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來源:文藝報 | 連 亭(壯族)  2023年06月09日12:02

這一道墻是碎磚頭壘的,有些年頭了。車每每疾馳而過,帶起的風(fēng)都能刮落磚縫里的細(xì)土。墻一點也不直,彎彎曲曲的,它的存在仿佛不是圍障,而只是對寸土寸金的世界宣示主權(quán)。在鄉(xiāng)下墻往往與院落相伴,在城市墻的意味要復(fù)雜得多。在街邊沿著這道墻七拐八彎,就能走到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門。走進(jìn)門去,就能來到老舊的住宅區(qū)。與墻外車流不息的街道相比,墻內(nèi)是一個緩慢安靜的世界,蝸牛在墻根慢騰騰地爬,看門大叔也整天是一副瞇著眼刷抖音的悠閑樣兒。墻在這里,仿佛是分割兩個世界的界線,一邊是車水馬龍花花世界,一邊是蒼老陳舊靜謐安詳。

墻根下背著手曬太陽的老人,自得其樂地看著頭上的風(fēng)吹葉動,那神情簡直能讓一切光影都變得有情。這些老人和這道墻一樣,都是自打建城以來就在這里了。他們長年居住于此,與墻邊的花木都成了老朋友。他們在花前漫步,在空地中打太極,在這塊石頭上坐坐,在那棵樹下站站,一天天地就老了。老了以后,眼睛就像那些幽暗的墻縫一樣,總是出神地朝小區(qū)大門張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回來。

孩子們喜歡盯著墻根的螞蟻窩,也喜歡靠著曬太陽的爺爺奶奶撒嬌。墻外車多人多,大人們不讓他們出去玩,他們就變著法兒在墻內(nèi)折騰。騎腳踏車、滑旱冰、躲貓貓、耍水槍,什么好玩玩什么。有些膽大的孩子,有時會攀爬上樹,一手吊著樹枝,一手蓋在眉梢,目光越過墻頭,煞有介事地數(shù)著大道上來往的車子。那些車身發(fā)亮、速度飛快的豪華跑車,總能引發(fā)他們的尖叫。他們的叫聲驚飛樹上的鳴蟬,樹冠安寂下來,夏日的午后在越來越長的日影中更為漫長了。

光影漸移,更多的老人拄著拐杖從老屋里出來。他們的白發(fā)被日光照得幾近透明,他們需要陽光,總愿意拖著蹣跚的步履追趕夕陽。在他們佝僂的身軀面前,墻變高了,頭頂?shù)南s聲也更響亮了。高高的樹下,那些蒼老的身影很小,如同正在消失的事物。

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在墻下遇見一個特別的老人。那時黃昏的光線朦朧,頭頂?shù)臉淙~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我走在石子路上,隱約聽見簫聲從墻根傳來,在沙沙的樹葉聲中若有若無。我停下腳步,屏息靜聽,正是一曲白頭吟,如怨如訴,如夢似幻。曲終風(fēng)靜,我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一個面容清瘦的老人坐在墻邊的石凳上,手里拿著一支擦得锃亮的竹簫。

我常像老人們一樣在墻邊徜徉,日光從樹葉間漏下變成滿地星點,鳥鳴在樹梢起伏如天然樂團(tuán),即便墻外林立的高樓有時投過來巨大的陰影,也不能消減漫步所帶來的寧謐。這道墻成全了老人們的安樂,也和我的寫作發(fā)生了隱秘關(guān)聯(lián)。我文章的許多構(gòu)思產(chǎn)生于此,它們?nèi)鐗Π阃α?,又如墻般斑駁。我看著草木在墻邊自顧自地繁茂,又自顧自地凋零,文章不知不覺就充滿了墻里墻外的煙火氣。

墻的外面是繁華的都市景象。高樓廣廈拔地而起,廣告牌、店鋪、商場見縫插針,道路縱橫交錯。走在墻外,我耳中灌滿四周的嘈雜,干枯的泡桐樹葉在鞋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聽到吆喝聲、喇叭聲、剎車聲、手機(jī)鈴聲……大千世界閃耀著,玻璃櫥窗里的東西在誘惑我,笑容可掬的售貨員在鼓動我,琳瑯滿目,應(yīng)接不暇,人仿佛只有不停地自我更新,才能跟得上日新月異的腳步。

轉(zhuǎn)入街口,我看到不少在大街小巷糊口的手藝人。他們?yōu)槌鞘袔頍岷婧娴陌印⒒ɑňG綠的小玩具、栩栩如生的陶瓷人……他們的鋪位不大,擺的玩意兒比玻璃櫥窗里的有意思。我見過一個蹬著三輪車的大叔,他的車上堆滿竹編的籃子、籮筐,從鄉(xiāng)下進(jìn)城帶孫子的老人,時常照顧他的生意。有時路過這,我總?cè)滩蛔∠?,他走后還會有人懂得編織這些物件嗎?

正對著東墻有個不大不小的菜市,白天總是鬧哄哄的,有賣菜的、賣水果的、賣魚的、賣豬肉的、賣熟食的……一天中的兩三個時段,菜攤前圍著廚男煮婦,他們挑挑揀揀,討價還價,在斤斤計較中維持著細(xì)水長流的生活。肉鋪的老板嗓門大,根本不容人挑揀還價,還喜歡把刀剁得當(dāng)當(dāng)響,這種情形在肉價飛漲后更是有增無減。最喜人的是冒著騰騰熱氣的小吃攤,小孩們常在攤前逗留,老人們也總會解囊哄孫,那總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的老板娘,每回也總能把饞嘴的娃兒們弄笑。而這煙火繚繞的種種,讓我眷戀這俗世的聲息。

走過菜市,在街道轉(zhuǎn)個彎,就能來到老劇院。光顧老劇院的都是些附近的老人,這些耳朵不好的老人,在聽見這些咿咿呀呀的曲調(diào)時,突然變得不聾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一聽見旦角嫵媚地唱出這句,他們就忍不住搖頭晃腦地哼上幾聲。

過了老劇院就是博物院。大院里原先也到處都是樹,樹上的鳥兒比進(jìn)出博物院的人多。我去那里看畫展,那些鳥兒就嘰嘰哇哇叫個不停,仿佛在歡迎老朋友。后來突然有一天,雜樹被砍掉了,院里弄了一些新的花圃,種上了一些引進(jìn)的綠植,其余花草蔥蘢的地面則被瀝青覆蓋,鳥兒飛走了,我的老朋友也不知去了哪里。博物院左面原來有一片桂花林,如今林地上拓建出一個廣場,穿林的溪流被水泥封死在路面下,成為城市污水的通道。有人說,鳥兒不會再回來了。可我不死心,我想等新種的樹再長高些,那些可愛的歌聲就會重新響起。

繞過廣場,往西走一段路,就會回到老墻根。在這碎磚支撐的老墻外,我時常遇到一些陌生的老人,他們多半是因拆遷搬走的老住戶。在新家待膩了,或是想念舊時光了,他們就會回來看看,一邊顫顫巍巍地走路,一邊不厭其煩地指指點點,說這兒曾經(jīng)是什么,那兒曾經(jīng)是什么,此一家商號過去是什么樣子,彼一處宅院曾經(jīng)住著什么人家,小時候在這棵樹上面掏過鳥窩,上過的小學(xué)又翻新了,一點都不像那時咧……

我走在夕照中,看著老人們的背影,恍惚之間,莽莽撞撞地踩到他們的腳印,或是一不小心碰上他們的目光,就會被一些綿綿不絕、哀而不傷的意念所震撼,然后墻邊那些昏睡的舊事物就會蘇醒過來。夕陽下,青磚鋪就的路六尺來寬,白墻黛瓦的老房子苔痕斑駁,殘破的院門嘎吱作響,門邊的石墩憨態(tài)可掬,搖動的枯草召喚往日的歲月。

我悄悄地尾隨一個滿目慈悲的老人,跟著他在墻根盤桓久了,我仿佛也變成了老人。那個如同老人的我,總是在那些紅漆剝落的院門前徘徊不前,既不走進(jìn)去,又不離開,只是默默地站著,滿懷期待地瞧瞧這個院門,又望望那個路口,似在尋找熟人又怕遇見熟人。

在老墻根邊,我的雙腳緩慢,眼睛也緩慢。在緩慢的行走中,看墻里墻外的路如何一條條地延伸、一段段地連接,有時我想,若是爬到高墻上,以俯瞰的姿態(tài)望向那人世間的路,是不是也會像站在墻根下一般,而這又是否就是人生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