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盛文強：夜叉考
盛文強，1984年生于青島，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花城》《天涯》《大家》等，著有《漁具列傳》《海盜奇譚》《海神的肖像》《海怪簡史》《島嶼之書》《半島手記》等。
夜叉考
盛文強
老漁夫說，夜叉是一個小矮人，在海上常見，能踩著水皮走。起大風的時候，波浪起伏跳蕩，夜叉走起來磕磕絆絆，就像走在橫壟地里，一步一個坎。漁夫在船上望見了，都替夜叉擔心。夜叉喜歡獨來獨往，從來沒看到幾只夜叉結(jié)伙出現(xiàn)，總是孤零零的一個，在海面上匆匆趕路。夜叉看見有船來，就會豎直下沉到水里，不見了蹤影。過不了多久，夜叉又出現(xiàn)在船舷外，還是豎直從水里冒出來，船上的人都默不作聲了。
夜叉頭頂能噴水，又細又高的水柱，在最高點分裂成水霧，有時還能看到水霧上方有彩虹的圓弧?；蛟S是鯨魚、海豚等哺乳動物的噴水習性，轉(zhuǎn)嫁到了夜叉身上。在海神廟里，龍王的陪祀神里有一個夜叉，人們稱之為趕魚郎，說的是夜叉能幫人驅(qū)趕魚群。而在民間語境里，趕魚郎同時又是鯨的昵稱，因為鯨覓食所到之處，魚蝦成群逃逸，就像是在為漁夫驅(qū)趕魚蝦。神廟塑像里的趕魚郎，卻是個藍臉赤眉的鬼面夜叉。有位熟諳掌故的雕塑匠人突發(fā)奇想，想將二者雜糅到一起，在夜叉的鬼臉上方再塑一頭黑鯨，儼然加了一頂黑帽子，然而卻無人識得。在半島地區(qū)流傳的夜叉故事中，夜叉始終是人形，除了保留頭頂噴水的習性和趕魚郎的綽號，鯨的原形淡去，同時混入了外來神的元素，變成了巡游四海的惡魔。
在海島的傳說里，海上行船遇到夜叉算是背運，要詛咒一個人，就說：“讓你出海碰見夜叉?！币共鎼圩脚耸浅雒?，有一個漁夫傍晚時出海，剛離島，夜叉迎著船頭走來。當時海上風平浪靜，夜叉步子輕快，抬腿就上了船，漁夫嚇得不敢動了，在船上端坐著。夜叉歪頭盯著漁夫看，臉和臉之間只有一掌寬，漁夫剛看到夜叉的臉，不由得神移魄駭，身上的關(guān)節(jié)立時僵住了。夜叉看了多時，一屁股坐到了漁夫大腿上，仿佛壓了一座小山，險些把漁夫的腿壓斷，漁夫還是強忍著一聲不吭。坐到半夜，夜叉才起身離去。漁夫一直坐到天明，望見有船來，他大聲呼救，被島上的漁船救起，這時他雙腿失去知覺，回家臥了一年多才痊愈。這則故事距今至少有二百年的歷史，謄錄在一部秘傳的手稿中。據(jù)說夜叉來時不能驚叫，也不能動，要裝作木石死灰一般，否則就會被夜叉吃掉。這是考驗漁夫的定力，面對怪物恍若不聞不見。海上極端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幻覺，難以收攝的恐懼，遠比夜叉可怕，每個漁夫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至暗時刻。
早年間的夜叉真多，在外洋里有它們的身影，海灣里也有出沒，海邊的懸崖每逢月夜，都有夜叉從高處一躍而下。夜叉還會跑到海灘上，和趕海人嬉鬧。趕海人用鐵鏟翻找灘涂，身邊的竹筐里裝滿了螺貝，夜叉跑到近前，用腦袋撞翻了竹筐，海螺、蛤蜊和蟶子散落一地，夜叉撿起來雙手捧著啃咬，連殼帶肉吃下去，汁水迸濺。趕海人用鐵鏟驅(qū)趕，敲打在夜叉身上，叮叮作響。夜叉有一種怪癖，喜歡和人互相背著，在海灘上走來走去。夜叉背著人時，會往海水里跑，不及時掙脫，就會丟掉性命。在危急時刻要說一句“換我來背你”，夜叉就會停下腳步，高高興興地等著人來背他，夜叉隨時顯露稚氣未脫的一面。
趕海人惱怒夜叉搶奪螺貝，便作勢要背著夜叉，他雙手反別在身后，做向上托舉狀，夜叉見了，喜滋滋地跳上了趕海人的后背。趕海人想把夜叉背回漁村，扔進鐵匠爐里燒死。既然鐵鏟都砍不動夜叉，就只能用爐火攻了。丘陵撲面而來，海灘往后退去，背后的夜叉覺察到危險，將身子隱去，趕海人的背上馱著一塊濕冷的船板，船板上附著藤壺和海藻，還不停地滴水，要盡快甩掉，不然破船板就會越變越重，直到把人壓垮在地上，到那時，夜叉在旁邊拍手大笑，全然不管地上壓著的人。突然出現(xiàn)的船板，就是夜叉從海灘上隔空搬運來的漁船殘骸。船板還會疊加，夜叉把整條船都搬來，壓在船底的人就奄奄一息了。夜叉的智商相當于三歲孩童，而且蠻力大，還有一些出乎意料的神通變化。頭腦簡單而又有破壞力的家伙應(yīng)當遠離，萬不可與之狎昵，危險隨時降臨。
還有一種夜叉喜歡塞孔，不妨稱之為“塞孔夜叉”，也是害人的。遇到這種夜叉，無疑是滅頂之災(zāi)，它抓住漁夫，用海泥塞住漁夫身上所有的孔洞，有一漁夫被塞住了五官七竅，難以忍受，剛要吐出嘴里苦澀的海泥，又讓夜叉塞了回去，這時漁夫忽然放了一個屁，夜叉發(fā)現(xiàn)還有一處沒塞上，就把他的屁股也塞滿海泥，翻過來又看到肚臍眼，也同樣塞住。漁夫在海灘上窒息而死，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口耳眼鼻都是泥，面容難以辨認，他的妻子從褲腿的針腳上認出了他，伏在尸體上慟哭。那時的漁家女子給男人做衣褲，總要留下針線記號，有的干脆繡上男人的名字，為的就是有這一天，他們剛出海就在為死亡作準備。
實際上，他并沒有死在夜叉手里，而是死于海難。漁夫的船撞到礁石沉沒，溺水后又讓潮水推上了海灘，大潮來回推拉，他的臉剮蹭海灘，口耳眼鼻灌滿了泥沙，像是被人塞進去的一樣，人們把他的死歸結(jié)為夜叉塞孔的惡作劇。有的夜叉用魚塞到漁夫嘴里，也會造成窒息。據(jù)說這也是惡作劇之一種。夜叉或許只是開一個玩笑，并不認為這種行為可以導(dǎo)致死亡，它象征著海上自然莽力的恣肆。夜叉愈是懵懂無知，便愈是令人畏懼，漁夫落水溺亡的海難，歸咎于不可知的夜叉，只因海上的災(zāi)難也同樣不可預(yù)料。
從夜叉愛捉弄人的習性來看，它與日本神話中的河童有很多相似之處?！逗油x引考》認為東亞的水怪有牛、馬、猴三種形態(tài)，河童和夜叉都接近猴形，古早的神秘博物學認為人類在水中有一脈近親，是在水中生活的小矮人，也同樣有捉弄人的癖好，游離在不明生物與神話傳說之間的灰色地帶。河童喜歡與人摔跤，而夜叉則愿意和人互相背負。河童頭頂有一凹陷，里面盛滿水，夜叉的頭頂也有類似的凹陷，據(jù)說那是夜叉的嘴，或者說是噴水孔，能噴出大股水柱。河童和夜叉的親緣關(guān)系，很少有人注意到，因為夜叉一直活躍在海濱的口頭傳說里，以聲名而論，似乎遠不如河童顯赫。
還有一宗相似點，河童與夜叉都曾有過標本。它們和人類遭遇，產(chǎn)生了激烈沖突，爭斗時留下一鱗半爪，人們把它身體的一部分當作稀罕物，保存在寺廟里。海島龍王廟里有一截夜叉爪，擺在龍王塑像左手邊的一張高桌上，是一位勇敢的漁夫從夜叉身上砍下的，鹽漬后懸在屋檐上風干，后來寄放到龍王廟陳列。這只怪爪安置在玻璃柜里，黑毛凌亂不堪，爪尖銳利，稍微向上收攏，五個趾分開，傾斜著指向五個不同的方向。有人說那只不過是一只猴爪，用來騙取信眾的錢財而已。來路不明的夜叉爪，剛拿出來陳列三天，就不翼而飛了，玻璃柜碎裂，柜面上方受了重物擊打，放射狀的裂痕中間碎了一個大洞，夜叉爪子被未知的力量憑空抓走了。
夜叉爪失竊事件在海島轟動一時。廟里的和尚講述了現(xiàn)場情況，黎明時分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他以為廟旁的民宅被風刮破了窗戶，并沒有在意。到天亮時，和尚打開正殿大門，地上有一攤水漬，旁邊是楓葉狀的凌亂腳印，從玻璃柜前，一直延伸到后窗。和尚到后窗外查看，腳印已經(jīng)不見了。有一頭怪物從后窗跳出，在似亮非亮的灰色光影里飛奔下山。人們傳講，那是海里的夜叉。它趁著黑夜登島，沿著島上的山脊攀緣，到了全島制高點的龍王廟，在那里找到了它的斷爪。根據(jù)密傳的海怪知識，夜叉的肢體有著驚人的接續(xù)能力，只要從斷茬處接上，手臂就能恢復(fù)如初。
那只破損的玻璃柜沒有收走，無意中變成新的景觀，崩裂的玻璃碎片也保留原樣，這一切并非有意為之，和尚們懶散慣了，長期擱置。新來的游客看到碎裂的玻璃，耳聞了夜叉盜爪的故事，無不咂舌。失竊的夜叉爪，在玻璃柜里留下了難以彌補的虛位，柜里的空間塌陷，外部空氣灌入，形成加速的渦流，空缺之處耀眼的留白，反而比實物還要驚心動魄。
在海島影響更大的一起夜叉目擊事件，當屬“夜叉摘帽”，島上許多人聲稱遇到過夜叉，就在回家的路上，夜叉從他們頭頂掠過，抓去了他們頭上的帽子。事發(fā)現(xiàn)場是一條通向海邊的白沙小徑，在滿月的夜晚，小徑上的白沙會讓整條路像瀑布一樣流動，沙粒的反光如同瀑布濺起的水汽。小徑兩側(cè)是高可齊胸的荒草，爭相把葉片擎到半空。夜叉躲在草叢里，有人聽到了葉子在夜叉身上摩擦的濁音，又有草莖折斷的清脆，斷茬上滲出的汁液青澀，先一步灌進了鼻腔。夜歸的行人正在驚疑不定，頭上的帽子憑空飛走了。
小徑上的行人多是夜歸的漁夫，除了漁夫，誰還會在深夜里回家。受到驚嚇的漁夫在小徑狂奔回家，脊背上熱汗涔涔，耳膜里反射著雷鳴般的心跳。第二天一早，人們在路邊的樹枝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帽子，有一枝橫逸道路上方，如同手臂，其高度有一人高，正好把過往行人的帽子摘掉。這枝橫枝原先在高處，是臺風過后折斷的一枝，卻成了駭人的夜叉手臂。由此可以看到，夜叉摘帽的故事是附會出來的，先有夜叉的知識在民間秘密傳遞，爾后有夜叉的故事衍生，大抵惡作劇都可歸到夜叉頭上。
篤信這些知識的人，仍堅持認為是夜叉出來作祟——夜叉把帽子摘掉后掛在樹上，望著漁夫受驚奔跑的后影，居然心滿意足，它踩著布滿白光的小徑，一直走到海里去。那時的人們相信，夜叉從海中登島，到野草叢里蹲守，只為送來恐懼，并且從中取樂。夜叉又仿佛游手好閑的浪蕩子，渾身擰著勁兒，形同人世間的潑皮少年，四處裹亂，惹人厭惡，卻又無可奈何。
回到事發(fā)現(xiàn)場，夜叉小徑以及周圍的環(huán)境，正是滋生妖怪的溫床。從陸地通向海中的小徑，是溝通海陸的津梁，引著夜叉登岸，闖入人類聚居區(qū)。小徑白光灼灼，增添了夢幻特質(zhì)。在小徑兩側(cè)，荒草交織的蔭翳，和不遠處的海一樣不見邊際，都是夜叉潛行藏匿的屏障。從異界伸過來的手臂，在半懸空中展開趾爪——似乎是龍王廟那只斷爪又活過來了——對現(xiàn)實世界施加作用力，被夜叉摘掉的帽子，在危急時刻充當了替代物，替主人承擔了致命一擊。
夜叉小徑成為一處地標，深深嵌在海島邊緣，地圖上雖沒有標記，但只要提起此處，知情者就會立刻想到那塊抽屜式的空間，一旦進入其中，抽屜內(nèi)部還有小抽屜打開，夜叉從里面赫然出現(xiàn)，此刻即是所謂的“逢魔時刻”，深靛夜空的襯托下，帽子被一條來路不明的臂膀擒拿，不斷抬升到高處，夜叉帶來的恐懼遠遠溢出了口傳的故事。
后來那根樹枝徹底斷裂，墜在地上攔住道路，被人們拖起來扔到荒草叢里，夜叉摘帽的故事就此中斷了。不過，夜叉小徑卻給人們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夜叉是實有之物，躲在暗處窺視。至于其中細節(jié)，年代久遠，就沒人能說得清了。故事流傳到今日，許多講述者刻意隱瞞了那根樹枝，沒有經(jīng)歷夜叉摘帽的人，也聲稱自己置身其中。拋去夸飾炫奇的一面，講故事的人更沉迷于超現(xiàn)實的世界，這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精神歷險。漁夫的一生都在海上奔波，身子拋擲在險境，他們回到陸地時，精神層面的歷險也不甘示弱。
傷人性命的夜叉，行為怪誕的夜叉，制造恐懼的夜叉，它們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留下的痕跡大多磨滅了，會講這路故事的人也垂垂老矣。老漁夫的子侄輩，提到幾十年前有一種夜叉愛吃煮熟的蝦蟹，似乎是晚出的夜叉類型。機緣湊巧，漁夫吃蟹時扔出的蟹腿，海里的夜叉撿到了，受到鮮味的引誘，吸出了蟹腿里的細長肉段，再也放不下那滋味。經(jīng)過多日觀察，夜叉看見漁夫用鐵鍋煮蝦煮蟹，香氣順著海面?zhèn)鬟f，便知曉了鐵鍋的作用。
夜叉回到深海，帶了兩只大蟹，為了口腹之欲，夜叉也會向人求助，它到船上來找人借鍋，順便借火，它不敢看火光，便讓漁夫替它煮蟹，等蟹熟時，夜叉會連鍋端走。等到夜叉歸還鐵鍋時，會在鍋里留下兩只大蟹，或者兩只龍蝦，作為答謝。大蟹和龍蝦還是活的，嘴里吐著泡沫。那都是深海的蝦蟹，頭角崢嶸，殼里的肉肥碩飽滿，整只放到鍋里，還要硬塞下去。更出奇的是，蟹鉗和蝦鉗上都斷了一個尖，蝦蟹不能再用鉗子傷人了。夜叉送來的蝦蟹都做了掰鉗的處理，這是夜叉心思細膩的一面，它的手掌堅硬，刀劍也難傷到，掰斷蝦蟹鉗子，帶有明顯的饋贈意味，是怕鉗子傷到漁夫，這一點就足以讓漁夫感慨——夜叉也有了禮數(shù)，它只需稍微留心，就輕松勝過了大多數(shù)人。
夜叉一旦吃了烹煮的食物，受了人間煙火，則漸通文明氣象，終歸和那些吃生食的夜叉有了區(qū)別。以后的許多年，漁夫在網(wǎng)中又發(fā)現(xiàn)掰斷鉗子的蟹，那是在爭斗中折斷，或者生病脫掉的，漁夫私下里就會說：“這是夜叉送來的蟹，有個夜叉在跟著我們?！笨吹竭@種蟹，預(yù)示著本次出海能打到魚蝦滿倉。漁夫會守住這個秘密，不能顯露出來，盼著夜叉暗中幫忙，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畢竟那時的漁夫尚有精神潔癖，仍然懷揣著“憑本事打魚”的古老信條。到如今魚也沒有了，信條早就扔到海底去了。
再到后來，夜叉直接進階為漁夫的助手，海怪的妖異屬性喪失殆盡，至少在人們的觀念中，夜叉拔除了那些異質(zhì)的棱角。漁夫請夜叉幫助捕魚，夜叉有求必應(yīng)。魚汛到來的三月，漁船駛出碼頭，漁夫向海中拋灑煮熟的小蟹，夜叉就會循著蟹味到來，把蟹一一吞下，作為答謝，夜叉在水下找到魚群，統(tǒng)統(tǒng)驅(qū)趕到漁夫的船舷旁，然后再噴吐水柱示意，漁夫朝著水柱噴涌之處下拖網(wǎng)，直接駕船平拖過去。夜叉在水下躲開網(wǎng)口，兩只帶蹼的腳掌來回踩水，身子懸停在網(wǎng)兜外側(cè)，把那些逃逸出來的魚趕進網(wǎng)去，它雙掌輪番拍打在魚的腰側(cè)，硬生生地扭轉(zhuǎn)了魚的方向。
魚蝦填滿船艙，漁夫邀請夜叉到家中做客，人和夜叉做起了朋友。酒宴剛擺下，夜叉按時來赴約了，門閂早為它撤去，推門而入的夜叉顯得有些拘謹，分賓主落座，夜叉身子矮小，只好蹲在椅子上，早有一盆蒸蟹放在它面前，夜叉伸出兩只爪子各抓一蟹，順著它的爪子往上看，它的腦袋像人，卻是尖嘴，眼眶渾圓，細小的眼珠在里面轉(zhuǎn)動，沒有鼻子，只有兩個黑洞洞的出氣孔。漁夫把酒瓶遞過去，夜叉接過來，直接將酒倒在頭頂。據(jù)說夜叉的嘴在頭頂上。灑出來的酒落在身上，它的皮毛油亮，酒一觸到就變成圓珠滾下去。請夜叉吃飯的習俗流行起來，適逢人心崩壞的年代，從最早的暗地交往，變成了公開的秘密，左鄰右舍不但不會嘲笑，還會羨慕這家的漁夫有能耐，竟然搭上了夜叉做朋友。
人和妖的合作，多見于民間的諷刺故事，最終是“反受其害”的結(jié)局。而漁夫請夜叉幫忙捕魚，從來都是快捷高效而又全然無害。因為這些故事都是漁夫講的，他們的訴求自然都會實現(xiàn)，在講述故事時，漁夫成為世界的主宰，給自己安排了最圓滿的結(jié)局。
值得注意的是，機船興起以后，夜叉就不見了。夜叉似乎只存活在風帆櫓槳的古典時代。隆隆作響的馬達、亮如白晝的電燈，還有聲吶雷達，都讓妖魅無處藏身，擺弄機器儀表的漁夫，很難相信世上有夜叉了。其實在機船流行前，夜叉已經(jīng)很少了，有一個漁夫用火銃趕走了最后一個夜叉。據(jù)說夜叉這種海怪屬陰，火銃恰恰是極陽之物，剛好克制海怪。這個漁夫在海邊養(yǎng)蝦，平時住在蝦池邊的小屋里，日夜守護他的蝦，閑來無事就用火銃打海鳥。夜叉每天晚上都來偷他的蝦，還要進屋來拿鍋煮蝦，漁夫敢怒不敢言，只能不停地抽煙，小屋里煙霧彌漫，隔著煙霧，他看到夜叉在用勺子攪拌，水汽上騰，對蝦外殼由青變紅。
屋里狹小，夜叉吸了二手煙，不覺染上了癮頭，看到漁夫手里端著煙桿，便伸手索要，煙桿遞到了夜叉嘴里，點燃新裝的煙絲，夜叉猛吸一口，煙袋鍋瞬間燒得通紅，然后熄滅為白色煙灰。這時夜叉還要抽煙，漁夫假裝換煙絲，轉(zhuǎn)身摘下了墻上的鳥銃，槍筒伸出去，夜叉還以為是煙桿，張嘴咬住了，漁夫扣動了扳機。只聽砰的一聲響，緊接著是夜叉的尖叫，震得房梁上灰塵墜落。從窗戶紙的孔洞里，漁夫望見夜叉向海邊跑去，兩條腿快得不見影，有一塊礁石攔路，夜叉在礁石上撞出了兩道豁口，那是它毛茸茸的雙腿切過礁石留下的痕跡，直到現(xiàn)在，落潮時還能看到這塊礁石。從那以后，夜叉再也沒有出現(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