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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4期|蘇熱:尋貓記
來源:《草原》2023年第4期 | 蘇熱  2023年05月19日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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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草原》策劃推出了“草原騎手·九人聯(lián)展”欄目,優(yōu)選內(nèi)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進行重點推介,呈現(xiàn)新一代寫作者的新氣象和新表達。時間的長河奔入2023年,我們欣然看到這九位作家創(chuàng)作質(zhì)量和影響力穩(wěn)步提升,并已日漸成為內(nèi)蒙古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時隔十年,“草原騎手·九人聯(lián)展”欄目正式回歸,一批文學新銳正如騎手般在文學的草原上策馬揚鞭,讓我們共同期待他們以作品傳遞新一代寫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學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長發(fā)展的重要陣地,積極為青年作家提供嶄露頭角的機會,是一個雜志的職責所在。這一年,請記住他們的名字:阿尼蘇、鄧文靜、胡斐、景紹德、李亞強、劉惠春、蘇熱、曉角、謝春卉。

蘇熱的《尋貓記》塑造了一個孤獨的青年形象。在尋貓的過程中串聯(lián)起主人公在家庭、事業(yè)、情感等方面所陷入的現(xiàn)實窘境,這是成長的煩惱。當主人公唯一的陪伴——貓丟失了之后,這種孤獨感一下子被無限放大,尋貓的過程也是主人公不斷自我確認的過程。在看似荒誕的我被不斷物化的情節(jié)設(shè)置中,作者以一種自嘲的方式,彌合了理性與感性的裂隙,就此塑造了“我”這個當代社會的“多余人”形象。

尋貓記

蘇熱

我是在三月第五個星期五上午發(fā)現(xiàn)多寶不見的。

沒有按時按點地抓撓門板的聲音,我的夢硬生生把我拉到了十點才松手。睜開眼,沒有貓叫的驚擾,我看見折散著微茫的黃塵在黑黢黢的房間里悄悄懸浮。我走出房間門,只身走進客廳降籠下來的死寂中。偶然轉(zhuǎn)頭,發(fā)覺貓窩旁邊裝貓糧和水的碗還是滿的,才意識到我的貓不知道去哪里了。

按照她以往的飯量,留在糧碗里過夜的那幾顆糧根本撐不到第二天上午。起初,我以為我的貓又像往常那樣藏匿在家中某個角落。我拿出她平時愛玩的鈴鐺,一邊喊著多寶(雖然名字是一個中性名,但我的貓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母藍貓),一邊在家里大步尋找。繞了一圈,家中沒有任何動靜。我又從冰箱里拿出她最愛的魚罐頭,打開后舉著它,朝它用力吹著氣。我又按照剛才的軌跡在家里走了一遍。以往這時,多寶總是喵嗚地朝我跑來,沒有辦法,我只能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學著多寶的姿勢,用我的眼睛掃過一個又一個家具的縫隙。我甚至把眼神投進衛(wèi)生間鏡子和墻的縫隙里,想從中發(fā)現(xiàn)多寶正在以解鎖的新姿勢在里面蜷縮著。我不由想起上個星期下班回家,多寶沒有像往常那樣蹲在門口的鞋柜上等我,找遍家里沒有身影后,我脫下衣服,學著她的樣子舉起雙臂,伸直腿。我剛趴到地上,身后就傳來被注視的感覺:多寶正窩身在客廳沙發(fā)下的長筒衛(wèi)生紙紙筒內(nèi),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的膝蓋沾滿了家里各個地方不同的沙塵,我的腿上印滿不同深淺的黃。這個家里只剩下一個地方?jīng)]有找——我室友的房間。

多寶大概率不會去我室友的房間。我室友四個月前剛搬來,是附近大學的學生,租房準備今年的考試。剛搬進來的時候,室友對于一只陌生的小貓充滿好奇,在讓我保證不讓她進自己的房間后,室友在學習之余,還會到客廳摸摸她,坐在沙發(fā)上拿著鈴鐺和她玩。有那么幾次,他心情好,允許我進他的房間,讓我和他一起打游戲??粗娔X上顯示的游戲時長和日活躍度,又聽到他在夜晚對著電話那頭的父母信誓旦旦地匯報每日學習進度,我不由感到一絲疑慮。

很快,他就不讓我進他房間了。他告訴我,說我每次進他房間,我的貓很快就會尾隨而來,不知為何,在客廳里聞到多寶的味道他就沒事,一到房間里,只要聞到點貓味,鼻子就使勁打噴嚏。室友和我一說他的癥狀,我就不進了。但多寶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趁著他房間門沒關(guān)嚴實,留著小縫的空當,多寶就蹬腿鉆進去。她故意在間隙里留下幾根毛發(fā)。在午夜,聽著一墻之隔的室友打噴嚏的聲音,獨自躲在貓窩里的多寶壓低響動,悄聲發(fā)笑,好幾次,我都因為這個笑聲而從夢中驚醒。在之后的幾天里,我和多寶商量了幾次不讓她進室友的房間,最后用三罐魚罐頭才和她談妥。

這段時間,室友找到一個報研學班的理由,從家里要了一萬塊錢,去云南旅游。他的房門緊鎖著,我站在他房間門口上下觀察了一下,門周圍也沒有多寶毛發(fā)的痕跡,也沒有她的氣味,多寶應(yīng)該沒有違約。

我的胃添亂似的在這時亂叫起來。我打開冰箱,里面還有三袋方便面和兩根火腿腸,我算了算,還夠我吃四天。我不該草率地辭職,起碼要等到這個月工資到賬了再辭。沒有計劃清楚,我只能掰下一塊方便面的面餅,坐在沙發(fā)上,把面餅放在嘴里干嚼起來。

就在我腦海里責罵自己的聲音愈演愈烈的時候,鄰居家小伙子的說話聲順著墻壁傳了過來。他住在我的樓上,我只在電梯里見過他幾面。他總是穿著寬大的衣服站在角落里,他按電梯按鈕前,總是先把眼睛舉進自己戴的帽子中,接著他又把手臂扭曲成一個奇怪的線條,穿過人群,用指尖觸一下按鍵,隨后就迅速縮回到自己的身體里。

但他回家之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說話聲音從他的身體里不斷膨脹,搖晃著他家的墻壁,所產(chǎn)生的波動迅速積累,順著墻縫猛地擴散到鄰近的幾戶,讓他們的天花板和地板不斷擺動。他總是在滿懷憤怒地指責什么,聽他的話,似乎是在與人進行面對面的爭執(zhí)。但從始至終,我只辨認出他一個人的聲線。多寶對他的聲音開始很是好奇,每次他在自己的屋里吵鬧,她總是好奇地豎起雙耳,警覺地抬頭向上張望,想要辨別聲源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狀況。我曾把椅子立在床上,又自己站在椅子上,側(cè)著頭把耳朵貼到房頂上聽,多寶也站在我的肩上,學著我的姿勢,直起脖子,把耳朵靠在天花板上。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終于可以確定他的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在不停地對著空氣噴灑抱怨。我對他源源不斷的憤怒感到不解,我難以想象出他在房間里正在以什么樣的表情和自己相處。多寶從我的肩膀上一躍到床上,晃動幾下耳朵,露出不屑的表情。她豎起自己的尾巴,緩步走到客廳后消失不見。

就在當晚,我那個鄰居叩響我家的房門,說我的呼嚕聲太大,吵到他睡覺了??次乙荒樓逍训臉幼?,他不解地看向我,我不知如何解釋,只能以自己會調(diào)小手機音量的說法來搪塞他。他走后,藏在衣柜頂?shù)亩鄬毿⌒囊硪淼靥匠鲱^來,她的身子在不停抖動。

沒過一會兒,我又聽到樓上傳來那人的叫罵聲。我的困意把我壓到床上動彈不得,多寶蜷縮到我的身邊,把頭靠在我的胳膊上。整晚,我能感覺到多寶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在抖動。那晚之后,每逢多寶不聽話或者打碎東西,我都會指指上面,多寶就立刻委屈地嗷嗚起來,伸過頭來蹭我的手掌心。

多寶不見了,在我想來他的嫌疑最大。但不知道為何,近來他在家里的動靜的頻率和聲音都變小了很多。我上樓敲響他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我沒見過的齊劉海兒戴眼鏡的女孩。我說我的貓不見了,來問問周圍的鄰居見沒見過。女孩驚呼:“是那個藍白相間的英短嗎?”“就她,家里都找了,沒有找到,估計她趁我不注意跑出去了?!薄拔矣X得她過段時間就會回來,現(xiàn)在正好春天,又是小母貓,跑窩。”女孩撩了撩頭發(fā),“我還給她準備了貓條。你等等,我給你拿。”“誰來了?”里面的男聲是那個鄰居?!熬臀液湍阏f過的英短的主人。他的貓不見了,正一層一層找?!迸⒛弥蟀氚垪l打開了門,抽出幾個粉色的,和我說:“你的英短最喜歡吃這個味道的貓條,剩下的是幾個金槍魚。我還說慢慢給她喂呢。你一定要找到啊?!薄澳阍谀膬嚎吹剿模俊薄芭?,就在我們這層的樓道窗臺上,她是一只很聽話的貓貓,應(yīng)該跑不遠?!?/p>

她說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每次離家上班,我都把門關(guān)嚴實了,我舍友也不可能抱著她出去玩。多寶一定是記住了我進出門的姿勢,我能想到多寶學著我的姿勢,趁著沒有人關(guān)注的時候,一遍一遍關(guān)門、開門。

又問了幾個鄰居,他們也表示沒有看見。他們告訴我,經(jīng)常看見多寶跳起來觸碰樓道門的鎖,打開門后,就在小區(qū)里晃蕩,很多時候,甚至他們在小區(qū)外還瞥見過多寶的身影。他們口中習以為常的事情在我這里聞所未聞。之前辭職,我的領(lǐng)導責備我總是把工作想得太過簡單,外聯(lián)和文案都做不了。現(xiàn)在看來,我連朝夕相處的貓咪都不了解。我的心里不由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挫敗感。

回到家的時候臨近下午,我打開一袋泡面,放在碗里,燒開一壺水,又加上早上吃剩的半袋,扣上一個小盆。趁面還需要三分半的時間才能泡軟,我又在家里找了一圈。

吃完面又喝了湯,我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剩下的一袋方便面和兩根火腿腸得計劃著吃。我四下打量著客廳,回想著自己隨意放置的零食小吃的痕跡??戳税胩欤业囊暰€停在了多寶窩前的貓糧碗上。我給多寶買的都是上好的貓糧,她做了絕育手術(shù)后的貓糧五十塊錢一斤,平時吃的貓糧也是三十多塊錢一斤,還有四十塊錢三盒的貓罐頭,至于魚油和零食,就更數(shù)不清了。我的手指抵著配料表,一行一行讀著成分:鴨肉粉、雞肉粉、魚肉粉,還有魚油、雞油、黑麥粉和小麥粉。我在網(wǎng)上看到很多人都說自己的貓比人吃得好,現(xiàn)在看來多寶在吃上,也比我要強得多。

我的肚子又不爭氣地翻滾起來,我從貓糧袋里掏出一把,放在手心,一顆顆數(shù)起來,為防止自己的肚子喊叫起來,我得趕快找個填飽肚子的方法。

我發(fā)了一個朋友圈:求問貓糧的口感。下面很多人都在評論,有說是像寡淡無味的面團,也有說和壓縮餅干的味道一樣,還有人覺得自己的腸胃不好,應(yīng)該嘗試一下每天吃一頓貓糧,但怕吃壞??吹讲⒉皇侵挥形乙粋€人有這樣的想法,我的膽子便不由地大了起來。我拿一顆放在嘴里,一股魚腥味闖進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咳嗽起來,趕快吐了出去,心里不禁為自己吃起貓糧騰起一陣吃驚。可家里并沒有其他吃的,比起吃貓糧,我更害怕餓肚子。我鄭重其事地又抓起一顆,腦海里仔細回憶著自己在網(wǎng)上看到的吃高檔貓糧的好處,易吸收的高營養(yǎng),不掉毛,促消化,還能磨牙。想到這里,我張開嘴,一下就把貓糧投了進去。

細嚼的話,味道還不錯,我告訴自己。

一把下去,我完全飽了,點開手機,在剛剛的朋友圈下面補充一句品嘗的口感:有點像壓縮的魚味餅干,得用力嚼,不然會劃嗓子??吹较旅姹娙嘶貜?fù)的哈哈哈,我感覺自己放下了心里的某種東西。

貓糧還能撐幾天。幸好我辭職了,不然根本沒有時間去找走失的貓??粗埜C旁放置的貓包,我突然想到多寶可能去小區(qū)附近的公園。在每個晴朗的周六下午,我都帶著多寶去黃鎮(zhèn)公園,那里面有個大沙坑,多寶非常喜歡去里面撲騰。

我在逗貓棒上綁了鈴鐺,帶著幾根貓條朝公園走去。一路上,我?guī)撞揭煌?,四處張望,用力呼喊著多寶。一點多寶的聲音也沒有聽到,甚至都沒有看到多寶的一根毛發(fā)。等到公園,我尋思著應(yīng)該換種尋找的方式。公園來來往往這么多人,我如果像家里那樣模仿多寶的姿勢,在公園里到處走顯然不太現(xiàn)實。我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學著多寶那樣微抬下巴,輕咧開嘴,喵地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出來,我不由為自己的聲音吃驚起來:竟然這么像多寶。我記得在很久之前就看過一個理論,說寵物和主人會越長越像,多寶和我待在一起七八年,我們倆竟然在器官結(jié)構(gòu)上也變得相似。

我邊走邊叫,認定這是在公園里尋找多寶的最好方式。貓的耳朵比人類發(fā)達得多,她肯定能聽到,而且公園里能躲避的旮旯兒非常多,我的目力不能窮盡這里的每一個角落。沒過多久,我的對面走來一對母女,母親看到我在學貓叫,立刻扭頭,對她女兒說是時候把家里那個貓送人了,女兒明顯是被我的舉止嚇到,連忙點頭答應(yīng)。轉(zhuǎn)過一個垃圾桶,我又晃起逗貓棒,上面的鈴鐺發(fā)出脆響,我學著多寶的樣子,彎著手腕,輕輕觸碰一下,鈴鐺搖動的聲音更大,我這才意識到多寶這個玩具的樂趣所在。一個扔瓶子的老人把他渾濁的目光投向我,自顧自背對我搖著頭嘆起氣來,我頓時感覺臉頰一陣發(fā)燙。我……不……老人完全不給我解釋的機會,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人群中。

就在我站在垃圾桶前,尋找那個老人的蹤跡時,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生走到我面前,說我剛剛發(fā)出的聲音,好像自己之前在公園常見的一只英短的叫聲。我點點頭,拿起逗貓棒,這是她最喜歡的玩具。

“啊,我見過你,你是她的主人吧。去年夏天,你還帶著她去沙坑玩來著,那時候我天天在那邊練小提琴?!迸⒁桓种傅种欤白屛蚁胂?,你那個英短是叫多寶吧?!蔽铱粗恢涝撜f些什么。“后來你就不來這邊了,但你那貓隔三岔五就來,我一練琴,她就蹲在我的腳邊蹭我。有一次,我問她的主人是誰,她在地上用指甲劃了幾條豎線,見我沒有明白,就直起身,學起你走路的姿勢,順便還張大嘴,打了一個哈欠。你這貓可不是一般的聰明。唉,你不用不好意思,我這人記性好還話多。我也不知道我媽為什么總讓我來公園練琴,我也不知道為啥記性好就非得練琴。但我如果不練琴,也認識不了你的貓。唉,是不是耽誤你了?你是不是找多寶?”

我搖了搖頭,又迅速地點點頭。女孩看見我的神態(tài),不由笑出了聲:都說貓和主人越來越一樣,哪有主人和貓一樣的。唉,我要不是今天下午得練完這十幾首曲子,我就和你一起找貓了。說起來,你的貓這么聰明,如果要走,你也不容易找到,要不去問問熟人?說不定他們有什么線索。

女孩的話點醒了我。所有的人和物都在這個看似靜立的公園里流動。我應(yīng)該再去其他地方找找。一想到多寶的社交圈比我廣,生活比我豐富,我就生氣。女孩看見我變了臉色,紅著臉又說自己話不小心又多了。

我能想到公園之外的地方,就剩下公司了。我坐上公交車,打算去公司找找。有時候加班,我放心不下多寶,就把她帶在身邊,多寶倒是聽話,不惹人煩。就有一個有鼻炎的同事,說自己對貓過敏,每次帶多寶來的時候,不讓她上自己的桌。后來,同事辭職,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公司里開始有人說因為貓隔三岔五來,我那個同事受不了才辭職的,為此我還愧疚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人們都忘了那個同事,也就沒有人再在意多寶的存在了。眼下當務(wù)之急,是要找一個適合剛辭職人回公司找東西的理由,或者干脆找個恰當?shù)淖藙荩瑏矶惚芡聜兂芭哪抗狻?/p>

辭職剛沒有幾天,我坐公交車竟坐了反方向的,等我趕到公司,所有的同事都下班回家了,辦公室沒有開燈,寂靜的黑色從整個墻里慢慢滲透出來,我試著叫了兩聲多寶,沒有回應(yīng),只能換個方法。

就在我馬上出門的時候,迎面撞上收拾工具的保潔。保潔一見我,就迅速打起噴嚏,她嘟囔著說,好久沒有聞到貓味了。一聽到這話,我就問她見沒見過我家貓,一只藍白英短。她扶了一下帽檐兒,看看我,說好久沒見我了。我這才看清她就是我那對貓過敏的同事。

她又把燈打開,我和她又回到公司。她看著我,像是看著過去的自己。我沒有說我辭職的事,只說自己這幾天不舒服請假在家休息。女同事沒有看我,一邊收拾一邊自顧自說起離開公司后的事。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專業(yè)在黃鎮(zhèn)根本再找不到這么對口的工作。待在家里,心不由被黃風鼓動,在每個日夜交替的時候總是告訴她是時候該去大城市看看了。臨走時她去黃鎮(zhèn)最好的洗浴中心花了一百塊錢洗了澡,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洗心革面的意思,圖個吉利??稍陉廃S的環(huán)境里泡久的她適應(yīng)不了其他地方的清澈,在惶惑中熬過三百個無眠的夜晚后,她意識到自己的歸屬。等她想回黃鎮(zhèn)、回公司的時候,她的位置已經(jīng)有人了,老板念及舊情,聯(lián)系寫字樓的物業(yè),給她安排了一份保潔的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撫順拖布條上的每一根細毛,像是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待。

“我沒見到,貓怎么丟了?我挺喜歡多寶的,她的小粉鼻子中間有縫兒,一動一動特別可愛,你雖然天天帶她到處跑,但她腳上的小肉墊還是干干凈凈粉粉嫩嫩的?!?/p>

“你不是對貓過敏嗎?”

“我那是鼻炎,鼻子太靈,誰跟你說的過敏。”

“哦?!蔽一腥淮笪蛩频陌颜Z調(diào)拉長。

“不過,大概是昨天中午,我過來收拾垃圾的時候聽到有人說多寶的事情了。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不是公司的人了,有些事我不該知道了。你是不是把貓帶到公司,回去的路上丟了?”

“不是,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起來貓就沒了?!?/p>

“這有啥,現(xiàn)在春天,貓跑窩,過幾天就回來了。”

我搖搖頭,認為多寶不會自己主動回來,就和我的前女友一樣。我似乎知道下一步該去哪里找多寶。我打開手機,點開地圖上的導航,查到附近的公交,就和同事道了別。

臨行的時候,同事拉住我,問我多長時間沒有洗衣服了,一股貓味,我被她突然的問話困住了,站在原地思來想去有點不知所措,同事笑了,讓我趕快先回去洗澡,然后再考慮找貓的事。

下樓的時候,我仔細聞了聞自己的衣服,并沒有聞到她說的貓味。我忘記貓味是什么味道,記得上次聞到貓味的時候,還是我喝完酒回到家,上床后嫌棄女友身上有多寶的味。那天發(fā)生了什么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晚我倆吵架吵到凌晨三點,她一氣之下收拾東西,用力關(guān)上門時,手上的勁道傳到門板上,門應(yīng)力而動,扇動的風一下就驅(qū)散了家里的貓味。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聞到貓味,我的女朋友也成了前女友,家里同時還多出來一個房間。

我一直都知道前女友住在哪里,她和我認識的第一天就告訴我自己的住址了。黃鎮(zhèn)就這么大,我倆距離不過十幾站的公交距離。但這些年,我并沒有找過她。在公交車上晃蕩20多分鐘后,我下車走進她的小區(qū),來到她的門前。分手之后,我曾無數(shù)次地在腦海里排演自己上門挽留的場景,在無數(shù)種理由的驅(qū)使下,幾百次的幻想過去,我甚至確定好她開門的一瞬間,我后腦勺兒的第2850根頭發(fā)被風吹起時候的姿勢。但是現(xiàn)在,意外地加了一個尋找多寶的理由,我以往所有的練習紛紛作廢。我先是學著多寶的聲音叫了兩聲,聽見門后沒有動靜,我又俯下身,趴在地上,學著多寶的姿勢抓撓起門板,還是沒有回應(yīng),我又站起身,脫下自己的外套,使勁在樓道里抖動。大概一分鐘不到,門就開了,一個戴眼鏡的文靜男人探出頭,立在門口看著我。過了大概十幾分鐘,可能是外面?zhèn)鱽淼穆曧懀艛噭訌浡谖覀z身邊的死寂。

他說從氣味上,猜測出我應(yīng)該和那只叫多寶的貓有所聯(lián)系,他又盯著我的胳膊,看見我胳膊上藍白相間的細毛,確定了多寶和我的關(guān)系?!澳銘?yīng)該是多寶的主人吧。多寶這幾天沒有來?!蔽倚⌒牡貑柷芭训娜ハ?,他邀請我進屋,并說她今晚去參加同學聚會,要很晚才能回來,她回來之前,我能在這里休息一會兒。

我坐在沙發(fā)上,男人給我端來一杯熱水,讓我休息休息。還指給我衣架的位置,說家里熱,穿個半袖就行,讓我把外套脫下掛在上面。他從臥室里拿出相冊,興奮地給我翻指著每一張有多寶的照片。在戀愛一百天紀念日的照片上,多寶正坐在我前女友的腿上,雙眼炯炯地看著相機,有在戀愛一周年時,她大口吃特制貓糧蛋糕,碎屑糊在臉上的照片,還有他倆結(jié)婚,多寶身穿寵物西裝,胸口別個大紅花當伴娘的照片。男人說著和多寶的點滴,臉上露出的神色就好像在回憶自己相識多年的親友,我無法忍受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搶走我的女朋友后,還搶走我的貓。但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素質(zhì)和談吐,讓我無法對他產(chǎn)生一點帶有怨恨的想法。

男人的沉默突如其來,肯定是我露出來的兩條胳膊吸引了他。雖然他快速把視線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地方,但我仍看到他剛才視線停留的短暫余痕:胳膊上的汗毛朝著遠離他的方向倒伏著。

“小文肯定把粘毛器放在衛(wèi)生間了,你等等,我去找?!?/p>

“我這不是貓毛,最近我好像營養(yǎng)不均,體毛生長得旺盛,再加上早上忙著找多寶,趴在地上的時候,難免身上沾了一些她的毛屑。你看,我腿上還有呢?!闭f著我拉起褲管,露出腳脖。拉起的一瞬間,一些藍白相間的汗毛就噴涌出來,長短不一,形成一個又一個彼此糾纏的漩渦,他們正蓬勃地占據(jù)著原本屬于我腿的空間。這么一看,我的腿也不粗啊,我心里不禁想。

“我們打掃貓毛的目的不是為了貓,也不是為了整潔,而是為了確定自己?!?/p>

“什么意思?”

“你看啊,貓在你離開家的時候,會跳上你的床鋪,在你平時睡覺的時候,用鼻尖觸碰你的臉頰,有的時候,它們也不喝自己杯子里的水,而……”

“沒那么玄乎。你養(yǎng)貓是為了貓還是自己?”

男人似乎被我沒有緣由的問話問住了,他瞇著眼睛,好像努力想著如何作答。

“好了好了。你也是好心,除了我父母,還沒有人這么關(guān)心我,我……”

“貓是不會去它不熟悉的地方,都找到這里來了,你再往遠找找,你還帶它去過什么地方?”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就轉(zhuǎn)身離去了。在下樓的電梯里,我看著那些金屬鏡面折射的自己,告訴自己應(yīng)該給父母去個電話了。說起來,多寶的名字還是我母親起的。多寶剛抱回來的時候,才兩個月大??粗膫€腳和腹部是白色的,而背部的毛是灰色的,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乾隆的御貓翻雪。再用名貓的名字不太合適,我仿照著這種起法,給她取名為采雪。過年抱回家的時候,父親嫌這個名字太文雅,自顧自地起為豆寶。而到了母親這里,幾次叫喊過后,她的名字就變?yōu)榱硕鄬殹?/p>

我在多寶的窩那里安裝了一個帶語音功能的攝像頭,賬號綁在了她的手機上,這樣就算我不在家,母親也能隨時看她。她說自己對著多寶講話,能給自己一種關(guān)照小孩的滿足。母親是什么時候把和我聊天的話題都轉(zhuǎn)移到多寶身上的,我記不清了。

大概八個多月的時候,多寶開始發(fā)情,只要見著我,就對我撅起屁股嗯嗯啊啊低聲呢喃。那時候我和前女友小文認識不久,還沒有一起生活,更沒有帶她回去見父母。那時候只要和他們打視頻電話,他們就不斷催我要趕快找對象結(jié)婚。

多寶發(fā)情的頻率越來越高,從剛開始的小聲嗚咽發(fā)展到徹夜哀嚎,已經(jīng)到了影響我睡眠的地步。沒有辦法,我只能帶她去絕育。大概半個小時后,寵物醫(yī)生端著一個小盤子出來,指著里面的長條紅色肉塊對我說做好了。多寶的麻醉勁還沒有過,抱回家那天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我的床上,胡須緩慢擺動著,對我不停表達某種無言的悲傷。事后,小文好奇地問我被閹是種什么感覺,我無法描述和體會多寶術(shù)后清醒時候的疼痛,但有好幾次,我看見她趴在窗臺上,對著窗戶外路過的拖家?guī)Э诘哪肛垼樕喜蛔杂X流露出某種呆滯,在緩慢地眨動眼皮中傳射出幻想。在帶小文回家見過父母后,他們就總是明里暗里對我提要小孩的事。認識小文前,我常認為自己會過一輩子丁克生活,認識之后,我還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沒有問過她的想法。

母親態(tài)度鮮明地反對我做丁克的想法,具體的緣由她理不清楚,說我將來一定會孤獨終老,她還一個勁兒告訴我要擔責任?;卣勂鹕倌陼r代的叛逆往事,她也曾從側(cè)面開玩笑說,讓我一定體會一下為人父母的不易。但我實在想不清不明緣由的火種接力對我來說有什么好處。

多寶這次的不辭而別和小文突然離去同樣讓我措手不及。小文離開不久,父親非常親近的親戚溘然離世,我應(yīng)該叫他叔公。父親從不喝酒,他每日沉浸在悲傷里的樣子,讓我迅速聯(lián)想起一個徹夜長醉的酒徒,身姿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沒有支撐地搖晃。祖父走得早,父親把叔公視為第二個父親。父親得空經(jīng)常帶著我去看望他。父親還總是喜歡把我放在叔公的腿上,讓他給我講故事。時間一久,我在心里也把他看作我的祖父。

我那時是以工作忙無法請假的借口,搪塞住家人要我回來見親戚最后一面的催促。我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沒有勇氣。我無法想象一個熟悉的人走出我的生活的樣子。只要我不回去,他就能在我的記憶和想象中一直活著。從那之后,父親就開始埋怨我的不孝,母親在給我打電話時總是轉(zhuǎn)述父親對我的抱怨。我四五年沒有回家,腦海中對他的印象也開始在黃鎮(zhèn)的漫天黃沙中慢慢模糊,我不知道叔公還能在我的記憶里存活多久。

多寶因為絕育,沒有留下任何小貓就消失了。我坐在公交車上,點開手機上母親的通話頁面,打開怔了幾秒,隨后又關(guān)閉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母親沒有說出口的話里的另一層含義:如果我選擇這樣的生活,那么在我余下的歲月里,我只剩告別,沒有迎來。

回到家,客廳和我的臥室還是空空蕩蕩。一些細碎的沙土順著窗戶的縫隙鉆了進來,在屋里飄舞,有時候它們懸浮在空中一動不動,想要聚攏住那彌漫在這里的無形死寂。多寶在的時候,她不斷躍動的身形會攪動浮塵,制造出一種熱鬧的幻覺,讓我每次下班回家不用面對獨處的絕望。

我剛換好衣服,多寶那里的攝像頭就響動起來。多寶!多寶?多寶……

屋里的黃沙被聲音驚擾起來,模糊了屋里的擺設(shè)。為了不讓母親擔心多寶,我只能脫下衣服,在地上多滾了幾圈,身體上藍白貓毛密集起來。我找好角度,悄聲走進攝像頭的視線范圍,看見我,母親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學著多寶平日里在家里的樣子,在母親面前舞弄著自己的身體……

乖,真乖呀。

蘇熱,1997年出生,文藝學碩士在讀。曾獲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高校文學排行榜小說組二等獎,北大培文杯二等獎,《野草》文學獎。作品見于《草原》《文藝報》《文學報》《青年作家》《青年文學》《山西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