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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生命在雨聲中悄悄拔節(jié)
來源:文藝報 | 馬駿(回族)  2023年06月09日11:56

“馬駿,你還聽著嗎?”

電話那頭,西吉縣文聯的老師不停詢問。此刻的我卻遲遲沒有說話,大腦停滯在空白狀態(tài)。這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樣,早晨搖著輪椅去公園鍛煉身體,下午來到圖書館讀書。一個電話打來,西吉縣文聯的老師說,張宏森書記要來看望我。

那一刻我大腦極速轉動,遲疑了一下,想到了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那位張宏森??晌伊ⅠR笑了,笑自己好傻,簡直是癡心妄想。自己的欲望怎會這樣高漲,怎么會想到遙遠的北京去了?

“哪個張宏森書記?”我疑惑地問。

“就是中國作協的宏森書記呀,他要帶隊來咱們西吉縣調研啦?!?/p>

得到了準確答復,一時間心怦怦跳個不停,好像是一場夢境。這陣子積壓在心頭的失落感一瞬間蕩然無存,只留下興奮和期待。前不久,中國殘聯宣傳文化部指導舉辦了第二屆全國殘疾人文學創(chuàng)作研修班,在全國35名學員中,我是寧夏唯一的入選者,喜悅之情自不必說。然而,當得知舉辦地點在安徽后,心里涼了一大截。一個躺在床頭、連翻動一下身子都是奢求的人,怎么可能跋山涉水,到千里之外去參加研修呢?這個夢,就和我心中的魯院夢一樣,盡管無比向往,卻因身體條件所限,只能出現在美好的夢里。

夜里躺在床頭睡不著。六年前,也是這樣無力地躺在炕頭,手機屏幕上,一個個同學在QQ空間發(fā)著新學期在大學校園報到的照片,我卻只能守著一張被撕毀的通知書,躺在家里??蓱z的弟弟,剛一降臨人世,就因醫(yī)療事故導致右半身癱瘓,成了又一個我。我考上大學那年,弟弟三年級,母親已經無法背著他上下樓??粗请p亮晶晶的眼睛,我無法想象他會怎樣熬過不上學的日子。

如今弟弟已經初三,父親扛著弟弟,像扛著當年的我一樣走向學校。弟弟得知我要去安徽的消息后默不作聲,如果父母陪我出了門,他便要請假在家。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關鍵時刻怎能掉鏈子?我便又像放棄讀大學的機會一樣,放棄了去安徽學習。

苦難到底帶給我們什么?當一個人失去了追逐物質、權力、愛情的能力的時候,當一個人對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金榜題名時乃至洞房花燭夜感覺完全是一種奢望的時候,還能做些什么,又能留下什么?讀史鐵生的書時,我常常這樣胡思亂想。

5月8日那天,久旱的西吉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彩鋼屋頂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我坐在屋子里,腦海亂作一團,有開心也有緊張,有失落也有希望,像極了一個即將出嫁的女孩,手足無措地等待著接親人的到來。終于,宏森書記如約來到我家,絲毫沒有因如此天氣而調整計劃。父親把他請進我的房間,他謙遜地來到我的輪椅面前,微笑著半彎下腰與我握手。姑姑推著我來到更寬敞些的沙發(fā)旁,宏森書記坐在沙發(fā)上。他關切地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傾聽我怎樣走上文學之路。

“慶幸的是,我遇到了史鐵生,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巨人,那個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摯友?!蔽议_心地說:“當我讀到《我與地壇》里一個片段的時候,心里滿是激動。史鐵生先生看見小女孩有危險,搖著輪椅用自己薄弱的身軀,在地壇的草地上擋在小混混面前。那一瞬間我在想,我為什么不能,不能像他一樣走出去感受這個世界?”

宏森書記會心地點點頭,沒有打斷我,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很開心在文學路上遇到了一群可愛的人,遇到了很多很多干凈的靈魂。當他們和我握手的那一刻,眼睛里的光芒是那么純潔。我常常被稱作殘疾人,這是我不可避免的一個稱號,它固然給我?guī)砹艘恍┯猩哪抗猓俏膶W路上這些可愛的人給足了我勇氣,讓我的心情有了大的改變……”

我說這番話,完全是由衷的。寧夏作協將我這樣一個初學寫作的“95后”吸收為會員,固原市作協讓我擔任副秘書長,“文學之鄉(xiāng)”西吉縣的前輩對我同樣關愛備至,我的《青石臺階》等散文被《六盤山》《寧夏文藝家報》《固原日報》《葫蘆河》等報刊選用。幾年前,在我對寫作失去方向和信心,甚至羞于將作品拿出示人時,時任《民族文學》編輯的石彥偉老師在微信里留下幾十條語音,熱情肯定了我寫作的價值,還發(fā)來許多優(yōu)秀作品讓我參考學習,親自幫我改稿,鼓勵我勇敢投稿,雜志社的楊玉梅、安殿榮、吉力力等幾位編輯老師也都熱情地指點幫助我……他們都是我在文學路上遇到的“干凈的靈魂”。

因此我繼續(xù)說:“是文學給予我希望和力量,讓我有勇氣走出家門,去感受這個世界。它并不像別人眼中那樣昏暗到底,也不是別人說的那樣光明無限,只有自己經歷了,才知這五彩斑斕的世間到底是怎樣……”

當我說到這些的時候,宏森書記滿臉的微笑讓我無法忘卻。他輕柔地說道:“你說你出門時,面對了很多純潔的眼睛,很多美好的靈魂。實質上我們也是在面對你,你也給了我們很大的鼓舞。希望你的身體能夠在醫(yī)療過程中恢復得越來越好,也希望你能把這些對生命的心得和感受都轉化成有力量的文字,形成更好的作品?!?/p>

離開我房間前一刻,宏森書記又親切地和我握了手,重復了一遍:“期待能早日讀到你出版的作品!”

那個背影漸漸遠去,雨聲還沒有停。我忘不了那和藹可親的笑容,純凈如水的眼光。他用最溫情的話語,溫暖了一顆傷痕累累的心,給了我站立起來的希望。

那天下午,弟弟也是滿懷期待,想見見這位北京來的貴客,可正巧與他放學時間撞上。他自己下不了樓,需要父親去背他,來不及趕回,所以父親讓他先在學校待會兒。弟弟剛在學校領到一張獎狀,是年級前50名,老師把弟弟坐在課桌前手捧獎狀的照片發(fā)在了家長群里。晚自習結束后,父親把捧著獎狀的弟弟接回了家,就這樣錯過了見到客人的機會。不過,聽到我興奮地講起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他聽得津津有味。

那夜的雨下了很久,窗外是一片朦朧的水幕。一場喜雨,對于廣大的世界而說,或許是再尋常不過的,但對于西海固的大地來說,無數不可盡知的生命就在這蓬勃的雨聲中悄悄拔節(jié)。

(作者系“95后”基層作家、固原市作協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