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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5期|哥舒意:入河
來源:《草原》2023年第5期 | 哥舒意  2023年06月02日08:43

“周末你別忘了帶爸爸去動物園?!泵妹谜f,“他最近一直吵著要去?!?/p>

“什么動物園?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有兒童樂園的那個唄,有個噴水池那個。以前那里不是動物園么,你初中還翻墻進去過?!?/p>

“爸爸老糊涂了,我只記得那里是公園?!?/p>

汪文言有點摸不著頭腦。

“為什么要我?guī)??你帶小毛去玩時順便帶爸去唄。”

“我們周末要學英語和鋼琴,還要練游泳,現(xiàn)在小孩可比我們小時候忙多了?!泵妹谜f,“家里也就你有空兒,再說你早就答應(yīng)了。”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的?”他問,“周末有個女的約我……”

“汪大毛同志,你離婚多久了,怎么就一直晃蕩著沒再成個家呢?”妹妹說,“還有,你別跟我老公吹你約的那些女人,你要是帶壞他我跟你沒完!”

他聽出妹妹有點生氣,只有在生氣時她才會加上同志。這個習慣又是父親傳給他們的,小時候一旦他們闖禍了,母親拉過來就打,父親則會給他們名字加上“同志”兩個字。他倒不怕母親的掃帚,但父親只要加重語氣說“汪文言同志”或者“汪大毛同志”,他膀胱都有點緊張。長大后他想,大概這就是官威吧,父親大小也是個副局長。

“是不是上次那個主持人?”妹妹氣歸氣,對他的事還是有點八卦心。

“不是,主持人那個不太行,看不上我哦。”他說,“這個是上個月吃飯認識的,剛離婚不久,可能想找我開導?!?/p>

“你行了吧,別開到床上了。”她說,“汪大毛,你怎么就一點不像爸爸呢?”

以后說不定像,可能也會早癡呆。他這么想,然而嘴里只是說,好吧,我知道了。他想,妹妹真是越來越像媽了。

妹妹說他不像父親,倒也沒說錯。父親是恢復(fù)高考后第一批大學生,年輕時大概文質(zhì)彬彬的,照片看起來挺儒雅的,后來不知怎么就干起了水利,最后當上了水利局里的領(lǐng)導。從字面上看就是一個清水衙門,家里除了老家來人,幾乎就沒客人來。母親跟父親吵什么事時,一直說你既不管人也不管事,就只能管管下雨挖河發(fā)大水,一到發(fā)大水就找不到人了,跟那些泥腿子一起泡在水里,人都泡胖起來。他記不得父親回了什么嘴,可能什么都沒說,有時會躲到他和妹妹的房間,看他和妹妹寫作業(yè)。妹妹從小規(guī)矩,作業(yè)做得整整齊齊。他沒來得及收起剛租來的武俠書。父親拽起來看了看,覺得沒什么意思,又丟到桌上,喝一大口茶,去院子里吐掉。

他們住的院子是水利局的家屬房,還都是平房,夏天熱,冬天冷,蟲子多,雨水潮。家里唯一特別點的是父母屋子里有臺水冷式空調(diào),抽地下水降溫。夏天最熱的時候他和妹妹成天待在父母的屋子里,聽著空調(diào)從地下抽水的噪聲,可以看一天的電視,《西游記》《紅樓夢》,還是閉路電視。母親總是在做飯,父親要么不回來,要么帶著同事一起回來,不知道是來開會還是來吃飯的,總之一起吃了再走。他和妹妹每次都是各盛一碗飯菜,拿兩個饅頭回屋吃。

打完電話的第二天,他想起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吃家里的飯了。和前妻離婚后,他一個人住,要么點外賣,要么找個女人去朋友開的餐館吃飯。他想起小時候的事,發(fā)微信給妹妹,問晚上能不能加雙筷子,妹妹照例罵了他幾句,讓他到點滾回來,順便去游泳館接一下汪小毛。下午他看時間差不多就從電信公司溜出來,去了外甥訓練的游泳館。一群小屁孩正好做錯了動作被教練罰練,扒著岸沿伸直腿打水,外甥是最邊上一個。他在場邊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什么時候小學一年級都要這么努力了。他小學一年級時還趴在地上打玻璃彈子,褲子上都是泥巴,回家一直被打。妹妹倒是從來不打汪小毛,只是吼他,每次看汪小毛被吼,他都有點同情小外甥。

訓練結(jié)束了,汪小毛從水里探出頭來,看見他這個舅舅,居然還有點高興,費力爬到岸上。他拉起毛巾擼外甥濕漉漉的腦袋,有點像擼一條剛洗完澡的小狗。等外甥去更衣室換好了衣服,他在門口的超市買了兩聽可樂。

“還是舅舅好。”汪小毛說。

“路上喝掉,別讓你媽看見?!彼f。

他們一邊喝可樂一邊往家走。

“練得怎么樣,能拿世界冠軍不?”他問。

“有點難度?!蓖粜∶f,“誰讓教練跟我媽說我水性好,我媽就覺得她生了個游泳天才,反正苦的是我?!?/p>

“你隨你外公。”他說,“你外公游泳很好,年輕時游過長江?!?/p>

“現(xiàn)在外公洗澡都費勁?!蓖粜∶珖@了口氣,說,“舅舅你游泳怎么樣?”

“不會?!彼f。

“哦,媽媽說你怕水?!蓖粜∶f,“你小時候遇到了水怪,差點被淹掉了?!?/p>

“差點你就沒舅舅了,也就沒人給你買可樂了?!?/p>

“舅舅你真的遇到了水怪?”外甥問,“水怪長什么樣?”

“喝你的可樂?!?/p>

“你怎么不像我媽那樣生個小孩?”

“我又不能生小孩,我又不是女的?!彼f,“我覺得我們兄妹有你這個孽畜,就很頭疼了?!?/p>

他們喝完可樂,打輛車,差不多兩腳油到了家。妹妹正在廚房做菜,拉門關(guān)住了油煙。汪小毛聞了聞味道,說有辣椒的味道,一邊打了個噴嚏,一邊去陽臺把臟衣服丟進洗衣機??蛷d里就剩下父親和汪文言。父親坐在輪椅上,仰著脖子看電視。電視里不知哪個地方臺正在重播《西游記》,“三打白骨精”。他靠著沙發(fā)陪著看了一會兒,恍惚回到了中學時的暑假,和妹妹待在父母的臥室里孵空調(diào)。

廚房門開了,妹妹的聲音竄過來,別跟大爺似的,你又不是爸爸,來端菜。

他去廚房搭手端菜。三菜一湯,辣椒炒肉、番茄炒蛋、青菜豆芽,還有碗酸辣湯,還蒸了四個饅頭,看起來是一人一個。妹妹又叫汪小毛。汪小毛跑出來先拿饅頭。

“游泳餓了?!蓖粜∶f。

妹妹把輪椅推到了飯桌前。父親也拿了個饅頭,扭頭繼續(xù)看電視,《西游記》播完了,在播《新聞聯(lián)播》。

“你老公呢?”

“快到要緊的雨水天了,每天要去現(xiàn)場,就跟爸爸當年一樣。”妹妹說,“晚上就咱們幾個吃飯,不等他?!?/p>

她給父親盛了飯,夾了炒蛋和青菜,挑出炒肉里的辣椒,大半給了他。他掰開饅頭,夾了辣椒。

“怎么不給爸爸吃辣椒?”他說,“他又不是不愛吃?!?/p>

“爸爸得了胰腺炎后就不吃了,像是變了個人,一點辣都不能吃?!泵妹谜f,“不是跟你說過嗎,你怎么對爸爸的事一點都不上心?!?/p>

“他就是有點糊涂,又不是老年性癡呆。”他說,“你不用把他當成汪小毛。”

“我又不小?!蓖粜∶f,“我比外公記性好。他現(xiàn)在什么都記不住。昨天他對著我叫汪大毛。他把我記成舅舅了?!?/p>

“外甥像舅?!彼f,“就是你沒我小時候那么帥?!?/p>

妹妹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你有個當舅舅的樣子??!”她說,“別每天晃蕩得像混社會的。小毛如果學你,我就跟你斷絕兄妹關(guān)系。”

“你家里人誰都是跟我學壞的?!彼f,“枉我小時候帶你出去玩了,不知道是誰跟屁蟲一樣跟著我?!?/p>

“誰讓你是我哥哥,我又沒有辦法?!彼f,“你以后是不想來蹭飯了?”

“這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我攔著你,你就跟三班那個小混混兒好了,他搞大了幾個女生的肚子了,去年因為詐騙進去了?!?/p>

妹妹狠狠瞪他一眼。

“你偷拿家里錢,我看見了,但是我沒有告訴咱媽?!?/p>

“我每次都帶你一起吃的,還給你買漫畫書,《美少女戰(zhàn)士》,準確說你是從犯。”

父親忽然呵呵呵地笑了三聲。他們還以為父親在笑話他們,結(jié)果父親不知道看到什么新聞,開心得笑出了聲。妹妹又給父親夾了兩筷子菜,盛了碗湯。小毛吃飽了,申請玩會兒“平板”。飯桌上就剩下父親和他們兄妹。汪文言吃光了辣椒肉絲,就著湯底咬饅頭。他看父親碗里也吃了大半。

“爸爸胃口還行?!?/p>

“胃口還行,也不敢讓他多吃,醫(yī)生說別再胖了?!?/p>

“他年輕時更能吃,一口氣可以吃半鍋飯。”他說,“比我現(xiàn)在能吃?!?/p>

“你什么都比不上爸爸?!泵妹谜f,“飯量,身高,工作,家庭,脾氣,哪樣都不如爸爸。就連我老公,也是爸爸介紹的?!?/p>

“你老公是爸爸在水利系統(tǒng)的接班人,親自帶出來的徒弟,爸爸對他比對我都親?!彼f,“就連親生女兒,都送給了人家?!?/p>

“滾你的,誰讓你硬著脖子不肯考編。”妹妹說,“你們好幾年都沒說話?!?/p>

“家里有一個聽話的小孩就夠了,反正你是正面典型。”他說,“是吧,爸?”

父親扭回頭看他。

“小毛,你要聽妹妹的話。”父親說,“大毛小毛都要聽話。大毛呢?”

“大毛吃飽了?!泵妹谜f,“爸,你吃飽了嗎?”

“我吃飽了?!备赣H說,“大毛小毛吃飽了嗎?”

“我吃飽了?!彼f。

“小毛你要經(jīng)?;丶页燥垼嬖V大毛,他媽媽想他?!备赣H說,“讓大毛帶媳婦一起回來吃飯。”

父親又忘記了。他想,母親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他媳婦也早跟他離婚了。

離婚回到老家,他托關(guān)系找了個電信公司的工作,算是事業(yè)編,跟以前賣手機感覺也差不多。父親的記性是從胰腺炎發(fā)病后出現(xiàn)問題的。急性胰腺炎,誘因可能是喝酒,也可能是吃肉,總之跟身體肥胖有關(guān)。父親本來就偏胖,退休以后更是發(fā)了福。母親去世后,有段時間他一個人住在水利局的老房子里,不時和過去的戰(zhàn)友、老同事、老同學吃飯。過去是母親負責做飯,現(xiàn)在找了個做飯的鐘點工,或者干脆在門口的小飯館里。妹妹住得近,隔兩天去看看,收拾一下。他也去看過,在只有他和父親兩人在的時候,兩個男人好像都不知道該說什么,父親就說起了挖河渠的事,說一次挖不通,第二次可能就通了。人在從事不擅長的事情時,總會犯些錯誤,關(guān)鍵是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就能朝著目標前進,完成上面下達的任務(wù)。他聽了父親的話,一時摸不著頭腦,就悶頭夾菜吃飯。吃飽飯兩人松了松腰帶,各自松了口氣。他回到自己家才想到,父親可能是在說他再婚的事,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再婚的打算。結(jié)婚這種事,一次不就夠了,他想,你看你自己,在我媽去了后,也沒找老伴不是。

他學習一直不怎么樣,高考勉強上了省城的一個末流大學的商學院,大家基本都是去混文憑的,每年都要補考,好歹最后拿到了學位證書。畢業(yè)后家里讓他繼續(xù)考研或者考公。拉倒吧,他想,大學能畢業(yè)已經(jīng)謝天謝地,我又不是妹妹,有個讀書腦袋。他對手機電腦有點興趣,大三時就跟幾個同學混在一起,在學校里賣起了手機,買賣逐漸做到了大學外面。大學畢業(yè)后,幾個人索性正式做起了買賣手機的生意。十萬本金是母親瞞著父親偷偷塞給他的。年輕人手機換得快,諾基亞、三星、摩托羅拉,后來連蘋果都做了手機,像一個小電腦,手指在屏幕上戳戳就能看新聞看電影。過年回家他帶了新手機,想讓父母鳥槍換炮。

“你爸說新手機又大又貴,太花哨了,就不換了?!蹦赣H說,“我倒是想換,可是我不會用?!?/p>

跟父親不一樣,母親文化水平不高,剛小學畢業(yè)。她那個時候能小學畢業(yè)已經(jīng)很好了。也多虧了是過去,現(xiàn)在的大學畢業(yè)生怎么可能和小學文憑的結(jié)婚成家,兩個人根本沒法一起過日子。

妹妹換了新手機倒是很開心,她上了鄰省的水利大學,父親的老本行,子沒承父業(yè),女承了。他去進貨時偶爾找她吃飯,給她買件衣服,塞點零花錢,有新款的手機就帶給她。不過妹妹大學畢業(yè)后回老家工作,并沒有進水利系統(tǒng),她去初中當了老師,教地理。有次他有事去找她,還沒到放學時間,在后門聽了一會兒妹妹教什么地理,什么中國四大河,我們這里也是洪澇災(zāi)害高發(fā)地區(qū),你們還記得水災(zāi)嗎?初中生們搖頭,說那是小時候的事了。

“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發(fā)大水?!彼诨丶衣飞险f,“我還背你淌水去過學校?!?/p>

“你是哥哥么?”妹妹說,“以前每年夏天都發(fā)水,街道上的水淹到大腿。我們還在水里捉魚,那么大的魚,就在街上哦!這么大,都是洪水沖過來的。”

“那叫泄洪?!彼f,“你怎么讀的書,還水利大學呢?!?/p>

“你怎么還不成家?”妹妹說,“爸媽總嘮叨這個。怕不是沒有女人要你吧!”

“我覺得你夠嗆?!彼f,“誰受得了你這樣的女人,我覺得你比我難辦。”

他已經(jīng)忘了結(jié)婚是第幾年的事了,沒有和家里商量。對方是數(shù)碼城附近酒吧的打碟。某次夜里去酒吧喝酒認識的,喝醉了就在一起了。她整條左臂上文了一個水中女人。他問這是什么。這是水仙,她說,也是河神。他想起來小時候每年的洪水,有點想笑。你笑什么?她問。他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爸爸是水利局的。水利局是干什么的?她問。治水的,他說。在哪里治水?在哪里泄洪?她問。

幾個月后他們住到了一起,已經(jīng)忘了是誰提出結(jié)婚的。晚上喝醉了,第二天一早醉醺醺地去民政局領(lǐng)了證,兩邊父母誰都沒說,就是歪歪斜斜地拍了照領(lǐng)了證,照片上倒看不出宿醉的樣子。請兄弟們吃了頓大酒,再給母親打電話,下周給你們帶兒媳回來。母親電話里說,哪有結(jié)婚不跟家里說的,你爸不開心,你回來小心點。他和妻子坐火車回了家,晚上在家一起吃飯,母親操持了一桌菜,父親跟他們兩人各自碰杯喝酒。母親就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沒打算,他說。沒打算,妻子也說,我們年輕,還有很多事沒試過,但要孩子這事不想試。飯桌上冷了一下,父親不說話,只有妹妹還在活躍氣氛,說,汪文言同志總算有人要了,嫂子你一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

第二年他們?nèi)チ似拮拥哪锛?,遠在西北,坐火車幾天幾夜,再轉(zhuǎn)長途汽車,路上塵土飛揚,土地溝壑縱橫不見雨水。單親家庭,生父不知去向,再婚的女人寄人籬下,看起來比他的母親要老上一輩。他留下兩臺新款手機當作禮物,母女間也沒有多余的交流。他的臉和手不習慣那里的氣候,都開始干裂,身上掉皮。難怪你要在手臂上文上河神,你們這里五行缺水,他對她說,我住不慣你這里。她說,以后我們誰都不要去對方家里。他說行。于是他們之后再也沒陪對方探過親。

不適合的不只是天氣。婚后開始爭吵,總是缺錢,家里一直亂糟糟的,很多朋友來家里聚會,她酒吧的朋友,他生意的朋友。很多次他回到租的房子,看見一地的酒瓶,電子音樂開得震天響,頭疼欲裂。兩三年的時間過得都跟宿醉一樣。有次去外地進貨一周,回家沒人在,直到早上都沒有人回來,發(fā)微信打電話過去也沒人理,不可能是手機問題,他想,每年都給她換了最新款的蘋果手機。第二個晚上她才回來。手機沒電了,沒接到電話,她說。

“我們就到這里吧。”他說。

“我也這么想?!彼f。

協(xié)商離婚后他把手機生意轉(zhuǎn)讓給了朋友,清掉庫存,并把賬面上的錢都給了前妻。房子退租,家具扔掉,行李打包,一切生活過的痕跡輕易就被清理掉了,就像洪水退去后的街道。離開省城并不完全是因為離婚,母親得腫瘤住院,正好需要人照顧。他回到老家,和妹妹輪流陪護。母親說,家里的平房要拆了,水利局分了套房子,你爸說你回來要有個落腳地方,你就住那里吧。

周五晚上女主持人沒有節(jié)目安排,約到他家見面。他們叫了肯德基外賣,在沙發(fā)上看脫口秀節(jié)目。主持人個子挺高,但縮在沙發(fā)上顯不著身材。他其實也不明白他們到底算什么,可能也算不上是在交往,只是搭伙挨過一些單身時間。剛認識時,他看她的手機是上上個型號的蘋果,就拿了一臺新款送了過去。我在電信公司工作,我們有優(yōu)惠活動,新款的你自拍會更好看??赡苁且驗樽屗辛撕酶小,F(xiàn)在她啃著雞翅,把那個手機扔在毯子上,來消息了也沒管。

“真沒想到咱們這里也會有肯德基,我一直以為肯德基只開在大城市?!彼f,“小時候我爸爸帶我去省城,那里新開了省城的第一家肯德基,排隊的人那個多啊,我爸爸給我買了一個套餐,好像是幾十塊,用工資算起來還是很貴的,那時我想,長大以后要是天天能吃就好了。結(jié)果誰知道長大以后要減肥,這些都成了垃圾食品?!?/p>

“我在省城讀的大學,你說的那家店我大概吃過,平時也沒什么人去?!彼f,“反正離婚后我就回來了,再也沒去吃過?!?/p>

“離婚原因?”

“忘了算八字。我家祖?zhèn)鞔笥碇嗡?,她河神附體。太沖了?!?/p>

“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p>

“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

“我們對外說的都是喪偶。……你雞腿還吃嗎,不吃我吃掉了?!?/p>

“你還是少吃點為好?!彼榱嗣樗亩亲樱澳愫孟癖葎傉J識的時候胖了一圈。”

“我都中年人了,新陳代謝本來就慢了。我隨我爸,有胖的基因,他現(xiàn)在胖得像相撲手,年輕時像游泳運動員,自己一個人就能橫渡長江。”

“中年人應(yīng)該多運動?!彼f,“周日我有空,不如我們?nèi)バ麻_的熱帶風暴游泳吧?!?/p>

他猶豫了一下。

“不是很想去?!彼f,“我不會游泳?!?/p>

“你爸爸能游長江,你卻不會游泳?!彼f,“不想和我出去就說嘛,不用找借口?!?/p>

他捏起一根薯條,蘸著番茄醬劃來劃去。

“不是借口,我怕水?!彼f,“小時候我遇見過水怪,差點溺水?!?/p>

“水怪?”她問,“什么樣子的?你別騙我。”

“咱們這里不是有條河么,以前全市都沒有像樣的游泳池,大家到了夏天,就一齊去河里游泳,只要不發(fā)大水,水流緩慢,再加上大人都在,有一段河岸幾乎開發(fā)成了天然泳池,就在卷煙廠那里,大人小孩都下河里。我也去過,是我爸帶我去的,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我沒有去過?!彼f,“我家里人不讓我去河里游泳。你的意思是那條河里有水怪?”

“我不知道有沒有,但是我碰到了。那天有點下雨,水比平時深一點,流得也快一點。一塊游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了,但我們?nèi)サ帽容^晚,就想再玩一會兒。我那時剛學會換氣,只敢在岸邊比較淺的地方游,沒游幾下,雨下大了,我游得離岸邊遠了點,就憋住氣,往下一沉,想一口氣游上岸。但是剛刨了兩下,有一個很大的東西從我身邊游了過去,很大很大,比我要大很多,我一下子慌張起來,連嗆了幾口水,那個水怪又向我游了過來,我在水里幾乎看見了它的形狀,然后它朝我猛地一甩尾巴,我一下子被拍暈了過去?!?/p>

他把薯條丟進嘴里。

“等我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在岸邊,周圍一圈人,還有我爸。大家說沒事了沒事了。但我沒說被水怪襲擊的事,我爸默默帶我回家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帶我去游泳,我也再也不想去游泳。”他說,“不管是河是海,是游泳池還是溫泉。我連大點的浴池都很少進去,洗澡都只洗淋浴,所以熱帶風暴,抱歉我也不想去?!?/p>

“聽著不太像是說去熱帶風暴,倒像是我在逼你結(jié)婚。”她說,“把熱帶風暴換成結(jié)婚,我說,不如我們周末去領(lǐng)證結(jié)婚。你說,你不太想結(jié)婚,因為曾經(jīng)有心理創(chuàng)傷,然后說了前妻的事,說從此以后,你就對所有女人都有了心理陰影,你喝水喝可樂洗澡都沒問題,跟女的約會上床也沒問題,就是不能結(jié)婚,所以,抱歉,我不想結(jié)婚。”

他想了想,點了點頭。

“除了結(jié)尾部分不太一樣,論證過程倒是差不多?!?/p>

“那水怪的樣子你看清楚了嗎?”她說,“會不會是一條大青魚?”

“我覺得不是魚,魚的表面有鱗片,我碰到的身體是光滑的,類似于水中的哺乳動物。它是上下擺動游動的,跟魚不太一樣?!?/p>

“江豚?白鰭豚?”

“江豚和白鰭豚的吻部是突出的,我在水里碰到的那條,頭好像是圓形的?!彼f,“而且還有一點,我覺得挺奇怪的,我被撞擊時,那個水怪用的是下半身,一般來說,魚的下半身是尾巴,但是我沒有感覺是魚尾掃了我一下,更像是……被并攏的雙腿蹬到了腦袋?!?/p>

“并攏的雙腿?”

她欠身拿回手機,把腿擱在他大腿上,可能上網(wǎng)查找什么百科資料,過了一會兒,她的腿像魚尾一樣彈了彈他的肚子。

“會不會是儒艮?”

她把手機的圖片給他看。他默不作聲地注視了一會兒屏幕。圖片下還有百科解釋。這是一種海洋性哺乳動物,在我國東南沿海有分布。

“有點像。”他說,“我記不大清楚了。小時候的事情誰還記得住?!?/p>

“是呀,小時候的事誰能記得住。別說小時候了,就連幾年前的婚姻都像是一場夢,什么都不記得了?!彼f,“既然不去熱帶風暴,那周末你怎么安排?”

“我大概會去公園?!?/p>

“帶孩子?”

“帶我爸?!彼f,“其實也差不多算是小孩。我?guī)ス珗@逛一逛,散個心。”

他有點希望周末下雨,下雨了就不用帶父親去公園了,但是連續(xù)兩個晴天,氣溫又升高了幾度。以前這個月份差不多就該發(fā)大水了,洪澇災(zāi)害,但是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水漫街道,好像隨著他長大,水災(zāi)什么的倒變小了。

小毛看見他來家里,說,大毛舅舅我好想跟你們一起去公園,就不用去上輔導班了。妹妹已經(jīng)準備好了輪椅,父親又胖,腿腳也留下后遺癥,歪歪斜斜的,只能走幾步路,上廁所還行,逛公園只能靠他推著了。

“我?guī)闳タ梢??!彼f,“你媽媽連我一塊兒揍?!?/p>

“長大了多好?!毙∶那膶λf,“長大了就不會挨媽媽的揍了。”

等叫的車到了,他推著輪椅出去,打開車門,扶著父親坐到后排,輪椅放后備箱,自己坐到前排。車開了二十分鐘就到了公園門口。今天是星期天,公園門口停滿了小轎車,他結(jié)賬下車,重新打開輪椅,扶著父親坐上。父親的身體有點笨重臃腫,坐下時,輪椅都晃了起來,好像快要散架。他從手機上已經(jīng)買了票,大門口只要出示電子票就能進園。

“我們在哪里?”父親問。

“我們在公園。”他說,“你不是想來公園嗎?”

“我想去動物園?!备赣H說,“這里不是動物園。”

“這里以前是動物園。”他說,“后來沒有動物了,就變成了公園了?!?/p>

“小毛,你不要騙我,這里不是動物園。”父親說,“大毛在哪里?大毛就不會騙我。騙人不是好孩子。我們大毛呢?大毛呢?”今天父親把他當成了小毛,他想跟父親說他就是大毛,但是又擔心和父親糾纏,萬一父親不信他,像上次那樣吵起來,又要驚動很多人。

“對對,我是小毛。這里就是動物園。”他說,“大毛先去找動物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p>

他推著輪椅,沿著林蔭道往公園中心走。這里他很久沒有來了,可能有十五年到二十年。上一次來大概還是讀高中時,他和幾個同學半夜偷偷爬圍墻進來,差點被公園的值班保安抓住。抽煙抽到一半,又拼命跑回圍墻爬了出去。現(xiàn)在那幾個高中同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也都是中年男女了,拖家?guī)Э冢f不定婚都離過兩次。他現(xiàn)在倒是不抽煙了,托前妻的福,離婚后他煙酒都戒了。

推著輪椅上的父親走著走著,他好像漸漸能記起這個公園以前的模樣了,以前這是城里唯一的公園,還養(yǎng)動物。至于養(yǎng)過什么動物他居然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就記得不是汛期的周日,父親帶他和妹妹來逛公園,那時他還是個小孩,妹妹剛學會走路,常常要母親抱一段路,他拉著父親的手,好像在這樣的公園小道走了很久,走著走著,樹影漸長,道路搖曳,原來瘦高的影子,漸漸矮胖下去,原來小小的影子,漸漸長高了起來,一步一步,變成了他推著輪椅,父親軟綿綿地堆在輪椅里。他往下俯視父親的腦袋,頭頂處禿得已經(jīng)看不見頭發(fā)。

“大毛呢,大毛呢?”父親又問。

“大毛去找動物了?!彼f,“你不是想來動物園嗎?”

“動物在哪里?我們?nèi)フ覄游?,去找大毛?!?/p>

“動物在大毛那里?!彼f,“大毛在動物那里。我們?nèi)フ掖竺??!?/p>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走過的路,動物區(qū)在公園的中心位置,方向大概沒有錯,再走一段就到了,只要再走過前面那片樹林。

推著輪椅走到樹林出口,喧鬧聲撲面而來,沒有看見想象中的動物,而是一個兒童樂園。很多孩子在這里跑來跑去,有一個池塘那么大的噴泉,每隔幾分鐘,噴泉就會噴出一圈水花,水花匯聚成一個帶尾鰭的動物形象,又迅速落到水里。

父親看起來被噴泉吸引住了,沒有再提去找動物,他盯著水花聚成的動物落到水里,等著它下一次出現(xiàn)。這樣子過了一會兒,父親忽然又叫起了大毛。

“大毛呢,讓大毛來看動物?!备赣H說,“大毛愛吃冰淇淋,是不是去買冰淇淋了?”

他望了望,在噴泉的另一邊有一個冷飲亭子。

“爸爸,你在這里等我一下,大毛可能去給你買冰淇淋了,我去帶他回來?!?/p>

他轉(zhuǎn)動輪椅對著噴泉的池子,好讓父親看得舒服些,然后自己走向冷飲亭子。他擠到幾個孩子前面,賣冷飲的是個有點胖的圓臉大嫂,歲數(shù)和樣子有一點像他的母親,他恍惚聽到母親問他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

“我小時候,這個公園是動物園。”他說,“以前就在這個地方,養(yǎng)了一些動物,我記得這里有猴子、野豬、駱駝,還有一頭黑熊?!?/p>

“那得是二三十年前了?!毕衲赣H的女人說,“那時我是這里的動物飼養(yǎng)員,喂猴子,喂野豬,喂駱駝,喂黑熊。猴子最壞,會偷偷溜出去,然后把其他籠子都打開。還好它們不敢惹黑熊。我們把逃出來的猴子一個一個從樹上騙下來,用最甜的蘋果。駱駝就在一旁看著,嘴里嚼著干草。野豬逃到了街上,差點被車撞到。我們把它們都關(guān)了回去。”

“我聽你說過野豬的事,小的時候?!?/p>

“后來它們一只一只都老了,動物園要自負盈虧,也沒錢買新的動物,先是黑熊老死了,然后是野豬和猴子,大水淹了駝舍,駱駝淹死了。它們都沒有留到最后,最后只剩下一頭儒艮?!?/p>

“儒艮?”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是海里的海?!S著決堤的洪水一起沖到了動物園里?!?/p>

“可是氣候不對,不管是儒艮還是海牛,都在熱帶,最多在南方沿海那里出現(xiàn)過。”他說,“它生活在海里,不可能游進內(nèi)陸河,還能游到我們這里。”

“是啊,可是它就是游到了這里。上面來的專家說,它可能是記憶力出了問題,迷路了,所以一直往錯誤的地方游,從入??谟蔚搅私?,又因為洪水被沖到了這里,正好擱淺在動物園的水池里?!?/p>

“后來呢?它被救回去了嗎?”

“沒有來得及。它就在水池里慢慢地游動,就像人一樣地游?!彼f,“因為水災(zāi),大家都沒辦法及時救它。后來洪水退去了,它也不在這里了。它要么是已經(jīng)死了,要么是隨著洪水游回了江河里?!?/p>

“可能回海里了?!?/p>

“這里重建時,就把水池改成了噴泉,”像母親的女人說,“沒有動物園了,現(xiàn)在這里成了公園?!?/p>

汪文言茫然點了兩個冰淇淋球,裝在兩個紙杯里,慢吞吞走回噴泉池。輪椅還在池邊,但是輪椅上的人卻不見了。他以為父親自己去上廁所,左顧右盼,不見父親蹤影,紙杯里的冰淇淋漸漸融化,巧克力和牛奶淌到了他手上。他忽然聽見很多孩子在噴泉那邊吵鬧喧嘩。

孩子們開心地喊。

“儒艮,儒艮!”

汪文言看見父親的身體浮在噴泉池的中心,像是年輕時在河里游泳一樣,并攏雙腿,禿禿的腦袋慢慢露出水面,肥胖的身軀看起來也沒有那么笨拙了。父親在淺淺的水里擺動著,如同一頭擱淺的儒艮。

哥舒意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有《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沉睡的女兒》《中國孩子》《淚國》等多部長篇,以及《造物小說家》中短篇小說集。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收獲》《山花》《上海文學》《小說界》《青年作家》《青年文學》《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文學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