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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6期|扎西才讓:敬禮(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6期 | 扎西才讓  2023年06月13日07:13

扎西才讓,藏族,生于1970年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甘肅省作協(xié)理事,第十五屆甘南州政協(xié)委員。主要作品有詩集《桑多鎮(zhèn)》《甘南志》《七扇門》《大夏河畔》《當(dāng)愛情化為星辰》《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詩收獲》《詩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海子詩歌獎、魯藜詩歌獎、梁斌小說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文學(xué)港》年度作品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

1

那件事發(fā)生后,住進(jìn)羚城醫(yī)院的前四五天里,一到晚上,我就無法入睡,我確信自己得了失眠癥。這失眠的緣由,顯然是因為那件事的發(fā)生,直接導(dǎo)致我深藏的恥辱感,如那天突降的雪花一樣,從心底的深淵里誕生。

事件的枝枝葉葉,每時每刻都在自在生長,我想抑制其無窮盡的蔓延勢頭,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到了晚上,當(dāng)窗外的世界回歸寧靜,它的枝葉就越發(fā)清晰,像慢鏡頭那樣,一幀一幀地在我腦海里顯現(xiàn)。即使我想加快播放的速度,紛亂的畫面中也會有一些細(xì)碎的畫面,頻頻閃現(xiàn),揮之不去。我只好睜大眼睛,看著灰蒙蒙的天花板數(shù)羊,從一數(shù)到百,從百數(shù)到千,但令人昏昏欲睡的那只“羊”,始終沒有到來。

又過了兩三天。這期間聽到消息的親朋好友陸陸續(xù)續(xù)來看望我。在他們反反復(fù)復(fù)的追問中,我成了一名熟練的講述者。我像祥林嫂那樣一遍又一遍對來訪者講述事情的始末,就像一次又一次穿過在痛苦、羞辱、悲傷、無奈中挖出的隧道。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在不斷講述中,化成了只有我自己能聽到的心底的嘆息。而聽者們,一陣表現(xiàn)出獵奇的興趣,一陣露出憤怒的神情,一陣又是同情,在告別之際,幾乎都要給我加油打氣,要我抗?fàn)?,要我堅持,要我一定要等到肇事者得到懲處才作罷。

我頻頻點頭,感謝他們給我?guī)戆参亢陀職?,但同時,又覺得自己似乎跌入了一個漩渦,人們潮水一般來了又走,漩渦里只有我自己。

不過,“講述”這種交流方式似乎有著非常奇特的作用,漸漸地我感覺胸中郁結(jié)竟奇跡般地化掉了一些,就好比窗外暗夜中偶爾經(jīng)過的車輛碾過柏油路的聲音,先從遠(yuǎn)處呼嘯而來穿越我的耳鼓,占據(jù)我的腦子,粗暴而不容拒絕;之后又呼嘯而去,將我的各種情緒都抽扯出,拉遠(yuǎn),寂然而去了。時間——這個偉大的魔術(shù)師也悄然登臺,她悄悄地彌合著我的傷口,讓我在不斷講述和回憶中,明確地感受到傷痛的感覺被她一毫一厘地帶走,壓在我胸口的某種情緒,也變得越來越淡了。顯然,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魔術(shù)師,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比眼前的醫(yī)生和護(hù)士更有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的魔力。

如此這般,不知不覺中,從住進(jìn)醫(yī)院至今,已經(jīng)快半個月了,我心靈和肉體的雙重創(chuàng)傷,似乎得到了平復(fù)。連續(xù)三四個陰天過后,今天,終于迎來了久違的晴日。當(dāng)溫暖而潔凈的晨光透過窗戶落到病床上,落到我寂寞的臉上的時候,那讓人的靈魂都微微顫動的幸福感,我又體驗到了。我愉悅地呼吸著帶有陽光味的甜絲絲的空氣,看著窗外高原海子般寧靜的碧空,情不自禁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2

這時,病房門被人輕聲敲響。

“請進(jìn)?!蔽艺f。

我以為是護(hù)士,誰知推門而入的,是個頭發(fā)微卷的青年,著黑色夾克衫,搭配寬松的牛仔褲,手里雖拎著一個笨重的大包,但看起來挺精神的。

“你是?”我遲疑地問。

青年笑了,放下包,坐在病床旁的三人沙發(fā)上。

羚城是個小縣城,住院病房的配置,竟顯得很人性化:單人間里有一張單人床,還配一張三人沙發(fā),便于陪護(hù)者起居,但更多時候,卻成全了來訪者們——畢竟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有點兒像在家里拉家常。

青年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撲克牌大小的酒紅色小本,翻開,遞給我說:“蘇奴您好,打擾您啦,我是《羚城周末》的記者,今天過來,想采訪一下您。這是我的記者證,您看看?!?/p>

我接過來一看,封皮上果然寫著“新聞記者證”五個字,內(nèi)頁上,有青年的照片和“羚城周末”等字樣。照片上的青年看起來眉目清晰,理想遠(yuǎn)大,眼前的他滿臉陽光,意氣風(fēng)發(fā)。

我說:“哦,《羚城周末》,這報紙,在我們羚城挺有名氣的?!边@不是敷衍,是心里話。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歡讀書看報,私下里,也用筆名寫些小文字,算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

“我就知道您肯定知道《羚城周末》?!鼻嗄曜院赖卣f。

看了看青年的名字,我說:“你叫才讓扎西?這名字好啊,在我們這里,十個人名里,有兩個就叫這,意思好——長壽吉祥,我們每個人,都想長命百歲,吉祥如意。”

才讓扎西笑了,“嗯,我這名字確實常見,算是長輩對后輩的一種期望吧。”

我說:“就是,才讓扎西,哦不,我還是叫你扎西吧,這樣顯得親近些?!?/p>

扎西說:“這個您說了算。”又接上原先的話題,“聽您說喜歡《羚城周末》,我打心眼兒里高興,您愛看我們報紙上的哪些內(nèi)容?”

他這一問,引起了我的表達(dá)欲,我說:“第三版的人間萬象欄目,好多年了,內(nèi)容都是我們身邊的人和事,故事性又強,很接地氣,我真的愛看。不僅我愛看,我的好多連手們(西北地區(qū)方言,指朋友),也愛看。”

扎西又笑了,一邊打開提包,從里頭取東西,一邊對我說:“啊呀,這次,就是因為這個欄目的稿子,專門來找您的?!闭f著,取出一臺攝像機和支架,熟練地組裝在一起,擺在床尾,鏡頭對準(zhǔn)了我。

我問他:“你這是干啥?”

扎西說:“采訪您啊,有聲音,有圖像,有事實?!?/p>

我聽了,心里不高興。我不是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尤其不愛在鏡頭前露臉。說起原因,并不是像老人們擔(dān)心的那樣,一旦照相或錄像,就會把靈魂攝走,成為行尸走肉啥的,而是不愿成為被別人關(guān)注的對象,活在別人茶余飯后的八卦中。有人說,自媒體時代每個人都是“公眾人物”;現(xiàn)在像我這樣的,應(yīng)該叫“社恐”。其實,我只是把自己定性為生活在桑多一帶不起眼的小人物,混跡于蕓蕓眾生之中,而不要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野里。

于是我說:“不行,你要繼續(xù)聊,就收起你的攝像機?!?/p>

扎西有點兒蒙,但還是很聽話地把攝像機裝回大包里,又從袋子側(cè)面取出本子和筆,還有一枚打火機大小的東西。他把那玩意兒輕摁了一下,那東西的一處,亮起了綠燈。

我問:“這是啥東西?”

扎西解釋說:“錄音筆,我擔(dān)心記不全,得錄一下,這個……您不反對吧?”

我說:“不反對。不過,我說的話,你揀著用,不要一股腦兒都發(fā)出去。”

扎西把錄音筆放在我的床頭說:“您放心,這個,我是有分寸的,我也是守規(guī)矩的人?!?/p>

“那就好?!蔽艺f。

扎西說:“我們還是從《羚城周末》的人間萬象說起,您肯定知道,這個紀(jì)實性欄目的文章,大多是反映咱們老百姓的大事小情的,有時由記者寫,有時由作家寫,不管誰寫,都得走到老百姓的生活中去,所以采稿編稿,挺費時間和精力的?!?/p>

我表示理解,“采訪過程肯定辛苦,也受過很多委屈吧?”

“我當(dāng)記者兩三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委屈,確實受過,不過,沒有您這次經(jīng)歷的委屈……您這次經(jīng)歷的,簡直是凌辱!”

這家伙,不愧是當(dāng)記者的,一下子就把話題引到我的心病上來了,看來,他有備而來。我在猶豫,但心里有個聲音說,都發(fā)生了,有啥不好說的?再說,已經(jīng)給親戚朋友反反復(fù)復(fù)說了好多次了。只猶豫了片刻,我就下了決心:說出來,就當(dāng)是再、再、再給朋友訴一遍苦吧!

于是我開了口:“唉,有些人,有些事,是躲不過去的?!?/p>

扎西:“我阿爸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命中注定要來的,根本就躲不過,只能認(rèn)真地面對?!?/p>

我問:“你阿爸干啥的?他信命?”

扎西:“不,他不信命,他是個中學(xué)教師,算是知識分子,他相信這世間萬物的運行,都有規(guī)律可循,他說萬事都有因果,這因果,就是規(guī)律?!?/p>

我說:“看來你阿爸不是一般人!”

扎西:“嗯,當(dāng)然,您也不是一般人,前兩天我聽說了這次您遇上的事,很吃驚,所以今天專門過來,想做個深入了解。占用您寶貴的時間了,抱歉啊!”

我笑了笑,算是應(yīng)承了扎西,又說:“其實沒必要抱歉的,這兩天我有的是時間。你看我一整天都躺在這床上,都緩了快十天了,傷勢好像還沒完全好。再說,一天到晚就這樣躺著,也挺焦慮的,聊聊也挺好?!?/p>

扎西:“好,那我問了啊。您這次經(jīng)歷的事,比較復(fù)雜,如果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您可以不回答,可不能生氣!”

我說:“生啥氣???你阿爸不是說事情發(fā)生了,就得認(rèn)真面對嗎?”

扎西:“那就好,那就好。”

“哎,你們從哪里聽說我的事的?這事兒,我只給親戚朋友們說過?!蔽曳磫枴?/p>

扎西又笑了,似乎意識到有些不禮貌,忙解釋道:“您想想啊,一個大活人,青天白日下被捆在電線桿上,這不管在羚城,還是在桑多鎮(zhèn),都算是大新聞了?!?/p>

不解釋倒好,這一解釋,我那即將彌合的傷口,又被他很溫柔又很殘忍地揭開了。

我不高興地說:“大新聞?不,對我來說,這可是大丑聞?!?/p>

扎西尷尬地?fù)狭藫项^。

我說:“你甭緊張,這事與你無關(guān),你想啊,好端端地,突然間禍從天降,一點兒預(yù)兆都沒有,我就成了連你們記者都驚動了的名人。這樣想來,有點兒魔幻,也有點兒心悸,唉?!?/p>

事后我在回憶和講述的時候,也時常陷入懷疑:真的發(fā)生了嗎?這一切是不是我在腦海中臆想出來的幻象?如今心悸的感覺還在,它說明一個問題:我,確實是這事件的親歷者。

3

現(xiàn)在,扎西進(jìn)入了記者的角色。只在瞬間,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了,冷靜、執(zhí)著,眼眸里有團(tuán)凝聚的光亮。

他問我:“事情發(fā)生前,真的一點兒預(yù)兆都沒有?”

我也回到了事發(fā)之前,搜索與扎西的詢問有關(guān)的信息?,F(xiàn)在想來,倒是真有幾點:一、天氣不好。桑多一帶海拔高,近3000米,屬高原氣候,雖說早已過了春分,但還處于嚴(yán)寒,天氣陰而冷,令人不適。二、一個客人,兩輛出租車,無論上了哪一輛,對另一輛車的司機而言,都是件讓人懊喪的事情。三、棕發(fā)青年。他一頭棕發(fā),看起來就不像個善茬兒。不過,這些都是“馬后炮”,那一天跟往常確實沒有什么不一樣,在高原上拉客誰沒遇上過幾個壞天氣。

“你知道我是個出租車司機,對不?說實話,我熱愛這工作?!?/p>

我告訴扎西,那天,因為要去桑多鎮(zhèn),路有點兒遠(yuǎn),我就想多拉幾個客人。等車上陸續(xù)坐定三個客人,我下車喊了幾嗓子:“桑多鎮(zhèn),桑多鎮(zhèn),缺一人,就差一個人了。”這一喊,對面出租車上下來一個人,西裝革履,像個干部。我看見車主是個把頭發(fā)染成棕色的青年,瘦高瘦高的,見客人要換車,他拉住那人不放,客人惱怒地說:“我趕時間,等不??!”棕發(fā)青年只好松開手。客人向我走來,但不看我,直接上了車。我聽見棕發(fā)青年罵了一聲,接著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

我說:“要說預(yù)兆,這也是個預(yù)兆,但我沒在意。我當(dāng)時只想一件事:既然客人已滿,就該一腳油門,出發(fā)。你說對不?”

扎西點頭,“那棕發(fā)青年,就是打您的人嗎?”

我說:“就是,除了他,還有他的兩個朋友,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里流氣的,火氣大,手上沒輕沒重的?!?/p>

扎西突然問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清楚扎西問我年齡的目的,但還是回答說:“我大他們十來歲,論輩分,能當(dāng)他們的叔叔了?!?/p>

“拉客的車,是您買的嗎?”扎西問。

這不廢話嗎?我們自己買車,之后加入出租車公司,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行動,這叫有組織有紀(jì)律。但我明白,扎西這樣問,只是出于習(xí)慣,該走的流程,還是得走的。

我老老實實地告訴扎西:“嗯,就是,今年年初新買的,上海大眾,上到路上,前前后后花了我十三萬呢?!?/p>

說到“十三萬”這個數(shù)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是的,年初為了籌措這筆錢求爺爺告奶奶,東拼西湊的情形,又在腦海里快速地“播放”了一遍。

“車還好吧?”扎西問。

“前風(fēng)擋玻璃被他們砸了個洞,其他地方,倒沒啥損壞?!闭f這話時,我的口氣淡淡的。

扎西這時才在本子上記了一兩段。他拿碳素筆的樣子有點兒怪,筆尖與紙面的斜度比較小。我在上中學(xué)時愛看筆跡鑒定的書籍,記得一個外國心理學(xué)家分析過,這種執(zhí)筆方式,顯示出了執(zhí)筆者的心思:在紙面上留出更大的視野,以便自己能總攬全局。我對這種分析將信將疑,反倒相信一點,這樣的執(zhí)筆者,性格肯定和別人不一樣。這能從扎西寫的漢字中看出來:字跡一律向左傾斜,不像個安分守己的人。

“您不心疼嗎?”扎西打斷了我的思考。

“啥意思?”我疑惑地問。

“我的意思是,風(fēng)擋玻璃被人砸了,您肯定很心疼吧?”

我瞥了扎西一眼,“那肯定心疼了?!庇纸忉屨f,“你不知道,我能買上車,很不容易。”

扎西:“能說得詳細(xì)些嗎?”

我點頭,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沒考上大學(xué),當(dāng)時,傷心了好一陣子,覺得自己不是能當(dāng)干部的料。后來想通了,覺得條條大路通羅馬,何必硬往一條路上擠,也就沒去復(fù)讀高三。我想既然上學(xué)的路斷了,那就只剩一條路,當(dāng)個好農(nóng)民,務(wù)弄幾畝地,春耕秋收,娶妻生子,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但是,再后來,農(nóng)村興起了打工潮,這等于在一面平靜的湖泊里投入了一塊巨石,這石頭鼓蕩起的漣漪,在桑多,在羚城,一直沒有平息??吹酵g人紛紛出門,我也動心了,走上了務(wù)工的路,挖水渠,鋪公路,修橋梁,蓋大樓,干的都是小工的活兒。我省吃儉用,把掙來的錢,一分一厘都存入銀行,想積少成多,把日子過得更好些。再后來,看到跑出租挺賺錢的,我就去學(xué)開車,拿到駕照,給一個老板當(dāng)司機,掙的確實是起早貪黑的辛苦錢。這樣折騰了好幾年,終于攢了些錢,跑到省城買了那輛車。車接回來的那天,我專門擺了一桌,那時的心情,就像當(dāng)年娶媳婦一樣,又激動,又忐忑。那天,我準(zhǔn)備了二十壇青稞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直接喝醉了,但醉是醉,親戚和朋友的祝福,卻記得清清楚楚:掙到更多的錢,過上好日子?!?/p>

“您想過的好日子,是啥樣子的?”扎西問。

我想了想說:“得有一院房子,最好占四五分地,上房嘛,最好是二層樓,帶玻璃暖廊的那種,一年四季,房子里都熱烘烘的。若是住樓房,最好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大小,得有三室兩廳,有兩個衛(wèi)生間,老人娃娃都能住進(jìn)去,一家人吃飯、聊天、睡覺,睡醒了就看電視,看電視里的世界。就這樣,一家子其樂融融,多好!另外,只要日常生活能吃穿不愁,無病無災(zāi),就更滿足了。”

扎西:“我們這地方,人口少,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您這夢想,要求不那么高,完全可以實現(xiàn)啊!”

我說:“對你們干部來說,這不算大夢想,對我們這些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混的打工者來說,現(xiàn)實和夢想的距離,差得遠(yuǎn)著呢!”

扎西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庇謫栁遥艾F(xiàn)在還沒達(dá)到您夢想的標(biāo)準(zhǔn)?”

我說:“沒有!吃穿倒是一點兒也不愁,住房不太理想,還住在二十年前蓋的舊樓房里,七十幾平方米,兩室一廳,感覺有點兒窄狹,不適合三代人一起生活。”

扎西同情地說:“上有老下有小的,七十平方米,確實小了?!?/p>

我說:“對啊,本想買了車,跑幾年出租,就能改善眼下的窘?jīng)r,誰知還沒開幾個月,就出了這檔子事兒,丟人??!”

話題又扯回來,這倒提醒了扎西,他問:“他們找您麻煩的原因,您知道嗎?”

我說:“估計就是因為我搶了他們的客人。其實也不是搶,客人趕時間,愿意到我車上來,我總不能拒載。對不?”

“對,長途嗎?”

我說:“不是,從羚城到桑多鎮(zhèn),也就七十公里?!?/p>

“那……掙得好嗎?”扎西的口氣有點兒猶豫,似乎拿不準(zhǔn)這個問題能不能問。

我說:“也就那樣吧,四個顧客,總共八十塊。跑得勤的話,一天四個來回,也就掙個三百多,除掉油錢,只能落個兩百塊?!?/p>

扎西:“那掙得也不太多啊,一個月,滿打滿算,也就六千。”

我說:“對,不多,遇到幾個違章,就白跑了?!?/p>

扎西:“看來干啥都不容易?!?/p>

我說:“你這話,說得實在,前兩天交警來調(diào)查,我也是這樣說的。跑出租這一行,掙得多還是掙得少,交警比我們還清楚。”

扎西:“我聽說國家和地方,對你們跑出租的,還是很重視的?!?/p>

我說:“對,這也是實話,只要你想跑,有駕照又有車,去交管部門會有人幫你辦理各種手續(xù),想加入哪個車行都行?!?/p>

扎西:“有啥優(yōu)惠政策嗎?”

我說:“有。我們車行的老板說,出租車行業(yè)關(guān)系到社會閑散人員的就業(yè)問題和城鎮(zhèn)的形象工程,政府不重視都不行,所以除了車行給我們交保險費之外,每年還能補貼一萬塊的油費呢!”

扎西:“看來您選擇跑出租,是早早就計劃好了的。”

我笑了,有點兒小小的自豪,“那肯定啦,古人說謀定而后動,我們說要想吃飽就先選好草場,這是一樣的道理?!?/p>

扎西:“我知道,您的選擇,可能也是更多羚城人特別是一些年輕人共同的選擇?!?/p>

我說:“好多行業(yè),只要興起來,跟著跑的,肯定多?!?/p>

扎西:“我下面要提的這個問題,可能又得撕開您還沒愈合的傷口,我知道這樣過于殘忍,但我還是希望您能告訴我真相?!?/p>

我明白,扎西要了解棕發(fā)青年他們后來是怎么對待我的,心頭有點兒堵,但還是對扎西表態(tài):“你放心,我會告訴你全部過程,你想知道的,我都說?!?/p>

我想把那些撕心裂肺的細(xì)節(jié),重新一絲一縷地抽出來,說給扎西聽。這和說給親戚朋友們聽,是兩回事。面對扎西,其實就是面對媒體,面對公眾,我不能隱瞞,也不想夸大,得說出來,一五一十,說出真相。

4

扎西:“他們是在桑多鎮(zhèn)跟您動的手?”

扎西這樣一問,我就知道,作為記者的扎西,并沒有做過必要的功課。其實只要問問知情者,就能知道事件的發(fā)生地?;蛟S扎西得到的,已經(jīng)是以訛傳訛的線索,畢竟有一部分人最喜歡也最善于做的事,就是以訛傳訛了。在這一類人熱情而固執(zhí)的努力下,原本簡單的真相,也會蒙上撲朔迷離的面紗。

我糾正扎西:“不,不在桑多鎮(zhèn),是在距桑多鎮(zhèn)大概五里路的虎頭崖,那里是去桑多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地。”

扎西:“能告訴我一些細(xì)節(jié)嗎?”

“好,我盡量說細(xì)些。那天,大概上午十點左右吧,天陰著。陰天時,好多人的心態(tài)都不是那么好,總感覺有層陰霾蒙著。在桑多,春分后的天氣大多如此,雖然地下的蟲子早已蘇醒,地表的草正待破土而出,但公路兩旁,絲毫看不到萬物復(fù)蘇的跡象,只有枯黃的山脊連綿起伏在陰沉的天幕之下。我一邊駕車,一邊聽乘客之間有趣或無趣的閑聊。正行駛著,前頭突然冒出兩輛車,堵住了我的去路。我一個急剎車,三輛車差點兒撞在一起。我車?yán)锏目腿?,猝不及防之下,都一個前撲,差點兒磕到臉。最后上車的那個干部,有可能也受了驚嚇,甫一清醒,就罵罵咧咧的,一個勁兒地訓(xùn)我,怪我技術(shù)太臭。我忙下車去查看情況,對方竟然是棕發(fā)青年,旁邊的兩個人也都年紀(jì)輕輕,頭發(fā)如雞冠高高聳起,我都不認(rèn)識,顯然是棕發(fā)青年喊來的幫手?!?/p>

“你們打起來了?”扎西問。

我說:“剛開始還沒,我不是崇尚暴力的人。”

扎西:“能說說原因嗎?”

我說:“這還要問原因?我父母告訴我:拳頭再硬,也解決不了問題;舌頭再軟,也能化干戈為玉帛。我舅舅告誡我:只有野牦牛才會抵來抵去。我老師教導(dǎo)我:要以和為貴。我覺得他們說得都對。人和人之間,如果像野狗那樣咬來撕去的,這個世界,就一點兒也不太平了?!?/p>

扎西連連點頭,“對啊,解決矛盾的辦法,是比矛盾還要多的?!?/p>

我說:“可惜我沒處理好?!?/p>

扎西在本子上記了幾筆后,示意我繼續(xù)說。

“棕發(fā)青年一見我就劈頭蓋臉地嚷,你有能耐啊,敢搶我的客人!我說我沒搶,是那個干部自己上來的。棕發(fā)青年把那干部從我車上揪下來,那人頓時沒了強硬的架勢,好像嚇壞了,渾身發(fā)抖。棕發(fā)青年指著我問那人,是你自己要坐他的車的?那人雙手亂擺,‘不是,不是,是他喊我過去的!’一聽這話,棕發(fā)青年把那人往旁邊一丟,沖過來,直接朝我眼窩里搗了一拳,我倒在地上,捂住眼睛,完全蒙了。這種突然襲擊,令人防不勝防,初一照面,就吃了啞巴虧。”我指給扎西看我的左眼,“還發(fā)青著呢。”

扎西認(rèn)真地看著我的眼窩說:“確實,有點兒青?!?/p>

我繼續(xù)說:“我爬起來,心里滿是憤怒,握緊拳頭想一拳把棕發(fā)青年打飛,想叫他趴在地上,成為一攤爛泥。但他的兩個幫手上來,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大力掙扎,卻掙脫不了他們的束縛。我只好停止了反抗,忍住了!”

“哎呀,您忍得好!”扎西說。

我說:“要是忍到最后就好了?!?/p>

扎西:“啥意思?”

我說:“這時發(fā)生了另一件事,改變了事情的走向。我車上的幾個客人,看到棕發(fā)青年對我動了拳頭,竟然都下車跑了?!?/p>

扎西一聽,惱了,罵道:“這些混蛋!”

我說:“他們誰都沒提前給我車費,我一下子就損失了差不多三百塊,這還沒加上油錢。我紅了眼,轉(zhuǎn)身想去追他們,但棕發(fā)青年又過來抓緊我的衣襟,不讓我離開。結(jié)果……唉?!?/p>

“結(jié)果你還手了?”扎西有點兒緊張地問。

“我掙不脫,一急,就向他吐了一口口水,你知道嗎?他躲開了,我只好動用了另一招:罵。我罵棕發(fā)青年是懦夫,是野人,是二流子,只知道動拳頭,是豬腦子;我罵他那兩個幫手是狗腿子,只會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頭,被人利用,比哈巴狗還可憐、可恨、可憎?!?/p>

扎西:“啊呀老哥,您罵的這些話,說重也不重,說輕也不輕,總而言之,也沒太大的殺傷力。不過,我覺得您不該罵他們,在不動拳頭的前提下,動動別的,比如講講道理,或許是個好辦法?!?/p>

我覺得扎西說得有道理,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我確實缺乏冷靜,過于意氣用事了。

“后來就發(fā)生了人們都知道的事,對不?”扎西問。

“對。不過有些細(xì)節(jié),人們不知道。”

這些細(xì)節(jié),似乎已經(jīng)刻在我的腦子里了,只要一張口,就能自動重述:“我一罵,棕發(fā)青年又來打我,這次他不打我的臉了,他往我的小腹上連擊了好幾下。我疼得彎下腰,再次倒在地上,像蝦米那樣縮成一團(tuán)。他的兩個幫手借機丟開了我,在一旁觀戰(zhàn)。我不服氣,緩過勁兒后,嘴上依舊罵罵咧咧。棕發(fā)青年氣急敗壞地折返到他車后,從后備箱里找出一把錘子、兩卷膠帶,隨后靠近我的車,揮起錘子,朝風(fēng)擋玻璃砸去,錘子嵌入玻璃,他也懶得拔出。我氣得渾身發(fā)抖,幾乎動用我能想起來的所有臟話,他立即過來壓住我,讓另一人在我嘴上、脖子上纏上膠帶,連纏幾圈,就像電影里的綁匪。我仰躺在地,用手、用腳掙扎踢蹬,來抵擋他們對我的侵犯。誰知這下徹底惹怒了他,他命令兩個幫手把我綁到路邊的水泥電線桿上,像捆粽子那樣,一道膠帶,再一道膠帶,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我現(xiàn)在腦海中還回響著撕開膠帶的聲音:刺啦,刺啦,刺啦……隨著膠帶一圈一圈地纏上來,我感覺胸悶氣短,呼吸困難,即使有再大的力氣,也根本使不出來了?!?/p>

扎西問:“渾身上下都被捆了?”

我說:“不,只留出了右臂,其他部位,一點兒也動不了?!?/p>

“只留出您的右臂?看來這家伙,早就想好了怎么折磨你?!痹髡f。

我說:“是的,但我當(dāng)時還不明白?!?/p>

扎西:“從法律上來說,這叫蓄意謀害,他的行為,已經(jīng)觸犯法律了!”

我說:“這個,我不太懂,我只記得當(dāng)時的情形。當(dāng)時,我用右手撕扯綁在身上的膠帶,那東西韌性太強,根本就扯不斷。我一扯,棕發(fā)青年就扇我耳光,我再扯,他再扇……扇來扇去,我心中的憤怒,完全被恐懼替代了,我使勁兒扭動頭部和四肢,掙扎著,試圖擺脫這種恐懼。天色陰沉下來,風(fēng)也刮得緊,好像要下大雪,我卻感受不到任何寒冷,我只覺得臉部發(fā)燙,嘴角發(fā)燒,渾身的肌肉麻酥酥的。我知道,這是血液循環(huán)不暢導(dǎo)致的,一直這么持續(xù)下去,我的身體就會出大事:要么肌肉壞死,要么直接癱瘓,要么……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正在此時,扎西放在我床頭的錄音筆“嘀嘀嘀”地叫起來。扎西拿起一看,嘟囔了一句:“快沒電了。”他從大包里翻了半天,找到兩節(jié)小電池,更換了。更換電池的時候,他的嘴角緊繃著,眉頭緊鎖,眼神惱怒。顯然,他被我的講述給激怒了。

我停下來,扎西又把錄音筆打開了,輕輕地放在了我的床頭,示意我繼續(xù)。

我平復(fù)了一下情緒說:“扎西,你不知道,那時候,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肉體上的疼痛,好像消失了,只覺得渾身麻木。而心,就像這拳頭一樣,痛苦地揪成了一團(tuán)。”

扎西:“他們這樣做,簡直禽獸不如!那……后來呢?”

我說:“后來……后來我不再撕扯膠布,也放棄了掙扎,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覺得我完了,沒有了生的希望?!?/p>

扎西:“我能想象到您當(dāng)時的心情?!?/p>

我說:“其實你也知道,他們最惡劣的行為,還沒開始呢!”

扎西猶豫地問:“您是說敬禮的事?”

我點了點頭,繼續(xù)講。一個幫手看著我掙扎的樣子,問棕發(fā)青年:“你看,這家伙還不服氣,你說怎么辦?”棕發(fā)青年說:“我們得讓他服氣!”另一個幫手問:“你有辦法?”棕發(fā)青年說:“知道我為啥要留出他的右臂嗎?”“為啥?”棕發(fā)青年得意地說:“嘿嘿,他的嘴不是封住了嗎,留出右臂就是讓他用手勢代替嘴巴‘說出’服氣?!币粋€幫手問:“用手怎么說?”棕發(fā)青年說:“敬禮啊,他得學(xué)會敬禮。我們得讓他知道,凡事都得守規(guī)矩。做人,得守規(guī)矩,跑出租,更得守規(guī)矩?!蹦莻€幫手說:“你這想法,是不是有點兒那個?”棕發(fā)青年說:“你的意思,是太過了?”見幫手點頭,棕發(fā)青年說,“一點兒都不過,我倒覺得挺有意思。”

扎西:“畜牲中的畜牲!”

扎西的憤怒沒有讓我停下來,“于是,他們強迫我向來來往往的車輛敬禮,我不愿意舉手,他們就扇我耳光,我只好順從了他們,來一輛,敬一個禮,來了另一輛,又敬一個禮。我的右手舉起,放下,舉起,放下,直到再也舉不起來……”

扎西猛地站起來,嚷道:“過分!他們簡直是惡魔!”

我想起那天一直陰沉的天色,在某一刻,終于釋放了醞釀已久的雪花,先是零星的幾片倏然出現(xiàn),顯得唐突而意外,而后,則是密密麻麻的小團(tuán),在勁風(fēng)的吹送下,凜冽地?fù)湎蚩諘绲纳酱?,仿佛要永遠(yuǎn)覆蓋這場事件。

“我把飄掠到嘴邊的雪,用舌頭舔凈了,一股冰涼,使我的頭腦清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路過的車輛越來越多,人們把車停在路旁,有人透過車玻璃偷看,有人下車圍觀,詢問緣由,露出吃驚的樣子,有人一邊發(fā)笑,一邊拍照,有人給遠(yuǎn)方的人打電話,告訴對方自己新奇的見聞……”我對扎西說,“別看那時我表情僵硬,好像沒啥知覺,其實我完全清楚: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后果,出現(xiàn)了?!?/p>

“最可怕的后果?”扎西的聲音充滿疑問。

我說:“扎西,我們常常自尊長自尊短的,但說歸說,總覺得自尊是抽象的、不容易抓住的東西,但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我的自尊,它是一個實體,像一個瓷瓶子,破碎了。”

我一邊講述,一邊回憶,我想憋住淚水,但那頑固的液體,還是奪眶而出,流下臉頰,又跟苦澀的雪水混在了一起……

5

“那……后來呢?”沉默了好一陣,扎西才重新拾起話頭。

“后來,終于有人看不過去,在一旁怒斥肇事者。有人過來,除去綁在我身上的膠帶。我癱軟在水泥柱底,面色蒼白,渾身僵硬,無法動彈。過了許久,我才慢慢恢復(fù)了力氣,站起身,再去找棕發(fā)青年,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他們的影子,他和兩個幫兇早就溜了。只剩身邊萬物,一片蒼茫的白,如漂浮在大海里的隨波逐流的冰原,已發(fā)生的一切,都被狂雪給匆匆忙忙地掩蓋了?!?/p>

扎西問:“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警察沒有介入嗎?”

“是的,后來交警來了,一男一女。男交警沉穩(wěn)老練,處理事情不慌不忙,一看就經(jīng)過大世面。女交警似乎從警時間不長,見到我哆哆嗦嗦的樣子,臉上現(xiàn)出同情的表情。他們向我了解情況,可我心如亂麻,嘴角抽搐,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他們只好又向圍觀者了解了大概的情況,又帶我趕往羚城醫(yī)院,辦了住院手續(xù)。等我情緒安定之后,才開始做筆錄。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記。待我說到被綁在電線桿上時,他們停止了記錄,女交警惱怒地罵起來,和你剛才的反應(yīng)一模一樣。待我說到被強迫敬禮的事,女交警吃驚地張開了嘴巴,又趕緊用手掌遮住了。男交警告訴我,這事得嚴(yán)辦,那些肇事者,得嚴(yán)懲?!?/p>

“他們找到棕發(fā)青年和他的伙伴了嗎?”扎西問。

我說:“找到了,第二天就找到了。”

我記得來告訴我棕發(fā)青年和他的伙伴被抓住的消息的,不是交警,而是派出所的副所長,他個兒高,臉黑,眼神犀利,給我的感覺,把啥都能看穿。

我說:“所長告訴我,三個人都抓起來了,那個帶頭兒的棕發(fā)青年,名叫刀吉。另外兩個,是他的哥們兒,平時在一起混。”

扎西說:“這些畜牲,就該抓起來,判刑,得讓法律來治他們,改變他們?!?/p>

“那天,我也是這么想?!蔽页聊税肷?,然后頗有些尷尬地告訴扎西,“不過,事情都過去好多天了,現(xiàn)在,說實話,我有點兒吃不準(zhǔn)?!?/p>

扎西瞪大了眼睛,“您準(zhǔn)備放過他們?”

我點點頭,想用沉默來強調(diào)自己的決定。

扎西:“那不行,就這樣放過他們,甭說是您,就我這心里的氣,也消不了?!?/p>

我只好解釋說:“我打算放過他們,是有另外的原因的?!?/p>

“啥原因?”扎西問。

我想了想,對扎西說:“你把這錄音筆收起來吧,有它在,有些事就不好講了。”

“還有不好講的事?”扎西的興趣又來了。

我說:“對啊,前面講給你的,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p>

扎西高興了,“還有后半部分?好!”

“這后面的故事,也許不適合寫進(jìn)去,也不適合告訴讀者?!?/p>

扎西聽從了我的建議,關(guān)了錄音筆,裝回上衣口袋,拿起碳素筆,準(zhǔn)備記錄。

我說:“你聽聽就行了,沒必要記的?!?/p>

扎西合上了筆記本??磥硭莻€容易聽從對方建議的青年,這樣的青年,在我遇到的人里,不多。我所遇到的青年,大多有自己的主張和見解,很是喜歡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喜歡辯論,輕易不會退縮,除非你有強有力的觀點和不容置疑的論據(jù)說服他才行。

我說:“前天上午,有個男人拎著一袋水果來病房找我。這人也瘦高瘦高的,濃眉下深陷的眼睛里帶有血絲,嚴(yán)重的睡眠不足的樣子。他似乎很謹(jǐn)慎,小心翼翼地敲門,小心翼翼地推門,小心翼翼地坐到沙發(fā)上,還只擔(dān)了半個屁股。我仔細(xì)端詳他的眉眼,看了半天,覺得似曾相識。當(dāng)他咧嘴一笑,隨后又做了個肚子疼的動作時,我才從記憶深處找到了他的身影。天啊,我竟然認(rèn)識他,這人,曾經(jīng)坐過我的車。扎西,你猜他是誰?”

扎西:“猜不出來,是負(fù)責(zé)案子的警官?或者,刀吉他們找來的說客?”

我說:“不是警官,也不是說客,是……刀吉的父親?!?/p>

“刀吉的父親?”扎西發(fā)出疑問,腰桿陡然挺直。

我說:“對,是刀吉的父親。剛開始,他沒說自己與刀吉的關(guān)系,只是像你這樣坐在我旁邊,聊起了某天坐我車到醫(yī)院看病的事兒?!?/p>

我告訴扎西,半年前吧,我剛買了車,上路還沒幾天,就做了回助人為樂的光彩事。那天,我也是從羚城出發(fā),前往桑多鎮(zhèn)送客人。返程的路上,也是在虎頭崖那里,遇到等車的他,有個瘦小男人陪在一旁,自稱是他的鄰居。他呢,蹲在路旁,右手緊緊地抵在腹部,額上滿是汗珠,可能是疼的。我擔(dān)心桑多鎮(zhèn)的醫(yī)院太小,若是大病會被耽誤,就趕緊拉他們前往羚城。路上,才知道他犯病時兒女都不在身邊,只好在路旁攔車,連續(xù)攔了三四輛,誰知都沒停車的意思。正當(dāng)失望之際,遇到了我。在同伴的幫助下,他艱難地上了車,坐在前排位置??斓搅绯堑臅r候,不知是得病的原因還是暈車的原因,他竟然吐了我一車。到了羚城醫(yī)院,等他們掛了號,因有急事,我就提前離開了,連車費都沒顧上要,當(dāng)然,也不好意思要,人家急著看病呢,這會兒要車費,感覺怪怪的。誰知我們又在醫(yī)院見面了,不同的是,這次不是他進(jìn)醫(yī)院,而是我住院。

聽了我和刀吉父親的交集,輪到扎西感慨了,他說:“看來冥冥之中,有些人是否會再遇,有些事是否會發(fā)生,早就被安排好了?!?/p>

我對扎西說,也許是這樣吧,這樣的問題,太復(fù)雜,有宗教或哲學(xué)的影子在里頭,我沒深入思考過,但刀吉的父親出現(xiàn)在我面前,倒是真如你說的這樣。他見到我后,又吃驚,又高興,緊抓住我的手說:“哎呀,真是緣分啊,沒想到,竟然又是您。那次若沒有您,我的闌尾就穿孔了,說不定會得敗血癥,連命都保不住呢!”我問他:“您怎么知道我在住院?”他尷尬地說:“我本來不知道是您。其實,我就是……就是刀吉那頭野牦牛的父親?!蔽乙宦牐读撕冒胩?,砸了我車的,打了我的,羞辱了我的,竟然就是我曾經(jīng)救過的人的兒子!

扎西:“真的巧哎,這就是緣分?!?/p>

我說:“是緣也是惡緣,不是善緣?!?/p>

我問刀吉的父親:“你來干啥?”

他說:“一來,是來看望您;二來,就是說最主要的想法,還是想替那頭野牦牛向您道歉,取得您的諒解!”

我臉色陰沉,惱怒地對他說:“我不想見你,你們?nèi)粽娴南氲狼?,就叫你兒子自己來!”他漲紅了臉說:“好好好,我下午就帶他過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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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