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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22年散文—— 王清輝:與生活的深切對話
來源:文藝報 | 王清輝  2023年05月26日08:05

回看2022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我們讀到了很多將視野聚焦于當下、體現著新時代特點的散文作品,其中尤其有一些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正吸引著更加廣泛的關注和討論。以下擷取本人目力所及范圍內一些有代表性的年度作品,無論是描摹生活的真實和情感的真摯,還是刻畫歷史的體察與日常的幽微,這些作品無不融入作者獨特的理解和感悟,通過各自不同的視角和筆觸,共同繪就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模樣。

時間的追溯

在寫作中探尋文化、歷史或地理的遺跡,在時間向度上追溯人世的變遷,這既是寫作者對于時間的認知,又體現著時間恒久的力量:它賦予我們穿行于歷史文化之中、從而明察世事的可能,我們在時間的光環(huán)里,帶著自己的眼光和思考,從而找到一個處于更大歷史格局和時空坐標中的自己。

穆濤《中國人的大局觀》踐行文史互鑒的精神,梳理中華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和獨特之處,用時代精神和現代意識激活文化與傳統(tǒng)。從星辰山川、先賢先哲、古書典籍中,在天下、時序、王道、歷史的知識譜系中,探究時間長河里的大義,而這正是中華典籍、中國文化所植根的歷史土壤。

羅新《漫長的余生》為一位北魏宮女立傳,利用墓志等史料勾勒宮女王鐘兒的一生,以她的眼睛去看她身處其中的時間。從獻文帝、孝文帝到宣武帝、孝明帝近80年的北魏歷史里,不僅有皇帝、后妃、外戚、朝臣、宦官,更有許許多多王鐘兒這樣的普通人,他們被時代席卷、裹挾,也被時間迅速拋棄。這部散文不僅重申了普通人的價值,反映出作者對當代史學背后的觀念、方法和技術的反思、求變,是一個深化省思的重要聲音。

既能夠帶著自己在專業(yè)領域中的解讀和認知,同時又能在寫作中浸透著對人生的深刻洞察,是散文文體獨特的優(yōu)勢。巫鴻《豹跡》以想象的碎片黏結記憶中的心緒和氛圍,讓當下和回憶在某個時空里相遇;張新穎《不任性的靈魂》寫自己閱讀體驗,也同時在描繪互相隱秘地連接著的精神圖譜;雙雪濤《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對文學的真誠和篤定躍然紙上;陸灝《擔頭看花》寫關于錢鍾書、毛姆、卞之琳、俞平伯等等的趣聞、歷史、瑣事,同時也是在廣闊書海中串聯(lián)起偉大作家之間、潮流思想的記憶,讀書的時間感和歷史感便油然而生。

情感的發(fā)掘

面對過往的歷史和感情,就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我們并不知道這些碎片原來的形制和樣子。寫到過往感情時,就像是在看一場電影或是做了一個夢,一切都活靈活現近在眼前,但是聽不到聲音,或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已不屬于眼前這個世界。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作者在散文寫作中重述自我的記憶,不如說是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重整記憶和情感以發(fā)掘自我。

陳倉《月光不是光》以鄉(xiāng)愁和親情為主題,寫在鄉(xiāng)村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代,離開故鄉(xiāng)的游子重返故鄉(xiāng)時,心靈所受到的巨大震動,其中既有對過往生活濃厚的懷戀,也充滿著對當下生活瞬息萬變的擔憂與熱望。散文集中有一篇《拯救父親》尤其震動人心,寫拯救病危父親的過程,其令人動容之處,不僅是與死神賽跑搶救父親性命的經歷,更在于父親對于在外漂泊的子女來說,就相當于故鄉(xiāng)和土地,具有精神和靈魂歸處的意義——苦苦掙扎著亟需拯救的,還有自己情感和精神上的坐標。

馮良《涼山的人》同樣寫“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用深情的筆墨回憶家族至親,如哥哥、父親、繼母等人,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具有涼山彝族特色的畫卷。我尤其喜歡其中《涼山少年》一篇,寫哥哥的一生,之所以題目叫做“少年”,大概是因為在妹妹的心目中,更愿意保留的是哥哥的少年時期吧,那個很愛說話、很淘氣、意氣風發(fā)的哥哥。哥哥一方面很融入涼山,在涼山做了一輩子鄉(xiāng)村教師,另一方面也十分渴望著改變,但是“好像他的愿望都繞著他走,把他一次又一次地甩在他出發(fā)的地方”,作者并沒有回避在哥哥身上的這一組矛盾,但直到哥哥生命終了,仍然沒有完成走出大山的愿望。哥哥并不是不愛涼山,只是心中一直存著一個少年夢,希望自己能夠走出去。這種復雜的情感直指人心、感人肺腑。

李一鳴《在路上》回溯自己走過的路和看過的風景,記憶中的時光和情感,一路上所遇的人和事在作者的凝視下重新連綴起時代的珍藏,成為文字里更加真實的感情和意義。同樣在回溯往事中發(fā)掘情感的還有格子《人間一格》,作者在看似尋常的日?;貞浿?,試圖重建的是一般生活的趣味和時代變遷中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地理的形塑

在對故鄉(xiāng)的回望和打量中,日常生活的更迭與時代的輾轉變遷很自然地就會轉化為留在個人記憶中的深情。不僅如此,從對自己和故鄉(xiāng)關系的回望和反思開始,生命的情感不僅融匯于對過往歷史的樸素感情或慰藉中,更在于將故鄉(xiāng)的地理寫就為時代的地貌,在書寫土地上風物人情、今昔記憶的同時,寫出生命最本真的樣貌,完成對一地一城的文學形塑。

劉亮程《土地上的睡著和醒來》延續(xù)其鄉(xiāng)村書寫,將鄉(xiāng)村文化體系中的生命狀態(tài)死和生,表述為土地上的睡著和醒來,聚焦于對死亡的寬厚理解與溫暖安置。楊獻平《沙漠的巴丹吉林》以在巴丹吉林沙漠從軍的體驗與觀察為主題,書寫了大漠瀚海之中的沙塵暴、戈壁、牧區(qū),以及黃羊、蜥蜴、蝎子等諸多沙漠特有的動物,并對周邊諸多人文古跡進行了實地踏勘,呈現出另一種大地人間的現實與精神生活。劉瓊《徽州道上》有意識地將徽州及其周邊文化納入視野范圍,與其說是對家鄉(xiāng)的激賞和贊美,不如說是對家鄉(xiāng)徽州作為文化概念的梳理和綿延。

地理空間不獨指故鄉(xiāng),還應包括傳統(tǒng)與當下日常生活中的風物、儀式乃至審美種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往往能引發(fā)獨特的感慨與觸動。文珍《風日有清歡》以節(jié)氣為主題,歷涉物候風物和舊時掌故,并結合自己的閱讀、觀影經歷,乃至記憶中的故事等等,在自然與人事、傳統(tǒng)與現代間往返,世事人生的變與不變就此完成一次形塑——一次次節(jié)氣的循環(huán),也正是幾千年來的生命體驗。胡竹峰《雪下了一夜》形塑的是傳統(tǒng)的審美氣息,將自己的眼光和思考,融匯于中國古代生活美學,充滿發(fā)掘日常生活的獨特意蘊,最讓人感慨與觸動。

自然的契合

自然、生態(tài)題材的作品仍是2022年散文寫作的熱點方向,幾乎所有期刊都專設了生態(tài)文學或是生態(tài)散文專欄,這類題材圖書也越來越受到重視。自然、生態(tài)題材寫作的對象,常常包含著作者獨特的哲學觀、生命觀和世界觀在其中,每個人的關注點也各有不同:有的關注動物乃至自然萬物,有的涉及大湖大山和森林海洋,有的從村居、山居日常深入植物、動物等博物領域,還有的通過腳步的丈量來拓寬自己的視野和精神的疆域,從性情學識、自然之思與旅人之道,上升到人類精神層面,從而能夠帶給人和生命廣闊、深刻的啟示。

沈念《大湖消息》記錄了作者多次去往洞庭湖濕地的見聞與思考,在大湖的滋養(yǎng)和熏陶中,映照出時代變遷中生態(tài)、人世的嬗變。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人本身,都在自然中獲得撫慰與修復,從而獲得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可能。這既是自然循環(huán)的過程,也常常是命運曲折發(fā)展中的遭際與糾葛。

何向陽的《碧水丹山》以地質、考古、生物、歷史各個方面全面展示武夷山的丹霞地貌與動植物情況,翔實豐富地表現了武夷山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筆涉福建武夷山著名的茶文化以及令人驚嘆的工匠精神,展現了一個生態(tài)主義者的人文關懷。

傅菲《鳥的盟約》中,無論是鳥的種類還是由鳥與大自然而來的感悟,都十分豐富。作者以田野調查的方式描寫了鳥的生命與死亡、飛臨與離開,更注重人與鳥的關系、人與自然關系的展現和思考,去塑造鳥與大自然及人的和諧共鳴。

梁衡《樹梢上的中國》以古樹為切入點,講述了在古樹的見證下人、村莊所發(fā)生的歷史。書中有對各地古樹的描述,有對古樹相關歷史故事的探究,也有立足古樹、人與歷史的深刻思考,更不乏對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與探討。

陳應松《生態(tài),以及文學》一文是在自己大量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之上,呈現了他對生態(tài)文學寫作、人與自然關系的系統(tǒng)性思考——生態(tài)文學“是一種回歸大自然的文學情懷,是一種鄉(xiāng)愁寫作”。同時,文中他還總結了自己在生態(tài)文學寫作中的一些方法和經驗,尤其是他對“生態(tài)文學,作家何為”的精神情懷的孜孜以求,體現著生態(tài)寫作的追求和高度。

向來較為薄弱的散文文論今年收獲頗豐,有多部散文研究專書問世,包括孟繁華《散文的氣質》、謝有順《散文中的心事》、王彬《散文課》,以及周曉楓在《散文》雜志上的專欄等,都是從自己的閱讀和寫作出發(fā),專門論述散文寫作的理論和實踐,同時有意識地展開散文文體意識各方面的思考,對于促進散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發(fā)展,必有重要的意義。

綜上所述,散文寫作雖然旨趣風格各異,仔細想來,又總覺得都帶著一顆溫柔的內核,自然,舒展,動人——或許我們本不該以題材或是寫法來對散文進行歸納,因為歸納的同時也意味著一定的排除和區(qū)分。在散文記錄下的時代和生活的樣貌中,我們總能看見自己熟悉的那一種,讓人感嘆作者對時代生活描摹的精準;時常也能看見令自己意料之外的那一種,讓人驚嘆作者選取視角的獨特。散文應是一個包羅萬象的萬花筒,能闡釋從生死、到故鄉(xiāng)、到未來等等方面的思索;散文又是一個社會百相的浮世繪,讓我們看見了人類從過去到未來、從行為到思緒的萬千形態(tài)。因為散文在實際寫作中邊界不斷被拓寬,能夠牽涉和包容的內容也變得愈加繁復,我更加期待著在未來的散文寫作中看到更新的思考、更多樣的趣味和更豐富的姿態(tài),為我們打開眼界,尋找新的情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