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曾攀:批評家的個性至關重要
來源:《名作欣賞》 | 曾攀 周明全  2023年05月23日07:50
關鍵詞:曾攀 文學批評

曾攀,現(xiàn)任《南方文壇》雜志副主編,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中國小說學會理事,廣西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國內(nèi)重要報刊發(fā)表文章百余篇,多有被《人大復印資料》《社會科學文摘》等全文轉(zhuǎn)載。著有《跨文化視野下的晚清小說敘事——以上海及晚近中國現(xiàn)代性的展開為中心》《當代小說的話語轉(zhuǎn)型與敘事變革》等若干。參與主編《百年廣西多民族文學大系》等叢書。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廣西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等。

事功與學問不偏廢

周明全(以下簡稱“周”):《南方文壇》2019年第3期“今日批評家”推介了你。2022年,你入選第九屆客座研究員。你還撰寫過《“今日批評家”與當代中國文學》《當代文學批評觀念的代際嬗變——從“今日批評家”說起》等文章,對《南方文壇》“今日批評家”欄目進行過系統(tǒng)研究?;仡^看這些成長之初的幫扶,有何感想?同時,你是如何看待包括《南方文壇》“今日批評家”這樣的刊物對青年一代批評家成長的助推的?

曾攀(以下簡稱“曾”):我一直秉持這樣的觀念,編輯就是批評。編輯有自己的視閾、眼光、立場,特別是批評和理論刊物的編輯工作,無論是宏觀還是瑣屑的部分,往往都能體現(xiàn)其專業(yè)判斷和價值取向。關于“今日批評家”,我在你提到的那兩篇文章中已有詳盡的論述,《南方文壇》的“今日批評家”是文學評論界功德無量的一個欄目,張燕玲老師為此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我記得很清楚,陳思和老師在談及這個欄目時提到,一本雜志的一個欄目堅持兩三年容易,堅持二三十年,必定會成為名欄?!敖袢张u家”是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在這個過程里,編輯也是選家,好的編輯不可多得,亦不可取代。事實上,青年批評同時存在著外部緊張和內(nèi)在緊張,這是當代批評得以醞釀變革的必要條件。因此我更傾向于同時將“青年”和“批評”歷史化、問題化,“今日批評家”推出的幾代批評家,實際上就是將當代中國文學及其批評的多元傳統(tǒng)和多維面相呈現(xiàn)出來。這便需要重新發(fā)現(xiàn)“批評”,同時重新發(fā)現(xiàn)“青年”?!赌戏轿膲返摹敖袢张u家”欄目,從1998年至今,一共推出了140余名批評家,從“50后”“60后”到“70后”“80后”,其中發(fā)現(xiàn)我們當代文學的批評觀念和諸多共識問題,比如什么是批評,比如批評的危機與有效性,包括批評的傳統(tǒng)與理性、批評的文類與文體等,都是歷史性地建構起來的,經(jīng)過不同代際的批評家,在不斷的懷疑、自省、辯難、回撤與重建中樹立起來,因此這就促使我們重新想象我們自身,重新審視許多理所當然的概念和觀念。在我看來,“今日”之批評和批評家是開放的、未完成的,處于變動甚至裂變中,有待去不斷定義和發(fā)現(xiàn),以形成自己的個性,有自我的銳氣和鋒芒。與此同時,青年批評家也不僅僅是單打獨斗的,“青年”是一個群體,可能未必是共同體,起碼是可以匯集和匯聚的,個性自然有,而且我們最不缺的就是個性,其實我們的共性也非常多,比如我們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同仁,《新青年》的同仁們,他們往往能夠形成共識,針對公共性話題,針對文學的困境與前路。這對于當下的青年批評的話題是很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我們?nèi)绾螐姆N種文學的與批評的歷史中來,在歷史化的視野下探尋批評尤其青年批評的來路與去途,也是“今日批評家”思考的命題。

周:你本碩博階段分別做的是當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近代文學,博士后則做的是海外漢學研究,能簡單談談一路走來的求學和治學路徑對你學術的影響嗎?

曾:我本科做的是當代文學,寫的是關于余華的論文;研究生做的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主要圍繞郁達夫以及現(xiàn)代作家展現(xiàn)出來的共性;博士階段做的是晚清小說研究,逐漸進入跨文化的視閾之中;博士后主要涉及海外漢學尤其近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譯介與研究。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這樣的學術經(jīng)歷塑成了我明清以降直至當下的整體性的文學視野,加之跨文化的視閾,到現(xiàn)在返過來再做當代文學的批評和研究,感覺和視野自有不同吧,當然精力和才力所限,很多研究才剛起步,很多想法仍未展開。

周:你在廣西師范大學做得非常出色了,為何選擇到《南方文壇》?據(jù)我所知,作協(xié)的待遇遠遠低于高校,個人成長空間也有限。另外,從學校到了刊物,可能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你的研究,你是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研究方向?

曾:我始終覺得,事功與學問不偏廢,甚至有時認為,完全的自由不一定能做好研究,關鍵在于溝通、融通,相互激蕩,相互補充,相互啟迪。這幾年我的研究是跟著雜志策劃的議題走的,而且經(jīng)常是同步的,比如新南方寫作,比如新鄉(xiāng)土敘事等當代文學的新動向、新趨勢,又如當代中國重要的作家作品,始終關切有影響力的文本和思潮、新的動向和現(xiàn)象、新的趨勢和可能。

周:你是哪年發(fā)表自己的第一篇評論文章的,寫的是什么?到目前為止,你最滿意的一篇文章或著作是哪部?

曾:我記得是從博士階段開始,《青春》雜志有一個欄目“青春熱評”,我們當時在上面寫了好些評論,還有《文藝報》也是我起步的重要平臺。而我第一次接到主編的約稿,是《現(xiàn)代中文學刊》的陳子善老師,他讀到我發(fā)表在《美育學刊》后被轉(zhuǎn)載的一篇郁達夫的論文,爾后輾轉(zhuǎn)找到我,囑我再寫一篇關于郁達夫的論文,發(fā)表在《現(xiàn)代中文學刊》“郁達夫誕辰115周年”紀念專題,后來此文也被轉(zhuǎn)載了。博士階段半年內(nèi),我的兩篇郁達夫的研究論文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zhuǎn)載,讓我頗為意外也很感動,對我后來做學術研究也是一種鼓舞。再后來就是張燕玲老師將我作為“今日批評家”推薦,加上在《南方文壇》工作的緣故,我自覺地加入了當代文學批評與研究的行列,這就是我真正的學術起步吧。滿意的作品目前還沒有,很慚愧。

周:你自己寫過傳記、學術隨筆,做學術研究,也做當下批評,同時還有翻譯作品,可謂全才了。你是如何處理這么多文類的?它們對你研究的促進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曾:還是說來慚愧,以前的很多隨筆也好,文章也罷,還有翻譯,都屬于“練習”階段,我更愿意將之視為一種批評/學術的準備,以前我覺得這樣的準備期是不是太長了,如是之前綴是否有必要存在,事實證明充分而足夠的蘊蓄和沉潛,對于個人的成長還是助益匪淺的。

周:這十多年來,在學術上,你有哪些新的突破和變化?

曾:十多年是一個很長的時段,但是實際上我從自己學術起步的開始便對當代文學批評多有涉及,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出許多枝枝蔓蔓,但總體的方向和自身的興趣還是保持在這里。在學術上的突破不敢講,但是對于當下前沿的命題和課題,始終保持興趣,無論是目前方興未艾的“新南方寫作”,面對南方文學的新變與新義,提出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但也始終以問題為導向,這樣的問題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只能經(jīng)由諸多的新經(jīng)驗、新文本、新現(xiàn)象加以探究。我的小書《新南方寫作:地緣、經(jīng)驗與想象》也即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但是很多問題還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很多思考也仍未成熟;此外則是關于當代小說的話語轉(zhuǎn)變與敘事革新問題,這是更為宏大的命題,但是變化正在發(fā)生,因而如果談到個人的突破,如是未竟與未完成的、還在形成中的價值形成,成為我學術探索的主要興趣所在。

從地方出發(fā)走向世界

周:你在《文學·歷史·闡釋者——論顧彬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對顧彬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是多有肯定的,你認為它“設定了一個比較文學的理論視野和研究框架”,“不管怎樣,顧彬在敘述20世紀中國文學史時,經(jīng)常采用世界—中國的敘述模式,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西方尤其是德國文學相映照,恰恰是國內(nèi)文學史敘述所缺乏的視角。其中也許會有不科學、不嚴謹?shù)牡胤剑坏貌怀姓J,這種敘述模式更多地起到了一種相互映照的效應,打開了思維的空間,也賦予這本文學史與眾不同的光彩”。我個人非常贊同你的觀點,我們當下很多文學批評,缺乏的可能正是“世界—中國的敘述模式”,或者是放在世界文學發(fā)展的脈絡中對中國當下文學做出判斷。我有兩個問題想請教兄,一個是你認為這種“世界—中國的敘述模式”體現(xiàn)在文學史研究上的優(yōu)勢主要體現(xiàn)在哪里?二是你個人如何看待包括顧彬、王德威、李歐梵等漢學家對中國文學的研究的?

曾:我一直慶幸的是,如前面我們談到的,一種從明清以降的縱向的歷史視野,與此同時不忘橫向的跨文化視閾,這樣的精神坐標使得我在讀作品、看問題時,起碼不至于過度局限吧。當然能看得多深,做得多好,還要看個人造化,我做的還遠遠不足。但有一點,如王德威所提及的“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這對于當代中國文學而言既是一種融入,也是一種參照。我們時常缺乏某種總體性歷史的視角,同時也鮮有系統(tǒng)性的世界眼光,怎么說呢,那是我心向往之的批評和學術境界吧。

周:在《人間集——文學與歷史的生活世界》中,以及你平??l(fā)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你對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都傾注了很大的關注熱情。因為你關注顧彬,對他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評價也頗高。你認同顧彬所謂的“現(xiàn)代文學是五糧液,當代文學是二鍋頭”的說法嗎?

曾:這樣的說法當然意味著某種誤解和偏見,事實上顧彬自己在后面也修正和澄清過自己的觀念,關鍵在于,這樣的觀點為何流行開來,何以成為話題性的存在?當然里面有著復雜的社會學和傳播學因素,很多時候我們?nèi)菀妆缓唵位?、偏激的觀點引導/誤導,但歸根結底,這樣的誤讀是來自當代文學經(jīng)典化的不足,以及不足為信。

周:近年來,你主持桂學研究院“桂籍作家研究”項目,擔任首席專家,在《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主持“文學桂軍點將臺”欄目;在《賀州學院學報》主持“桂派批評英雄譜”欄目,率先提出“桂派批評”概念,并進行深入論析和闡釋;主編《廣西多民族文學經(jīng)典》叢書的《短篇小說卷》(上、下)與《中篇小說卷》(上、中、下),并撰寫這兩卷的導言。據(jù)我觀察,年輕一代批評家,花費這么多時間和精力來研究本土文學或作家,你可能是第一人。你花費這么多時間和精力做廣西文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和目的是什么?這幾年的研究,你的收獲是什么?

曾:進入廣西,走出廣西。這是我近年文學評論和研究的一個進路吧,廣西文學有自身的異質(zhì)性,也有非常多可圈可點的作品。我在廣西工作、生活,不能對這樣的作品無動于衷,也時常為廣西作家及其作品擊節(jié)稱嘆,當然也有很多不足,我在自己的文章中都有談及。這里面有一點很重要,在我們深入了解一個地方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之前,不要輕易下判斷。而廣西文學亦是我的一種鏡像與方法,從地方性出發(fā),走向全國乃至世界。這自然是一個闊大的問題,能立足于地方性的考察,但又不局限于一種舒適的地方性求索中,從一種“豐富的狹隘”里探求新的意義形態(tài),這是不容忽視的問題。在這里我想提一提林白的長篇小說《北流》,南方文學很少有《北流》這樣的全景圖式的書寫,林白獨樹一幟的方言寫作,打開了新的通道。方言自有的那種野性、異質(zhì)性,以及極其陌生化的書寫形態(tài),但是卻極少表達與證見自身。也就是說,作為廣西作家,同時又超脫于廣西的林白,試圖在宏大的歷史內(nèi)部,下一個極端個人化與地方化的注腳。風暴式的寫作,記憶的風暴,歷史的風暴,語言的風暴,詩學的風暴?!侗甭贰返淖⒕硎侨氡绷饔洠杈硎浅霰绷饔?,包括其中的散章、異辭、時箋,記憶漫溢再漫溢,敘事分岔再分岔,居無定處,流經(jīng)四野。再加上尾章,還有補遺,再到最后的別冊,不斷連綴,再續(xù)寫,如北流河般經(jīng)久不息,能指的游弋,林白要將這樣的南方引向無盡、無限、無極。北流方言不是走向封閉和小眾,而是走向自然、天地,走向人的生命本身,走向一種未被發(fā)現(xiàn)與發(fā)掘的繁復浩瀚美學。我所關注的廣西文學自然是走向開闊與開放的所在,這不僅成為我的內(nèi)在的倫理判斷,而且構筑了我的方法論尺度和衡量的新的標準與可能。

周:廣西文學在國內(nèi)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響力,除了有東西、凡一平、田耳、朱山坡等一批重要的作家外,張燕玲老師,還有包括你在內(nèi)的刊物、批評家的攜手推動是有密切關系的。你即是批評家,又是刊物的副主編,你是如何看待批評家和作家的共同成長的?

曾:作家與批評家的關系非常豐富復雜,有的評論家認為不應該離作家太近,會影響自身的判斷。我個人認為吧,這有一定的道理,但我更覺得,不一定離作家很近(這里指的是關系和距離)就看不清楚,如此不可一概而論,關鍵還在于評論家所秉持的立場、觀念、倫理,以及整個批評生態(tài)的建構,價值觀念的轉(zhuǎn)變,以及批評本身的變革。

周:你準備出版的新作《新南方寫作:地緣、經(jīng)驗與想象》從形式切入,觀察新南方寫作從語言、地理、心理、生活種種層面“復魅”與“賦形”的實驗。在理論上,你認為“新南方寫作”,還需要從哪些方面做進一步的理論建構?在與朱山坡的對話中,你提到——針對你說的“作品”在新南方寫作中的重要意義,你還打算將“新南方寫作”的含義再擴大一些談,“新南方寫作”已然在當代中國學術界和評論界蔚為大觀,最起碼這個概念及其背后的含義已被廣為接受,除了作家、評論家的用力,這其中無疑也與編輯的倡導及其自身的“寫作”實踐密不可分。在我看來,以編輯式的創(chuàng)作、批評,或者說寫作者、學者的編輯視野進行的寫作實踐,是否也算另一重意義上的“新南方寫作”呢?那作為直接參與策劃和編輯者,你認為編輯、刊物在“新南方寫作”中的重要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曾:事實上,關于“南方寫作”此前已經(jīng)有了諸多的討論(如張燕玲在《文藝報》撰寫的《野氣橫生的南方寫作》等),在《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張燕玲老師在此前“南方寫作”的基礎上,策劃了“新南方寫作”的專題,匯聚楊慶祥、林白、東西、林森、朱山坡,以及我的文章,既有理論闡析,也有創(chuàng)作自述,楊慶祥的文章似乎已成為“新南方寫作”的理論宣言,而“編者按”也頗有啟發(fā):“我們探討的‘新南方寫作’,在文學地理上是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乃至東南亞華文文學。因為,這里的文學南方‘蓬勃陌生’,何止雜花生樹?!何止波瀾壯闊?!我與楊慶祥文學交往十多年,發(fā)現(xiàn)我們對文學南方有著相似的審美期待,于是便創(chuàng)意發(fā)掘與研究,慶祥與曾攀等新一代評論家試圖為此賦型,本刊將不斷深入。所謂的‘新’,以示區(qū)別歐陽山、陸地等前輩的南方寫作,是新南方里黃錦樹的幻魅,林白的蓬勃熱烈,東西的野氣橫生,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南方風暴……文學南方的異質(zhì)性,心遠地偏。”接下來,《南方文壇》持續(xù)發(fā)力,2021年第6期刊發(fā)楊慶祥、黃燈、劉鐵群、項靜、李壯、陳培浩、林培源等關于“新南方寫作”的系列文章;不僅如此,2022年第3期還集中刊載了孫郁、孟繁華、蔣述卓、黃平等學者和批評家對林白長篇小說《北流》的文論;2023年第1期,《南方文壇》推出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關于“新南方寫作”的重磅文章《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后為《新華文摘》以“新南方寫作”為題全文轉(zhuǎn)載,奠定了“新南方寫作”的理論建構和現(xiàn)實可能),以及凌逾、方巖等學者的評論。加上陳培浩等青年學者在《韓山師范學院學報》的相關討論,以及《廣州文藝》《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評譚》等雜志紛紛開設“新南方寫作/文學”的相關欄目,《揚子江文學評論》《文藝報》《上海文化》等也不斷推出與“新南方寫作”相關的文章……可以說,“新南方寫作”已然在當代中國學術界和評論界蔚為大觀,最起碼這個概念及其背后的含義已被廣為接受,這無疑也與編輯的倡導以及自身的“寫作”實踐密不可分。

周:在新作《新南方寫作:地緣、經(jīng)驗與想象》的后記中,你說:“新南方寫作中的‘寫作’,是否可以囊括更廣泛的意義,其中便包括文學理論與批評。這個過程當然是高度理性與極為自覺的,其一方面可以與當下的‘新南方寫作’實踐相呼應,描繪并闡析文學的地方路徑;另一方面當然也可以自成一格,以實現(xiàn)南方之‘新’的理論建構。”我覺得這樣的提法很棒,那你理想中的“新南方寫作”的理論建構是什么呢?

曾:“新南方寫作”的理論建構一方面來自于當下創(chuàng)作的新可能,另一方面則來源于未來的與世界性的比對。我理想中的“新南方寫作”是一個厚積薄發(fā)的過程,也就是建立在南方的新的現(xiàn)象論基礎上,熔鑄不同的寫作實踐,不僅包括文學/小說的,而且引向更為廣闊的藝術形態(tài)。當文學的寫作與研究進一步與之關聯(lián)時,那種逸出原有的地方性形態(tài)與狹隘空間的意味必將凸顯出來,自成一體或潰不成軍。指示著不同的倫理指向的得與失。但有一點不得不提及的,是“我”理想中的“新南方”,在于這樣的“南方”指涉并不局限于現(xiàn)有的價值系統(tǒng),而是突破與不安在其中不斷攪擾,也不斷碰撞出新的意義。這就不得不提到晚清以降的世界人,其中重新思考當代中國的“世界人”,譬如黃錦樹的小說《遲到的青年》,一艘遠洋船從利物浦出發(fā),經(jīng)過新加坡、印度德里等地,到達馬六甲海峽,后發(fā)現(xiàn)代化的隱喻,表征著發(fā)展中的與未竟的主體,小說里提到他的東方面孔,但是其他一切信息都莫衷一是,“納粹德國情報部門最早給他取了個K的代號,且不知為何被判定為‘極其危險’”,這似乎是類似于卡夫卡式的荒誕,但更多地令小說超越那個所敘寫的歷史,進入一種頗具象征意義的層面。這樣的意義正是“新南方寫作”所要追尋的地方意義與世界意味。

若無自己的思想可以棄筆

周:在你《文學批評向內(nèi)轉(zhuǎn)》中說:“當下的文學批評,其程序化、平庸化、圈子化、人情化日久,批評的個性被掩埋,批評的鋒芒被磨損,批評的誠意被質(zhì)疑,批評的質(zhì)量被詬病,已成為不可忽視的所在。細細考量,這都是文學批評過分的向外擴張以及向內(nèi)開掘的不充分引起的,故不得不呼喚文學批評的‘向內(nèi)轉(zhuǎn)’:回到文學現(xiàn)場與文本內(nèi)部,樹立批評思想與問題意識,恢復批評的獨立和自由,彰顯批評家的才學和個性。”“向內(nèi)轉(zhuǎn)”能拯救當下被詬病的文學批評嗎?過分地強調(diào)“向內(nèi)轉(zhuǎn)”,忽視文學與其他學科的交叉和融合,會不會帶來封閉的傾向?

曾: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問題自然很多,文學批評走向新的融合,創(chuàng)造新的轉(zhuǎn)向,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我之所以在“向內(nèi)轉(zhuǎn)”這個話題中提出如此有偏向性的立場,主要還是面對文學批評自身內(nèi)在的質(zhì)地問題,也就是說,只代表對某種偏見和偏頗的糾正,不打算面面俱到談批評,一種要素或內(nèi)在的要求吧。喚醒批評的內(nèi)省機制,向內(nèi)轉(zhuǎn)并非單一的回向自身,而是以此為方法、為契機,返向自我并不是走入封閉。

周:你認為,“批評不能缺席,批評要在場。但在場還不夠,因為在場也會失心走神,也會游移扯淡。這就需要一種介入式的批評,以求真正地切入文學之‘場’?!蹦悄阏J為,批評要如何介入,才是一種有效的介入或評論方式呢?

曾:主要在于批評的氛圍、風氣和生態(tài)的營造,有的期刊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這一點,比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揚子江文學評論》,我們《南方文壇》也常常注重作家和批評家一同發(fā)聲,譬如在討論“新南方寫作”的時候,作家與批評家的觀點時常是融匯在一起的。但這個過程不是像很多雜志一樣簡單搭配一個評論,我這里想談的一點是,我們當下的文學批評,似乎還是少了一些作家、批評家相互駁難,批評家之間相互辯駁,尤其是可以不斷返場,回應相關的命題,不斷反思、校正自身的觀點和觀念,從而使文學批評更加生動、可信、可愛。我印象很深的一個例子是,大概是1936年,李健吾在《大公報》發(fā)表了一篇關于卞之琳的評論,里面專門指出卞之琳的兩首詩歌《圓寶盒》與《斷章》試圖呈現(xiàn)的是“裝飾”的意味;卞之琳讀罷李健吾的詩評,很快出來回應,說詩歌并非李健吾所理解的是對于人生的哀嘆,也不是所謂的“裝飾”,而表現(xiàn)的是“相對”的意思。對此,李健吾再次返場,表示認同卞之琳對《圓寶盒》的理解,他愿意校正自己的觀點,但是對于《斷章》則堅持自身的“裝飾論”,他說,“我的解釋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絕不妨害我的解釋”。因此我想說,對于當下的文學批評來說,對于營造好的批評風氣、生態(tài),值得我們?nèi)タ紤],能做一點是一點、能推進一步算一步吧。

周:“文學批評沒有思想,就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也難以建立自身的說服力,反過來說,文學批評中真正的問題意識,往往都來自思想的作用力”,你認為,一個研究者,要如何建立自己的“思想”呢?

曾:我始終覺得,文學評論也好,文學研究也罷,如果沒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沒有形成自己的研究動向和方向,可以不表達,可以不寫。盡管有時候話語權和發(fā)表權掌握在我們手中,但是思想本身不是輻射開去,更多的是收束起來,更為濃厚也更為夯實地塑造自我的意義和價值。這個過程并不容易,因為意義的生產(chǎn)往往是潛在的與沉默的,而外在的意義始終在探尋新的鏈接,自我的“思想”正是在這樣的矛盾和碰撞中不斷考量和衡量自身,這個過程非常艱難,“我”時常感覺到自身的力不從心。譬如我們提到的“新南方寫作”,顯而易見的是,當下的全球化遭遇新的挑戰(zhàn),既往的總體性的文化和價值秩序開始分崩離析,在新的意義系統(tǒng)還沒有得以形成之時,地方性敘事的重新開啟便顯示其意義所在。也就是說,從地方出發(fā),重新想象世界,成為當下文學與文化的新路徑?!靶履戏綄懽鳌敝兴械膮^(qū)域重構、海洋書寫、方言敘事、地緣表述、世界想象等,事實上便是以地方的精神、價值、文化,重新構思與構筑新的全球性意義,探尋新的共同體及其共同價值。自己的“思想”并不是無本之木,也不是無根之源,歸根結底還是需要新的意義裝置,承載和創(chuàng)生新的可能。

周:你的博士論文是《跨文化視野下的晚清小說敘事——以上海及晚近中國現(xiàn)代性的展開為中心》。你認為有深厚的文學史背景,對從事當下文學批評有哪些幫助?

曾:晚清的文學尤其小說因其自身的駁雜與豐富,往往能夠呈現(xiàn)出未被完全窮盡的可能,這就意味著,那種被遮蔽與壓抑的所在,如何輻射出新的可能,這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問題的新的可能在在指向的是未被發(fā)掘與有待發(fā)掘的精神巖層。這么說的意思是,無論是晚清、“五四”,又或者近現(xiàn)代以來的諸多現(xiàn)實可能,關鍵在于新的文本引導著我們,關鍵在于新的現(xiàn)象指示著不同于以往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的意義就在于,面對整體性的文學推衍,面對意義的不斷延展,批評始終立定自我,始終不改本性。

周:在你看來,一個批評家要如何做,才能既體現(xiàn)自己的個性,又能展現(xiàn)自己的思想?

曾:批評家的個性至關重要,當然這個過程是很復雜的,思想性的文學評論如果得不到有效普及,那么那種平庸的與殘缺的觀念必將大行其道。這就帶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在評論中展現(xiàn)自身的問題意識,借此呈現(xiàn)自己的個性。如果沒有個性,文學評論將走向平庸。關鍵還在于,當下文學寫作的同質(zhì)化,恰恰需要好的文學評論加以廓清迷霧?!八枷搿钡乃茉飚斎皇抢щy的,“思想”本身的形成也代表著難度和不可能性的所在。批評的個性毋庸諱言代表了寫作的指向,而“思想”的存在則為其展開了新的場域和空間。我特別喜歡朱山坡的《閃電擊中自由女神》。在小說里,潘京作為一個攝影愛好者,像追拍颶風、巨浪和流星一樣,抓拍到閃電擊中自由女神是何等快意和自豪的事情。他曾經(jīng)對雷電怕得要死,因為幼時閃電曾吞噬了他的父親,如今卻瘋狂地追拍世界各地的閃電,因為他構想閃電將在美國歸還他的父親。而那時,我是南方某報的深度調(diào)查記者,被報社派往豎城暗中調(diào)查非法排污的證據(jù)。于是深入最有嫌疑的豎城中興化工廠,廠長闕崇才是我家的仇人,可以趁此機會公私合計。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閃電所喻示的那一種審判的力量,甚至具有一種古典主義的色彩,其中關于道德、倫理、法律考量,從而使得閃電具有一種縱深的內(nèi)涵。甚至于閃電具有一種大義凜然的氣質(zhì),映射和表達著一種主體內(nèi)在的秉性和特質(zhì)。譬如我作為調(diào)查記者,“生命的體驗、對正義的堅守和對自由的渴望比學歷、才華都重要”。也因此,閃電形成了某些形而上學的概念,深邃、迷幻、迅猛、決絕,“閃電是宇宙的靈魂”。拍攝閃電也成為了攝影記者的精神出口。但更別忘了,閃電背后是暗夜,小說以此更透露出人性背后幽深的積重難返的黑暗。令我震驚卻又仿佛早已預見,我最后在仇人闕崇才家中見到了我的母親,她成了他的“另一個老婆”,某種程度而言,她也參與了對我父親的陷害。閃電到底是露出了它非善的甚至是邪惡的一面,充滿了摧毀的本性,“像一把利劍劈向黑茫茫的大地”,揭開歷史的與生活的真相。真正的“思想”便存在于無所憑依又無可替代的生活之中,時刻敲擊著我們,給我們警醒,又給我們啟示。

周:你說:“好的編輯,是引導者甚或引領者,能為文學及其批評提供一種場域、一個陣地?!蔽矣X得張燕玲主編就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編輯家,在她身邊工作多年,應該有不少收獲吧!作為名刊《南方文壇》的副主編,在今后的工作中,你將如何去做一個你理想中的“好編輯”?

曾: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沒有答案。我一直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是我可以看到好的編輯是如何揮灑自如的,如何經(jīng)營和奉獻,這是一個長期累積以及犧牲自我的過程,更是在經(jīng)營中不斷棄毀與重啟的經(jīng)歷。我們之所以還在執(zhí)著于一種或幾種意義的形態(tài),就在于辦刊的情懷以及理想主義的意義求索。我始終在求索的是,“好編輯”始終在燃燒自我,他們/她們始終在啟迪/啟示我們。這樣的推助并沒有捷徑,靠的是一點一滴的累積和努力,有時候會顯得異常艱難,但是在當代文學的紛繁復雜的場域里,能夠體現(xiàn)自身的參與感和體驗感,能夠投射自我的價值取向和倫理意義,能夠塑造自我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便是一個“好編輯”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