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寧靜 ——憶王鐵仙教授
王鐵仙老師前不久去世了，他終于擺脫了病魔的糾纏，安靜地去了另一個世界。這幾天，心里常?；叵肫鸷丸F仙先生的幾十年交往，想起很多難忘的往事。
1977年，我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成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王鐵仙先生那時還是一位青年教師，他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欣賞課，是大家喜歡的課。他的普通話帶著紹興腔，講魯迅的作品，就特別有味道。他在課堂上講魯迅的散文，講徐志摩和李金發(fā)的詩，講郁達夫的小說，都不是簡單的介紹，而是獨具個性的解讀。記得他講解郁達夫的短篇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和《遲桂花》，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把作品分析得絲絲入扣，講得引人入勝，課堂上氣氛活躍。對魯迅的人格和創(chuàng)作風格，鐵仙先生有自己的見解，當年在課堂上講魯迅的散文《風箏》，他就解讀出很多文字背后的情愫和意蘊。他喜歡同學的質疑和提問，從不擺老師的架子。他說：“你們可以不同意我的觀點，可以堅持自己的看法。我的觀點也許不高明，但我是真心這么認為的?！彼€說：“如果你們覺得我的課太乏味，可以在課堂上做別的事情，看書，寫文章，打瞌睡，或者離開，沒有關系?！闭f這些話時，他的態(tài)度誠懇，沒有一點造作。然而他的課，恰恰是受大家歡迎的。
大學畢業(yè)后，鐵仙老師一直和我保持著聯(lián)系，關心著我的創(chuàng)作。他后來當了華東師大的副校長，但還擔任著博士生導師。199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四卷本自選集，鐵仙先生仔細讀了我的書，還寫了一篇熱情中肯的評論，發(fā)表在《文藝報》上，使我再次感受到老師的關懷。
鐵仙先生是有影響的文學評論家，他研究魯迅，解讀瞿秋白，對現(xiàn)當代文學的種種現(xiàn)象，發(fā)表過很多有見地的分析和論述。他是瞿秋白的嫡親外甥，也是國內研究瞿秋白的權威專家。對自己的舅舅，鐵仙先生有不同于常人的感情。但是他還是以一個學者嚴謹?shù)膽B(tài)度，對瞿秋白心路歷程和世界觀、文學觀作了恰如其分的有深度的分析。讀者會記住他對瞿秋白的評價：“瞿秋白確實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多余的話》確實表達了他臨終前的真實心境。瞿秋白的儒雅風致后面有英雄的膽識，文采風流里面是一以貫之的崇高信念，復雜矛盾的意緒中間彌漫著凜然正氣，而且后者是主要的?！?/p>
鐵仙先生擔任華師大副校長時，被人稱為“鐵校長”，這并非因為他的威嚴剛硬，只是因為名字中有個鐵字。在生活中，鐵仙先生隨和親切，沒有一點架子。我們常常聚會，一起喝茶，一起聊天。有一次，我有事去華東師大出版社，那時，鐵仙先生兼任著出版社總編輯，我去看望他，他邀請我和他一起打乒乓球。在乒乓球桌邊，鐵仙先生身手矯捷，又抽又削，我不是他的對手。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的朗朗笑聲：你想打敗我，還要好好操練！
2006年夏天，大學同班同學阮光頁和許紅珍夫婦邀請鐵仙先生和我一起去杭州，同行的還有從美國回來的戴舫。在西湖畔喝茶時，鐵仙先生告訴我，他一直在思考，魯迅和瞿秋白，為何如此惺惺相惜，如此心靈相通，結下這么深厚的友誼，其中的緣由，很值得研究。我說，你應該把你的這些思考寫出來。一個月后，他發(fā)來了《相通相契的心靈檔案》一文，揭示了魯迅和瞿秋白的友誼之謎。2007年2月，此文發(fā)表在我主持的《上海文學》上，文章刊出后，引起很大反響，被很多讀者稱道。鐵仙先生對兩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的解讀，對他們的性情、品格和世界觀、文學觀的分析，對他們之間的真誠相待、互相理解和幫助，作了深入精到的描述和論述，這是兩顆相知相契的心靈之遇合。此文的最后，鐵仙先生作出如此結論：“人的心靈，是比所有可見的事實加在一起都還要廣闊深邃的世界。心靈的奧秘來自人性的多重結構、情感的細微曲折，是探索不盡的。心靈的相通相契同樣復雜微妙，尤其是在這樣兩位杰出人物之間，無法只用抽象的理論、邏輯的推理去破解，也是探索不盡的?！?/p>
世上沒有圓滿的人生。鐵仙老師生命的最后幾年，一直被病魔糾纏。經過各方努力，他被安排住進了醫(yī)院。我去醫(yī)院探望時，我對他說：我們還想繼續(xù)聽你上課呢！他笑著答應了我。那天臨走時，鐵仙先生對我說：“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答應。”我連忙問：“什么事？如能幫忙，我一定盡力?！彼f：“我要出一本散文集，也許是我最后一本書了，想請你為這本書寫一篇序，留個紀念。”
老師對學生提這樣的要求，我沒有任何理由推辭。為寫這篇序，我認真讀了鐵仙先生的書稿。這本題為《平靜》的散文集，匯集了鐵仙先生二十余年中寫的各種題材的散文，是一本有著睿智見識的學者散文，也是一本表達了真性情的文人散文。除了學術論文，他也寫一些抒寫性靈的散文，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偶有所作，總是讓人心動，讓人窺見一顆歷盡滄桑仍保持著純凈的赤子之心。
我很用心地為鐵仙先生的散文集寫了序，評介了他的文章，也表達了我對他的敬愛。令人欣慰的是，鐵仙先生在意識清晰時，看到了這本精美的散文集。
鐵仙先生用《平靜》作為自己最后一本著作的書名，這也是他借此抒懷，表達出自己的心境。正如他在文章中說的：“寧靜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氣氛，是一種高貴的態(tài)度，是一種美的境界，是人可以創(chuàng)造的?！辫F仙先生用他的文字，創(chuàng)造出了這樣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