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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xué)》2023年第5期|周吉敏:大澤蒼茫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 周吉敏  2023年06月01日08:18

1.遇見儺

據(jù)《禹貢》載,人們早在夏代就知道長江沿岸有四個大沼澤,“可收水草之利”。即云夢澤,今洞庭湖一帶;彭蠡澤,今鄱陽湖一帶;丹陽大澤,今高淳的固城湖、石臼湖一帶;震澤,今太湖一帶。這四大沼澤,像長江在奔騰中濺出江岸的四朵水花,被吳、楚急忙捧在掌心里。

壬寅仲夏,訪高淳。

友人載著我,離開燈火輝煌的金陵城,一路往南而去。約莫一小時后,到達了高淳地界,而后又上山。山野漆黑,夏蟲的鳴唱裹著花草的清香,如水般從窗外涌進來。車在狹窄的山道上盤旋了許久,才看見一處亮燈的房舍。一下車,即被一種豐沛的水澤之氣包圍。

高淳的朋友說,明日是全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日,高淳老街上跳五猖,這是一種儺舞。儺,是上古文化的活化石。早知道蘇南地區(qū)有儺遺存,此次竟然遇上了。

表演場地設(shè)在高淳老街的戲臺前。觀眾已密密匝匝地圍了好幾圈,場上有六七匹高頭“大馬”在興高采烈地歡騰跳躍。這么高大的“馬燈”還是第一次見。在這江南水澤之地,怎么會有如此熱烈粗獷的異域之“馬”呢?

在場地的邊上,幾位臉色黑紅的村民,穿著戲袍,背著靠旗,手捧面具,一團錦繡地站在那兒候場。儀仗隊的彩額上繡著“高淳椏溪跳五猖”幾個字,可知這支跳五猖的隊伍是從高淳椏溪來的。

跳五猖要開始了。

鼓,這遠古時期的發(fā)明,聲音雄渾,宏大,神秘,籠罩著在場的所有事物。繁華的屋宇退去,鼎沸的人聲退去,甚至太陽也退去,仿佛置身于遙遠時空中的原野。

他們的右手擎起面具,左手托住,頭揚起,這一瞬仿佛等待神諭,然后謹慎地覆上,那張人臉霎時隱沒,取而代之的是面具——粗野、怪誕、夸張、扭曲、變形、獰厲,超凡入魔,又超凡入圣,人間哪里找得到這樣的臉?

道士、和尚、土地、判官在前引導(dǎo),五位猖神手執(zhí)雙刀跟隨其后。他們舒臂抬腿,朝拜四方,變換隊形,動作粗獷凝重,甚至可以說是笨拙。有關(guān)專家分析說,這是一種保持人的身體重心的動作,是遠古舞蹈的遺風(fēng)。后來據(jù)介紹,他們表演的是“雙龍出水”“滿天星”“五角星”和“天下太平”等陣法。

面具是儺的象征符號。仔細看五位猖神的面具——寬大扁平的鼻子,眼睛梭形斜飛入額,大黑眼珠鼓在眼眶外,大嘴咧開露出顆顆牙齒,面頰聳起如山,眉形菱狀倒立?;y裝飾加劇了面具的獰厲——兩邊上嘴角各伸出一條分叉的蛇芯子,又似火苗,下嘴角長出獠牙,鼻子上布滿金色的顆粒,或是水波紋,眉心則是云紋、水波紋、鳳紋和圓點的組合。面具用色遵循了戲曲的色彩程式——“紅忠,紫孝,黑正,粉老,黃狠,灰殘,藍兇,綠暴,水白奸邪,油白狂傲,神佛精靈,金銀普照”。從這些儺面上甚至能感知到商周青銅器上獸紋的那種韻律。我相信文明是有記憶的。

五位猖神的面具因大面積使用了五種較高純度的色彩,又能清晰地區(qū)分出五色——青、紅、白、黑、黃,五位猖神的衣服、盔頭、雉尾,都與面具的五色相配。五色是一種符號,分別對應(yīng)著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代表著五方的神靈。這是人們把復(fù)雜抽象的陰陽五行之理,化為簡單的形式融入了表演,同時把浩瀚無垠的宇宙微縮為一個相對狹小如芥子的空間。

在高淳,跳五猖是祭祀祠山神的主要活動。高淳的祠山廟有上百座,幾乎村村都供奉祠山神。相傳祠山神原名張渤,西漢時吳興或武陵人,他效仿大禹治水,在江南筑堤壩開河道,有“禹后一人”之稱譽,是老百姓心目中的治水英雄。農(nóng)歷二月初八是張渤的生日,高淳人在這一天舉行盛大的祭祀張渤的活動。農(nóng)歷二月初七,扮演五猖神的村民會將神面執(zhí)于右胸前,在鑼鼓嗩吶中將神面送到祠山神像前的供案上,民眾攜帶香燭參拜神面,晚間邀請戲班唱戲,舊日都演目連戲。二月初八上午,扮演五猖神的村民戴上神面,穿上神衣,抬著神剎游鄉(xiāng),巡游的隊伍旌旗招展,鑼鼓喧天,浩浩蕩蕩穿過田野,穿過大街小巷,在所經(jīng)的村莊里跳五猖,祈福禳災(zāi)。

江南神祇多如野花,天真地開遍山川大地。民間有五通神、五路神、五顯神等,似乎與五猖神雷同。魯迅在《朝花夕拾·五猖會》中也有質(zhì)疑,只是也沒有區(qū)分。這些神祇,在后世的不斷流變中,附著的東西因繁雜而顯出民俗的瑰麗風(fēng)情來。五猖神的來歷,也是傳說眾多。據(jù)《清人筆記》載:朱元璋征陳友諒,夢陣亡士卒請求撫恤,乃命江南百姓家“造五尺小廟”,命陣亡士卒“五人受伍”而受供。此乃一說。高淳椏溪韓橋村的祠山殿保存著一張《祠山神譜系圖》,圖中有66位神仙,最上面是祠山大帝,最底是五猖神、道士、土地、和尚、判官。由此可見,五猖神在祠山大帝的麾下。這也只是其中一類起源。

場上突然鼓聲大作。黃面猖神居中,青、紅、白、黑猖神圍聚。鑼的聲音如刀鋒,又似閃電,瞬間撕開時間深重的帷幕,動作也由緩入急,變得相對粗獷奔放。面具上的線條和色彩,仿佛幻化為風(fēng)、水、火、閃電、雷聲、霧氣、烏云、猛獸、蟲蛇……突然大悟:大自然變化無狀,因而這些“臉”沒有具象,指向萬物的奧秘,指向不可預(yù)知的力量。

這些猙獰的“臉”迎面而來,心不由得縮緊,汗毛頓時悚立。時間沒有流逝,眼前的儺面依然具有恒久的聯(lián)想和威懾力。這一瞬間,我吸入了上古的蒼茫之氣。

2.腳踏荊棘,也身披月光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

天風(fēng)浩蕩,大地蒼茫。土臺前,戴著羽冠、身披獸皮的伊耆氏(傳說就是神農(nóng)氏),帶領(lǐng)部落里的人,一起呼號,并手舞足蹈,把狩獵來的禽獸獻給神靈,把新收的五谷撒向大地,感謝眾神靈一年來對農(nóng)作物的福佑,祈求來年的豐收。他們祝禱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一場雪即將撲向大地,抹去舊歲。

這首記錄在《禮記·郊特牲》的蠟祭禱辭,按今天的語言就是:土啊,請回到原處吧,不要流失;水啊,請回到溝壑吧,不要泛濫成災(zāi);昆蟲啊,請不要繁殖,成為災(zāi)害;草木啊,請回到沼澤,不要長在田園里。這是禱辭,也是咒語,是祈愿,也是命令。人類思想的微光還無法照亮濃霧深鎖的大自然。先民們相信萬物有靈,祈禱萬物有序。

太陽落下,月亮升起。先民們在日月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覺知著一滴雨、一縷風(fēng)、一粒種子、一朵花的律動,分出春、夏、秋、冬四季,和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節(jié)。把自己納入這個系統(tǒng),像樹木花草似的,與自然合拍。但饑饉、旱澇、蝗災(zāi)仍然不斷發(fā)生,痢疾、霍亂、鼠疫等傳染性疾病,不斷讓人失去生命力。人們認為這是疫鬼作怪,而且疫鬼十分恐怖可怕,必須要比疫鬼更加兇猛可怖才能“驚驅(qū)疫癘之鬼”,于是借來了自然、野獸、祖先,甚至想象中鬼的特征,通過假面塑造了一個超能量的具體形象來驅(qū)除疫鬼,謂之儺神。

蔡邕在《獨斷》中寫出了疫鬼的履歷,說帝顓頊有三個兒子,死后成為疫鬼:一個居江水,為瘧鬼;一個居若水,為魍魎;一個居人宮室樞隅,善驚小兒,于是命方相氏武力驅(qū)除。

在方相氏之前,驅(qū)鬼逐疫的是各氏族的酋長,或巫師。到了周朝,儺祭納入國家“禮”的范疇,驅(qū)鬼逐疫的巫師有了一個編制——方相氏,一個沒有官職的武夫。最早記錄方相氏行儺驅(qū)疫的文獻是《周禮·夏官·方相氏》,書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儺),以索室毆疫。大喪,先柩,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毆方良。”

漢畫像石中的方相氏人身獸足,似熊非熊,瞠目張口,赤身裸體,下蹲,做奔走狀。從方相氏的形象上,更多的是看到了獸形,也看到了人的卑微弱小。那時人們還不是處在世界的中心,面對自然是那么的無力而茫然。

古人在一年里有三次行儺驅(qū)疫:春季“國人儺,九門磔禳,以畢春氣”;仲秋“天子乃儺,御佐疾,以通秋氣”;季冬“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三次行儺,都與農(nóng)事節(jié)氣緊密相關(guān),但主要還是驅(qū)除疫癘,保護人的身體健康。

《后漢書·禮儀志》記載:“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睗h代這一場宮廷大儺儀,牽動了朝野上下。

——選出10歲以上、12歲以下的貴族子弟120人,作為侲子,戴上紅色的頭巾,穿上黑色的衣服,手里拿著撥浪鼓;選12個人扮演12種神獸;方相氏則戴上有四只眼睛的黃金面具,掌蒙熊皮,穿上黑色的上衣和紅色的衫褲,一手執(zhí)戈一手執(zhí)盾。夜間時刻,朝中大臣們也都戴上紅色的頭巾,護衛(wèi)天子乘輿到御前殿,然后黃門傳令:侲子已備齊,請逐疫。于是,120名侲子唱《十二獸吃鬼歌》,曰:“甲作食雜,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女軀,拉女干,節(jié)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后者為糧?!苯又较嗍吓c十二神獸斗,鎮(zhèn)服十二神獸,讓它們改惡從善,然后方相氏率領(lǐng)十二神獸和侲子,在宮中一間一間趕鬼,侲子手搖撥浪鼓,鼓聲與人的呼號聲,驚天動地,然后持火炬,送疫鬼出門,門外騎士傳火炬出宮,而后棄于洛水中。在這場大儺儀中,人借助了獸力,其中的《十二獸吃鬼歌》可謂恐怖。

美國歷史學(xué)家威爾·杜蘭特在他的《東方的遺產(chǎn)》中說:“如果沒有死亡的話,大概就不會有神靈?!弊诮滩皇菫榱似鹚阑厣侵敢说男撵`,更好地面對死亡這一歸宿,反之,也是更好地面對生這一命題。儺,作為心靈的產(chǎn)物,自然而然隨著人心的變化而變化。

看大唐。在這個開放度極高的朝代,隨著空間和視野的打開,人的能量也被極大限度地宣揚開來。人對自然的神圣敬畏,開始轉(zhuǎn)變?yōu)槔寺南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王維的“山月照彈琴”,就是唐人的靈魂和肉體與自然相契的最好例子。

而帝國則把驅(qū)儺儀式納入了樂部,宮廷行儺“用方相氏四人,侲子五百”,依然有“十二神獸”,發(fā)出“儺儺之聲”驅(qū)趕(《樂府雜錄》),其規(guī)模、聲勢遠超前朝。同時,肅穆的儺儀在民間開始松綁,從封閉走向開放,從神圣走向世俗。人神開始替代獸行驅(qū)疫。劉禹錫有詩曰:“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行到南朝征戰(zhàn)詩,古來名將盡為神?!蹦切┲页剂紝⒌墓廨x事跡被編成儺戲、儺舞,既是酬神,又可化人,還有娛樂的興味。李卓在《秦鐘歲時記》中寫道:“歲除日進儺,皆作鬼神狀,內(nèi)有二老兒,其名皆作儺公、儺母?!眱?,猶如荊棘枝頭上那一顆緊緊包裹著的玄色花苞,開始露出一點嫣紅,那是戲。儺的宗教色彩被沖淡了,后世宗教活動娛神又娛人的序幕從此開啟。

當濃烈張揚的“唐三彩”隱入了時間的深處,“雨過天青云破處”的宋瓷浮了上來。在這高古清雅的宋朝之外,還有一個活字印刷、指南針、火藥的宋朝。人對世界的探索,其實就是對自身的認識。這個時代反映在儺上,就是與世俗生活更貼近了。

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這樣追憶汴京的宮廷儺儀:“至除日,禁中呈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值戴假面,繡面色衣,執(zhí)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zhèn)殿將軍二人,亦介胄,裝門神,教坊南河炭丑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鐘馗、小妹、土地、灶神之類,共千余人,自禁中驅(qū)崇出南熏門外轉(zhuǎn)龍灣,謂之‘埋崇’而罷。”

北宋宮廷的儺儀已然一掃森嚴恐怖的氛圍,方相氏、十二神獸、侲子等全被皇城親事官、教坊伶人取而代之,還出現(xiàn)了將軍、門神、判官、鐘馗之類的俗神,人數(shù)達到千余人。這跟宋朝信奉道教也許有關(guān)。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記述:“政和中大儺,下桂府進面具,比進到,稱一副,初訝其少,乃是以八百枚為一副,老少妍陋,無一相似者,乃大驚。至今,桂府作此者,皆致富。天下及外夷,皆不能及?!?/p>

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沒有嚴格的教義典章。人們隨心設(shè)置儺神,千姿百態(tài),滿足自己的各類訴求。想象一下,這千余人戴著各自的儺面——猙獰,慈悲,簡陋,嫵媚……亦莊亦邪,亦魔亦鬼,亦神亦人,手舞足蹈,唱和追逐,更像一場大型的假面舞會。此時,人是神,神也是人。

南宋溫州人周去非在《鄰?fù)鈱Υ稹芬粫?,記錄了他在桂林做靜江府通判時看到的桂林儺的情景:“桂林儺隊,自承平時,名聞京師,曰靜江諸軍儺。而所在的坊巷村落,又自有百姓儺。眼身之具甚怖,咸有可觀,視中州裝對仗,似優(yōu)也。推其所以然,蓋桂人善刻戲面,佳者一值萬錢,他州貴之。如此,宜其聞矣。”

宋時已出現(xiàn)了專業(yè)的行儺隊伍,儺面與戲面也已不分。這些現(xiàn)象的背后,是兩宋期間各種人文藝術(shù)形式的蓬勃興起,歌舞、雜劇、百戲、南戲,粉墨登場,儺也形成多元的地方色彩。特別是南戲的興起,各種“路歧人”介入儺事活動,對后世的儺事活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南宋詩人劉鏜暮年隱居在江西南豐鄉(xiāng)野,他的《觀儺》詩寫得非常精彩。當?shù)卮迕裨凇肮穆暅Y淵管聲脆”中,“鬼神變化供劇戲”,扮神的“自夸搜捕無遺藏”,扮鬼的“五方點隊亂紛紜”。其中扮演儺神的細細數(shù)來有十幾個角色,有“夜叉蓬頭鐵骨朵”“紅裳姹女掩蕉扇”,“綠綬髯翁握蒲劍”“牛冠箝卷試閱檢”等。這一場鄉(xiāng)間的儺事,戲劇色彩已如亂花迷人眼的春天。

朝代更換,就像大地上的莊稼,割了一茬,又長了一茬。宋以后至晚清,宮廷歲末的儺儀,皆由梨園子弟扮裝演示了。從原始的巫師,到方相氏,到官員,到優(yōu)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宮廷里的儺儀遂絕。儺依附民間廟會、宗教信仰傳承了下來。然而,時代的風(fēng)吹啊吹,吹銹了犁耙,吹散了漁歌,儺像失去土壤的花樹四下里凋零。

可是大地何其遼闊,總有一隅依然野花爛漫,人們依舊戴上假面,在大地上跳著舞,與天地交流,就如眼前跳五猖的高淳人。這些行儺的村人,仿佛從遙遠的時空而來,他們腳踏荊棘,也身披月光,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和蓬勃的生命力。

3.水是母體,也是命門

儺,是一朵原始的思維之花,寄托著先民對生命的美好訴求,有一種超越物理力量的精神之美。這種精神之美是形而上的高蹈,卻根植于形而下的土壤。

當農(nóng)耕社會逝去,儺的生長土壤愈加貧瘠稀薄,因而顯得彌足珍貴。高淳幾日,我一直在尋找根植儺文化的那一方“土壤”。

打開地圖,高淳的地理位置一目了然。高淳在蘇皖交界處,地勢西高東低。它的北面是秦淮河與南京城,東面的茅山和天目山余脈是與太湖流域的分水嶺,南面挨著皖南山地,長江從西面,像手臂似的攬過來。

長江,這看得見的偉大造物主,從青藏高原出發(fā),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經(jīng)蕪湖,由西南向北邊的南京奔流而去?;蛟S是大海在望,穿過蕪湖的時候,興奮地濺出三朵水花,分別是石臼湖、固城湖、南漪湖。而蜿蜒的長江支流——青弋江、水陽江、胥河等,恰似連著這三朵花的枝干,搖曳漫卷,生機蓬勃。

這一方聚水之地,就是上古的丹陽大澤。從“丹陽大澤”四個字里,已看到了林木蔥蘢,湖水恣意,水草豐美。高淳的先民們就棲居在大澤中的小島上,或是瀕水的低山丘陵中。距今約6300年至5000年的薛城遺址,就在石臼湖南岸的一處島形的臺地上。離固城湖不遠的一處叫“朝墩頭”的高地上,在距今約5000年至2800年的時間里,先后有三批先民在此繁衍生息,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高淳古代文明。

“朝墩頭”遺址曾出土了一件人像玉飾。這個距今5000多年前的“南京人先祖”,方臉、菱形眼、寬鼻闊嘴、一字胡、長耳,長發(fā)上束盤成大髻,身穿筒衣,方領(lǐng),兩臂相交平置在胸前。高淳先民們留在這片水澤之地的骨骸,以及所有的物品,在“他”的眉目間獲得了溫度和靈魂??梢韵胂?,“他”,也是“他們”,在丹陽大澤中種植水稻,追捕野獸,獵殺鱷魚,用紅砂陶罐汲水,在酋長或巫師的帶領(lǐng)下舉行盛大的報功祭,祝禱萬物有序。

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迷茫。這種迷茫曾在高淳跳五猖的儺舞中見過——藏在獰厲變形的面具里,被舞動的肢體帶出來的一種龐大的水汽。突然明白了,這種迷茫來自蒼茫的丹陽大澤。

沿著高淳歷史的大河而下,發(fā)現(xiàn)水不僅是高淳的母體,也是高淳的命門。

遠古時期,長江的一條支流從今蕪湖東經(jīng)高淳東壩、溧陽至宜興,通太湖,這條水道叫中江,是吳楚的咽喉要道。橫貫東西的中江,就如掌心里那條生命線,左右著高淳的命運。

周景王四年(前541),吳國在“吳頭楚尾”的瀨水之濱設(shè)置邊邑,稱為瀨渚邑,并筑固城以抵御強楚東侵。其間一度被楚國占領(lǐng),固城也成了楚王的行宮。瀨水,就是中江,也稱瀨江、溧水。瀨渚邑是高淳最早的行政建置。

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2),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發(fā)誓滅楚,經(jīng)宋、鄭等國,出昭關(guān)(今安徽和縣境內(nèi))奔吳。約周敬王十四年(前506)之前,吳王闔閭為伐楚采納伍子胥建議,將現(xiàn)今東壩至下壩之間的十里岡阜鑿穿,溝通太湖流域至蕪湖的水道,以資軍運,這條水道是中江的一段,后世叫胥河。東流水道的打通,使高淳湖區(qū)水位下降,圍湖造圩興起,高淳進入有史以來土地開發(fā)利用的第一次高潮。

胥河湯湯。這條軍事要道,同時也是一條文化和商貿(mào)的通道。吳俗信鬼,楚俗信巫。“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倆,璆鏘鳴兮琳瑯……”楚大夫屈原那充滿著吳、楚、越民間祭祀歌謠風(fēng)的《九歌》,勢必隨著長江水,沿著胥河而來。巫風(fēng)儺舞,吳水楚韻,在丹陽大澤間流蕩。

來自黃河流域的中原文明隨著北方戰(zhàn)亂的移民進入這片南方水澤。固城檀村出土了兩座東漢晚期磚室墓,其墓磚上刻著青龍、白虎、車馬出行、舞熊、方相氏、飲宴、孔子見老子、荊軻刺秦王等精美的圖案,其中赫然出現(xiàn)方相氏??梢韵胂?,方相氏“黃金四目”,掌蒙熊皮,帶領(lǐng)十二神獸和100多個侲子,執(zhí)行著周禮,在固城中行使儺儀的情狀。

“驅(qū)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惟齒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褲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射矢時獨叫。”在孟郊的《弦歌行》中可一睹當?shù)氐泥l(xiāng)儺風(fēng)貌。孟郊曾為溧陽縣尉。高淳、溧陽以及宜興,都在中江流域上。秦漢南北朝時期,高淳、溧陽都屬溧陽縣。隋唐時,高淳才從溧陽析出,歸入溧水縣。有意思的是,詩中可見,當?shù)仳?qū)儺除了戴假面,還出現(xiàn)了“染面”,這是大唐的浪漫自由在這片南方水澤中的個性表達。

看“儺”之余,如若細聽,似乎還可以聽到詩中傳來雞犬相聞和春蠶桑盡時的機杼之聲。好一個江南魚米之鄉(xiāng)!

時間推動著歷史,也記錄著歷史。明初,又一件與胥河有關(guān)的重要事件發(fā)生了。此時距伍子胥鑿穿胥河,已過去了2000年之久。

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溧陽鄉(xiāng)紳陳蒿九,向朝廷上疏,建議修筑東壩。陳在奏折中寫道:“念蘇松等處,朝廷股肱之郡,賦稅所出甲江南,每遇春秋水溢,則泛濫無所國稅多虧,于上江要害之地,筑隉壅水,以防民患……”

于是——

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胥河建石閘啟閉,命名廣通鎮(zhèn),并設(shè)巡檢司。

明永樂元年(1403),改東壩石閘為土壩。

明正德七年(1512),加高東壩三丈,徹底截斷胥河?xùn)|流之水。

從此,世界上最早的運河斷航。這一事件成為高淳歷史的分界點。滋養(yǎng)高淳幾千年的水,成了高淳人的災(zāi)難。雨季,長江水,皖南山區(qū)的水,在高淳境內(nèi)外泄受阻,全縣80多座圩垾沉沒,10萬余畝良田淪為澤國,其里甲之數(shù)減損近半,由72里減編為41里,人口更較建縣之初大為減少,至萬歷年間(1573—1620)一度僅余8000多人。

在高淳的歷史間行走,只見濁浪洪水,哀鴻遍野,疫癘如影隨形。今天站在時間之外看這些簡單的文字,仍然觸目驚心。摘錄幾條:

正德七年(1512),自春至夏,疫癘大作,死者相枕于道。

嘉靖十年(1531),大水,淹沒民居。

嘉靖三十五年(1556),又在與東壩(或稱上壩)相對的胥河下游增筑下壩。

萬歷二年(1574),秋大水,九月圩破,谷熟無收。

萬歷十五年(1587),六月,大水連月,圩垾盡潰,民舍蕩沒,哭聲遍野。

道光二十九年(1849),較上年大水六七尺,一望汪洋,民舍傾圮,存者寥寥,民不堪苦,乘水勢蜂擁開東壩,希圖泄水,未幾官督造土埂止水。

咸豐元年(1851),下壩、東壩先后從土壩改筑為石壩,作為太湖地區(qū)防洪屏障的胥河兩壩愈加牢固。

清代河道總督勒輔言:“江南之蘇、松、常、鎮(zhèn),浙江之杭、嘉、湖等府,在唐漢之前,不過一澤國耳。”筑東壩之后,高淳變成了“洪水之地”“洪水走廊”。500多年之間,高淳發(fā)生了140次水災(zāi)。而高淳以下的太湖流域,水退良田出,稻花飄香。

1987年,高淳開始動工建設(shè)下壩船閘,至2015年,完成了從一線船閘到二線船閘,從單線船閘到復(fù)線船閘的治水工程。通航的蕪申運河,上接長江下通太湖,從安徽蕪湖始,經(jīng)馬鞍山、當涂、宣城至江蘇高淳、溧陽、宜興,入太湖,經(jīng)太浦口在吳江進入上海,千噸級船舶暢通無阻。歷時30年,中江,或者說胥河,這條古老的運河完成了蛻變,重新煥發(fā)出生命力。

高淳人說:“我擋三江水,確保蘇錫常?!痹捓餄M溢著一種悲情。其實,苦難往往孕育著希望,毀滅往往預(yù)示著新生。千百年來,高淳人經(jīng)歷著洪水的洗禮,一種精神已如青山屹立。我以為,這是一種危機中求生、災(zāi)難中求活的樂生精神,與儺的原始精神一脈相承。

此時,那個答案已找到——水才是滋養(yǎng)高淳儺文化的土壤,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

4.樂生精神的集體表達

去看固城湖。

固城湖在中江流域上,是胥河的重要部分,湖因“固城”而得名。固城曾作楚王行宮,也曾為溧陽縣治。

“湖天一望水湯湯,白骨儡然古戰(zhàn)場。若使平陵終楚天,誰知瀨渚是吳疆?”這是明代詩人邢繼鯤看固城湖發(fā)出的感慨。幾千年彈指一揮間,固城已不在。而大湖蒼茫,仍是上古丹陽大澤的底色,也是歷史的風(fēng)云沉淀于此吧。

近看,湖水輕輕拍打著堤岸,親吻著岸邊的青草野花,溫柔而恬靜。一些廢棄的圩埂長滿水草,半截露在湖面,半截沒入湖中,圩田的樣子依稀可見。這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被大湖收回,隱入自然的浩瀚。舊日圍湖造圩的人在湖邊的村子里。

固城湖的東岸是吳家村。這個臨湖的村子,白墻紅瓦,像水澤中開出的一串穗狀的野花。微風(fēng)拂面,云彩低垂,遙想先民們在上古大澤中生活的情狀,不禁思緒萬千。

村子的西頭臨著固城湖,蓊郁的林木掩映著一座素樸的徽派建筑,門楣上寫著“保賢局”三個字,以為是村里的藏書樓。本地學(xué)者魏云龍先生說,這是神廟,也是一個水上救生慈善機構(gòu),除了保賢局,還有仁濟局、崇仁局、救生局,圍繞著固城湖。一個湖的四周有四大救生慈善機構(gòu),這聞所未聞。

保賢局,有“江南第一局”之譽。保賢局原名龍盛庵,始建于清光緒年間,因年久失修,村民捐資重建,易名為“球瑯庵”。“保賢局”是高淳知事劉春堂取的。民國八年(1919),劉春堂乘舟經(jīng)固城湖,突遇風(fēng)暴,船隨時可能沉沒于湖心。危急之際,劉春堂面朝“球瑯庵”,跪求神靈庇護。世上總有湊巧的事。劉春堂脫險后,募資重修廟宇,將“球瑯庵”改名為“保賢局”。這名字好啊,“?!笔潜4?,“賢”是賢良,是德行。

保賢局門前的廣場中央,一根約20米的木質(zhì)標桿直插云霄,上面飄著一面紅色的幡旗,當?shù)厝私小岸ㄐ臈U”。這里又有一個故事。民國十一年(1922),高淳縣第三警察分駐所所長唐焜,在固城湖上遇風(fēng)暴,危急中向保賢局呼救,村民聽到呼救聲,駕著救援的紅船,將唐焜一行救上岸。唐焜于是出資捐建了一塊八面旗桿石,每個面都雕刻著佛像,村人稱“八面佛”。這根“定心桿”白天升紅旗,晚上掛紅燈,成為湖上舟船辨別方位的地標。據(jù)說,這樣的“定心桿”,固城湖的東、西、北各有一根,呈鼎足之勢,守護著固城湖。

在保賢局的南邊是“崇本濟孤祠”。舊時的保賢局除了對湖中遇險實施救援之責(zé),還設(shè)有濟孤祠,收養(yǎng)棄嬰、施棺施藥,為孤老和湖難無人認領(lǐng)的死者供奉牌位。而保賢局的北邊是祠山廟。祠山大帝端坐在神龕上,兩側(cè)供奉著五猖神。廟里有一塊祠山大帝的“抬剎”,方形,上下六層,排列著數(shù)十位神祇,最上面是祠山大帝,最底部就是五猖神。每逢祠山大帝巡游時,就把“抬剎”綁在祠山神的座椅上以代神像,出游祀神。

有意思的是,吳家村跳五猖稱為“武五猖”。與在高淳老街上看到的椏溪“文五猖”不同的是,武五猖的五位猖神手中執(zhí)不同的兵器——青臉使雙棍,紅臉執(zhí)雙刀,白臉拿牌,黑臉雙手握八角拳,黃臉左手捉雞右手持刀,儺舞的動作剛勁勇猛,令人望而生畏。

在吳家村,看到了高淳人與水相依守望的溫情——保賢局,定心桿,救孤祠,祠山廟,圣德樓,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民間精神空間。這是一個因水而生的精神空間,溫暖,廣大,厚重,高蹈。

農(nóng)歷二月初八,也是春氣回升、萬物復(fù)蘇之時,高淳人熱熱鬧鬧地紀念治水英雄張渤。這何嘗不是人們樂生精神的一次集體表達?儺舞跳五猖,附著在祠山廟會上,傳遞著高淳人美好的生活愿望,也提醒著人與自然相處這一古老命題。

想起昨日跳五猖的儀仗隊浩浩蕩蕩從高淳老街穿過時,卷起了一股喜氣,也是一股生氣,一股正大之氣。我站在屋檐下目送著他們沿著這條千年老街遠去。3000年前,孔子看到鄉(xiāng)儺從自家的門前經(jīng)過,也是這樣恭恭敬敬地站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