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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徐坤:神圣婚姻(節(jié)選)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 | 徐坤  2023年05月19日07:50

上部· 仰觀宇宙

01

上元佳節(jié)

許多年以后,程田田仍會清晰回憶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那個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為聽孫子洋親口說一聲結(jié)束他們之間的戀情。

2016年的元宵節(jié),比往年來得遲了一些。距離2月4日立春都過去十幾天了,直到2月22日正月十五才姍姍來遲。北京街頭已是暖意如春,艷陽高懸。二月春風(fēng)擊散薄雪輕霧,筒子河邊嫩柳扶風(fēng),公園廟會人頭攢動,歡樂谷的過山車呼嘯出陣陣快樂的尖叫聲。春水如藍,宮墻緋艷。早春二月的北京,一派盛世祥和,河清海晏。

此時坐在沈陽至北京高鐵列車上的程田田卻郁悶至極,欲哭無淚。這幾天孫子洋不接電話、不回微信,就已經(jīng)讓她預(yù)感到出了什么問題。直到今天,正月十五星期一,按計劃是孫子洋赴北京新工作單位報到的日子,也是她自己一同跟來北京報到的日子,孫子洋卻徹底拉黑了她的微信,憑空失聯(lián)。她這才意識到出事了!絕不是一般的小事。但具體是什么事,她還不清楚,她猜不出來。她要等到親眼見到孫子洋,看他一眼,讓他自己親口說出來她才能明白。

說起來,她跟她的小洋哥孫子洋大年初五還在鐵嶺家里見了面。她從沈陽坐高鐵二十二分鐘,一站地就到了鐵嶺他們家,按照北方民間過年習(xí)俗,跟他全家人一起吃了“破五”餃子。那時他爸、他媽、他爺爺,還有他幾個大爺大娘、叔叔嬸嬸、姑姑姑父都在,他們家人聚得比較齊,都說:這頓餃子,就算是給咱家子洋進京工作餞行啦!咱家子洋,從澳大利亞留學(xué)回來,又憑自己本事考上了全球“十大”金融事務(wù)所,這可真是咱們老孫家祖墳冒青煙!說著,他們家親戚和他爸媽一起,又共同舉杯,把酒敬向?qū)O子洋爺爺,說:爹,這都是您老人家教育培養(yǎng)得好。老孫家這一代單傳,到子洋這兒,終于出人頭地啦!您大孫子即將在祖國首都北京扎根,以后掙大錢,出大名,為咱老孫家爭光。爹,您就等著跟大孫子到北京享清福吧!

孫子洋八十多歲的爺爺孫洪軒笑得滿臉開花,手捋胡須頻頻點頭。孫子洋和對象程田田也時不時站起來,二人組團給家人們敬酒。那時,還一派花團錦簇、皆大歡喜,一派家和萬事興、家有兒女初長成的美好局面。

之后幾天,田田就像坐上了過山車,完全沖入上升通道,興奮、激動、刺激、不知所措、有些暈眩,像喝醉了,有時都想沖天嗷嗷叫。下降的通道將會是啥樣,她根本就沒有想,也無從去想。

初五晚上她從鐵嶺回到沈陽。第二天,大年初六,她媽媽毛丹就給在北京工作的大姨毛榛打電話,說姐啊,你看,田田對象已經(jīng)確定到北京工作了,馬上就要去北京工作單位報到。兩人也在一起處了三四年,從上大學(xué)到澳洲留學(xué),兩家家長也都見過面,各方面也都挺滿意。你看,這也不能眼瞅著看兩人就此兩地呀!那離開時間長了,兩人還不得黃???姐你看,能不能在北京幫田田也找個工作?

田田的大姨、北京宇宙文化與數(shù)字經(jīng)濟研究所副所長毛榛,一聽就生氣了:你這是現(xiàn)上轎現(xiàn)扎耳朵眼啊?早干什么來著?你以為找工作是鬧著玩兒,上下嘴唇一碰就找著啦?春節(jié)在家見面時你咋不說?

毛丹說:那時候亂哄哄的,光顧著高興了,就想著田田對象進北京,多大的喜事啊,忙著跟姥姥姥爺報喜,過多的細節(jié)還沒有想到。再說,你一年就春節(jié)回沈陽那么兩天看望爸媽,當時也沒好意思開口麻煩你。

毛榛說:見面不好意思開口,非得走了在電話里添亂?行了,直說吧,都需要我干啥?給找了工作,是不是還得找房子?

毛丹說:房不用,她對象家在北京有房。工作哪怕給田田找一個臨時的,先安頓下來,只要倆人在一起就行。

毛榛頓了頓:我試試吧!這昏天黑地的,又都在放假過節(jié),上哪兒找去?

說歸說,該管還得管。毛榛家姊妹兩個,下一代就田田一個孩子,也是全家寵大的。遇事毛丹就找老大毛榛幫忙。偶爾,毛榛不耐煩了,毛丹就會言之鑿鑿,慢聲細語地勸說:姐,你看你沒孩子,田田這不就等于你的孩子嗎?將來還不得田田給你養(yǎng)老???

毛榛說:得得得!打住?。】烧鏁f話啊你!照你這么說,我離婚、我丁克,好不容易躲個清靜,就為被你們不斷騷擾、為你們干活打零工的?

毛丹說:對不起,姐!怪我不會說話。怎么說,田田都是咱自家孩子,姐你總不能看著不管吧。

毛榛無奈,每次她都是在這個妹妹的游說下敗下陣來。親情可不盡是柔情蜜意,親情也有殺傷力,有時就像無形枷鎖,是看不見的線,無論走出多遠,想要砸掉割斷,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回也一樣,毛丹這次的叨擾只是無數(shù)次叨擾的重復(fù)和語音回放而已。毛榛每次的不快、應(yīng)對也只是固定的程式。姐妹啊,怎么說也還是姐妹。放下電話,毛榛開動腦筋,搜索所有能幫得上忙的人際關(guān)系。初七剛一上班,她就打電話給當代出版社當社長的師弟侯君。侯君是她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讀博士時的同門師弟,多年來師姐弟關(guān)系甚篤。毛榛說:侯君你無論如何得幫老姐這個忙。我們家姐妹倆,下一代就這一個孩子,90后獨生子女這一茬兒,孩子都當寵物養(yǎng),管生管養(yǎng)還要管工作。我要是不管她,我這外甥女,跟對象兩地,肯定得黃了。我妹他們兩口子好不容易供女兒上大學(xué)、出國留學(xué),這海歸回來還啥也不是了,如果再沒工作沒對象,還不得把我妹一家人愁死。

理解,侯君社長說,孩子的事都是大事。我家里頭也有個小棉襖正在鬧叛逆青春期呢。這樣吧,讓她先來社里實習(xí)三個月,實習(xí)完再說。

毛榛千恩萬謝,按侯君說的,讓田田把簡歷、學(xué)位證書什么的都發(fā)過來,轉(zhuǎn)到他們?nèi)耸虏块T。人事辦公室也很負責(zé),特地上網(wǎng)查了田田在澳洲留學(xué)的學(xué)校,確認屬于教育部承認學(xué)歷的大學(xué)。不一會兒,侯君回電話說:能不能讓她盡快來社里面見一下,到各部門走個流程。毛榛說那太好了!

回頭電話一打過去,田田初七下午就從沈陽動身坐高鐵來京。初八上午,大姨領(lǐng)著去出版社面見侯君社長。一見面,見到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田田,侯君社長打趣說:長得還真像你們家人,都是一雙彎彎的笑眼。毛榛說:就是那個瘦勁兒不像,天天節(jié)食減肥,快把自己餓成隨風(fēng)倒了。旁邊女副總聽了笑得不行,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這樣,都恨不能把自己瘦成一道閃電。

見面過程很愉快,人事主任最后還領(lǐng)著田田把她的辦公桌和工位都看了一遍。田田激動得不行,不知說什么好。毛榛問什么時候來上班,侯君師弟說看你們的,要不,過完正月十五就來報到?毛榛點頭答應(yīng),一旁的田田激動得手足無措,連句囫圇話也說不上來了。出了門,田田和大姨來了個擁抱,片刻也不再停留,直接打車奔高鐵站,她計劃當天下午就歡天喜地返回沈陽,要跟她的孫子洋小洋哥一起好好準備,七天后一起奔赴京城,開始新生活。

一路憧憬著。坐上出租車,田田就急不可耐把自己找到實習(xí)工作的消息告訴還在鐵嶺家里的孫子洋。至于電話那頭孫子洋的聲音和語氣,她完全沒有在意,沒有去領(lǐng)會和體會,只顧沉浸在自己的亢奮里。

坐進高鐵座位安定下來,她的腦海中就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甜蜜回放著她和孫子洋約定的進京后的報到游玩攻略。

猴賽雷嗨~~~

一想“猴賽雷”這個綽號,她就忍不住想笑。今年是猴年,她的本命年,自從春晚里那個腮幫有兩塊疙瘩肉的小猴子吉祥物“康康”出現(xiàn)后,“猴賽雷”就成了網(wǎng)友們對康康的親切嘲諷。洋哥就勢也給她一個“猴賽雷”昵稱。

孫子洋本來和她約定,她要送他進京報到,孫子洋他爸開車,帶上行李物件,還有他媽一起送行。從鐵嶺出發(fā),到沈陽接上她,然后一起到北京。八百公里行程,用不了一天工夫就到了。

現(xiàn)在,情況又不同了。她已經(jīng)不只是送他進京報到,而是她也要一同報到,她也有了北京的工作!孫子洋去位于東三環(huán)CBD的財富金融中心的事務(wù)所,程田田去安定門外的當代出版社當實習(xí)編輯。一對剛畢業(yè)海歸不久的戀人能在大北京立足,簡直就像是在做夢。

這不是做夢又能是什么呢?

一切全都太完美,感覺像在飛!

坐在高鐵里的田田暈暈乎乎的,只愿做夢不愿醒。想到他們約定的春節(jié)北京游玩攻略,不禁偷笑:看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要去歡樂谷!2016猴厲嗨~~~

在去哪里玩的問題上兩人還曾產(chǎn)生爭議:孫子洋要去趕廟會,說他們雖然以前也多次到過北京,還從沒在春節(jié)期間來過。從正月初一到十五,北京幾大廟會遠近聞名:白云觀、陶然亭、玉淵潭世紀壇、地壇,都名聲在外,熱鬧非凡;有各種小吃、宮燈、北京絹花、京韻大鼓、北京燈謎等游樂項目。他在網(wǎng)上還查到北京東城區(qū)第二文化館要舉辦“非遺鬧元宵廟會”,據(jù)說參加廟會的全部來自東城入選非遺保護名錄的項目和傳承人,游客可以品吳裕泰花茶,吃碗錦芳元宵,就著天興居炒肝包子,喝碗北京豆汁,再買只毛猴、戴朵絨花回家。

田田不同意,她整個人都被歡樂谷的廣告吸引了:逛吃逛吃!快來北京歡樂谷!過山車海洋館,旋轉(zhuǎn)木馬燈光秀,意式炒面、日式鐵板燒,鹵煮火燒、西北燒烤,美式熱狗、印度飛餅、長沙臭豆腐、廣東炒河粉,吃、喝、玩、樂,一站式盡享,2016猴厲嗨~~~

孫子洋妥協(xié),敗在了“2016猴厲嗨”廣告語前:你這個小猴子,就聽你的。

2016年是田田的本命年,楚楚動人,如花似玉的二十四歲。孫子洋大她一歲,弱冠之年,燦若桃李。他們從大學(xué)同學(xué)到留學(xué)生同學(xué),本是意氣風(fēng)發(fā),于千萬人之中脫穎而出,帶著獨生子女一代的傲驕,游走于海外與京畿。豈料,命運主簿官已經(jīng)在前方修改了他們的運程,并悄悄舉起了手里的警示牌。那上面寫著大大的幾個字:

2016,水逆。

2016年正月十五,是個星期一,不屬法定節(jié)假日。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幼兒園學(xué)校,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北京城開始了慣常的擁堵。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從初七就開始上班,在節(jié)日綜合征中已經(jīng)掙扎了一個星期的人們,早早都盼著元宵節(jié)休息一下,都約定俗成在這天只上半天班,吃完午飯一般就撤了。各自打道回府,拉家?guī)Э谌ヅ菖轀厝?,躺躺平,或者約幾個朋友喝點小酒,緩緩懶筋。這是節(jié)日綜合征最后的舒緩治愈機會。

毛榛所在的宇宙文化與數(shù)字經(jīng)濟研究所,這一天卻一點也沒得閑,開了一整天會,討論研究所轉(zhuǎn)企改制策略。各部門討論方案,爭來吵去,嘰嘰喳喳,都從各自利益出發(fā),毫無達成一致的意愿,會議又是無疾而終。

傍晚4點光景,副所長毛榛才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從辦公室出來,準備回家。剛坐進駕駛室打著火,電話響了,是妹妹毛丹,說她陪女兒田田從沈陽到北京來了,馬上就要到站。田田對象小洋子,也就是孫子洋,突然失聯(lián),幾天不接電話,還微信拉黑了田田。本來說好正月初十兩人一起進京報到,突然之間,小洋子就聯(lián)系不上了。挨到正月十五,田田實在坐不住,買了進京高鐵票,媽媽毛丹不放心,也急忙一同跟了來。

毛榛一聽,吃驚,說:怎么搞的?不是初八才給田田找好了實習(xí),她回沈陽收拾行李,準備過了十五過來報到嗎?這才幾天工夫,咋又變卦了?

毛丹說:是啊,姐,你看這事兒整的,我也不知道咋回事。這不,這回田田追來,就是要跟她對象問清楚。

毛榛說:行了,先別說了。我給你發(fā)個定位,你和田田先打車過來,見面再說。

說完,急忙把車熄火,轉(zhuǎn)身,就近在旁邊的精品世家酒店訂了房,等她娘倆過來。

這家小酒店跟他們研究所有業(yè)務(wù)往來,平常有外地學(xué)者來開會就安排在此就近住宿,彼此都熟了。遇到臨時有急茬急需,女老板就會把自己的兩間機動房安排給毛榛。今晚又是,沒預(yù)訂突然要用房,酒店全滿了,根本騰不出來。毛榛打電話,老板二話沒說,安排了一間機動房。毛榛連說感謝,同時心里埋怨毛丹:毛丹娘倆這種不管不顧的做派,一定是認為反正有大姨在北京,有大姨接著,大姨能管吃管住,所以出門前連個招呼都不打,抬腳就走,說來就來。毛榛其實也很無奈,在家招待也不是不行,但一下子打亂自己的生活節(jié)律,也未必招待到位,索性自己花點錢,在賓館解決算了。

5點半鐘,娘倆從出租車上下來。田田一臉黑氣,一句話沒有,跟上次初七來找工作那次,判若兩人。毛丹焦急萬分,跟在田田身后,想說什么,欲言又止。田田纖瘦的身材,穿著薄薄的乳白色修身羽絨服。毛丹穿一件酒紅色過膝貂皮大衣,一看就是從東北來。有道是,大金鏈子小金表,一天三頓小燒烤,女人人手一件貂,說的就是毛榛東北家鄉(xiāng)的小康景象。

毛榛領(lǐng)她們到酒店前臺登記。拿過房卡,田田也不上樓,讓她媽媽把雙肩背帶上去,自己斜挎一個鏈條小包,就要坐地鐵去潘家園,去孫子洋家在北京買的房子找她小洋哥。毛榛想開車送過去,田田不讓;她媽毛丹想陪,田田也攔住了。眼見著穿著薄薄羽絨服的纖細身影走進地鐵,都能感覺到那身影弱不禁風(fēng)地搖晃,毛榛有點不放心,問毛丹:她自己去,能行嗎?

毛丹說:行不行能咋地?都這樣了,有啥辦法?

毛榛無語,拿著房卡陪妹妹毛丹上樓。這種小商務(wù)酒店,開間雖不大,卻五臟俱全,兩張單人床,一個茶幾,兩把椅子,就把房間擠得滿滿當當。進屋還沒坐穩(wěn)當,毛榛急急地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幾天工夫,就形勢陡轉(zhuǎn),鬧到這個地步?

毛丹說:我估摸著,還是因為房子的事,他們家跟田田這邊計較……

毛榛說:什么意思?

毛丹說:這不嘛,都是為了買房。兩家意見不一致。自從小洋考上北京工作,他家就一直張羅著要在北京為他買房。北京的房子哪那么容易買的?買房要有錢,還要有指標。我和田田她爸就一直不贊成,說要啥啥沒有,買房著啥急?年輕人在外面誰不租房?小洋他爸媽就不同意,說城里人有一套房,就像農(nóng)村人有一塊地,自個兒有了才心里踏實。

毛榛說:這都啥時候的事兒?他家有礦啊,兒子剛工作就張羅在北京買房?

毛丹說:有啥礦有礦!就是普通家庭,他爸在鐵嶺一個制藥廠當小廠長,他媽以前是唱二人轉(zhuǎn)的,后來劇團黃了,就開個店賣鐵嶺榛子和土特產(chǎn)。買房的想法也就是從去年小洋剛拿到正式錄取通知,那叫什么HR給他發(fā)的offer,從那時候開始,他家里就開始張羅,還讓田田跟我們這邊通氣。我和田田她爸一看,他們張羅得挺強硬,攔也攔不住,就說,買房也可以,那就一家出一半錢,北京房價貴,咱也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咱家這邊,把原先給田田在沈陽買的房子賣了,能有個一百多萬,兩家合一起,先湊夠首付,剩下不夠的再貸款,以后田田和對象倆慢慢還。

毛榛松弛下來:這又何必呢?先租房過渡一下不行嗎?

毛丹說:我也這么說的呢,可他家不干,非得買。

毛榛說:不對啊,北京限購,沒指標,咋買的?

毛丹說:他媽跟他爸假離婚,又跟一個有北京戶口的人假結(jié)婚,買到了房子。說是幾年以后再離婚變更給他媽。

毛榛五雷轟頂,驚訝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說:什么?不是在開玩笑吧?

毛丹倒笑了:啥叫開玩笑?潘家園的房子,已經(jīng)住上了。

毛榛厲聲說:不可能!怎么會有這種事情!你說的,是北京?說的,是現(xiàn)在,2016年的北京?

毛丹撇下嘴:連這都不知道?虧你還是個二十多年的北京人呢!這事不新鮮,自從有了房子限購令,就有了這種產(chǎn)業(yè)鏈,假離婚買房,不光北京有,你上網(wǎng)查去,上海有,廣州有,到處都有。也就你整天待在研究所里不知道吧。

毛榛語無倫次:這也太離譜了吧!限購令我知道,“北京國五條”樓市調(diào)控規(guī)則我也大概其清楚,至于夫妻假離婚買第三套房的,偶爾也有聽說。但是,還真真沒遇見過外地人假離婚,然后跟北京人假結(jié)婚在北京買房的呢。

毛丹:那是因為你太不了解外面情況。

毛榛臉都要氣白了:什么叫不了解?這是了解不了解的事嗎?這是讓自己爹媽假離婚,然后媽再跟別人結(jié)婚,就為給自己買房子,這是人干的事嗎?這簡直是畜生行為!父母這樣想,他兒子孫子洋,一個堂堂留過學(xué)的,也這樣想嗎?

毛丹說:當媽的為了給孩子買房結(jié)婚把自己嫁人,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過,社會上多了去。

毛榛一手指向毛丹:你……你大小也是商業(yè)局的一名國家干部,怎么連點是非觀都沒有?!你說的那些當媽的嫁人、為了給孩子騰房結(jié)婚的,那都是一群寡婦媽!那是一些為奴隸的母親們,孤兒寡母,含辛茹苦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到了,不得不出此下策,把自己嫁給有房的老頭,自家房騰出來給兒子兒媳結(jié)婚用,實在是夠不幸夠可憐的了!可小洋子他媽是什么?他媽是在婚的,他爸還活蹦亂跳健在!簡直不可理喻、有悖天理倫常!簡直是父親驢,兒子也驢!

毛丹倒平靜了:唉,管他驢不驢的呢,說了歸齊,還是他們家自己樂意。再說,咱家?guī)筒簧厦Γ彩且粋€原因。小洋子他媽還曾埋怨,說田田你家北京大姨有什么用!還副廳長級呢,連買房都不幫一把。

毛榛噌就從椅子上蹦起來:什么?!你說什么?!你是我親妹,怎么也能認同他家的混賬邏輯,怎么能跟他們一起偷換概念!他們一家子沒錢還非要在京買房,沒指標還非要弄個假離婚假結(jié)婚騙北京戶口,這些混蛋操作跟我?guī)筒粠兔τ惺裁搓P(guān)系?先就說這一家人三觀不正,沒有道德底線,沒有對父母的尊重,沒有對婚姻的敬重。

毛丹還是面如止水:說這些沒用。畢竟還是咱家人沒能耐,助不上力,沒給拿錢,不能幫著弄指標,他家就覺得寒心了,不讓再跟田田交往。

毛榛簡直要氣瘋了,跳到毛丹跟前:我說你咋這么糊涂!孩子都活活讓你帶偏了!這是房的事嗎?這是錢的事嗎?這是指標的事嗎?這是價值觀和道德觀的事!“北京國五條”限購令,禁止京籍單身人士購買二套房,我自己已經(jīng)沒有指標了,叫我怎么幫?給他們借個假名假身份證買房,他們敢買嗎?敢住嗎?幾百萬的房子寫在別人名下,被拐了怎么辦?怎么就不能等個工作五年之后,在京有連續(xù)五年繳納社保證明,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買房?一家人就這樣把他媽賣了,還覺得自己挺有辦法、挺了不起?

毛丹沉吟不語,唉了一聲:還不都是為孩子好么。再說,人家當媽的也是自己愿意。

毛榛說:好好好!你也是當媽的,我只問你一句話:這事如果換了你,讓你跟田田爸假離婚,然后跟一個北京坐地戶假結(jié)婚,為給田田買房,你干嗎?

毛丹一下子要跳起來,緊著擺手:這事兒別往我身上聯(lián)想,想起來都惡心得慌,瘆得慌。不干,堅決不干。

毛榛說:這不就得了!人都要有個底線,越過了底線,就不是人,就禽獸不如!小洋子這種家庭,三觀不正,你咋還能同意田田繼續(xù)跟他交往?咋還不立刻叫停?咋還急三火四讓我?guī)退诰┱夜ぷ鳎空€繼續(xù)把兩人往一起捏咕?

毛丹的淚水涌出來:我這也都是為了孩子。畢竟都處這么久了,我尋思著,以后他倆自己單過,他家愛啥樣啥樣吧。哪想到,就這樣謙讓,他家到底還是把田田甩了。我估摸著,這次小洋子失聯(lián),肯定就是為這事。

02

繁花落夢

開往潘家園的10號線地鐵里,程田田仍被憤怒和傷心裹挾著,手握扶手呆呆站立,面無表情。眼下她對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下午5點半的北京節(jié)日氣氛以及環(huán)境溫度一律失去感知,對地鐵10號線車廂里周遭的擁擠和碰撞也毫無知覺。她只知道今天是小洋哥孫子洋到金融事務(wù)所報到的第一天。她只想著今天必須跟他見上面,必須聽他親口把事情說個明白。

北京潘家園一帶,永遠是車水馬龍燈火燦爛。這里是著名的北京商務(wù)中心區(qū)(Beijing 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簡稱CBD,不僅有名聲遠揚的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還有央視、《人民日報》、北京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等傳媒企業(yè)新址,也是豐田、通用、北京現(xiàn)代、德意志銀行等眾多世界500強企業(yè)中國總部所在地,還是國內(nèi)眾多金融、保險、地產(chǎn)、網(wǎng)絡(luò)等大型企業(yè)聚集區(qū)。

每當駕車從北京東三環(huán)駛過,看到馬路邊上反射著太陽光的鱗次櫛比的金融財富大樓,看到央視新址巨大鋼鐵牽拉的斜框立體幾何建筑,看到白色“天圓地方”雙曲面造型姿態(tài)優(yōu)美的《人民日報》社新樓,看到一直在建的北京新地標、高聳入云高達528米的中國尊古代酒器建筑,就會讓人覺得北京真是變化太快。北京正在現(xiàn)代化道路上振翅高飛,一飛沖天。

北京CBD商務(wù)中心區(qū),馬路邊上高樓直插藍天,胡同深處店鋪高矮相依人聲鼎沸。環(huán)繞潘家園舊貨市場周圍,各種飯館、小超市、洗衣店、面包房、美容院當街林立。尤其是各色各樣眼鏡店,幾乎一夜之間冒出來,立刻就把潘家園地區(qū)包圍了,平地造出一座東三環(huán)邊上的“眼鏡城”來。潘家園的老式居民住宅區(qū),幾乎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舊福利房,外表沒落,內(nèi)部設(shè)施陳舊,一排排六七層高的板樓筒子樓,用一道道鐵柵欄墻把它們堅壁隔斷開來。經(jīng)過幾個不同時期的大面積整治改造和街區(qū)綠化之后,老房子外面統(tǒng)一粉刷了乳膠漆,屋頂也重新做了隔熱防水處理,樓下自行車棚和停車位也做了有效科學(xué)劃分,小區(qū)居住環(huán)境基本上得到了改善。外觀上看起來,也是錯落有致,溫暖而接地氣。

“大馬路,小胡同。老北京,新氣象。”這是自從北京奧運會之后的北京城市對外宣傳詞。潘家園地區(qū)正是這句口號的形象代言。大馬路上財富金融大廈鱗次櫛比,與小胡同里引車賣漿熱氣騰騰民生相映照,這片地區(qū),構(gòu)成了當代中國最富活力的現(xiàn)代化景觀區(qū)。

2016年,當鐵嶺孫子洋一家人對北京潘家園地區(qū)進行房屋崇拜時,居此快三十年的當?shù)鼐用駛?,卻已紛紛從狹小擁擠的老式居住區(qū)撤離,奔向更廣闊更舒適的四環(huán)五環(huán)外去生活。毛榛對這片地區(qū)再熟悉不過了,每年春節(jié)前所里都要例行到這里看望老同志。北京潘家園,以及南三環(huán)方莊地區(qū),是當年國管局房子最集中的地段,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職工福利房,幾乎都分在這兩個片區(qū)。

當年,那些老專家老學(xué)者們,剛從“牛棚”“干?!被鼐_始恢復(fù)工作,能分上北京這樣一套五六十平米新房,簡直是住進天堂!“把被林彪、‘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奪回來!”“到本世紀末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知識分子們幸福地喊著口號,工作熱情高漲。就在這些溫暖明亮的房子里,一批批科研成果問世,中國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壯觀增長,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群老專家老學(xué)者不斷離休退休,離開工作崗位,他們所居住的房屋也漸漸破舊折損。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福利分房制度要結(jié)束時,這些第一批分房的老同志,是可以有機會調(diào)換大房子的。但是他們住習(xí)慣了,對房子周邊環(huán)境也有了感情,嫌新房遠,而且一次性地交那么多錢也拿不出來。于是就有好些老同志沒換房,仍然滯留在潘家園舊片區(qū),在單位拿了一次性住房補貼款了事。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一輩子。

等到新世紀又過了十年,問題又來了:板樓沒有電梯,那些年逾七十關(guān)節(jié)有疾行動不便的老同志,已經(jīng)下不來樓了。四層五層六層都下不來。偶有救護車過來急救犯心梗的病人,六層樓擔(dān)架不好上,更難抬得動人下來。怎么辦呢?趕緊搬走吧,找有電梯的房子住去。那些家有兒女孝順又有錢的,趕緊給父母買了大房子搬走了;而那些經(jīng)濟條件差兒女沒條件買的,就沒辦法了。此時的北京房價,早已經(jīng)不是彼時的房價,漲了十幾倍幾十倍,已經(jīng)是天價,買不起了。他們的父母,就被擱置在高高的樓層之上,直至終老。

每年老同志們都向春節(jié)來家看望的現(xiàn)職所領(lǐng)導(dǎo)提出這個困難,可研究所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只能不斷地向所屬轄區(qū)反映,再通過院部方面的政協(xié)委員遞交提案,期待北京市老舊房屋改造進程加快,盡快給老樓加裝電梯,以實在有力的措施,應(yīng)對老齡化社會的到來。

每年前去看望老同志時,毛榛心里都五味雜陳。那些老舊的格局和采光不好的房屋里,沙發(fā)布藝老舊,書報雜物堆積,每家的書房都把家里地方占去一大半,缺乏整理,亂七八糟。那些七八十歲的老研究員們,花白頭發(fā),步履蹣跚,拖著糖尿病的腿、靜脈曲張的腿、關(guān)節(jié)積液滑膜炎的腿,踢踢拖拖前來開門迎接。毛榛和老先生站在下不去腳的客廳里寒暄,噓寒問暖,說不上幾句趕緊出來,等到出門下樓回頭一望,只見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還站在門口對他們招手。老先生說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有下樓了,毛榛聽得幾乎落淚,對人之老境感到萬分心疼和心酸。也因此,毛榛對北京實行的“限購令”衷心擁護,“限購”降低了炒房熱度,房價低一些,這些老先生還有換房的可能。

潘家園老式住宅區(qū),除了大批這樣的留守老住戶,剩下的就是在舊貨市場和周圍眼鏡店做生意的租客了。像鐵嶺孫子洋家這種砸鍋賣鐵、假離婚假結(jié)婚也要在潘家園買房的住戶,還真不多見。

神思恍惚中,田田坐過了站,從10號線潘家園站下車,出來到地面,就不認識路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月亮?xí)簳r還尋不見。來往車燈和街面鋪子的燈光,把正月十五的夜晚照得很光明。田田定了定神,沿著潘家園舊貨市場圍墻往前走,沒幾步就看到了潘家園北大門大照壁上,鎦金鑲嵌“潘家園舊貨市場”幾個大字??吹竭@個,她放心了,從這里重新定位出發(fā)就不會走錯。上次她跟子洋哥來的時候,還特地在這塊牌匾前駐足,使勁欣賞辨認過“潘家園舊貨市場”那幾個字,還看到題名是安訓(xùn)生,時間是1997年9月。

那天小洋哥領(lǐng)她來到潘家園的新房。田田只知道他們家已經(jīng)著手運作一段時間了,沒想到動作這么快,房子竟然已經(jīng)裝修完了。當然只是簡單裝修,四白落地,有幾個衣柜和書架,沙發(fā)和窗簾還沒有配上。舊式的兩室一廳房子,說是廳,其實只是一個過道,一間大點的臥室里放了雙人床,只有硬床板,床墊子還沒來。另一間小一點的屋子是空的。

因為東西少,屋子顯得整潔、空曠,冬天的陽光從臥室的窗子里照射進一大片,塵土和市井的聲音從沒關(guān)嚴的窗縫里襲來,一切都顯得靜謐而安詳。小洋哥和田田從這屋跑到那屋,來回看著、欣賞著、盤算著,這里放沙發(fā),那里放書桌,充滿了甜蜜。

屋里有點冷,他們擁抱,親吻,相互用身體取暖。然后他們在硬床板上做了愛。其實沒必要,他們不缺乏做愛場所,在酒店登記的同一個屋,況且,從澳洲留學(xué)開始,他們就在校園外租房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學(xué)習(xí)。他們雖無夫妻之名,卻早有夫妻之實,他們的初戀初吻初夜,早早都試完了,練過了,用光了。一起留學(xué)的兩年,七百三十天,他們做過的愛也有個三百多次吧。那是青春之火,青春之悸動和愛戀,一切都是貪婪的、純潔的、真誠的,是不離不棄準備白頭到老、地老天荒的真情之愛。他們倆,已經(jīng)像一對老夫老妻,彼此已經(jīng)沒有秘密,沒有什么是新鮮的了。

然而,現(xiàn)在,房子是新鮮的,工作是新鮮的,未來是新鮮的。他們激動、沖動。他們連衣服都沒脫,匆匆上陣。小洋哥的褲子褪到腳面上,站立著,田田的裙子翻上去,仰面躺倒在沒有床墊的床上。小洋哥的沖動時間比較長,感覺沖撞的過程有點太長,她好像有點被他撞暈了,也甘愿被撞暈,享受這撞暈帶來的幸福感、暈眩感。對于做愛這一項事情來說,她還太年輕、青澀,青春的身體還沒有所謂高潮快感。她更喜歡接吻和擁抱,喜歡被他摟緊箍緊,喜歡被寵被愛的感覺。

床板有點硬,后背硌得慌,不舒服,但她咬牙忍住了,順應(yīng)配合著他的節(jié)奏,知道忍一會兒也就結(jié)束了。

有一件事,她總想弄明白:為什么做愛的時候,總要以男的結(jié)束為收場?

翻遍史書,沒有找到答案。

按說她這一代互聯(lián)網(wǎng)上長大的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隨便一搜,沒有什么問題找不到答案,沒有什么禁忌不能被破解圍觀。

然而,沒有。唯有這一項,沒有答案。

她也就不找了。反正,就是那么點事,就是那么個程序。就是找到答案,也無法把程序推翻。

此刻,她看到正午的陽光從側(cè)面打在他的臉上,東北精神小伙兒,單眼皮大高個。他身上、頭發(fā)上都浮起光,他渾身罩在金色的陽光浮塵里,那樣用力而專注地在她身體上打著夯。

真的,打夯一樣,咣咣咣,都不用數(shù),他的、她的,身體內(nèi)在的節(jié)拍,心臟跳動的節(jié)律,都是一樣的,潛臺詞也是一致的:

咣咣!這一下,北京是我的!

咣咣!這一下,房子是我的!

咣咣!這一下,洋哥/田田是我的!

他們彼此在撞擊的震蕩里暈眩,在暈眩的撞擊里升天。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在新居留下氣味,留下聲音,留下愛的印記。

他們此時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們愛的道別。

愛的道別,就是這樣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再見面,已形同路人。

北京,潘家園。金色光線和浮塵,他專注而用力的夯擊姿態(tài)、身影和聲音,長留在她的記憶里。

田田憑記憶在潘家園那一片老舊小區(qū)間摸索。過了紅綠燈,從第三個口拐進去。錯了,又返回來,又從第四個口拐進小區(qū)。此時正是正月十五萬家燈火,馬路上的紅燈籠亮起來了,月上中天,樹葉枝影婆娑,天上人間一派喜氣洋洋。此時此際,不該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嗎?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2016年正月十五的月光下,北京潘家園胡同里踽踽獨行著一個二十四歲的姑娘,她滿臉幽怨、神情憂傷,用慌亂而顫抖的手指,輕輕敲響了三區(qū)402室的房門。

小洋媽于鳳仙開門,一愣:田田?你怎么來啦?

小洋爸孫耀第也探出頭,先愣后笑,說:進屋吧。

田田的突然出現(xiàn)著實把小洋爹媽嚇了一跳!此時的小洋媽穿著家居棉服,一只手里還攥著擦桌子的抹布;小洋爸四方大臉,胡子拉碴,穿著一件藍色舊工裝,忙著在廚房里掌勺做飯。屋里油煙滾滾,過道亂七八糟,一些還沒有完全打開整理的行李箱擺放一地。眼前見到的這個屋子,跟田田不久前和小洋剛到過的屋子,簡直就不是同一個屋,也絕不是同一間房。

小洋爸媽高度警惕,生怕田田是來尋仇的。他們笑臉相迎,好言噓乎著,先用力穩(wěn)住田田,招呼田田坐下來一起吃元宵、吃晚飯。小洋爸孫耀第躲到廁所,緊急給兒子發(fā)短信:子洋,趕快回來吧,你對象跟來了。

此時的精品世家酒店,毛榛跟毛丹也極其憂心地等待著。

毛丹說:姐,你說,他們一家人,不會把田田給禍禍了吧?

毛榛沒好氣:知道有危險你還由著她性子來!

毛丹:姐那你說怎辦?都這么大了,二十四了,還留過學(xué),也叫個海歸,啥事都可以自己拿主意了。我二十四歲時候田田都三歲了。

毛榛:現(xiàn)在的孩子能跟咱那時候比嗎?現(xiàn)在的孩子不一樣,有精致利己主義者,也有巨嬰化的天真任性人。田田屬于出過國的傻白甜,這種處對象分手的事情,有什么好討說法的,又不是離婚,還要去領(lǐng)證還要財產(chǎn)分割。這不是自找難堪嗎?

毛丹:那咋整?田田要不當面聽他說一句分手,她這一關(guān)過不去。

毛榛:你以為那小子當面說了,田田就能過得了關(guān)嗎?告訴你,過不了,只能是更痛。愛得多深,痛就有多深。等著吧,等田田自己慢慢消化吧。

毛丹:姐,還是你有經(jīng)驗。當年陳米松跟你離婚,扔下封信就走了,你過后不也是恢復(fù)了五六年嗎?

毛榛不樂意了:說田田的事,提我干什么?

說完,懶得再搭理毛丹,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

孫子洋回到潘家園的家,已經(jīng)8點多了。孫子洋也沒想到,傳說中的全球“十大”金融事務(wù)所工作強度大,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還真是名不虛傳。原本以為報到日趕上了元宵節(jié),也就是簽個到、到部門認認人打打招呼就行了,哪承想,需要審計核算的材料這就甩過來了。他一坐下就進入工作狀態(tài),哪管他會不會、熟悉不熟悉,遇到問題,自己想辦法解決。人事部門經(jīng)理還給他們幾個新入職的訓(xùn)話:我們這里還是很人性化的,不信你們?nèi)ツ菐讉€全球頂尖芯片公司問問,入職自帶行軍床。

孫子洋聽了,嚇得也不敢說什么,帶著千般不適和一點小哀傷,陷在工位里埋頭看資料。待到再抬起頭來,已然燈火通明,有如白晝,所里幾乎所有人都沒放假過節(jié),都在加班。無奈,他也必須跟著加班到底。

入職第一天,這個全球大企業(yè)就給他這個職場小白一個下馬威。這種全球化大企業(yè)的威風(fēng),從來都是劈頭蓋臉,不講情面。

熬到晚8點,終于可以往家走了。旁邊同事說這還算下班早的。孫子洋不禁心里惴惴。這一天下來,孫子洋已經(jīng)非常疲憊,甚至是麻木,緊張和勞累過度后的麻木,神經(jīng)麻痹,接近面癱。到家見到田田,已經(jīng)沒臉做表情,勉強擠出一絲笑,說:來啦?

然后跟爹媽打了聲招呼,便引田田進了小屋。關(guān)上門,兩人坐下來單獨談。

一坐下,田田就只知道哭,一句完整話說不出來。幾天不見,洋哥瘦了,臉更黑了。一米九的個兒,突然顯得有點駝,人很萎靡。她估計他是舟車勞頓、工作緊張、愛情變故,一下子砸來,還不適應(yīng)。

小洋說:咱倆分手,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痛苦的決定。主要是咱倆性格不合。你看,你不喜歡數(shù)學(xué),我呢,卻要一輩子跟數(shù)字打交道。很難有共同語言。

田田說:沒有共同語言?那咱倆這幾年是怎么一起過來的?

小洋摘下眼鏡,擦了擦,說:實話告訴你吧,還是因為買這個房子的事,傷了我爸媽的心。你也知道,為了買這個房子,我媽跟我爸假離婚,又通過中介,跟一個北京人辦了假結(jié)婚。付的全款,錢是我?guī)讉€叔叔大爺、我姑我爺一起湊的。將來他們的錢我要分期還,我爺爺還要等著我給養(yǎng)老。

田田定了定,說:可這也不能怨我?。≡蹆杉也皇巧塘窟^,如果買房,兩家一家出一半錢嗎?

小洋說:你家不是不同意買房嗎?你媽還讓咱們先租房。我媽說了,城里人有一套房,就像鄉(xiāng)下人有一塊地,買了房子,才能成為真正的北京人。還說既然你家不同意買房,也就不用你家出那一半錢。

田田說:我大姨說,能不能成為北京人,也不是有沒有房就能決定的。

小洋說:別提你大姨了。我媽說,本以為你家有個在京當副廳長的大姨,合計著能借上力,結(jié)果卻一點忙都不幫。你家人都太無情了。咱們兩家,過不到一塊兒去。干脆,就別讓你進新家的門了……

田田抬起頭,看到了孫子洋那張英俊、倦怠的面龐,竟如此刺目。

精品世家酒店這邊,毛丹時不時打開手機看時間。眼看快9點,毛丹坐不住了,說:田田這咋還不回來?談啥玩意兒需要談這么長時間?

毛榛說:要不,你先給她發(fā)個微信試試,看看啥情況。

毛丹于是給田田發(fā)了個微信。田田那頭很快就有了回復(fù):地鐵里,馬上到酒店。

毛丹披上衣服就要去地鐵口接,毛榛趕緊跟著下去。姐妹倆站在路邊地鐵口,看見田田從自動扶梯緩緩升上來,眼圈紅紅,神情呆滯,步伐機械,一頭撞進北京三環(huán)地面的夜風(fēng)中。

正月十五的北京夜晚?。〔恢锾飳頃粫涀∵@一刻,她被心愛的人當面判完戀愛死刑的這一晚,她強忍悲痛眼圈紅紅從地鐵車站里走出來,走進紅燈籠高掛、車水馬龍的北京三環(huán)月圓之夜,走進她完全被修改了的、未知未卜的前程命運。

大姨毛榛,卻替她刀劈斧削般地記住了這一刻,替她記住了這一切,記住了她的無助、倔強、純真、堅強,記住她的一帆風(fēng)順以及泣血成長。

……

(全文見《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該長篇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xué)攀登計劃”,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原書責(zé)任編輯徐子茼 郭婷,本刊責(zé)任編輯 宋嵩 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