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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3期|蕭耳:啞巴、芭比娃娃、皇后娘娘(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3期 | 蕭耳  2023年05月31日08:43

推薦語

小說講述林燕燕的男人偉強莫名失蹤之后,她帶著兩個孩子到了三門老家,接手了曾經(jīng)的結(jié)拜姐妹、后來的欠債大戶——“皇后娘娘”丁路路無力經(jīng)營的客棧。在經(jīng)營客棧的過程中,她慢慢發(fā)現(xiàn)愛情的再度到來。這個“皇后娘娘”的啞巴哥哥成了她生命中的另一種寄托。小說以花瓣式結(jié)構(gòu),講述了林燕燕、丁路路,以及啞巴等人各自的人生和命運。三個人不斷交集,多個人物輪番上場,呈現(xiàn)出了一幅社會推力之下的生活與情感的斑駁圖卷。

啞巴、芭比娃娃、皇后娘娘

□ 蕭 耳

董其林死的那天,林燕燕和一雙兒女在杭州家中,王笛清去上海的一個博物館演出了。海棠的上牙床掉了一顆牙,柱子哥下午忽然發(fā)燒了,一直哇哇大哭。到半夜,林燕燕怕小孩高燒抽搐,只好帶上柱子哥跑去兒童醫(yī)院,看急診掛鹽水,折騰了一夜沒睡。就這樣,這個從未見過父親的男孩,永遠地失去了親生父親。

夜半的急診室冷冷清清,林燕燕守著哭累了剛睡著的柱子哥,心里有難言的悲傷涌起。回到家,天快亮了,安頓好柱子哥,上床休息,剛?cè)朊?,就夢見一只很大的蛐蛐兒從她腿上爬上來,爬到胸口就停在那兒,蛐蛐兒的眼睛巴巴地看著她,好像要說話的樣子。林燕燕一個激靈,醒來后,翻來翻去睡不著,就給王笛清發(fā)信息,說,我心別別跳。也不說柱子哥發(fā)燒的事。以為王笛清要早上起床后才會看到,不料笛清很快回了過來,說,我中午就回來了,心安。林燕燕發(fā)了會呆,回了一個“安”字。

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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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有一個不安分的江南小鎮(zhèn)女孩,整天做夢,想學(xué)唱戲。她遇到了一個戲班的男人,跟著這個男人跑起了碼頭。后來她從娘家小鎮(zhèn)跑到了另一個小鎮(zhèn),扎根了下來。兩個小鎮(zhèn)模樣有點像,都有一條河流過,方言也有點像,都說吳語,吃的菜里都會放一點糖,所以她的思鄉(xiāng)病也不怎么重。

相比她的容貌,她的一生過得不算順心。她生了一兒一女,兒子是個啞巴。一開始不啞,后來生病啞了。女兒是她跟第二任丈夫燒餅師傅生的,這女伢兒小時候跟個人精似的,稍微長大點,跟她年輕時一樣,一副賤骨頭,潑天潑地,有過之而無不及。母女倆親得不得了,親如知心姐妹,也亂了母女的輩分,母親就不怎么上心啞巴兒子,同一個院子里住著,時常忘記親兒子的存在。母親跟女兒在正房里打打鬧鬧,在床上滾來滾去,女兒長大了,“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作為口頭禪的木頭老公,時常被她趕去啞巴兒子的西廂房睡。這樣母女倆就占有家里唯一的一張大床。大床的繡花枕頭底下,有一本《越劇戲考》。她還有一身的戲服行頭,藏在一只樟木箱里。

她女兒十來歲時,有了個綽號,叫“皇后娘娘”,大家都這么喊,漸漸掩蓋了她的大名丁路路。

《越劇戲考》是她的寶貝,也是女兒小時候唯一的課外讀物。有一個冬天的日子,天氣冷,丁路路一個人賴在床上,隨手翻《越劇戲考》,翻到某一頁,頂上空白處有一行斜斜的鉛筆小字:“走就走,千殺刀的,死人”,寫得歪歪扭扭,疑心是自己母親的筆跡。丁路路就想,母親罵的這個千殺刀的,一定是個男的,卻不知是個什么樣的男的。

她說話聲音清亮,臉上總是紅撲撲的,像涂過胭脂,有幾分姿色。那時候窮人家重男輕女,如果先生了女兒,有些人家會給女兒取名為招弟、盼弟、來弟、引弟、愛弟,要是去掉姓,重名的就很多。她來到世上,得到一個不甚滿意的名字,就叫王招娣。

先說這個沒頭沒腦的漂亮姑娘王招娣是怎么來到這個她娘家下游的鎮(zhèn)的。

王招娣的娘家,在一個運河邊的小碼頭。她后來以為那里才是真正的江南。她生活的小鎮(zhèn),紅燒羊肉是名揚天下的美味。王招娣從小愛聽越劇,姆媽也是戲迷,她做姑娘時做夢都想去劇團當(dāng)花旦。后來有一次,她娘家的小鎮(zhèn)上,來了個鄰縣的越劇團演《追魚》,她認(rèn)識了劇團的一個男老師,想拜師學(xué)藝,就老是去老師住的劇院后面的招待所找他,向老師請教這請教那。老師將夏布帳子的帳鉤一放,兩個人躲進帳子就好上了。那時王招娣初中畢業(yè)閑在家里,本來等著街道里來招工的,結(jié)果一來二去,追著《追魚》的劇團跑碼頭演出,就到了這個運河邊的鎮(zhèn)子,跟老師安定下來,在這里成了家,生下了兒子。

丁路路這個小妖精,活脫脫又像她年輕時的翻版,也想過當(dāng)花旦,唱戲,只是聰明面孔呆肚腸。

王招娣在這個陌生鎮(zhèn)子的好日子,總共過了三年。第一個男人,當(dāng)年一起帶她出來投奔縣越劇團的老師,后來當(dāng)上了縣越劇團團長,一時夫貴妻榮。再后來,她懷孕期間,團長又迷上了劇團的一個臨時工姑娘,跟王招娣當(dāng)年一式一樣。那姑娘身材頎長,也有幾分姿色,干著劇務(wù),又想學(xué)戲,臨時演個丫環(huán)跑龍?zhí)?,劇團團長有次在道具倉庫間里間和臨時工姑娘睡覺,正好被副團長抓個現(xiàn)行,將兩人扭送派出所。倒霉的團長,不僅有了生活作風(fēng)問題,還被坐實了破壞軍婚的罪名,坐了牢,因為那臨時工姑娘在老家村子里,已經(jīng)跟當(dāng)兵的未婚夫訂過親的,雖說并沒有領(lǐng)證,但還是被嚴(yán)判了。王招娣又羞又氣,丈夫坐牢后一個月,她生下兒子,因為正對風(fēng)流丈夫恨之入骨,也不怎么喜愛這個長相俊俏的他留下的種。小嬰兒兩歲時發(fā)高燒,拖了兩天,又抗生素過敏,一時處理不當(dāng),成了啞巴子。

王招娣頓感風(fēng)霜刀劍嚴(yán)相逼。咬牙跟搞腐化墮落的丈夫離了婚,自己帶著啞巴兒子過活。她本來在劇團里又沒有正經(jīng)行當(dāng),算是家屬?,F(xiàn)在一個家毀了,誰也沒補償她,她就這么收拾收拾,離開了劇團這個傷心地。

離婚后,她先在鎮(zhèn)上做裁縫為生,找她做衣裳的男人女人就多起來,但是也多不到哪里去,因為那時做衣服還要布票,布票夠了才能買布裁衣,一年春秋冬夏,也就做幾回新衣裳。啞巴兒子在一旁不吵不鬧挺安靜,但大多數(shù)有點喜歡王招娣嫵媚的男人一想,這小啞巴畢竟是個麻煩,雖然政府有聾啞學(xué)校,有福利工廠,但要給啞巴當(dāng)繼父,想想還是復(fù)雜,要被街坊笑話的。歲月蹉跎,王招娣本來內(nèi)心有點驕傲的,但現(xiàn)實面前,她的期望值也只好一點點放低了。

丁路路的爸丁國銓,相貌平常,皮膚白凈,是點心店的職工,每天在一只老虎大灶前烤燒餅。每天點心店的顧客就拿著寫著燒餅幾只的小票,到他這里等候取燒餅出爐。燒餅里面塞有一些豬板油,一點蔥花,餅皮上撒些芝麻。丁國銓用一把火鉗,把做成形的燒餅面團一只只貼進灶膛里,過個十來分鐘,噴噴香的燒餅出灶。燒餅四分錢加一兩糧票一只,鎮(zhèn)上人喜歡燒餅里夾根油條,又咸又香,有時間的話,就坐下來喝碗咸豆?jié){,換換口味,五分錢一兩糧票一個包子,再享受一點,六分錢一兩糧票一塊豬肉餡的方糕。一頓小落胃的早飯就管飽,一只燒餅,加一碗小餛飩,也能對付一頓中飯。鎮(zhèn)上最熱鬧的中心街上,賣燒餅的地兒不少,但還就是丁國銓的燒餅烤得最地道,大家寧可排隊都要等他的燒餅火熱出爐。

王招娣當(dāng)年是這樣走進丁國銓家的院子的。第一次由介紹人領(lǐng)進丁國銓獨居的院子,正是桃樹開花的四月,她覺得樹枝上粉燦燦的桃花,就是青春艷麗的自己??伤缓?,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拖著個啞巴兒子的離婚婦女了,當(dāng)時鎮(zhèn)上幾乎沒有聽說過誰離婚的。

啞巴兒子三歲時,王招娣原來劇團的一個小姐妹國英來看她,說她表弟家小院的桃花開得旺,問王招娣要不要一起去看花,她就跟著國英去了清溪邊上,三拐兩拐,拐進一條三人寬的巷子,一個院子,爬山虎已經(jīng)爬滿了大半面墻壁,門前的一邊,是一方洗衣用的水泥石板,一扇木門推進去,丁國銓,那時候還是個單身漢,正用河邊提上來的洋鐵桶里的水澆灌園子,又要伺弄新種的月季。王招娣見是一個白凈的男青年,倒不討厭,見小院子里桃花開得粉粉紅,就問那男青年這桃樹能不能結(jié)桃子。丁國銓回答,還沒結(jié)過呢。他表姐就從屋子搬出兩把竹椅子來院子里,讓王招娣坐。她才知道,原來小姐妹帶她來相人呢。

坐了一歇,丁國銓說要洗個手給她們泡茶,王招娣忙說看下花就走,不打擾他。國英就問表弟討要兩枝桃花枝,說一人一枝,拿回去插花瓶。所謂花瓶,實際上是醫(yī)院里醫(yī)用的鹽水瓶,但鹽水瓶到了巧女子手里,都能插花,這就是女人的好處了。丁國銓雖愛種花種草,卻是想不到把花插到鹽水瓶里,再擺進房間的。

丁國銓說,我去拿剪刀來。進屋去拿了剪刀,剪了兩枝桃花給小姐妹,兩個女子熱熱鬧鬧地道了謝,風(fēng)一樣走了,丁國銓隔著墻門,聽到王招娣贊嘆這桃花真好看,聲音清脆悅耳。

回去的路上,國英才說了丁國銓家里的情況。丁家父母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從江北那邊南下,逃荒過來的。王招娣自己是外鄉(xiāng)人,對“江北人”不敏感,但小鎮(zhèn)世世代代以為自己是江南水鄉(xiāng)人士,有種天然優(yōu)越感,是看不起歷代從長江以北逃荒來的江北人的。本地人也不大樂意跟江北人聯(lián)姻。鎮(zhèn)上江北人基本定居在橋南,一開始有點像河邊的一個棚戶區(qū),慢慢地,江北人很勤快,生活在小鎮(zhèn)扎根下來,孩子也上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念書,學(xué)一點吳儂軟語,不講鏗鏗鏘鏘的江北話了,聽一點江南的戲文,同化了,但隱約的鄙視鏈還在。有些膽大活絡(luò)的江北人,就開始租到橋北的公租房。丁國銓的父親是漆匠,會一手漂亮的油漆活,當(dāng)時鎮(zhèn)上人家結(jié)婚打家具,打了家具要上漆,家具上還畫些簡單的花鳥蟲魚,都會找他。付幾塊錢工錢,還給煙,管飯。后來,他們家就租了這個小院子中前院的一進,安下家來。但是數(shù)年后,丁國銓的父親有事回了蘇北揚州那邊,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聽說死在了家鄉(xiāng)兩個大姓的一場大規(guī)模械斗中。丁國銓初中畢業(yè)后留在鎮(zhèn)上,后來就招工進了點心店,先是當(dāng)學(xué)徒工,后來滿師,就是正式職工了。他是外鄉(xiāng)人,鎮(zhèn)上只有不太往來的遠房表親,又比較內(nèi)向,那時找對象主要靠人介紹,丁國銓悶聲不響,一直到28歲了還是個光棍,自己倒是守著小院子,三餐基本在點心店解決,有限幾件衣服找裁縫,點心店里有工作服,弄弄花花草草,日子過得略有富余。

表姐國英時常到他點心店吃早點,就想給表弟介紹對象。介紹了幾次,發(fā)現(xiàn)表弟不太喜歡粗鄙的女人,有力氣能干活的也不稀罕。后來又介紹了一個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女子,他父母最好早點把大女兒嫁出去,好騰地方,姑娘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也是個戲迷。國英就給了兩張戲票,讓他們一道去鎮(zhèn)上戲院看《碧玉簪》,可是點心店工作的表弟每天起得早,看著看著,晚上八點光景,在戲院里睡著了,那姑娘一場戲文下來,又見他寡言木訥,事情就黃了。丁國銓本是蘇北人,不是土生土長江南人,對越劇不感興趣。

忽有一日,碰見小姐妹王招娣,國英覺得這兩人倒可以一試。王招娣雖有啞巴拖油瓶,但人長得水靈標(biāo)致,這樣的女人不會嫌棄老實巴交的江北人表弟吧。這表弟,不抽煙不喝酒,雖是個點心師傅,但是心里有小九九,粗鄙點的女子,他看不上,寧可一個人。呆頭鵝配鵝蛋臉,沒準(zhǔn)命中注定。

先不說破,國英就借口帶王招娣去表弟家的院子看花,折花,順便看看兩人有意無意。只要不討厭就有了可能性,處對象一開始都是這樣的?;厝ヂ飞希瑖⑾葐柵叫乃?,王招娣呢,半天不響。最后小姐妹國英說,你討厭他不?王招娣搖搖頭。國英趁機說,要不先處處看?王招娣這回爽快地說,他家的院子倒是好。國英說,他人老實,絕對不滑頭。王招娣幽幽道,看看桃花,就知道紅顏都是薄命的,花無百日好。

第二天,國英到丁國銓工作的點心店吃早飯,等燒餅的時候,就問表弟,禮拜六給你兩張票?丁國銓說,哦。表姐說,你請她去看吧。丁國銓又說,哦。表姐湊到表弟跟前,又咬耳朵低語,“不過她比你大兩歲,有個拖油瓶啞巴兒子?!倍層终f,哦。表姐說,她一個女人家,外地人,可憐的。丁國銓說,無啥。

表姐就猜,這木頭表弟喜歡上這個跟她一起來看桃花的女子了。

30歲那年,王招娣再嫁給丁國銓。丁國銓還是不喜歡越劇,卻喜歡王招娣。啞巴兒子也一起跟過來,丁國銓倒并不在意,多個人,添雙筷子而已。他在國營點心店,畢竟有點便利。啞巴從小不討人煩,性格文靜,看繼父院子里的花草,都像在沉思。丁國銓也盡量對她母子倆好,每到星期天早上,都會包好吃的小餛飩給母子倆吃,小啞巴臉上笑意也多起來,小臉上紅撲撲了。丁國銓上無父母,沒有七大姑八大姨耳邊叨叨,別人議論他娶的是二婚頭,他只裝聽不見。

結(jié)婚頭幾年,丁國銓美人在抱,有驚喜感,兩個人都年輕,也彼此貪戀。王招娣做了幾身衣裳給新夫君,休息日出門的丁國銓,比小伙子時更有模有樣。王招娣有時會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唱幾句,問丁國銓好不好聽,丁國銓笑笑說,我不懂。王招娣就覺得丁國銓太笨,不解風(fēng)情。

婚后生活大致不錯,除了冬天早上,丁國銓四點就要去上班,留給王招娣一個漏冷風(fēng)的被窩讓人氣惱,其他都過得去。王招娣不喜庖廚,丁國銓做好單位的點心繼續(xù)做家里的飯菜,小鎮(zhèn)上多的是買汰燒男人,他也不覺得自己女人懶。過年過節(jié)前,裁縫生活忙起來,王招娣要挑燈夜戰(zhàn),很費眼睛,丁國銓就換了六十瓦的燈泡,寧愿電費貴一點。

美中不足的是,婚后兩年多,王招娣沒有懷孕,丁國銓慢性子,王招娣急性子,悄悄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跟她說,你沒有毛病,只是子宮位置不容易懷孕,多多努力就是了。王招娣就靠在劇團里學(xué)的一點功夫,每次房事后就在床上倒立。

后來終于倒立出了閨女丁路路。王招娣一見到初生的女兒,一個漂亮的小嬰兒,就是院子里桃樹上的一滴露珠,就說女兒名叫丁露露,后來聽人閑話,女孩子叫露露,今后婚姻不大好,又改叫路路,意思是長大了門路多。丁國銓想不出特別的名字來,他們的閨女就叫丁路路了。那時候,女孩子帶重字的名字叫起來最洋氣。丁路路三歲就會在床上倒立,十分淘氣。

丁路路從小就和她媽親密得不像母女,倒像是一起廝混的小姐妹,兩個人好起來,就窩在房間里,拿著一本越劇戲詞一道唱,路路唱旦角,學(xué)王文娟,她媽唱小生,學(xué)陸錦花。有時候丁路路唱跑調(diào),王招娣就教她說,阿囡你呆肚腸,這個地方要用假嗓唱,真嗓怎么唱得上去呀。這娘倆有時調(diào)皮起來,在大床上抱著滾來滾去,互相咯吱調(diào)笑,兩串笑聲繞來繞去,像一種特別的唱腔。

丁路路人生的第一個小姐妹,叫林燕燕。當(dāng)年班里有個男同學(xué)愛搗亂,給同學(xué)取綽號,就故意反著叫:丁燕燕,林路路。兩人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在一個班里,經(jīng)常是別人亂叫,她們亂應(yīng)。如此制造出無數(shù)歡樂效果,有時那個搗蛋男生亂叫林路路,正巧碰著丁路路不高興,就在教室里追著那男同學(xué)要打,還沒發(fā)育的小個子男同學(xué)抱頭鼠竄。嘻嘻哈哈一溜煙兒跑開了,丁路路也是在那個時候,初露尤三姐一般的潑辣風(fēng)騷。

后來一次回家的路上,兩個小姑娘一起走著。林燕燕忽然說,我不想馬上回家去,先去你家玩一會兒吧。一路上,丁路路的手甩來甩去,沒個停的時候,她一會兒摘片樹葉,手里撕著把玩,一會兒采喇叭花玩,把喇叭花也撕碎了拍到地上,蹦蹦跳跳。

丁路路忽然靈機一動說,他們叫我們丁燕燕林路路,不如我們結(jié)拜姐妹吧。

林燕燕遲疑地說,戲文里都是結(jié)拜兄弟呀。

丁路路說,結(jié)拜姐妹也有的,越劇十姐妹就是義結(jié)金蘭啊。

林燕燕說,桃園三結(jié)義那才叫義結(jié)金蘭。

丁路路說,管他呢,男女都可以義結(jié)金蘭的。

林燕燕應(yīng)聲說,好呀,我們義結(jié)金蘭。

她們互問生日,丁路路比林燕燕大半歲多。

到了丁家的院子,兩個小姑娘見四下無人,丁路路說,這棵石榴樹給我們作證吧。我們朝它拜三拜,再學(xué)戲文里的女子那樣互相道個萬福,就義結(jié)金蘭了。林燕燕捂嘴嬌笑。丁路路又說,男的結(jié)拜兄弟,要手腕上放點血,滴在一個碗里,從此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林燕燕一聽就怕痛,但最后,丁路路并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只是說,明天我們交換一條手帕吧。第二天,林燕燕拿了兩條荷花白底手帕,送了一條給丁路路當(dāng)信物。

義結(jié)金蘭后,丁路路家里的歡聲笑語更多了。平時啞巴哥哥不在家,他在縣城的聾啞學(xué)校上學(xué),要到周六下午才放假回家。丁路路眼里也不大有哥哥,自己歡快地進進出出,連招呼都不跟啞巴哥哥打。倒是林燕燕每次去她家,如果遇到啞巴哥哥坐在窗前看書,就往窗子里面笑笑,微微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有次林燕燕對丁路路說,你哥哥怎么老是在看書呀?也不出來跟我們玩。又有一次說,你哥哥怎么像個呆秀才,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書,書有什么好看的。丁路路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就是個木頭呀,除了看書,就是吹笛子,要么玩蟋蟀。

西廂房有一排四扇老式雕花木窗,是向小院子敞開的。啞巴哥哥斯斯文文,時常穿一件干凈的灰布衫,白白凈凈的,坐在窗前看書或吹笛。啞巴哥哥并非真正的聾啞人,小時候生病,發(fā)高燒好幾天,燒迷糊了,后來不知怎么搞的,耳朵聾了一陣子,兩年后漸漸又能聽見了。據(jù)說小啞巴子最先聽到的,是夜里院子里有蛐蛐在唱歌,從此,小啞巴子就愛上了聽蛐蛐唱歌。

啞巴哥哥復(fù)聰之后,就是發(fā)不出聲音,可能是聲帶徹底燒糊了。

有一次,啞巴哥哥窗前讀書時,一抬頭,正巧林燕燕從他窗前走過,見啞巴哥哥低頭看書的樣子俊秀,像戲文里的秀才張生,不免多看了一眼。另有一次,夏夜七八點鐘,啞巴哥哥在窗前吹笛子,非常專注的樣子,吹完一曲,見林燕燕立在他窗口,歪著腦袋認(rèn)真聽著。有時啞巴哥哥見妹妹和林燕燕兩個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踢毽子,有時打打鬧鬧,他聽到她們在議論他。

有時候放學(xué)早,丁路路帶著林燕燕順路拐到橋腳邊點心店,向她爸要個燒餅吃,這時候,丁國銓的點心店正是要打烊時分。丁國銓笑瞇瞇地遞過在爐膛的余溫中保溫的燒餅,兩個小姑娘接過燒餅,清脆地笑著,像一陣風(fēng)吹走了。

丁家院子,有四棵會開花的樹。臘梅花月季花桃花石榴花開了,謝了。臘梅有幽幽的暗香,桃花爛漫,月季和石榴都開得比較家常,那真是個美麗的院子。那院子基本上是丁國銓下午3點半下班后回家整飭的。丁路路家的飯也是她爸回家燒的,菜,是她爸回家順便買的。那時候沒有自來水,只有井水和河水,她爸天天去河邊洗東西,打井水燒水做飯,那口井是乾隆年間就有的老井,井邊總是遇到忙碌家務(wù)的女人,說你這種買汰燒男人,家里女人真是有福氣,丁國銓總是笑笑。忙完了所有的事后,丁國銓就用紅茶碎末泡一缸茶,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淺淺歇個腳。偶爾在夏天夜里,父子倆蹲在院子里斗蛐蛐,啞巴哥哥手里拿個電筒,父子倆其樂融融,院子的壁腳處,擱了一溜兒小陶罐,都是蛐蛐們的窩,有會斗的,有會唱歌的。也不知丁國銓哪兒找來的,還有竹編的漏孔細細的籠子。母女倆則在院子里搭起的竹榻板上半坐半臥著,興致勃勃地哼戲,也其樂融融。

王招娣跟丁國銓結(jié)婚后,還是沒有正式工作,做家庭裁縫掙幾個散錢,收入不固定。但在家里,王招娣說一不二,丁國銓好像沒啥地位。為了給寶貝女兒丁路路多幾件新衣裳,有一次,丁國銓帶啞巴哥哥坐了趟輪船,半日后,到了杭州里仁坊巷,帶去的幾條蛐蛐很快賣掉了,換了錢回家,丁國銓給啞巴哥哥在附近的一家笛子作坊買了支新笛子,余錢回來都交給了王招娣,王招娣沒想到蛐蛐換了這么多銀子回來,頓時眉開眼笑的。以后想改善生活了,就催著丁國銓去抓蛐蛐,丁國銓卻說,能賣得出價錢的蛐蛐并不容易找,全是憑運氣的。奇怪的是王招娣說了這話后,丁國銓反倒是抓不到上品的蛐蛐了,兩三年內(nèi),又去過幾回杭州里仁坊巷,蛐蛐換得的銀子都沒有帶啞巴哥哥去的第一次多。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三期)

蕭耳,作家,資深媒體人,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為《南方周末》《書城》《信息時報》《百花洲》等多家文學(xué)期刊、時尚雜志和報紙寫專欄,在《收獲》《鐘山》《上海文學(xué)》《大家》《小說月報》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種。出版有長篇小說《鵲橋仙》《中產(chǎn)階級看月亮》《繼續(xù)向左》;文化隨筆《櫻花亂》《錦灰堆 美人計》《小酒館之歌》《女藝術(shù)家鏡像》《20世紀(jì)60年代西方時尚符號》及電影文化隨筆《第二性元素》、文化地理隨筆《流光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