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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魏微:煙霞里(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 |   2023年06月13日07:15

編者按:

長篇小說《煙霞里》共分五卷,另有“前序”和“終章”。卷一至三分別為“李莊與江城(1970年—1979年)”“清浦(1980年—1989年)”“江城(1990年—1994年)”。《收獲長篇小說》(2022冬卷)節(jié)選了1976年至1994年這一部分。《長篇小說選刊》節(jié)選的部分是卷四“廣州(1995年至2008年)”至“終章”。

煙霞里

魏微

卷四 廣州(1995-2008年)

1995年 二十五歲

江城小青年王浪,1987年考來廣州,就讀于華南工學院,1991年分到廣州珠江城市規(guī)劃院。他是姑姑同事的孩子,1992年和田莊已有交集,但其時并不認識。

1992年對于王浪而言,是他平凡一生中最精彩的年份,他參與并見證了歷史。他親歷的那件事,后來成為“改開”最著名的事件之一,幾乎是標簽性的一個存在,繁雜,多義,豐富……具有大時代的一切標配:泥沙俱下、大汗淋漓、活力四射,以至于無可描述。

大抵“活力”本身就很難描述,天生不潔凈,基因里帶著力比多、荷爾蒙,夾雜著尿臊、汗臭、狐臭味,是那種令人不安的、混亂無序的、野蠻成長的氣息。

王浪親歷的那件事,跟股票有關系,后來俗稱“股瘋”。這里須稍作停留,讓我們回到三年前的1992年5月,一個叫康柏華的上海男人死了,他在股市上虧了六千多元后,開始神思恍惚,兩周后懸梁自盡了。此時,距離“股瘋”還有九天,他只要再堅持九天,就可以一飛沖天,開始他的逍遙人生了。

上交所成立于1990年,這一年上海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浦東開發(fā)。憑此兩樣,上海開始大鵬展翅了?!锴懒?,在剛剛過去的十幾年間,上海人過得可叫灰頭土臉,改革開放似乎把他們拋棄了,這個曾經的遠東第一大城市,入它眼中的就沒幾個,有那么些年,它卻淪落到要眺望深圳那個小漁村,既仰羨又酸楚,口氣還挺微妙。

俗話說,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東。沒錯,市領導整天忙著接待外賓,老外說:“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吊車都架在上海了。”上海人都懶得謙虛,笑笑。他們認為這說的是事實。

上交所成立之時,深交所也在搞,只是還沒拿到批文。一聽說上海要開市,深圳急了,趕在上海之前進行“試開市”,這一天是1990年12月1日,比上海早了十九天。等于是沒結婚就把孩子給生出來了,深圳人說,孩子都生了,難道還把它塞回去不成?

然而此后兩年,滬深股市都挺艱難,政府還在控制著股價,有“最高漲幅”這頂帽子。也有說,這不是帽子,而是“潘多拉的盒子”。此后兩年,滬深兩地花樣百出,上海貼海報、打廣告,宣布“股票認購證”開始發(fā)行,讓老百姓買股票。上海人就是不買。

上海人說:“報紙這樣賣力推銷,一定不是好東西?!?/p>

上海有個老太太,眼睛一花,把股票認購證當作存款單買回家,花了三千多元,把兒子、兒媳氣得跳腳。

深圳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深圳第一只股票“深發(fā)展”上市的時候,也是無人問津。不得已,只好由政府官員帶頭認購,那情形,有如在危難之時,他們要沖在前面一樣。

讓老百姓掏腰包這樣的事,偉大人物的號召和專家的慫恿是很難奏效的,但若從時間上來說,鄧小平南方視察與這年夏天的股市熱潮確實存在著某種因果關系。

南方視察一個月后,1992年2月28日,深圳股市開始進入國際市場,藍色顯示屏上第一次出現(xiàn)海外投資者的叫價,深交所激動得無與倫比,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此起彼伏。然而直到此時,深圳市民還是不知其中奧妙,他們說:“這群人是不是有?。俊?/p>

上海人懂。這個城市有記憶,新中國成立前人家是熟手。1992年5月,上交所的股票價格全面放開,滬地瘋了。股市已經收盤,但依然不能阻止人潮涌蕩,直到午夜時分,他們還沒有散去的跡象,只等著明天太陽升起,股票大漲。一個記者跑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趴在燈下,揮筆寫道:“上海有幾萬人正在街頭熬過長夜?!?/p>

一個花甲老人向人群發(fā)表演講:“這回該好好地搏一記了。小阿弟們,機會錯過不會再來了!我年輕的時候白相股票,常常是三日兩頭不吃飯的?!?/p>

上交所門口,此時已是人山人海,有人干脆扛來躺椅,準備街頭過夜。發(fā)表演講的,朗讀報紙的,扎堆交流的,一片沸騰。

當時,長三角一帶只有杭州可以“異地委托買賣”,于是上海人連夜驅車趕往杭州,把一百八十公里的滬杭公路擠得水泄不通。抵達杭州已是黎明,卻見浙江省證券公司門口早已人山人海。杭州也瘋了。

次日,果然形勢大好,股價扶搖直上。五天后,上海股市的奇跡出現(xiàn)了,發(fā)行價100元的“豫園股票”以10009元收盤。西方世界有個股市奇跡,微軟十年間漲了三十三倍。唉,微軟怎么比得上豫園:五天里漲了一百倍!

1992年春天,上海人開心得就像過年,但是政府害怕了。他們掀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卻被里頭跑出來的“瘋狂”“嫉妒”“罪惡”嚇壞了。想法子塞回去。于是將交易點遷至文化廣場,地方更大,可以容納更多的股民。所有的柜臺只掛“委托賣出”的招牌,換句話說,只許賣不許買,股民們慌了,政府只許“做空”,股價還有不跌的?瞬間就把隔離欄桿沖得七零八落。官員們一看大勢不好,趕緊宣布暫停營業(yè),逃之夭夭。

那時候,政府就是這樣“領導”股市的,也沒人說他們瞎指揮。因為大家都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久,聰明的上海人也看明白了,政府雖然雷厲風行,其實也是有一搭無一搭,既不讓股票暴漲也不讓股票暴跌。于是人心稍定。這是1992年6月間的事。

兩個月后,氣定神閑的上海人再次慌亂,匆匆告別文化廣場,一場比上海的春天更狂熱的股市的狂風暴雨南下深圳,夏天來了。

《投資者》雜志這樣描述深圳:“沸騰了,整個城市處在股市的旺火熱潮中?!蹦菚r,南下深圳的可不止上海人,全國各地的投資者都來了:上海人住上海賓館,北京人住帝豪酒店,東北人住天池賓館,這兒離證券公司只有幾步。他們剛到深圳,就把街頭所有帶“股”字的書全給買了,就像蝗蟲席卷麥田。

全城二十一個證券營業(yè)點,全都人山人海,大家排著隊,晝夜不散。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人,而是人群中正在傳遞的一張紙,紙上寫著名字,名字前寫著序號,比如“563 王浪”。每隔兩小時就要報到,就像監(jiān)獄一樣。比如喊“563”,倘若沒人應,隊長就把“563 王浪”給抹掉,這意味著,王浪喪失了排隊資格,沒權買“新股抽簽表”。

這個“新股抽簽表”挺繁復,新股發(fā)行只有幾種,想買的人卻有一百五十萬,狼多肉少,怎么辦?政府想平衡各方利益,可是股民想掙錢,證券發(fā)行商想從中漁利,銀行職員想“近水樓臺先得月”。所謂新股抽簽表,簡單說,你想買到新股,就要參加抽簽;要想參加抽簽,就要買到“新股認購表”;要想買到“新股認購表”,就必須手持身份證到指定的地點去排隊。一個身份證買十張表,十張表可以中一個簽。

此令才頒,股票還沒漲,進入深圳的車船票先漲了:原來25元的漲到100元;原來30元的漲到200元。進出深圳的綠色通道有進無出。那時進入深圳還須有“邊防證”,那些有邊防證的橫沖豎撞,沒邊防證的就要渾水摸魚。一個安徽人正在躊躇,忽聽門崗一聲喝:“是去買股票的吧?證丟了?交一百塊錢給兄弟們吃頓飯就行了?!?/p>

安徽人知道,今天不留下買路錢是別想過關,討價還價道:“二十吧。不都是咱們國家的土地嘛。”

“最少八十。”兩個兵娃說,“要不就別想過去。”

深圳街頭到處都是人。宣傳車、高音喇叭震天吼。隊伍越排越長,好比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天是1992年8月7日,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但是隊伍還算有序,一股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空中,令大家既浮躁又規(guī)矩。

一個記者跑了一天,終于看清了形勢:全城二十一個窗口,每個窗口至少排兩萬人,“四十多萬人保持著安分守己的場面,一切顯得那么虔誠、公平而嚴肅,令人感動?!?/p>

他忘了四十萬人背后還有人呢。根據一個身份證能買十張表的規(guī)則,一張車船票帶來一個人,這個人到了深圳,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郵局?!扒瓢?,這大包小包都是身份證,”一個郵差說,“我們這郵局快成伊拉克港口了,每天有幾百個包裹朝我們這里狂轟濫炸?!?/p>

一個北京來的記者看到一個裝有身份證的包裹,足有十七公斤重,驚得目瞪口呆。

郵政小姐說:“八百個身份證一公斤,你算算吧,這一包多少個?!?/p>

夜幕降臨,隊伍開始疲倦、饑餓,有人要去小便,有人想席地而坐。親友團來了,帶來了飯團和水,還有的送來了座椅、涼席。有人試圖換班,隊伍開始騷動,點名聲越來越頻繁,報到聲越來越無力,爭吵聲越來越高亢。有人急中生智,拿來繩子,讓男女老少全都抓著繩子,也有人將繩子繞在手腕上,就像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木頭……此時,距離“抽簽表”的發(fā)售還有四十個小時呢。

8月8日中午,街頭聚眾已經超過八十萬人。焦躁、緊張、危險的情緒一觸即發(fā)。有人在維持秩序,就有人會沖擊秩序;明擺著的,排在后面的人根本買不到“抽簽表”,于是后面的人全都加入沖擊者的行列,而前面的人則嚴守自己的位置。藍天下,驕陽中,卷過來,卷過去,像沸水翻滾。繩子早擠丟了,就是沒丟也沒人去抓了,此時,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身體。

人們挽起手臂,抱緊腰肢,沒有年齡和性別,沒有羞恥和陌生,也沒有愛和恨,幾十萬人就這樣連成一體,被欲望、激情、煩躁、恐懼和令人窒息的汗臭包圍著。很多人二十多個小時滴水不沾、粒米不進,男人在叫罵,女人在抽泣,孩子在呼號,老人在喘息……這一切都預示著大難臨頭,可是無人退縮。那些素不相識的人還在互相鼓勵:“堅持就是勝利!”

政府預感要出事,派出了軍隊、警察,手里拿著警棍,一路小跑開進來,組成一道人墻,把沖擊者趕到外面去。秩序是維持了,但是卻帶來了新的麻煩:親友團也被趕走了,白天不能送飯,晚上不能送衣,烈日下不能送水,暴雨中不能撐傘,只有一大堆身份證留下來讓他們背著。

還有更難堪的事呢,誰要是去趟廁所,就別想再回來。一個男人說:“管天管地,還管我拉屎放屁!”就徑自去了廁所。警察確實管不著他“拉屎放屁”,卻拒絕他再回到隊伍中來。因此那些想去方便的也不敢走了,堅持到夜幕降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們就在飯盒、報紙里大便,在礦泉水瓶里小便。有的人沒有器具,索性解開褲子,往地上一蹲……天亮了,太陽出來了,氣溫無情地升高,人人都苦著臉、屏住呼吸。一個現(xiàn)場的記者深受折磨,說:“整個深圳的味道都變了?!?/p>

然而臭味也不能阻止真的勇士。8月8日傍晚,太陽落山之時,深圳街頭,已站著一百萬人。

8月9日清晨,大多數(shù)人已經堅持了四十八個小時,突然曙光來臨,光芒萬丈。運鈔車開過來了,車上裝著認購表,還有頭戴鋼盔、手持長槍的武警。照常理,這陣勢會讓人安靜下來,但恰恰相反,在售票口打開的那一瞬間,人群炸了,前擁后擠,一起向窗口撲去。

一個記者在紅嶺路采訪,看到一個女人大喊大叫沖進去,瞬間被人群淹沒。無數(shù)只瘋狂的腳踩著這女人的身體往前沖,幾個警察沖進去,把這女人搶出來。那邊廂,卻見一個男人沖了出來,他已經買到了表格,把自己甩到了樹蔭底下,哇哇干嘔不止,卻什么也沒吐出來,因為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又有一個小青年沖了出來,又叫又笑,仰天灌下三瓶水,頹然地靠著路邊的果皮箱,手里拿著一小沓表,神情呆滯。

“人人都忘了什么是人格、道德和自尊了,”紅嶺路上的記者寫道,“這一天,深圳除了表格,什么都不存在了。”

中央某部駐深圳辦事處有個女青年姓王,和她的十幾個同事也從人群中逃出,回到辦公室里清點戰(zhàn)果。三天前,她們也是每人一條繩子,把五六十張身份證和一大捆紙幣綁在身上,卻只有王姑娘買到了十張表。大家打開胸襟,從胸罩里拿出身份證和錢,全都滲著汗水,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一張張揭開、擦干,先是面面相覷,突然哇哇大哭。

售票窗口里,空調大開,可是工作人員都嫌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遞進來的錢全都濕透了,點鈔機也失靈了,有人把鈔票攤在桌上,拿衛(wèi)生紙吸干,一邊左顧右盼。人人都心懷鬼胎。身邊有監(jiān)督人員,穿制服,戴大蓋帽,神情莊嚴得不得了。但最先動手的卻是他們,隨身帶著黑皮包,經理一看就明白,里頭裝的是鈔票,但權當不知道。這個時候比的就是耐心。

果然,短暫的沉默后,監(jiān)督員中有個家伙不再莊嚴,他笑了笑,推過來一個公文包。屋里的人全都霍然而起,他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誰先動手。于是個個轉身,拿出一把身份證和錢,轉瞬間,表格席卷一空。新聘來的保安員只買到一百五十張,是最少的。分完了表,大家都有點怕,經理給大家打氣道:“哪個點上沒有私分?查誰去?”于是大家把心定一定,捂著包走出來。而窗口外面,隊伍仍在往窗口擁擠,一坨坨,浪打浪。

賣表格的跑了,買表格的卻蒙在鼓里。后面的人猛烈地往前擁,前面的人更猛烈地往外擁,如同海浪撞擊巖石,讓人恐懼。

現(xiàn)在輪到警察瘋狂了,喊叫、咒罵、拳頭都沒用了,不得已只好用上了警棍。一個河南口音對著警察開罵:“怎能這么無法無天?老百姓不是人哪!”

一個香港人看到這場面,先是笑:“深圳人有這么高的投資熱情??!”接著哭,“怎么能用皮帶對付這些熱情的投資者呢?”

抽皮帶的警察說:“不動手怎么收拾這場面啊,老天!我嗓子喊啞了,衣服濕透了,有什么用???全失控了!這撥人簡直像野牛!”

王浪就是這百萬野牛中的一個。他是一頭失敗的野牛。三天前,他和幾個同學一道來的深圳,先去郵局取了身份證,里頭就有田莊的。是他媽找同事、同學、親戚湊來的幾十張身份證,指望他在深圳大賺一筆。

也就是說,田莊在1992年就來過廣東,深圳街頭先跑了一圈。她是人未到,證件來。某種意義上,證件比人更重要。有時,人不能自證,而那張小小的套著塑封的小卡片卻能證明她是人。當然,她并不知道她的證件來過廣東,姑姑借了去,也沒說明用途,及至一個月后還給她的時候,她都忘了借出過。

王浪也不知道那一摞身份證里有個田莊,對他來說,這些都是工具,不是人。他從郵局取了身份證,自有本地同學來接應,安排住宿,又雇了幾個農民工替他們排隊去,一伙人圍坐兩張麻將臺,打了兩天麻將。8月8日晚上,一行人上街看看去,目瞪口呆,人如蟻蟲,不堪卒睹。他們雇的幾個農民工都排在中間,這事挺懸。

8月9日一大早,他們幾人親臨現(xiàn)場,人手一只小布袋、一只公文包。以為靠著純體力,拼命前拱,或許能拱出一片生機來。誰知未到中午,窗口掛出牌子:“表已售完?!?/p>

有那么幾秒鐘,周圍死一般寂靜,接著是絕望的吶喊:“完了,完了!”“這才三個小時,五百萬張表就賣完了?”

王浪幾人只好回到賓館,一氣之下又打起了麻將。更多的人留了下來。8月10日,太陽照常升起。表格已經售罄,可人群仍在聚攏,雖然比昨天少多了,但留下來的都是一群最絕望、最憤怒的人。有人在傳看當天的報紙:“本次五百萬張新股抽簽表9日發(fā)售完畢。此次發(fā)售過程充分體現(xiàn)了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p>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群情激憤。幾個北京來的記者站在街頭抽煙,其中一個扔下煙頭,拿腳踩了踩,操著京腔道:“深圳,早該發(fā)生點兒什么了?!?/p>

“股瘋”的結果是這樣的,公開處分九人,其中有八名是官員。有人被移送司法機關審理。調查報告說,內部私買的抽簽表十萬余張,涉及金融系統(tǒng)的干部職工四千余人。有人說:“這是新中國四十三年來最大的集體貪污案。”

這一天深圳股市大跌,上海跟著拋盤,三天里跌了22.2%。深圳媒體說:“股民的信心被徹底沖垮了?!边@話沒錯,要過很長時間,老百姓才能重新燃起對于股市的熱情。

王浪是次日回到廣州的。他在街邊看了看,跟著走了走,挺新鮮。沒買到抽簽表挺遺憾,本來就是來玩兒,也沒太當真。但是經過這一趟,他把心亂了。要到很多年后,他才意識到他真正經歷了什么;然而即便當時,他也大感震撼,那是一種既錯過了什么,也經歷了什么的震撼,一種說不出的震撼,一種瘋狂的、原始的、粗陋的、閃亮的、亮瞎了人的眼睛的震撼。

王浪想,這震撼多么好。

次日,他就把田莊帶回廣州了,還是裝在小布袋里,和幾十張身份證一起,寄回了江城。不久,他媽給他打電話,讓他去中大走一趟,搞份考研招生簡章,她同事的侄女要考中大中文系。

次年,他收到田莊寄來的幾份簡歷,請他幫忙投一下報紙雜志?!澳悴皇窃诳贾写髥??”他問。

“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兩手準備吧?!碧锴f在電話那頭說。

“噢。報社我得打聽一下,這一行我不熟?!?/p>

“沒關系,有當無。我自己也在投?!?/p>

“廣州還是深圳?”

“都可以?!?/p>

“廣東有那么好嗎?”

“???有那么不好嗎?”電話那頭笑了。

他笑著掛了電話。簡歷上有她的照片,他看了好一會兒,不自覺地笑了。去年他回江城過年,兩人見了一面,確切說是兩家人,他媽和她姑姑也在。約在茶樓見的面,有相親的意思,但沒有說透。兩人聊得挺熱絡,因為有共同的熟人朋友,動輒笑呵呵。他媽和她姑姑頻繁地對眼色。

兩人是去年秋天確定的戀愛關系,中大校園牽的手,很順利,沒那么多別別扭扭。田莊不是個擰巴人嗎?談戀愛談成了一團糨糊!是,曾經擰巴過?,F(xiàn)在好多了;即便偶爾擰巴,也要看對誰,比如她跟她媽就擰巴。跟王浪她不擰巴??赡芤彩切膽B(tài)變了,同學都結婚生子了。

談戀愛她不在行,男朋友她一個都搞不掂,當然男朋友想搞掂她也不容易。但王浪不只是男朋友,主要是作為“對象”存在,這個就好辦,清楚明朗,抬頭能看見方向,一個叫作“家”的地方。又有點像同學朋友,合得來,七扯八扯,輕松自在。兩家大人也心照不宣,覺得半斤八兩,這事就這樣吧,不要再折騰了,過兩年把婚結了。兩人也有這意思。

1995年,兩人儼然已是老夫老妻了。

1996年 二十六歲

這是田莊來到廣東的第三個年頭。若以身份證的履歷,當然還要早兩年。那張小卡片,代她先去的深圳,經歷了1992年夏天的狂潮:驕陽似火、大汗淋漓,空氣里有一股汗餿味;身份證的塑封都熱氣騰騰,蒙著霧氣。

兩年后,當她的肉身來到廣州,還是同樣的氣息,熱火朝天,身上動輒出汗,黏答答,不干凈。田莊是到了廣州后才體會“沖涼”的意思,心浮氣躁,必得拿涼水澆澆。

后來,每當她回望1990年代,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股盛夏氣息,濕熱撲面而來,潮得人喘不過氣來。烈日,正午,人的影子小小的。疲乏,躁動,坐不住。這氣息,跟嶺南,跟她的青年時代合在一起,成為她對于那個時代的永恒記憶。

校園里也不清凈。研一時,就有兩個學長找到她,問她想不想寫小說,弄個愛情故事出來。田莊驚訝道:“你是說當作家?”

張學長笑道:“當作家怎么了?又不是叫你當托爾斯泰?!?/p>

李學長說:“二十萬字以內,往狠里寫,愛而不得那類,寫給小女生看的,虐戀型,互相折磨,時不時來點小誤會。稿費三千?!?/p>

“啊?”田莊開心壞了,“那么多??!”聲氣都顫了。虐戀她有心得,一路被虐過來的,經驗豐富,沒想到這個都能換錢。

張學長說:“瓊瑤三毛岑凱倫,還有雪米莉之類,可以借鑒一下?!?/p>

李學長笑道:“或者往生猛里寫,重口味的,你行么?”

田莊說:“我不行。估計你們行?!?/p>

三人都快笑死。

張學長說:“要不這樣,你先寫個初稿,我們把握一下,到時再加些猛料。三個月內要交稿?!?/p>

這是田莊掙到的第一筆外快。書名叫《女生之戀》,署名米莉雪。封面花里胡哨,姹紫嫣紅中兩個少男少女在擁抱。她翻了翻內頁,也還好,兩個學長沒太加猛料,除了擁抱接吻、省略號,他們沒搞小方框帶括弧,也未見“此處省略多少字”等字樣。用不著,少男少女還不到那一步。

《女生之戀》未有正式書號,印得粗制濫造,散見于天橋、夜市、工地、中學門口,偶爾,街邊的報刊亭也有代售。這是田莊的處女作,也是她唯一的一本小說,文通字順, 不比今天的所謂名作家差到哪里去。這事她誰都沒說,難為情的。

這本書賣出去多少,她不知道。倒是有一次,她看到舊書攤上有本《女生之戀》,心里怪怪的,把眼看著“米莉雪”,很不屑。有傳作家都挺自戀,田莊因為不自戀,所以也當不了作家。她的處女作雖然是地攤文學,但畢竟是她一字字寫出來的,寫的時候挺認真,寫出來后她就不屑一顧,有羞恥心。一點也不“敝帚自珍”。

她后來做學問也有這毛病,屬于勤懇耕耘、不問收獲的那種,從不把自己當回事,這也罷了;她還不把別人當回事,這就很麻煩。其結果就是,別人當然也不把她當回事了,卻照樣還把自己當回事。

因此我們說,該當回事還是要當回事,該吹吹,該跩跩,名篇都是吹出來的,名家都是跩出來的,跩著跩著,他自己就信了,越跩越像,大家都蒙了,慢慢就習慣了,就真跩成名家了。

廣州有個詩人說:“我們也許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但一定要有偉大的幻覺?!碧锴f就吃虧在這一點。她不喜歡幻覺,更何況是“偉大”的幻覺。出于一種奇怪的心理,她這輩子與“偉大”犯沖,堅決走南轅北轍的路;人生四十年,她按部就班地生活,以平庸自守,她清醒、消沉、暗淡、無聊,全在于她不讓自己有幻覺,不給自己打雞血,拒絕讓偉大、理想這一類的詞匯把她照亮。也因此,日子并不好過。

世俗意義上,她后來在廣州過得不錯。媒體上開過專欄,文章寫得挺順溜,千字文、豆腐塊,順手拈來,還“形散神不散”,不愧當過中學語文課代表,看來《讀者文摘》《女友》之類沒少讀過。這類文章,內行人稱作“口水文”,奈何讀者就好這一口。

有一回,兩公婆出去赴飯局,王浪介紹說:“我老婆田莊?!?/p>

就有人問:“是作家田莊嗎?”

田莊把臉都紅了。她為什么要臉紅?是為自己臉紅?還是為作家臉紅?兩者都有。中文系讀了那么些年,眼界是有的,把文學看得很重,深知非有兩把刷子做不得這一行。她因為導師的緣故,也認識了幾個作家詩人,見過真佛,后來把他們的書找來讀了,發(fā)現(xiàn)也就那么回事兒,人比文字會來事兒。

有的文字笨的呀,粗蠢得不透氣,再回頭思忖那些寫笨文字的人,卻個個都是冰雪聰明之人,又機靈,又有眼色;也有的很端莊,說話滴水不漏,一副大師口吻,是真把自己當根蔥了。起頭,田莊也當他是蔥;蔥年紀不小了,叔叔輩的人物。有一晚校園里遇上,他把田莊的女伴打發(fā)走了,單留下田莊,說有事要跟她說。

兩人在校園里走了走,走不上幾步就開始上咸豬手,田莊目瞪口呆,嚇得汗毛直豎。她那時還是個小白兔,沒人告訴她文化圈的生猛逸事。若是很多年后,她就知道,此人是生手,不諳風月。聲色場中混慣的人,絕不會這么泡妞的。第一,得看女方是不是此道中人;第二,還得費些功夫,說些不著邊的話,探個路,做些鋪墊什么的。哪有一上來就這樣的?當然也有一種可能,他也未必好這口,但文藝圈既以落拓不羈自詡,他自然不甘落伍,趕個時髦。

田莊雖是個小白兔,卻是動如脫兔:甩過前男友耳光的人呢!那晚她雖然嚇壞了,不知如何反應,卻本能地“啊”了一聲,幾同尖叫,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咸豬手只好止住。

田莊倉皇逃竄。這還不算,她一口氣跑去找?guī)熜?,竹筒倒豆子全說了。驚魂未定,世界觀都顛覆了。小白兔是好惹的么?不按牌理,一氣之下,摔牌而去。搞得個亂七八糟。

“我靠!”張學長說,“真看不出,整天人模狗樣,裝得不行了!詩文寫得狗屁不通,也不知怎么混出來的?”

李學長說:“我們楊老師的座上賓。老師臉皮薄,禁不起他磨,害得我都給他寫過評論。”

張學長說:“這事不用告訴王浪。但以后得拿他擋一擋了,就說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要有心理準備,這類事還會有。”李學長笑道,“你太單純了,看上去傻乎乎,好欺負?!?/p>

“什么叫看上去?”張學長說,“她本來就是!”

田莊笑道:“算了吧?!鄙狄采档?,她不是裝傻,是真的傻,但又不全是真傻,奧妙是在這里。就比如單純,她是后來才知道,單純其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很吊詭的力量,直來直去,不拐彎抹角;在這樣的力量面前,任何心計都拿它無可奈何,施展不開手腳,就是,我不上你的道,不玩你的套路,不在一個頻道上,你能拿我怎么著?

有一回,她跟幾個女友閑聊,說起后宮戲,田莊笑道:“后宮爭寵,我絕不會是最慘的那一個,爭不過么,就不爭。皇上,您愛上哪兒上哪兒去!”

她后來果然不爭么?也未必,她這說的是靜態(tài),而世界是動態(tài)的,必得置身其中才能知曉。但不爭是她的秉性。

女友中有個肖太太,田莊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很麻煩!機靈外露,弄不好是要被呂后搞成人彘的!”

肖太太說:“也未必,人彘不人彘全在劉邦一念間。她差點就成了皇太后。你這樣活著有意思么?落一個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p>

“我覺得有意思。”田莊說,“我會活得很長,看盡人間百態(tài)。不,是人間丑態(tài)!我看死他們!”

肖太太說:“第一,你未必活得過他們;第二,他們不覺得這是丑的,比你位高權重,壓根就不在乎你。你也就一旁看看,在你是鄙視,在他們還以為你是羨慕呢。什么都撈足了,富貴煊赫,氣死你!”

單純的結果是,田莊剝了那根蔥。當然,他還是蔥,但至少在田莊面前,他不裝蔥了,起頭訕訕的,后來淡淡的,再后來他就忘了。田莊也忘了。后來兩人遇上,還能閑閑地打聲招呼。也是沒誰了。

田莊后來供職于嶺南文研院,全稱是“嶺南文化藝術研究院”,職業(yè)屬性上她算是學者、文化人、知識分子。要命啊,這三個稱謂她都不喜歡,比作家還不如,更叫她臉紅。但有一個好處,在同等層級上,這三個身份不比作家有虛名,使得她能夠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躲在人群中,靜如——嗯,處子。王浪介紹起她來,也不說田莊了,免得遇上讀報人,說:“哇,我讀過你的專欄,佩服佩服,才女才女!”田莊就會犯尷尬,還有比才女更狠的罵人話么?

王浪后來只說,我老婆。鄭重些的場合,他會說,我太太。

一般也就到此為止。但有時也會遇上神經病,追問道:“王太太在哪里高就?。俊?/p>

兩口子就會對對眼色,簡直犯怵。說嶺南文研院吧,須費些口舌才能解釋清楚,及至解釋清楚了,人家就會說:“哇,文化人!大學者!了不起,了不起!”口氣是真誠的。然而正是這真誠,使得田莊如坐針氈,心里想,幸虧他們不讀論文,否則就是傷口上撒鹽,對她構成雙重傷害。老實說,她寫的那些破爛文,她自己都讀不下去,主要是用來評職稱、上工資。她是拿“學術八股”當飯碗,雖然王浪也不指著她養(yǎng)家糊口。

文化人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知識分子”,并且,還是女的。“女”和“知識分子”合在一起,就好比雞鴨同籠,簡直了,諸位看官想象去,夾生成什么樣了!逢著這時,田莊寧可當作家,寫自己都瞧不上的口水文,至少說人話。女人不比男人,尤其要說人話。

且慢,知識分子怎么了?招誰惹誰了,這么不堪?這話很難講。曾經是臭老九,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但1990年代以降的知識分子,怕是連臭老九都不及,跌到底了。因為臭老九時代的知識分子,哪怕是掃廁所,也算不得“斯文掃地”,在于內心沒垮,哪怕卑微如塵,挑大糞的時候還能昂昂頭顱。

1990年代的知識分子則塌了,雖然人五人六,大踏步走路,腰板挺得筆直,神氣活現(xiàn),闊了么!但是內心則全盤失節(jié)。兩年前引發(fā)熱議的“教授賣大餅”,畢竟是極端事例,說明這教授是個老實人,沒關系,沒門路,窮得只能出賣體力,干粗活。聰明的教授干嗎去了?不聲不響掙大錢去了!有關系的去搞批文,做倒爺,轉手就是幾十萬;有名頭的就去企業(yè)當顧問、做技術指導,月薪也是好幾萬。

晚上么,嗯,是得放松放松,主辦方會安排妥當,K歌啊,桑拿啊,按摩啊……你懂的。小姐排成行,媽咪領進房。教授們臉紅心跳,都不好意思抬頭看,但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習慣了,懂行了。知道要挑幾個紅肥綠瘦下來,剩余的由媽咪帶走,一二一,開步走,末了還不忘貼心地把門帶上。

屋里,紅肥綠瘦們夾在教授們中間,一對一,頭靠頭,開始竊竊私語、耳鬢廝磨。要么說是溫柔鄉(xiāng)呢。小姐們侍候得真周到,主動斟酒端盞,蘭花指一翹翹,別提有多憐弱動人;拿竹簽挑著水果片,往教授嘴里送,正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看得人心都化了。那邊廂卻傳來一陣蕩魄的嬌喘聲:“嗯,不嘛,不嘛?!苯淌诖蟪砸惑@:我靠,哥們兒已經上手了嗎?

你說呢?這時還談什么斯文?掃地去吧。

田莊自從1994年來到廣州,就棲身于文化圈,后來浸濡頗深,拉拉雜雜認識不少人,情知怎么回事。其實,那會兒各圈都亂,人人暈菜。沒法子,素儉慣了,乍見到花花世界,好比凡心不死的小和尚,還有不犯渾的?跟醉了似的。

王浪后來懶得煩了,很少帶田莊出來玩兒,介紹起來不方便,吞吞吐吐,人家還以為是他的馬子、包的二奶。不得已必須介紹她的身份時,他就說:“她沒工作,家里蹲,就一大老粗?!碧锴f開心壞了,很滿意。恰好那一陣,她在家休產假,文研院又不坐班,幾同家庭婦女,這身份她喜歡,介紹起來不尷尬。

王浪說:“你是不是有毛???我看你們圈還蠻好玩的,個個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你跟他們不也玩得挺好的?怎么一出圈,你就扭手別腳?這是什么心理?”

田莊想了半天,答不上。她也深覺蹊蹺。

王浪說:“文化人怎么了?外人都挺稀罕的,聽起來神秘,不比官商兩界,他們摸得透熟,有時挺狎昵的,還瞧不上呢。外人對你們只有高看,什么清高、風雅,巴還巴不上呢!越這樣,他們越敬重!凡是錢搞不掂的,他們都敬重。你倒好,別扭得跟自己是三陪女似的!”

田莊“哎呀”一聲笑了,是這意思。那些年,做三陪都比她理直氣壯、高高在上,笑貧不笑娼么??墒撬男挟?,略有些特殊性,一直披著“不染纖塵”的高貴外衣,如今跌落凡間,做了娼妓,還特別起勁、賣命。這個挺要命。

更要命的是,外人還一頭蒙,搞不清楚狀況,貞節(jié)牌坊前一站,就有些自卑,比得自己挺猥瑣的。常說:“唉,還是你們文化人好啊,我們窮得只剩下錢了!”是這個讓田莊犯別扭。她是天性坦誠,明人不做暗事。照她的意思,還不如把牌坊推倒,遮羞布扯掉,明明快快掙錢去,這樣反而坦蕩。

再別扯什么理想、偉大、情懷之類,文字就是個行當,跟打鐵鋪、豆腐坊沒什么兩樣。首先,活兒要漂亮,精雕細刻,平時要琢磨琢磨,肯吃苦,要有工匠精神。她的同行中有幾個做到了?全在混,滿臉的功名利祿,還拿文化說事兒,還裝!是這個讓田莊吃不消,動輒臉紅。她的意思是,錢可以掙,明著掙,別當婊子又立牌坊;差不多就行了,別吃相太難看,什么都要!怎么胃口就那么好?怎么不怕?lián)嗡溃?/p>

1996年,田莊還體會不到這一層,她那時還不是文化人,是個在校女青年。得再等上一些年,她閱歷漸深,七葷八素也見識了些,也不當回事兒了。再回頭觀望1990年代,竟至蒼蒼茫茫,很多事她都不記得了。眼前浮塵四起。浮光掠影中她有一個模糊印象,1990年代就其底色,比1980年代亮了太多,噪聲高了八度,滿街的灰塵污垢,浮在富麗繁華中,或稱“浮華”。人人如蟻蟲蠕動,奔波勞碌,開心得想放聲歌唱,心里略有些空虛。

那是他們自己都感受不到的空虛。錢掙足了,人生無望了,沒盼頭了。有什么東西坍塌了,偉大、理想、崇高之類墜入浮塵中,跌成幻影,摔成了泡沫。

這一跌、一摔對田莊影響甚重,她的后半生并不好過。因為父輩的覆轍,她對偉大、崇高本來就心存芥蒂,避之不及。她寧愿過平庸微渺的人生,也不騙自己正在從事壯麗的偉業(yè)??墒?,平庸微渺多么難過啊,是要靠肉身一天天去熬的,是消沉、怠惰,看著自己在衰老,皮松肉糙,一點點靠近終點,光陰里沒有光。

是的,1996年田莊還看不到這一層。寫地攤文學賺了三千塊,就讓她開心壞了。研究生三年,她奔波于校內校外,跟玩兒似的:讀書、戀愛、交游、寫論文、寫廣告文案、寫軟文……各式活兒總會找上她,人緣好,師兄師姐都愛帶她玩兒。

來廣州已經兩年,她深深愛上了這座城市。那是廣州最好的時代,借用狄更斯的名言,也有可能是最壞的時代,街上充斥著小偷、騙子、皮條客、人販子、飛車黨……有一天,田莊出門散步,恍惚間被人輕輕擦了一下,她扭過身去,卻見一個小孩正在狂奔。她急忙翻手袋,手機皮夾全不見了,頓時大喝一聲,拔腿就追。竟然追上了,原來那小孩的媽媽等在路口,他跑到媽媽身邊就止住了。田莊追上前來,大喊大叫,那女人瞪著她,心里直道晦氣,今天碰上鬼了,不好惹,遂把手機、皮夾扔給了她,一邊往地上啐兩口。

田莊后來也常告訴新人,路上別打手機,以防“飛車黨”搶了去;倘是搶包,就給他,以免他剁你的手。

這里,必得說說廣州站了。哪怕你沒到過廣州站,影像里必定見過它的樣子,那宏闊的廣場,“統(tǒng)一祖國,振興中華”的巨大標語,高架橋,流花賓館,流花汽車站。春運是它最著名的標簽。很多年后的2008年,這廣場上聚攏了五十萬人,滯留十一天,哭天慟地,哀號一片。全廣州的公安、人民解放軍全出動,嚴防死守,怕出事。這次滯留改變了中國,拉開了后來被俗稱為“基建狂魔”時代的序幕:高鐵、高速公路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中國進入高速時代。

就算不是春運,廣州站也是人頭攢動,每天十幾萬人在這里涌蕩,奔向珠三角的各個角落。每隔幾分鐘就有列車進站,它們發(fā)自北京、上海、西安、武漢、成都、重慶、沈陽、蘭州……中間??繜o數(shù)的小城小站,也就是說,它們很有可能把全中國的有志者、夢幻者全卷了,滿載他們一路南下、南下。

多么壯闊的一幕。條條大路通羅馬,有那么些年,趟趟列車都奔向廣州,這里是“改開”的中轉站,吞吐量極大,好比蛇吞象,竟然也消化了,中間難免腹痛,常有拉肚子的時候。內中有這么個小姑娘,十六七歲模樣,初中才畢業(yè),就坐在這“時代的列車”上。她第一次出遠門,到東莞找她的同鄉(xiāng),想進工廠,想穿工裝,想住工棚,總之只要脫離土地就好,否則她可能很快就要嫁人,掙不到錢,掙不到那在她可能是巨額的工錢。

現(xiàn)在,她蜷縮在列車的一個角落里,那樣羞怯、滿懷憧憬。前面就跟老鄉(xiāng)聯(lián)系過了,手里有他的電話。人家千叮嚀萬囑咐,廣州站危險,人心難測,叫她不要跟人說話、不要對視、不要回頭,就照他教的步驟走,一二三四,不能走錯。這姑娘記牢了。她坐在火車上,眼神直愣愣,偶爾也會眨一眨。她的神情挺嚴肅,渾身緊繃繃的,只有熟睡時,嘴角才會泛起微笑。一車廂的人全是這樣的神情,癡癡的,猶疑的,夢游一般。

昏暗的車廂突然一陣騷動,廣州到了。是啊,廣州到了。很多年后,他們中定會有人念記這一刻,感奮不已。這一刻,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歐洲人經過漫長的海上漂泊,遙遙看見自由女神像的一刻。這一刻,是革命青年奔赴延安,遙遙看見寶塔山的一刻。這一刻,更像是百年前的鄉(xiāng)下混混們初到上海灘,夢想當流氓大亨的一刻。概言之,廣州這幾十年,是類似歷史上的紐約、上海、延安、芝加哥。究其原因,是它們的身后都站著動蕩、夢想、激情、可能性。

小姑娘跟著人群下了車,年輕的她站在出站口的風里,蓬頭垢面,滿面倦容。無數(shù)的人擠迫著她,她躲一躲,再躲一躲。一邊護著行李,一邊還要東張西望。一個男人倚著廊柱看她,她把眉頭一皺,臉拉得老長,意思是,少來這一套,我是不會上當受騙的。她果斷地拎起行李,一路小跑,讓自己消失在人群里。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那倚著廊柱的男人無關緊要,她躲過了這個男人,卻沒躲過下一個男人。到處都是坑,每一步都充滿艱難險阻,使得她未能順利,也有可能是永遠沒有抵達東莞城。

1990年代,這里被稱作“修羅場”,煉獄般的存在,有人從這里升上天堂,有人在這里跌入地獄。暴力械斗、黃賭毒搶,港片里的打打殺殺常在這里復盤,更不用說那些撲街爛仔。兩個摩托黨在轉悠,盯上了一個肥佬,摩托車飛馳而過時,順手摘了他手上的包,誰知被肥佬一個箭步,反手拉下,踩在地上。警察肥佬說:“丟味!連飛車黨、小毛賊也干不翻,還談什么振興中華?”

電影《古惑仔》里,鄭伊健酷酷的,不怎么愛講話,看黎姿的眼神卻寵溺至極,實在是美好。當然首先是長得好,長頭發(fā),走路帶風,清清爽爽。廣州站的古惑仔們,想必不及他那么深情浪漫。潮汕幫、湖南幫、東北幫……動輒火并,雖然一樣穿黑衣、戴墨鏡、掛金鏈,但這里卻是暗黑一片。1990年代,全中國的火車站都是“臟亂差”,但最差還數(shù)廣州站,廁所的尿臊味都比外省濃郁,也是欲望太強,那味道熏得人頭昏腦漲,眼睛發(fā)澀。

小姑娘呢?她哪兒去了?她是誰?這么說吧,她是我們所有人,她是我們的兄弟、姊妹,我們的父母、兒女;她大概率來自湖廣、四川,也有可能來自云貴、江西……她是每個初來乍到的外省人,懷揣夢想,時而豪情萬丈,時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列車進站之時,命運之神突然睜開眼睛,把他們全籠在視野里,你永遠不知道它會選中哪一個、拋棄哪一個,而他們都是普通人。

1996年暑假,田莊去《珠江潮》雜志實習。學姐在這里做編輯,推薦她來寫稿子、做選題?!稄V州站與農民工》便是她做出來的,因為她第一次來廣州,也是坐的綠皮火車,和他們相處了一兩天,察言觀色,大體知道他們的身份,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工作找好了嗎?哪個廠?有沒有老鄉(xiāng)接應?他們也一眼看出她的身份,問:大學生?走親戚?是去廣州出差?

說:中山大學?那我們同路啊,我們也去中山。

說:讀書好啊,將來包分配,有鐵飯碗,佩服佩服!

后來,田莊總想到他們,車廂里的左鄰右里,跟她說過話的人,共處兩天一夜。吃個方便面都要讓一讓的人。那一家三口,夫妻倆跟她差不多年歲,孩子已經五歲了。還有對過窗口的小姑娘,十六七歲樣,長得眉清目秀,卻異常沉默,很少參與車廂談話。多數(shù)時間她都放眼窗外,把頭貼著窗玻璃,要么就是假寐。

后來,這姑娘就虛化了,化成了所有人。每當田莊聽到廣州站的新聞:坑蒙拐騙、人販子、賣豬仔……她都會想到那姑娘,滿懷憧憬、小心謹慎的樣子,但是誰知道呢?誰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

為了采寫《廣州站與農民工》,田莊幾人去了兩次廣州站,有天消夜后已是凌晨,興之所至,又跑去轉了一圈。廣場上躺了不少人,正在甜睡,光影照著他們。那邊出站口又擁出來一窩人,拖家?guī)Э?,大包小裹。一對夫婦擱下行李,抬頭遠眺,很茫然的神情。田莊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遠方高樓林立,糊在夜色里。夜不黑,蒼茫的灰藍色,時有燈火閃爍,明明滅滅。

田莊若有所思道:“廣州站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

學姐說:“傷了還要來,可見值得冒險。這里是他們舉行成人禮的地方,過去了就好?!?/p>

“要是過不去呢?”

“那就沒法子了,”學姐說,“命!廣州站都過不去,那也只好認栽了。”

田莊喃喃道:“為什么是他們?”她的意思是,為什么不是我們?

學姐聽明白了,說:“沒什么他們、我們的,大家都一樣。過個十幾二十年,他們中不定什么人會一飛沖天,而躺在廣場上的卻可能是我們。”

廣州有多壞,就有多好。城市和人一樣,魅力并不在于好看、溫柔、舉止得體、情操高尚,而在于活力、獨特性?;蛟S魅力跟這些都沒關系,它是四目相視時突然怔住了,電光石火般被擊中,神癡目呆。簡言之,就是化學反應,那種眩暈感。認定它跟自己有關系,是萬千人群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人,是認同感、歸宿感,是彼此互為鏡像,是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平凡的自己,原也在閃著光。原來自己這么好,這么可愛又能干,由此獲得一種價值感。是彼此成就、互相烘托。是相處時的輕松自在、不拘束,是相信。

魅力當然來自活力,它自顧自地招搖,愛搭不理,其實也是在撩。它不會主動討好你,跩得很!很多人跑來撲它,它難以招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謂美而不自知。

田莊撲它,純屬于瞎起哄。考來廣州干嗎呢?是來掙錢嗎?有夢想?喜歡中文,以學術為志業(yè)?都不是。好比夏天,大家都下河游泳,她站在岸邊心癢癢,也跟著一個猛子扎進去,先涼快涼快,湊個熱鬧。這一撲,果然熱鬧壞了,大開眼界。

她在最好的年紀,遇上了最好的廣州,彼此都新鮮有活力,有的鬧騰。那確實是廣州最好的時代,風華絕代。并不全在于田莊年輕,眼皮子淺,而在于這城市夠派、夠潮,風騷妖嬈,活潑壞了。是中國的一個例外。它之于“改開”,有點像上海之于晚清中國,一枝獨秀式的存在,灼灼生輝。上海當然更耀眼一些,它是夜航船上唯一的燈,吸走了這個國家所有的光芒,帝國在暗夜中昏睡,它未能照亮帝國,反而隨著帝國的坍塌,它也跟著沉沒。燈熄了。

廣州的光芒是在黎明時分,這個國家醒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有的人起床忙碌,有的人還在酣睡。這里卻七搞八搞,已跑出了一大截,并且日上三竿;回頭看了看,有人在奮起直追,它急了,尥了個蹶子,一路狂奔。這以后,它或許被追上了,然而唯因1990年代它散發(fā)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國家,借用一句廣告詞就是:“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p>

這光芒,在田莊第一次來廣州時就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都市感——這個詞很難講,并不全在于高樓廣廈、人潮洶涌,就譬如1990年代的內地,高樓廣廈也不少,一樣是摩肩接踵。區(qū)別在哪兒呢?不在同一向度上,廣州是異域感、陌生化,迥異于內地的、帶有現(xiàn)代性的一個存在:毗鄰香港,那邊吹來咸濕的風,帶得這里香艷一片。

滿街都是廣東話,聽不懂??墒鞘煜さ那徽{,跟粵語歌里一樣。穿得也時尚,香港最新款的時裝,隔不上幾天就穿來廣州了,滿大街都是,還便宜。女仔“港里港氣”:紅唇、大波浪;也有颯爽短發(fā),一襲黑裙,回眸一笑時,嫵媚不輸于王祖賢、張曼玉。

男仔愛玩摩托,挺燒錢的,本田大黑鯊,三萬多,抵得上今天的三百萬。夜間的東濠涌高架是他們最愛的去處,幾十輛大黑鯊、大白鯊風馳電掣,像閃電一樣。彎道尤其漂亮,車身快貼著地面了。

1995年,日本電視臺來廣州采訪,跟拍了一段。鏡頭給到兩個小靚仔,一個留郭富城的蘑菇頭,一個是齊肩長發(fā)。廣普講得都不好,但眉飛色舞,勁爆了,跟翻譯說:“告訴他,日本人愛玩的,我們都在玩兒。不比他們差!”

人生目標就是快樂,長發(fā)仔說:“美好的生活就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飆車、速度,沒別的了?!闭f完自己都笑了,意氣風發(fā)。

問及改革開放,蘑菇頭伸手一揮,豪情萬丈:“三十年后一定會趕超香港,”笑了笑,對著鏡頭說,“可能還有日本噢。”

噫,太謙虛了呀!那時他們怎會想到:八年后的2003年,廣東就把香港超了;十五年后,中國超了日本;二十二年后,單一個深圳就超了香港;二十四年后,廣州與香港齊驅。

走筆至此,我們想怯怯問一句,當年的蘑菇頭和長發(fā)仔還在嗎?活著否?他們是田莊的同齡人,現(xiàn)在快當爺爺了吧?大腹便便?謝頂?大概率他們是守在家里,意興闌珊?;蛘咄达L、膝蓋疼,一身的毛病,常常往醫(yī)院跑,他們的時代過去了。但年輕時飆車的那一道道閃電,真不愧為1990年代廣州街頭最靚的仔啊。

小一輩的孩子也不落后,十六七歲,開始上街晃蕩了。歪戴帽,穿夾克衫、休閑褲,褲腳塞進短靴里;還大踏步,肩膀一抖抖,挺有節(jié)奏的——多半是戴耳機,聽勁歌,踏著鏗鏘節(jié)奏。難抑制,難抑制!

那會兒,天河北荒草萋萋,珠江新城還是個大工地,天河城正在籌備,地鐵一號線還沒開通……那會兒的廣州是“老廣州”,在東山、越秀、荔灣一帶,舊街巷活色生香,老洋樓雕梁畫棟。內中一款叫作騎樓,為嶺南獨有;類似走廊式,沿街賦形,一路鋪開去,九曲十八彎。里頭是店鋪,外頭是馬路。原是為躲落雨,亦當人行道用。夜間人煙消遁,街燈昏黃,騎樓里走著,廣味十足。

環(huán)市東則是另一種風味,頗似香港,廣東話所謂的“身光頸靚”。淘金路有的逛,中國初代CBD:花園酒店、友誼商店、麗柏廣場……田莊讀研時沒少來,跟同學泡咖啡館,冬日坐在戶外,沐浴在陽光里,看光影斑駁。她能想象的“都市生活”都在這里了,很滿足。

有一回去花園酒店,那里有個旋轉自助餐廳,挺貴。兩個女生攢了稿費,AA制,跑去“潮”了一回,頗似今天的上班族買奢侈品。那餐廳一個鐘轉一圈,可以飽覽全市風景。兩個女生癡癡看,好鐘意,這花花世界,時代之光聚攏在它身上,那等璀璨,怎么偏偏讓她們遇上了呢?

當然,田莊也不單去這些“高大上”的地方,小街小巷她也走,藏在摩天大廈后,很害羞;紅磚樓,墻皮斑駁,古意深重?;蛴信錾铣侵写宓?,農民自建房,橫七豎八、雜草叢生,有的在拆遷,有的還在擴建。內中有一種叫握手樓,樓間距極窄,必得側身才能通過。

這里住著農民工,來廣州做點小本生意,房租極便宜。便是今天,幾百、上千也能租到一個小隔間,是底層人的天堂。田莊常來這里,尋各種小吃,最正宗的廣式小吃:雙皮奶、姜撞奶、蘿卜牛腩、魚皮、蝦蟹粥、腸粉……好吃到爆,還便宜。

這才是最好的廣州啊,各式兼容,不勢利,不欺客,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子,先安頓下來,且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慢慢就真成故鄉(xiāng)了。心里安定,相信自己能掙到錢,終有一天會搬離這里,住到更好的地方去。就是說,人人都有希望,自由、歡脫、奔放,規(guī)矩還沒立起來,野蠻生長,怎么樣都行,真正是開放。

所謂“眾生平等”,1990年代的廣州配得上。無高低貴賤,機會給到每個人,就看你的本事,有沒有欲望。街頭各種光怪陸離,人人都神采奕奕,走路都帶甩膀子的,有勁道。

那邊小靚仔正在玩街舞,豪車飛馳而過,這邊卻是農民工在涌蕩,肩上挑、背上扛,嘈嘈嚷嚷。一邊又走來幾個漂亮女仔,人人都似王祖賢、張曼玉,和農民工并肩走,都是大踏步。

何為1990年代?這就是,以廣州為典型,混搭風,怪力亂神,各色人等都能跟這城市發(fā)生關系,一撞就是滿懷。結實、莫測且親密,用今天的話講,簡直“魔性”。

田莊后來也看明白了,這城市沒人關心你,大家各玩各的,心態(tài)好,能上能下。王浪有個本地朋友,燒包到去“白天鵝”住總統(tǒng)套房,夜間卻呼朋喚友去吃大排檔。好的檔口,豪車列隊,那些坐塑料臺桌、蹺二郎腿、把人字拖一抖抖的,你不知道他們是誰。

那年頭,廣州還不是“國際大都市”,今天是嗎?很可疑。首先,隔壁小深就瞧不上,嫌它土。老廣說:“OK,OK,你開心就好。”土是挺土的,摩天大廈里夾著城中村算怎么回事?不上層次。還有街頭走著的北妹,鄉(xiāng)氣還未脫盡,有可能一輩子都脫不盡,有可能成了闊太還有一股粗豪氣。

這才是廣州味:務實、淳樸、榮辱不驚。大風大浪早經歷了,反而極具人情味。它是包羅萬象的一個存在,民本思想、公民意識在這里交相輝映。又不修邊幅,有時精致,有時粗糲,視心情而定。北方人說:“一點都看不出你們珠三角有錢?!遍_始嫌棄了。嗯,珠三角的有錢是讓你看的么?有本事你來賺!

……

全文見《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本刊責任編輯宋嵩、陳銘。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2年12月出版,責任編輯樊曉哲。本書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