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記憶
開春后的一天，李祥君給我發(fā)來微信視頻，是我們50年前的集體戶窗前悠悠流淌的那條牡丹江，他告訴我今年大山苗圃大江開化的消息。隨后他又把這段視頻發(fā)到集體戶的微信群里，頓時引發(fā)大家的感慨和熱議。這讓我想起當(dāng)年集體戶知青生活的點滴，也想起牡丹江與我的淵源。
大山苗圃與其他主伐林場一樣，均為位于敦化縣城的一家大型林業(yè)企業(yè)所屬。知青和職工幾乎從事同樣的工作，播種、澆灌、培育各種樹苗，為各林場提供造林所需的苗木資源。集體戶的知青70多人，最多時一度達到一百六七十人。一年半的光景，盡管時間不長，但這段時光的磨礪，為我此后的人生積淀了堅實的底蘊。
那年冬天，我跟著開拖拉機的陳師傅在山上拉運風(fēng)倒木，在大雪沒膝的森林里來回奔跑著把鋼絲繩從干枯的倒木堆下穿過去，然后用月牙環(huán)扣好，再將鋼絲繩掛到拖拉機尾部的掛鉤上，拖拉機就會轟的一聲加大馬力，把木材拽到楞場上堆積起來，待日后作燒柴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忙碌了一上午，早就餓得肚子里咕嚕咕嚕山響，恰好見到食堂的午飯是少有的紅燒肉和大米飯，我一連氣兒吃了三大碗紅燒肉和六碗大米飯，一下子把一個月只有五斤的細糧飯票花掉了一半，一個月12元的錢票花掉了六分之一還多。
到了八月初，隨著汛期的到來，牡丹江水驟然見漲，面對二三百米寬的波濤洶涌的江水，我們六七個年輕氣盛爭強好勝的小伙子面無懼色，齊刷刷跳入水中向?qū)Π队稳?。游到江心，張友成有些體力不支了，幾番折騰，幾經(jīng)堅持，還好最后勉勉強強游到了對岸。稍事休息，準備往回游，我勸張友成沿著江岸順流而下走到五六公里外的大山公社所在地再搭車回去，然而他卻執(zhí)意要和大家一起游回去。游至江心，讓人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張友成依然體力不支，還時斷時續(xù)發(fā)出絕望的喊叫，死亡的恐懼像瘟疫一樣迅疾傳播開來，讓同樣感到吃力的一眾人立馬慌亂起來，脫兔般自顧自爭先恐后地奮力向前游去，生怕遲一步被大浪吞噬。我竭力克制著巨大的恐懼感，將游泳的速度放慢下來，回游到張友成的身后陪他推他安慰他，先穩(wěn)住他驚恐不安的情緒，然后為節(jié)省體力，告訴他把呼吸調(diào)整均勻，爾后任由水浪漂流，這樣沖下去很遠之后，終于一起踉踉蹌蹌爬上了岸，旋即疲憊不堪地栽倒在地，好久沒能站起來。我仰臥了許久，凝視藍天上飄浮的白云，耳邊傳來鳥兒們動聽的啁啾，微風(fēng)中聞到淡淡的山花清香，驀地感到生與死原來是如此相近，生命里竟會有如此兇險的瞬間和如此美好的情境，莫名的感動之情自內(nèi)心深處油然而生，令我喜極而泣。敬畏自然，珍重生命，生與死重疊的終極意義，可能就是昭示人們更好地把生命演繹下去，用最好的基因進化每一代人每一個人只有一次的人生。
我慶幸之前從書本中得知施救者必須與溺水人保持一定距離，要在其身后的位置接近被救助者，免得溺水人死死抓住施救者的手或身體不放手，以至于兩人都可能沉溺江底。直白地說，那次野泳我之所以冒險陪護助力張友成擺脫危機，并非全都緣自高尚的動機，更大的動因則是怕出事?lián)?zé)受處分，不能及早返城參加工作。這件事情，想起來至今都讓我不安和后怕，心有余悸。
到了春天，牡丹江對面大山上的柞木林子還沒有長出葉子，鋪滿落葉的林子顯得干凈通透，隔著江面，林子深處也能看得非常清楚。有一陣子我時常能聽到那里傳來像小火車頭那樣噗噗向外噴氣的聲音，經(jīng)過仔細辨認，看到林間竟然有碩大的馬鹿頭頂著巨角慢悠悠地往山頂走去。后來有老工人告訴我，那是大馬鹿到了發(fā)情期，公鹿向母鹿發(fā)出訊息的聲音。
春夏之際，讓我窘迫的一件事情就是打早壟，即早飯前的一段鏟地勞動。盡管我每天負責(zé)的是照看用來抽水灌溉樹苗的水泵，只需在江邊定時往七馬力汽油發(fā)動機里注入適量的汽油，保證其正常運轉(zhuǎn)即可，但早飯前打早壟這項共同的集體勞動是不能不參加的。隨著凌晨四點鐘郝吉利標配式的“起床啦，打早壟啦”的單調(diào)乏味的吆喝聲，我們睜開惺忪的睡眼，扛著鋤頭走向地頭。長長的玉米地壟抻出去望不到頭，特別能招引小咬的我與前仆后繼成建制地撲到臉上的蚊蟲廝殺著，一邊還要揮動鋤頭鏟地，不長時間便發(fā)現(xiàn)握著鋤頭的兩只手已盡是水泡，鉆心地疼。每次鏟地，奇怪的是無論我怎樣努力賣力，也總是落到最后“打狼”，而旁邊同時起始鏟地的所有知青早已躥出去不見蹤影。這種窘境每每成了眾人看我笑話的風(fēng)景，最后有些女生實在看不下去，就回頭幫我鏟過來接壟，末了招來男生起哄的一片唏噓聲。過了許多年后，偶然遇到季淑蘭，問我是否記得當(dāng)年她們?yōu)槲医訅艓椭P地的事情，我說記得，但是你也幫我接壟了嗎？季淑蘭笑著回我，沒良心，你要記著請客感謝我們?？上Ф忿D(zhuǎn)星移，時光荏苒，陰差陽錯，至今也未能請她們吃飯致謝過。其實集體戶的很多人都曾友善地直接或間接地幫助過我，我自然也從未忘記，一直心存感激。
從營林處下來指導(dǎo)技術(shù)工作的陳發(fā)淦、宋兆銘，身為技術(shù)干部完全可以看看圖紙安排工作，但他們在我們這些知青面前從來都是以身作則，和藹待人、平等相處，在勞動現(xiàn)場總是吃苦在前、親力親為。宋兆銘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腰肌勞損致使腿腳不大靈便，但每次規(guī)劃和打造苗床，他和知青一樣挖草皮、篩沙子，甚至將草皮扛在肩上搬動，弄得渾身是泥土，還樂呵呵地稱我們這些年輕人正處在可以“放聲歌唱的時代”，鼓勵我們正直做人、認真做事。他的那種樂觀豁達、吃苦耐勞、堅忍自重的品質(zhì)，給當(dāng)時對前途感到一片茫然的我以強烈觸動。陳發(fā)淦是安徽人，是山東大學(xué)的高材生、留蘇預(yù)備生，因種種原因終未能成行，“發(fā)配”到基層的林業(yè)企業(yè)工作。陳發(fā)淦對當(dāng)時的形勢非常敏感，每當(dāng)晚飯后就會拉著我這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徜徉在牡丹江畔的羊腸小道上，在夕陽映照的晚霞中，望著東流的江水坦露心跡，談人生、論時事，告誡我時時留意當(dāng)前形勢?，F(xiàn)在想來，我既感動于他處在那種特殊時期還能夠毫無保留地信任我，說出真話，又感慨于他那種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心境，“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家國情懷。這兩個人之于我的影響，毫不夸張地說，具有讓我的人生走向社會之初的開化啟蒙之意義，他們的人品、學(xué)識、修養(yǎng)和人生觀對我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人與人之間的真情、長輩對后輩的關(guān)愛、生活的艱辛和快樂，引發(fā)出我那時不甚清晰的關(guān)乎未來的諸多猜想和向往。
置身共同的環(huán)境，每個人的感覺既是共同的也是不同的。作為團書記兼戶長的我，不知怎的對因家庭成分而備受煎熬的趙毅、吳永國有過很特別的印象。趙毅的睿智且對時事有所不恭又含有幾許憂憤的神情和吳永國總是睜得大大的、略顯憂郁的目光，定格為特定影像，至今依然歷歷在目。一次，吳永國噙滿淚水向我訴說，他的一位下鄉(xiāng)插隊的同學(xué)表示，不返城，毋寧死，即便死，也要把頭朝向家的方向倒下去。我想，遠比我更為苦難的人生，或許令他們比我成熟深刻了許多。而那種神情和目光，讓我讀到了不一樣的人生韻味、不一樣的苦樂年華。有位彭姓女生有事沒事總是在集體戶前面冰冷的雪地里趿拉著已經(jīng)踩得沒了后幫的棉鞋佇立著，單薄纖弱的身影在寒風(fēng)中瑟瑟顫抖，出神地呆望縣城方向的路口，用誰也聽不懂的喃喃自語或輕吟淺唱排解心中的苦悶和憂傷，睜得大大的無神的眼睛和蒼白得近似貧血的臉上流露出無盡的呆滯、麻木、無奈和無助的孤獨。能否返城、何時返城的擔(dān)憂和焦慮，讓知青揪心痛苦，有時甚至超越了對生死的恐懼。
因為喜歡雪，冬天閑暇時我常在大雪中或大雪后的牡丹江邊獨自駐足徘徊。大江的冰面和兩岸的群山一片白色，渾然一體，讓我得到了少有的安靜，不著邊際的呆想此時也成了一種奢侈的享受。趕上休息日，七八個知青拉著雪爬犁沿江面河道去公社所在地取報刊郵件，這對知青來說也算是一次難得的外出和消遣。我站在江岸上遠遠目送他們漸漸變小的身影，直到最后，唯見一個紅點依然醒目地在蒼茫的白色中躍動著漸行漸遠，爾后消失在視野中。我知道那是愛美愛唱歌、尚不知“愁滋味”的卜秀蘭頭上的紅頭巾。頗具畫面感的這個場景，是我記憶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抹亮色，與當(dāng)時那種審美心理上一成不變的主色調(diào)形成了很大反差。
為到企業(yè)機關(guān)所在地的縣城參加共青團會議，我時常往返于大山苗圃和縣城的路上。每次要徒步走到離集體戶駐地五六公里以外的溝口，才能乘坐由寧安開往縣城的長途客運大巴，幾天后開完會回來時也一樣，在溝口下車再徒步行走五六公里才能回到集體戶。每次走這條路，都要經(jīng)過一個叫做橫道河子的朝鮮族村落，那是依山傍水、盛產(chǎn)東北優(yōu)質(zhì)水稻的地方，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塞外魚米鄉(xiāng)。那年夏日我去往溝口，路經(jīng)這個村子，在樹木掩映的山腳下隱隱傳來瑯瑯書聲，循聲走去，發(fā)現(xiàn)是一座兩間屋的教室，十多個孩子在齊聲朗讀課文。教室的地面用那時極為罕見的地板鋪成，擦拭得錚亮，顯得那么干凈和溫馨，書香縈懷的濃郁氣息撲面而來，猶如干涸的心田注入一股清流，滋潤得我的心也綠了起來，委實為之感懷了一番。還有一次開完會從縣城返回，走到橫道河子村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剩下的兩公里是有黑熊出沒的森林小路，無論如何我也不敢貿(mào)然行走，只好在村里張支書家借宿，與熱情好客的房東小酌后，伴隨聲聲悅耳蛙鳴酣然入睡。在那一片深山老林里，橫道河子村就像一顆綠寶石鑲嵌在我的記憶中，青翠的稻田像是綢緞縈繞在村子周邊，被裊裊炊煙點綴著，讓淡淡山嵐籠罩著，叫清清溪水環(huán)繞著，煞是好看。小時候我常常向往書本和電影里南方的常綠林，直到這時我才開始悟到四季分明的東北其實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獨特魅力，即使是不常有的綠色，一旦冒出來，那種青翠欲滴的新綠一定是醉心的，是南方常綠林陳舊得讓人容易產(chǎn)生審美疲勞的那種綠色無法比擬的。
我出生在牡丹江畔的官地村，三個月后，全家跟隨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縣城工作的父親遷徙到縣城。牡丹江的發(fā)源地離這座縣城也就百余里，牡丹江的上游和這座縣城擦肩而過，那里藏有許多我兒時忘情嬉戲玩耍的印記。不想集體戶窗前也是這條牡丹江在靜靜流過，只是這段流域已接近中游，江面變得寬闊，水勢也浩浩湯湯。自出生以來，一直到進入集體戶以及后來參加工作初期，我的生活里始終有這么一條牡丹江相伴左右，乳汁般滋養(yǎng)著我，我就是這樣喝著這條母親河的水長大的。
說來也巧，參加工作后，我依然還是在那家林業(yè)企業(yè)的一所子弟中學(xué)。因為戰(zhàn)備，學(xué)校設(shè)在深山老林中，距離縣城大約有七八十公里遠。尚未結(jié)婚的我時?；丶铱赐改?，然后從縣城郊區(qū)的躍進站乘坐森林小火車返校，大清早出發(fā)，往往都是中午過后才能到校。一次小火車翻越牡丹江發(fā)源地牡丹嶺，雨后的鐵軌濕滑，車輪空轉(zhuǎn)，小火車氣喘吁吁無法前進，車長只好動員乘客下車助推，這樣才僥幸推出最陡的坡段，乘客又重新上車繼續(xù)行程，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才回到學(xué)校。無獨有偶，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從縣城出發(fā)的小火車開到紅光就再也開不動了，就地拋錨。好在同行的教職工食堂的炊事員栗師傅熟知近路，帶我翻山越嶺走了大約10公里回到紅星二中。一路上，原始森林里的雪景童話世界般在我面前鋪展開來，亦景亦詩亦畫，讓我?guī)锥纫尚氖翘摶镁?。青綠的松針、琳瑯的樹掛、潔白的雪球、澄碧的藍天、璀璨的陽光一股腦地映入眼簾直抵心底，纖塵不染的世界洗滌了我的塵心，直教我不知今夕是何年。
從牡丹江中上游溯源而上到牡丹江發(fā)源地沿岸的生活工作經(jīng)歷，在那家林企的“東溝”和“西溝”輾轉(zhuǎn)的行跡和大山深處彌足珍貴的簡短履歷，與潔凈、寂靜、空寂乃至空靈的情感歷程一起，構(gòu)成了我一生無法忘卻的記憶片段，常讓我吟味那段至純至美得清苦、清新、清凈、清爽、清洌、清雅而又青蔥的人生境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