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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黃大鵬:謎城(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 黃大鵬  2023年05月22日07:15

1. 萬俊生

一九八四年,我拖著一條殘腿回到家鄉(xiāng)榆林縣。殘腿是右小腿,走路吃不了力,看起來總像要下跪。腿是槍打的。一個老兵回鄉(xiāng)探親時,偷了六把手槍,兩百多發(fā)子彈,塞在行李包里。我們追到火車站,疏散乘客,他坐在候車室,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手持雙槍向我們反擊。他射中我小腿,我們亂槍把他打成了篩子。部隊(duì)給我定了傷殘,三等功,轉(zhuǎn)業(yè)到公安局,安排文職,管戶籍。我不愿干,把我的射擊獲獎證書推到王局面前,說,局長,這活你找個高中畢業(yè)的小姑娘就能干。王局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把我的證書放在遠(yuǎn)處看,摸了摸證書上的鋼印,咂嘴說,是屈才了,我明年退二線,去工會養(yǎng)老,要不,你來接我的位子?

出了王局辦公室,有人從后面拍我肩膀。他高個,三十幾歲,目測至少一米八五,國字臉,眉毛梢子上挑,嘴唇薄薄的,下巴蓄著一撮胡子。我說,你好。他說,馮光平,叫我老馮就行,管裝備的。我說,您好。他說,被王局杵了?我說是。他小聲說,你小心點(diǎn)。

三個月后,我接到了調(diào)令,去交警大隊(duì)。那會兒我已經(jīng)和老馮的遠(yuǎn)房表妹趙萍結(jié)婚了,婚紗照很傻,我穿一件黑色的皮夾克,下身是藏青色喇叭褲,紅皮鞋。趙萍微胖,大紅色女式西服套裝緊在身上,兩肩隆起,像馬戲團(tuán)的馴獸員。老馮人不錯,我得罪王局后,局里似乎人人都對我避而遠(yuǎn)之,怕受牽連,只有他隔三差五喊我去喝酒,小范圍,圈內(nèi)外人都有,酒量都大,白酒半斤起步,話也熱,句句掏心窩子。老馮告訴我,王局有個拜把子兄弟姓林,住在市里,已經(jīng)退休,退休前是市委常委,參加過抗美援朝,“文革”時被打倒。王局年輕時嘯聚山林,手下有幾十號人,“文革”時保了林的性命,“文革”后,林被平反,一路高升,王局自然受到林的庇護(hù),官運(yùn)亨通。老馮說,人命好,“文革”時我表哥也是個狠角色,敢干殺人放火的事,我跟著他混,差點(diǎn)把命混沒了。我說,不全是命好,王局高瞻遠(yuǎn)矚,比我們看得透。老馮說,這么說,你服他了?我說,沒什么服不服,我對他沒意見,我好動,不愛坐辦公室,

我和趙萍第一次約會是在公園,五月份,天氣熱了,趙萍還穿著肥大的毛衣,雞心領(lǐng),胸前繡了一朵紅牡丹,燙發(fā),圓臉,皮膚白皙,乍一看像某個港臺女星。她說,你站起來看看呢。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手插在褲兜里。她說,能走?我走了兩步。她說,你別控制,正常走。我又走了兩步。她說,比我想像中的情況好點(diǎn)。見面之前,老馮給我看過她照片,我當(dāng)時有些猶豫,覺得配不上她。老馮喝了一斤多酒,舌頭打結(jié),摟著我脖子跟我交心,小萬,不瞞你說,你要沒有這城市戶口,我表妹根本不會考慮你。我說,我懂,有了城市戶口,我再瘸一條腿也能找到老婆。他說,沒錯。我沒說話。他說,還不瞞你說,表妹愛交際,男朋友有過幾個,是不是黃花閨女我不敢保證。我說,理解,模樣好,貞操就難保。他說,理解就好,不過我敢保證,結(jié)婚后她肯定對你忠貞不二。老馮對我和趙萍的戀情特別上心,第一次約會就問我有沒有和她牽手接吻,我說沒有,太快了,像耍流氓。他說,那你們干嗎了?我說,在長椅上坐了會,到湖上劃了船,上岸后在路邊給趙萍買了幾只西紅柿。每次約會完,老馮都問我進(jìn)展情況,我像做思想?yún)R報,一五一十說給他聽,他都認(rèn)為進(jìn)展太慢,他說表妹有一個追求者還在給她寫情書,讓我麻利點(diǎn)。老馮的盛情難卻,我再矜持,反倒像端著架子了。第四次約會,看了場電影,蘇聯(lián)戰(zhàn)爭片,名字忘了,一個戰(zhàn)士端著槍,掃死一片人,有點(diǎn)扯淡??赐觌娪?,碰上雷陣雨,我脫下外套蓋在趙萍身上,帶她來到我的單身宿舍。她洗過澡,衣服沒再穿上,上了床,輕車熟路,還問我要快點(diǎn)還是慢點(diǎn)。領(lǐng)證時,趙萍懷孕一個多月了,酒席上我對老馮說,大舅爺,這速度滿意了吧?老馮咧著嘴笑,端杯說,祝你們白頭偕老。

趙萍去醫(yī)院產(chǎn)檢,我在單身宿舍收拾,老馮登門,拎著兩瓶茅臺。我一愣,他說,別堵門口,不是給你的,讓你送王局的。我說,你的意思還是趙萍的意思?他說,有區(qū)別嗎?我說,要去你們?nèi)?。他說,我們?nèi)]用,人家要你的態(tài)度。我說,交警挺好。他說,別犟,受罪的是你、你老婆,還有肚子里的孩子。

大概是老馮提前做了鋪墊,王局笑瞇瞇的,沒讓我為難,說,酒拿回去,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小馮這人哪,太世故了,小萬,我喜歡你直來直去的性格。我不知道他話真假,聽著受用,也感動,說,比不上王局大人大量。他說,我一輩子活在大風(fēng)大浪里,人老了,什么都看開了。我提出想去刑警隊(duì)的要求,王局說調(diào)令已經(jīng)下來,不能說變就變,大領(lǐng)導(dǎo)面子掛不住,讓我既來安則安之,先在交警隊(duì)干幾個月,容他想想辦法,疏通關(guān)系。我在交警隊(duì)干了半年,王局調(diào)到市委宣傳部,老馮說是林的意思,讓王局退休前再提一級。王局走后,撂下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去刑警隊(duì)的愿望就此泡湯。新局長徐州調(diào)來的,四十幾歲,身材魁梧,上過戰(zhàn)場,立過二等功,火氣大,才來一個月摔碎三只煙灰缸。老馮說,這貨是火藥桶子,別去自討沒趣了,實(shí)在不想干,辦個留職停薪,下海去。

打女兒萬茜出生,趙萍就不停抱怨我。開始不是抱怨,方式還算委婉,說是心疼我風(fēng)里來雨里去,站在馬路上,腿又不利索,年終獎金永遠(yuǎn)是幾個部門最少的。后來有一次我扣了一輛闖紅燈的桑塔納,司機(jī)身材中等,寸頭,大眼,左耳根有一顆痦子,白襯衫黑西服,渾身酒氣。他給我遞上一支中華煙,說,我跟你們沈隊(duì)是朋友。我沒接,說,我是按章辦事,求情你找沈隊(duì)去。我開著拖車,先把桑塔納運(yùn)回交警隊(duì),再回去值勤,傍晚回交警隊(duì)換班,桑塔納不在。沈隊(duì)說,林東海,農(nóng)行行長,根基深,讓人把車給送回去了。沈隊(duì)拍拍我肩膀,笑笑說,不是大是大非問題,睜一眼閉一眼。回到家,趙萍剛打麻將回來,拎著菜,甩掉皮鞋,一邊系圍裙一邊說某個牌友的老公在派出所上班,會鉆營,逢年過節(jié)就往領(lǐng)導(dǎo)家跑,明年要升副所長了。我想著今天的不痛快,跟她吵了一架,她說出了心里話,熟人老問她,站路口那瘸子交警是不是她老公。原來是嫌我給她丟人,我反問,你怎么回答的?她說,鍋要燒糊了。

老馮過四十歲,正席辦過,小范圍又聚了一次,添了幾張生臉。老馮喝了半斤就不肯喝了,說到醫(yī)院查出酒精肝,也就是跟我們開戒,跟旁人滴酒不沾。我往嘴里丟花生米,提起林東海,問他認(rèn)識不。他說認(rèn)識,問我怎么認(rèn)識的。我說了扣車的事。他說,還記得市里那位姓林的老領(lǐng)導(dǎo)不。我說,當(dāng)然記得,王局拜把子兄弟。他說,林東海親大伯。我說,原來如此。他說,別說你們沈隊(duì)長,縣委書記看到他都客客氣氣,第一句必說咱家老領(lǐng)導(dǎo)身體怎樣。

一九九一年,女兒萬茜上幼兒園第一天,趙萍跑了,沒有任何征兆,把女兒送到幼兒園,直接乘車出了縣城。下午,她在什么地方用公用電話打到交警隊(duì),說她不想跟我過了,讓我別找她,找也找不著,存折里兩萬多塊分文未動,箱子里三千塊現(xiàn)金拿走了。我說,為啥?她說,沒愛情了,干耗著也受罪。我說,嫌棄我這瘸子交警?她說,有人了。我說,直接,男的干嗎的?她說,車來了,不跟你說了,保重。我說,哦。她說,對了,女兒那兒你怎么說?我被她問蒙了,好像離家出走的是我。我說,就說去出差了。說完想起她連個工作都沒有,除了干家務(wù)就是打麻將,電話那頭已經(jīng)掛了。

女兒回到家,在屋里找了一圈,說,媽還在打麻將?我心情凝重,說,你媽,她出差了,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她拉著我的手,說,那晚上誰給我洗澡?我抽出手,捂住臉,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啜泣起來。她說,你哭什么?我都沒哭。

2. 萬茜

十歲過后,我就不大去回憶我媽了,每一次回憶都大同小異,乏善可陳。一個年輕漂亮的圓臉女人坐在麻將桌前,蹺著二郎腿,抓牌出牌風(fēng)風(fēng)火火,和牌了就晃動二郎腿,點(diǎn)炮了就直跺腳。我坐在牌桌旁邊的木馬上,手里抓著各式各樣的零食,棒棒糖、酸甜粉、夾心餅干。有時沒有零食,我媽就地取材,也不客氣,揭開主家餐桌上的紗罩,拿出一塊軟掉的燒餅或者一只冷透的包子,塞到我手里。我媽走之前,我衣服里面式樣最多的就是護(hù)衣,五顏六色的,面前通常是卡通形象,小鹿小兔、小貓小狗、小雞小鴨,都有。她摸到一把好牌,就會回過頭看著我,看到我臉上和嘴上油膩膩的,護(hù)衣上臟兮兮的,沾著糖果和餅干屑,回應(yīng)我一個幸福的笑容。

木馬的左邊把手活動了,可以拔下來,里面空蕩蕩的,一股塑料味。我長到四歲,在屋里坐不住了,總想出去跑,跟小伙伴們跳房子、扔沙包,但我最想玩的是去公園湖里坐船。我爸說他和我媽第一次約會就在公園,劃了船,給我媽買了幾只西紅柿,西紅柿汁多,我媽一咬,滋我爸一臉,兩人都不好意思。我三歲那年去坐過一次船,那天是他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陰天,飄了一陣小雨。我們坐的鴨子船,船上有積水,我爸踩了幾圈,腦袋上流下豆大的汗;我媽踩了幾圈,高跟鞋總是掉;我也踩了幾圈,腿短,坐在地上踩的,屁股濕透了。我爸問我媽要不要吃西紅柿,我媽說不吃了,酸牙。我爸說那你吃什么,我媽說不餓,問茜茜。我說我要吃雞腿、茶葉蛋、炸肉串、火腿腸、雪糕。他們笑了,我媽說你吃得了這么多嗎,我說吃得了,我還要吃糖葫蘆和棉花糖。我吃了一只雞腿,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后來又吃了一根雪糕,鬧肚子,廁所人多,就拉在了草叢里。我媽為了防止我瞎跑,把我拴在桌腿上。有一天她牌運(yùn)特差,打完最后一牌,把麻將往中間用力一推,幾張麻將蹦到了地上,有一張二筒蹦到我腳邊,我迅速撿起來,拔出木馬的把手,扔進(jìn)木馬的肚子里。

我不知道我媽的出走和我有沒有關(guān)系,沒有哪個母親會喜歡淘氣的孩子吧。我以為她們會因?yàn)閬G了一張二筒懊惱不已,牌友聯(lián)盟就此瓦解。我媽再去打牌,我看到一個阿姨手里捏著一塊麻將大小的木頭,一面用彩筆畫了兩個圓,我媽對阿姨說你真有辦法。只是她們誰摸到那張木頭二筒,就像握了一塊燙手的山芋,立刻會出掉。

我要從屋里逃出去得動一番腦筋。我媽把幾大包零食寄存在主家,扼殺了我去小賣部的念頭。如果說要大小便,我媽會讓我到門口,在她的視線范圍內(nèi),就地解決。我媽最怕我說要吃雪糕,主家沒有冰柜,雪糕只能去巷口的小賣部買,她又舍不得離開麻將桌帶著我去買,怕剩下三家串通。她不同意我吃雪糕,我就吵吵,吃雪糕——我要吃雪糕,喊上十幾遍,幾個牌友也聽煩了,說,趙萍,你讓她去買吧,孩子大了,沒關(guān)系的。她解開我腰上的繩子,我拿了一塊錢,飛快地跑了。吃完雪糕,回頭看到巷子里幾個男孩女孩在扔沙包,我加進(jìn)去,只扔出半米遠(yuǎn),他們攆我走。我說,你們不讓我玩,我讓我爸抓你們。一個高一點(diǎn)的麻臉男孩說,你爸是誰?我說,我爸是警察。一個矮一點(diǎn)的女孩說,我們又沒做錯事,警察也不能隨便抓人。一個大臉女人走過來,拉著女孩的手,讓她回去吃西瓜。女孩指著我說,她爸是警察,要來抓我們。女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趙萍家的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她說,她爸是交警,站二馬路路口那瘸子。我撿起地上一塊碎磚頭,狠狠砸在女孩腦袋上。

我媽送我上幼兒園那天,其實(shí)我察覺到一點(diǎn)征兆。她穿著連衣裙,腰上束著一條細(xì)細(xì)的皮帶,修剪了眉毛,還抹了口紅。她手里拎著我的書包,自己也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我心思沒放在她身上,想著終于不用再拴在桌腿上,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小伙伴們玩耍了。她蹲下來,把裙擺往下拽了拽,扶著我說上幼兒園要聽老師的話。我說,嗯。她說,不要淘氣,不要跟同學(xué)打架,你是女孩子。我說,女孩子為什么不能打架?她說,女孩子要矜持。我說,什么是矜持?她想了想說,像媽媽這樣。我沒明白我媽這樣是哪樣,我說,嗯。她說,你要聽爸爸的話,爸爸很辛苦。我說,好。她還想說什么,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幼兒園的學(xué)生和家長,站起身,在我書包里面口袋塞了十塊錢,說,我走了,錢別瞎花。

我第一次去馮光平家是四歲時,我爸糾正,是從我記事算起,我在襁褓里,去過不少次。冬天,陰云密布,風(fēng)很大,樹上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塑料袋和小孩的衣服。我們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黑色,三八大杠,鈴聲沙啞,后座綁了海綿坐墊。爸媽為誰蹬車爭執(zhí)了一會兒,最后我媽說服了我爸,由她來蹬。我坐前面,我爸坐在后面??斓今T家,我爸從后座跳了下來,踉踉蹌蹌,抱住路邊一棵樹,非要自己走,讓我倆先去。

馮家也住在巷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壓水井,院墻上爬著枯瘦的樹枝,兩層小樓,比我們家氣派。印象當(dāng)中,馮光平是先把頭探出房門,像長頸鹿走出棚舍。后來他多次演示,他沒那么高,房門也沒那么矮。我仿佛看到一根電線桿砸向我,嚇得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馮光平把我抱起來,我急速上升,天旋地轉(zhuǎn),腦袋撞到了屋檐掛著的紅燈籠。我急速下降,順勢拽下一把燈籠的穗子,我站到地上,一個矮胖女人走了出來,披頭散發(fā),臉上紅通通的,像剛洗過頭,眉毛很粗,鼻孔朝天,嘴唇上有胡子,趿著棉拖鞋,拖鞋上印著兩只狗熊,挺傻。女人說,俊生來了。我爸說,喊舅舅、舅媽。我沒喊,主要是害怕,舅舅像巨人,舅媽兇巴巴的。我爸轉(zhuǎn)過頭說,菜。我媽把車簍里一袋菜拎出來,交到舅媽手里,舅媽接過,點(diǎn)點(diǎn)頭,回到屋里。馮光平想起什么,趕忙說,屋里坐。我爸先進(jìn)去,我媽隨后,馮光平扶著她的腰,像是要把她推到門里,她打掉了他的手,拽著我,來到屋里。

餐桌上有點(diǎn)拘謹(jǐn),我爸和舅舅喝酒,有一句沒一句說話,說了會工作上的事,說了我表哥馮亮。我爸說,馮亮不回來吃飯?舅舅說,跟同學(xué)聚餐去了。舅媽說,鬼混。我爸說,男孩是皮點(diǎn),大了就好了。舅舅說,不成才,過兩年給他念個職大,或者送他去部隊(duì)歷練歷練,去部隊(duì)你有路子吧?他說,應(yīng)該沒問題。我媽拿胳膊搗他,少喝點(diǎn)。舅舅說,趙萍,喝個酒也管?我媽不說話了,舅媽給我夾了一整條巴掌大的草魚,說,吃。魚燒得太咸,我吃藥一樣,咽了幾塊。我爸看出我的窘態(tài),把魚夾到他碗里,笑嘻嘻地說,我來嘗嘗大嫂的手藝。

我媽走后,我爸開始酗酒。舅舅說我爸不是酗酒,他本來就有量,以前收著,現(xiàn)在放開了而已。我爸在家里囤了幾大袋油炸花生米,就像我媽當(dāng)年在牌友家寄存幾大包零食。花生米放的時間長了,走油,嚼著苦澀。他早上洗漱好,空口喝上一口,哈著嘴,再抓一把花生米,喝兩口。三口喝完,蓋好瓶子,正式吃早飯。吃完早飯,他穿好制服,背著一個黃色的帆布包,帆布包里裝著茶杯和酒瓶,騎車送我去上學(xué),他順道去上班。

我媽走后,我再去舅舅家,好像每個人都比以前放得開,連舅媽都喝起酒來,和兩個男人談笑風(fēng)生,露出米黃色的碎牙。表哥馮亮偶爾會回來吃飯,個子也高,中分頭,一臉青春痘,公鴨嗓子,扒拉幾口就往外跑,跑出去之前會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臉蛋。他對我不錯,給我送過漫畫書和巧克力。舅舅患上酒精肝后,喝酒收著了。我爸的酒量與日俱增。他見舅舅喝得不爽快,就拉我舅媽喝,舅媽不喝,他也不生氣,自斟自飲,能喝兩三個小時。我經(jīng)常躺在表哥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聞到刺鼻的酒味,被我爸抱起來,說回家。舅媽擔(dān)心他酒喝多了,騎車載我不安全,他逞能,騎給她看,還雙手脫把。舅舅說,別管他,藝高人膽大。

我八歲那年,我爸騎車載我摔了一跤,也是在舅舅家吃晚飯。早上他喝了三口,晚上到舅舅家,我打開他的帆布包,酒瓶空了。晚飯喝了多少,我數(shù)不過來,小酒盅,一杯接一杯,溫水煮青蛙,他自己也沒數(shù)了。那天他心情不好,說了不少煩心事,工作上的,家庭上的,罵我媽是婊子。舅舅說,俊生,你喝多了,孩子在邊上呢。吃完飯,舅媽要騎車送我們,我爸拒絕了,說不相信他再給她表演雙手脫把,爬坡上橋,壓到一只瓶子,車翻了。幸虧只是皮外傷,醫(yī)生把我爸教訓(xùn)了一頓,說我要是留下疤痕,這輩子不恨死他!

后來去舅舅家,酒不見了,舅媽說舅舅不能喝,就沒買。我爸吃著菜,如坐針氈,在舅舅家東翻西找,最后從廚房拎出半瓶料酒,不好意思地說,沒酒吃不下。

3. 馮亮

我一直覺得萬俊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第一,他是個瘸子交警,我表達(dá)不出奇特之處在哪,需要借助比方,像聾子彈琴,啞巴唱歌。全縣城的人都在嘲笑他,他卻不在意,或許是不服輸,故意和他的殘腿較勁,不然他不會每次喝得醉醺醺,還要騎車載他女兒回家。第二,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認(rèn)識他之前,我以為我爸的酒量算大了,跟他一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他每天要喝三頓酒,酒是散裝的,灌在一只發(fā)黃的酒瓶里,不挑菜,家里囤著幾大包走油的花生米。我跟他見面機(jī)會寥寥,他說話向著我,我對他頗有好感。比如在去讀職大還是去當(dāng)兵這件事上,我爸想讓我去部隊(duì)歷練,轉(zhuǎn)業(yè)回公安局接他的班。我不想接他的班,我爸這人除了溜須拍馬,沒什么作為,他管裝備,卻一輩子沒開過槍。我不想去當(dāng)兵主要是怕吃苦,萬俊生告訴我新兵要掃廁所,給頭頭洗衣服,他說他跟領(lǐng)導(dǎo)打打招呼,這苦役是可以避免的。但晨練避免不了,早上五點(diǎn),哨子一響,要立刻起床,整理好內(nèi)務(wù),集合,跑十公里。他對我爸說,老馮,就一個兒子,沒必要受那罪。他說這話時拍了拍他的殘腿,我爸嘆氣說,玉不琢,不成器。我說,爸,我成不了器,別把我當(dāng)作玉,我就是個小石子。我媽瞪我說,沒出息的東西。

萬俊生挺可憐的,腿瘸了,老婆跑了,工作也不順心。他老婆趙萍,論起來是我表姑,我爸說她是他姑姑的外甥女,這是什么關(guān)系,我到現(xiàn)在也沒理清楚。表姑有明星相,臉像鄧麗君,身材胖了點(diǎn),但瑕不掩瑜,姿色在我們小縣城算是上等。萬俊生瘸腿不說,個頭也不高,老板著一張黑臉,跟我媽倒是般配。我實(shí)在想不通,趙萍為什么愿意嫁給萬俊生。我爸說,你不懂,城市戶口,金不換。他說他一個朋友,在供銷社,四十二歲離婚,帶一個女兒,娶了個二十歲的鄉(xiāng)下姑娘。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是姑娘倒追的他。我媽噼里啪啦收拾碗筷,白我爸一眼,你也可以。我媽不太喜歡趙萍,我覺得她對年輕漂亮的女人都沒有好感,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樗退齻冋镜揭黄鹩凶员案小?/p>

趙萍為什么離家出走,萬俊生沒正面回答過,我爸說大人的事小孩別過問,我那會兒十幾歲了,下面的毛比上面的毛長。我媽愿意回答,但都是猜測,是帶著仇恨情緒的污蔑。她說,騷貨,走了才好。能去哪,去勾引野男人了。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去賣,腿一叉,眼一閉,管他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染上臟病,全身流膿,爛肉,喊救命也沒用。我媽生性木訥,平時不愛說話,唯獨(dú)攻擊趙萍時想象力豐富,語言犀利,盡是短句子。我爸聽不下去就會勸阻,行了,積點(diǎn)口德。我媽不依不饒,你也不是好東西。

我爸媽也不般配。我爸雖不是玉樹臨風(fēng),也算高大,五官端正;我媽矮胖,長得像男人。原因很明了,我外公生前是副處級干部,我爸高中畢業(yè),在鄉(xiāng)下學(xué)農(nóng)機(jī)修理,外公一顯神通,把他弄進(jìn)了公安局。我爸畏懼我媽,一是我媽面相兇狠,二是報答外公提攜之恩,三是外公這一輩盛產(chǎn)老革命,講義氣的兄弟多,人不在了,余勢還在。

三年級之前,我都是安分守己,大言不慚地說,思想要求進(jìn)步,積極向三好學(xué)生行列靠攏。老師夸我有探究精神,凡事愛問為什么,天為什么會下雨,樹為什么開花,狗為什么會吃屎。到了三年級,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姓馬,教數(shù)學(xué),高顴骨,和萬俊生一樣,整天板著臉,上課照本宣科。我有個志趣相投的同學(xué)叫林大寶,坐在我前排,胖墩,小眼睛,貪吃,書包里零食比書多,經(jīng)常上課舉手報告,出去撒尿拉屎。林大寶也愛問為什么,但我跟他不同,我是勤學(xué)好問,追求進(jìn)步,他成績墊底,專門找偏題怪題難題刁難老師同學(xué),以此獲得成就感。那天上馬老師的課,呲——像是輪胎漏氣,我聞到一股又臭又葷的氣味,林大寶在放悶屁,這是他上廁所的前兆。果然,他站了起來,舉手。我竊喜,我們背著林大寶,賭他數(shù)學(xué)課敢不敢上廁所,我賭敢,他要上了,我就能贏兩毛錢。馬老師正在講課,被林大寶打斷,抽抽鼻子,說,什么事?我朝跟我打賭的幾個同學(xué)擠眉弄眼,露出得意的神色。林大寶說,老師,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班級哄堂大笑,我沒笑,覺得他的問題很高級,上學(xué)前我們就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yōu)槭裁?。馬老師很生氣,哪有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你說為什么,這是常識。馬老師的解釋讓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為什么不能紅燈行綠燈停,如果剛開始就規(guī)定紅燈行綠燈停,是不是反而覺得紅燈停綠燈行不合理?為了把這問題弄清楚,我讓爸媽喊萬俊生一家來吃晚飯。我說,姑父,你是交警,請教你一個問題。萬俊生說,孩子挺懂禮貌,你說。我說,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不是紅燈行綠燈停?他端著酒杯,笑著說,這問題我真沒想過,就像我明明想做刑警,結(jié)果成了交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交通法這么規(guī)定的,要是紅燈行綠燈停,就違法了。我沒想到紅綠燈還關(guān)乎法律,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也是什么法律規(guī)定的,你說等于三就違法了。我接著問馬老師的一個問題,把她徹底激怒了。問這問題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困擾我很久了,由于之前的老師對我的探究精神一直持友好態(tài)度,我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當(dāng)眾拋出來的風(fēng)險。我站起來,舉手,大聲說,老師,為什么男生站著撒尿,女生蹲著撒尿?馬老師臉憋紅了,扔掉粉筆頭,朝我大吼,出去,還有你,小胖子。

兩天后,馬老師把我爸叫到辦公室,分析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說我思想不健康,精力沒放在學(xué)習(xí)上,甚至懷疑我偷窺過女生上廁所,有早戀的苗頭。我之后的厭學(xué)有諸多原因,首先歸咎于馬老師對我求知精神的打擊,一旦學(xué)會從外部找原因,就容易養(yǎng)成逃避責(zé)任的習(xí)慣,并且心安理得,認(rèn)為全世界都虧欠我。于是我討伐起我爸媽,我爸流連飯局,遇事和稀泥,對我疏于管教,我媽文化程度低,只會對我嘲諷責(zé)罵。

萬俊生可能不知道,他在我家和我邂逅大多是我故意為之,我渴望從他那里得到夸贊,他總說男孩子野一點(diǎn),長大才有出息。我愛屋及烏,喜歡他女兒萬茜,偶爾會帶她出去,和那群豬朋狗友眾星捧月般呵護(hù)她。我被老師放逐后自甘墮落,和林大寶淪為同類,我們結(jié)成了無堅(jiān)不摧的聯(lián)盟,林大寶對萬茜尤為諂媚,有求必應(yīng)。林大寶經(jīng)常會攙著萬茜,一人一支雪糕,林大寶邊吃邊放屁,咕嚕咕嚕,萬茜咯咯笑。我和林大寶打過一架。他給萬茜抽煙,她一嘴煙味,還嘴硬,說路過農(nóng)田,農(nóng)田里有人焚燒秸稈,煙熏的。我嚇唬她,她不說真話,以后就不帶她出來玩,她這才告訴我,林大寶給她抽煙,說抽煙可以變聰明。

趙萍離家出走后,萬俊生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每次見到他,他不是穿著油膩膩的交警制服,就是穿著結(jié)婚時買的皮夾克,領(lǐng)口和袖口都磨破了。女兒也過得苦巴巴的,她腳長得快,一雙運(yùn)動鞋穿著嫌小,萬俊生舍不得扔,找鞋匠把鞋子撐了撐。萬茜看中一款索尼隨身聽,跟她爸提過幾次,他都說不買,耽誤學(xué)習(xí)。我接到職大通知書那天,我爸在家大擺宴席,萬俊生自然在列,喝多了,追著人敬酒,別人不喝就開罵,不是我爸?jǐn)r著,差點(diǎn)就把桌子掀翻了。萬茜把我叫到院子外面,從書包里拿出一臺嶄新的索尼隨身聽,笑瞇瞇地望著我,別告訴我爸。我說,哪來的?她說,攢錢買的。我說,放屁,你爸一個月最多給你五塊錢,你攢到二十歲也買不來,跟哥說實(shí)話。她說,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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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