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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5期|鄒弗:銀月下的稻田
來源:《草原》2023年第5期 | 鄒弗  2023年06月26日12:06

我啊,只要一看到金黃的稻穗就高興。

如果沒有人打擾我的話,我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馬路邊的田埂上,從早晨一直坐到傍晚。當然,事實上大多數時候就是沒有人會來打擾我的。人老了嘛,就喜歡這樣坐著。想想,年輕真好。年輕時候的我多么好動啊。

我抬頭望著前面如一片汪洋的稻穗,心情格外放松。

環(huán)繞在我周圍的除了金黃的稻田外,還是稻田。這兒是一片草原,或曾是種養(yǎng)花草與藥材的土地。

阿豺看到了幾只蝗蟲,它立即像拉鎖環(huán)一樣把鮮紅的舌頭滑進嘴里。它齒排兩邊還掛著黏液,像鐘乳石形成的瀑布參差不齊,只不過那些黏液里還粘著剛才由于趴在地上而帶起的土粒,這多少有些惡心。我扭轉過頭,不去看阿豺,阿豺抖抖身子,一頭沖進密密麻麻的稻田里不見了,身影快得像一支箭。

現在,整個世界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六十三歲,我想,我真的老了。雖然我內心并不樂于接受這點,但是身體的行動卻恰恰相反,比如說,我內心好動,腿腳卻不再麻利,往往走上十幾步,就不得不隨地坐下來用手捶捶,前后舒緩。像今天下午,天氣很暖和,我坐在有些發(fā)硬的泥土上,泥塊上面長了幾根突破堅硬泥殼的青草,它們向死而生,又向生而死,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我想。

我就這么坐著嗎?突然間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多了一種荒唐的意味。我必須得做點什么其他事情了,阿豺為了不無聊的生存而追逐蝗蟲去了,蝗蟲為了生存拼命左飛右躥,稻禾呢,我眼中短暫的世界,變成它漫長輪回的享受,屁股下壓著的青草更是一種對生命的沖擊,是對能量的重新定義,不是嗎?

我拾起腳邊的一個小土團,隨手扔在了稻田里,我不在意它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飛出去、它會經歷怎樣的路程、最終怎樣到達它旅途的終點。

無窮無盡的土團中,我唯獨選擇拿起了它,它也正好在我腳邊??墒侵辽儆腥膫€獨立的土團,只不過它恰好排在最前邊,在我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隨便就能撿到;其他的雖然不是很遠,但要費些力氣彎腰。如此想來,它立在我前面,而我撿起了它,這莫不是有著某種巨大的緣分在其中?

平直線?拋物線?

五秒?七秒?

它從我的世界走進了與我相對立的另一個世界,于是我知道,緊挨我們幾尺或是幾米的地方是不盡相同的。說周圍比較大,說世界就比較空了。我抬起頭,我們之間有什么呢?除了最尋常的空氣,還得有光速、有波長,或許還有其他很多東西……只是我看不見他們,也不知道如何識別而已。

當然,看得見的就比較多了,潮濕的泥土、圓潤的沙子,一堆已經變得白而干硬的狗屎,粗陋的蜘蛛網以及啃食青草的飛蟲……與面前的整片稻田相比,它們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我想,認為它們都是屬于稻田的一部分也未嘗不可。于是稻田這樣呈現在我面前,在某種意義上要直觀得多。稻田——金黃色擺渡著生命的稻田,沿著一條條神經,將我的記憶拉扯得很遠。

母親后來對我說,我就是在油燦金黃的、稻谷初熟的時節(jié)出生的。那時空氣中彌漫著谷子的香氣———是的,香氣。具體是什么味道呢?我卻不知道該怎樣表述,可以說它太過具體,也可以說它是完全分散的:除了谷子的香氣,還有泥土的香氣、花朵的香氣,甚至是蒲公英在風中搖擺的香氣。啊,對了,蒲公英在空中搖擺的樣子實在是好看極了。當然,產生這樣的認知也是在三十幾年前了——或是二十幾年、十幾年前?即使我記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還遠遠沒有達到那個程度,總之你知道有些夸張,這就行了。

天熟,天熟。我的母親經常這樣叫我,母親有一年生病死后,妻子就經常這樣叫我。稻谷金黃金黃的時候,母親說,那金黃的顏色就說明是稻谷熟了。今年沒有旱災,也沒有洪災,感謝老天爺,今年是一個豐收年,這些都是老天爺的恩賜。母親回過頭,看著被放在田埂上的正在哇哇大哭的我,說,你就叫天熟。

我時常繞在母親身邊問,那我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嗎?跟稻谷有關?母親正在刀板前切菜,被我吵得不耐煩了,就說,是的是的,你就是從稻谷里長出來的,所以你叫天熟。

那一年,我對母親說,我喜歡稻谷。我母親哀嘆一聲說,是啊,誰會不喜歡金黃的稻谷呢?喜歡就好,以后你要多種些稻谷出來。我感受到了母親悲傷的情緒,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對著母親鄭重地點點頭說,嗯,我要種很多的稻谷。

那個時候已經大旱了半年有余,莊稼跟著全部遭殃了。值得慶幸的是,第二年天氣并不差,水稻長勢也很好。糧食豐收的時候,母親摸著我的頭,說,想吃苗飯嗎?我說,不想。母親又問,想吃白花花的米飯嗎?我說,想。母親說,那好,咱們就吃白花花的米飯。我突然不自覺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想吃苦菜了。母親明顯一愣,臉上的神情糾結在一塊。我看出母親陷入一場痛苦的掙扎中了,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于是趕忙說,其實苦菜也很有味道。母親沒有說話,腳步有些遲緩地走向灶臺。

晚上,我和母親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白米飯,吃完之后,我在心里偷偷發(fā)笑——在做飯之前,母親拿著一把菜刀走向雞窩,卻怎么找也沒有找到下蛋的那只母雞,她站著躊躇了好一陣,才有些無奈地走回屋內,繼續(xù)做飯。

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對母親說,我喜歡吃雞蛋。母親放下碗筷摸著我的頭,喃喃地說,好,好,以后吃雞蛋。

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我正好九歲。

就這樣,一直到現在,那只老母雞還活著,時不時下一個蛋,咕咕叫兩聲就算完成了任務,而我則象征性地把雞蛋撿起來堆放在床底。如今床底的雞蛋已經堆起來很多了,自從母親死后,我再也沒有吃過雞蛋——我并不喜歡吃雞蛋,那股味道總會讓我惡心得想吐。

可惜的是,母親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兒媳。在母親走后第二年,我在一個叢林里遇到了妻子,把她帶回了家。這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現在,家里的雞已經很多了,這些全是妻子的功勞。

雞們有公有母,有大有小,一群一群地歪著走過來,再斜著走過去。有時候抬起屁股直接對著你拉一泡雞屎,有時候甚至毫不顧忌地拉在我經常坐的門檻上,我會不耐煩地抬起腳來驅趕那只雞。事實上,除了那一只老母雞,我對其他的雞從來都不會客氣,經常把它們追趕得咕咕直叫。妻子聞聲跑出來,說,天熟、天熟,不要把它們弄傷了,還要留著它們下蛋呢。

妻子喜歡吃雞蛋。家里雞蛋多,她一個人吃不了,就把雞蛋放起來,等趕場天背到場上去賣。

我抬起頭的時候,阿豺已經從金黃的稻谷海里鉆出來了,它同樣金黃色的毛發(fā)上粘了些灰塵、茅草、沙土,以及一些干癟的谷子。干癟的谷子通常沒有什么重量,于人也沒有什么太大的用處,它們輕飄飄的,稍微一點有黏濕性的東西都可以輕易把它們帶走。

阿豺吐著鮮紅的長舌,跑到我面前不停甩著尾巴,屁股一扭一扭,十分滑稽。我問阿豺,剛才跑去哪里玩兒了?阿豺就扭過頭,朝左上方的一塊稻田“汪汪”叫了兩聲,告訴我它剛才去了那里。我問,玩得高興嗎?阿豺又繼續(xù)低鳴了兩聲,重新吐出鮮紅的舌頭,舌頭前面稍微卷起,幾絲口水從上面懸掛下來。這憨拙的樣子告訴我,它此時此刻的心情極其興奮。即使對犬科動物并不怎么了解,掌握的知識也不怎么豐富,我仍舊能百分百地肯定,我能理解作為一只狗的它的心情——只是阿豺,而并不是一只狗。我覺得,這其中的區(qū)別不可謂不大。

看到阿豺,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叢子。

盡管許多年過去了,阿豺依舊和當初一模一樣。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也沒有覺得怪異,在我眼中心中,阿豺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它的生命或許比我還長。我用手撫摸阿豺的頭,阿豺走上前來,兩只前腳踮在我的大腿上,用舌頭舔我的手臂。我感到手臂上麻麻的,立即又傳來一些冷氣,就用手把它推開。它站在不遠處看著我,隨即臥在地上,眼睛微閉著開始養(yǎng)神,但是尾巴始終一上一下拍打著泥土。我會心一笑。多么通人性而又多么神奇的動物啊,對不對?

阿豺是叢子帶回來的。

我想到了叢子,想到我們的相遇,和后來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我想到她如瀑的長發(fā),即使從不用鏡子,她照樣有各種辦法打扮得干干凈凈。她經常會問我,我很漂亮,對不對?我說,是的,是的。她就得意地笑起來,說,那肯定了。我想到她拉起我的手說,走,我們吃飯去,今天我做了兩碗菜,一碗雞蛋,一碗白菜,我吃雞蛋,你吃白菜。我說,好。

我想起了叢子干瘦的身材,一對乳房卻長得碩大無朋,走路的時候就在胸前一晃一晃的,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甩落下來。在地里勞作的時候,我偶爾會跑上去抱住叢子,她立即推開我,滿臉通紅,軟氣細聲地說,天熟,大白天呢。

遇上下雨天,我和叢子就什么都不管,把門關上,從早到晚就在我背后的那個小木屋里。而在這些年中無數個溫暖的夏夜,螢火蟲飛舞在田間,天上滿是閃爍的星星,掛一彎銀白色的明月,形態(tài)晶瑩可人。稻田里的蛙聲此起彼伏,“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我和叢子將竹床搬到屋外的核桃樹下,月光與萬物生靈都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阿豺的一雙眼睛緊閉,耳朵耷拉著,舌頭歪在牙齒的一邊,一輕一重地喘著氣。

在黃陽,有一則關于狗的傳說?;蛟S還有其他我沒有聽說過的,也或許這個傳說根本不是講狗的,不過都無關緊要。狗有偉大的一面,它們的功勞和重要性有必要偶爾提起:

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們是沒有稻谷作為糧食的。那時候人們過得艱難窮苦,挖野菜、吃樹皮維持日常生活。據說,越過茫茫無際的大海,就是老天爺居住的地方,老天爺那里種稻谷。有一天,老天爺在曬稻谷的時候,一條全身被水打濕的狗在老天爺的谷子里打了幾個滾兒,身上到處沾滿了谷子,又從大海的這頭游到那頭。狗身上的谷子大多都被水沖走了,只有翹在水面上的尾巴上還有一些。就這樣,人們得到了稻谷的種子——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說法是,發(fā)了一場大的洪災,所有糧食都被沖走了,只有一只游在水里的狗,尾巴上掛著僅有的幾顆稻谷種子。

母親走后的第二年,我第一次走到離家那么遠的地方。

母親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母親在之前就得了病。我第一次看到堅強的母親在床上睡了兩天,此后病情不斷加重。我總是跑到床前,問母親,病好些了嗎?母親總是微笑著對我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夠恢復了。我于是一下子就高興起來,跑到廚房開始做飯。

天近傍晚的時候,我扶著母親起來吃飯。母親只吃了小半碗,我給她倒了一點湯,她皺著額頭勉強喝完。然后,她站起來,摸著我的頭,問,天熟,我跟你講的那些話都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然后,她歪過腦袋繼續(xù)吃飯。對于母親揉在我頭上的手,我本能地感到一陣不適,而且雜亂的頭發(fā)因為被母親揉摸扯得生疼。我并沒有任何吃飯的心情,卻不得不努力做出吃飯的樣子,盡管頭發(fā)被母親無意間扯得疼痛不已。我努力不站起來,是因為不想讓母親對我失望。我很少讓她失望,而她也出奇地從來沒有夸贊過我。母親給我說的無非是早上做飯時要注意爐灶、打火機不要放在溫度高的地方、晚上記得把白天曬的谷物以及衣服床鋪等收回屋子、記得關好門窗之類的事。我在心里暗暗發(fā)笑,這些我怎么會不知道?

母親于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說,我要出去走走。我說,天已經快黑了。母親對此大不以為然,說,只是屋外而已,況且外面要更加涼爽一些。我仍舊擔心她的病,就說,可是你還生著病呢。母親聽到了我說的話,可是腳步卻沒有絲毫停頓的意圖。我看到她推門走出去,在漸漸黑沉的天色中一個人慢慢走遠,背影顯得異常落寞而孤獨。母親的話傳到耳朵里,聲音已經越來越小,甚至有點模糊不清了。

我從木凳上站起來,筷子滾到地上,菜碗被倉促打翻,菜葉灑得滿地都是,油湯順著木桌的低處流下來,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一切令人觸目驚心。我站在原地,一時間頭腦空白,冷汗直流,完全不知道我應該做什么,能夠做什么。

那時候我的個子已經很高了,比母親還高了一個頭,母親天生長得矮小,所以自從我長得比她高了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像剛才那樣摸過我的頭。母親天生倔強,她雖然什么也沒有說,但是我知道她有一個心愿,那個心愿,可以超越一切,比之生命、比之稻谷、比之木屋、比之連綿的群山,也自然比之于我。

我走到門口,呆呆望著靜謐如同不存在的黑夜,那里已經沒有了母親的身影,也不知望了多久,一只飛蛾撲到了我臉上。我沒有任何動作,讓飛蛾靜靜趴在我的左臉下側,只有在極度難以忍受的情況下,我才小心翼翼地扯動一下臉皮,力度微不可察。不久,那只飛蛾從臉上飛下來,停在我的手臂上,我得以清楚地看到它的樣子,通體白色,纖塵不染,這讓我在心中把它認為是一個精靈,或是一個偉大精神的物質載體。她的翅膀如同折扇,頭上有兩根神采奕奕的觸角,我不知道她屬于飛蛾中的什么種類,不過并不要緊。真正有意義的事物,無色無形無味無聲,人們通常難以將他們進行分類。

不久,飛蛾揮動翅膀,在我的矚目中飛出木門,飛進深不見底的黑夜。我望著它,看到它毫無畏懼地撲進夜色,然后消失不見。

這可能是一個意外,也可能是一場有意的相逢。

我關上木門,再細心關上窗子。此后兩年以來,我都是如此做的,從來沒有一天間斷。直到妻子來了,她一手接替了我的工作。母親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一直認為,母親只是出門遠游了。畢竟我那時早就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小時候為了我,她不得不拼命勞動以維持生活,現在我能照顧自己了,她就果斷去尋找十幾年前種下的月亮。是這樣嗎?我這樣想著,就覺得身體里充滿了快樂。那么母親一定也是快樂的。

母親走后兩年,我鼓起勇氣推開了木門。這并不是說我以前就沒有這樣推開門過——不消說,我經常那樣做。手掌抵住門的位置、力度、動作的方式,我都銘記于心。

只是我再一次見到晨曦的時候,心情忽然就變得不一樣了。我望著白晃晃的朝陽,光線并不怎么刺眼,稻谷葉上睡著晶瑩的露珠,畫眉鳥站在樹梢上唱歌,微風吹在我臉上,溫度恰如其分,我站在木屋外面、稻田中間,一只青蛙就這樣跳到了我的鞋上,停頓一下又躥進草地。

一種強烈的欲望從心底慢慢升起,對于小路、對于稻田、對于群山、對于一些遠處的風景和更遠處的未知,最后也對于我與一個我之間的奇妙對話。

多么美妙,不是嗎?

是的,一切正如你所夸贊的。

一切?

嗯,一切——包括痛苦的追憶與清新的空氣。

把這二者同等對待嗎?

在某種程度上,也未嘗不可。

某種程度?

比如說現在,我覺得恰當無比。

總之是好的,你得承認沒有什么事本來就十全十美。

嗯,我十分同意,那么,你打算接下來如何?

想出去走走,你跟我一起嗎?木屋待久了總會煩悶的吧。

我很樂意跟你出去,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想離開這里,哪怕一刻。

我揮手告別了一個我,獨自走在稻田間那條狹窄的小路上。小路的盡頭是一條斜坡,我慢慢走下去。清晨的露水已經打濕我的鞋子以及褲管。今天早上的露水很大,通常這樣的天氣,太陽也要格外熱烈些,所以我并不在意褲管和鞋子有沒有打濕。即便濕透了,太陽一出來,立即就會曬干。

我走過斜坡,進入一條算是寬敞的馬路,這條馬路是黃陽的人共用的,雖然也是坑坑洼洼,但比泥濘的小路要好得多。馬路上經??梢娒爸谏珴鉄煹念嶔ね侠瓩C、灰塵撲撲的老舊摩托車、馱著東西的強壯大馬、拿著鏵口扛著鋤頭慢悠悠走路的村民……

我經過一塊苞谷地,一個老婦人在苞谷地里鋤第二道草。我說,伯娘這么早???伯娘說,要快點鋤完,再過幾天就沒有時間了,你要去哪里?我說,去蓋上。我又經過一塊烤煙地,烤煙已經油綠,一大片一大片的。我喊,二叔在忙???二叔說,是啊,你要去哪里?去蓋上。我說。

我一路向前走,大概半個小時后,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農作物。連綿的群山和平整的草地沖進我的視野,我只繼續(xù)我的路程。說實話,對于到底要去哪里、以怎樣的姿態(tài)、達到怎樣的目的,我心中既無明確的概念,也沒有什么計劃。一次荒唐的出行,我想,但不完全如此。

我穿過森林,踏過草地與平壩,站上一處高地——我是說,相對于面前低矮的灌木叢,是一處高地。我看到許多人圍在灌木叢中的一塊地方,有人來來回回,有人則高聲喊叫。我走近了些,才發(fā)現那些都是我認識的本村人,有男有女,圍在一起,臉上的神情很是怪異,怎么形容呢?我認為是恐懼。最好的證據不在他們千篇一律的臉皮上,而是被他們緊緊握在手上的柴刀鋤頭等農具。

我問大叔,這里怎么了?大叔趕忙朝我招了招手,說,趕緊走,趕緊走!但我說話的同時已經走到人群外圍,正準備側著身子從人群中擠過去。大叔也沒有過多阻攔,只是嘆了口氣,說,有野人婆。

怎么,真的有野人婆嗎?我問。

大叔指了指前方。我心中頓時就一緊,恐懼感在全身迅速蔓延,關于野人婆的諸多傳聞竟然毫無堵塞地被一一記起,一些是從我母親那里聽來的,一些則是村里的老人、婦人們席間飯后的談資。野人婆通常邪魅無比,她們全身上下烏黑一片,黑色的帽子、黑色的披風與衣服,時常拄著一根拐杖,和影視里女巫的形象差不多。野人婆住在山野之間,每到夜晚就到村子來,專門抓那些落單的孩子吃,要是哪家的孩子晚上不聽話,或哇哇大哭,惹得野人婆生氣了,野人婆就會拄著拐杖去抓他(她),這是村里的人都知道的。在村里的煤油燈下,經常會看到大人拍著還幼小的孩子說,再哭就叫野人婆來吃你,還不快脫了鞋上床睡覺。于是孩子就真的不哭了,是一下子就止住的那種,對于哭,他們收放自如。他們乖乖脫了鞋,爬上床,將整個身體都藏進被窩里。大人們則明顯松了一口氣,眼睛望向窗外,陷入短暫的沉思,但馬上他們就會站起來,著手忙活其他事。

想到這里,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我渾身一震。心中隱隱地害怕,但同時卻也有一些小小的期待。我渴切地想看一看野人婆,神秘而又邪魅,到底會是怎樣的樣子?我想,那時候我真的是瘋了。在人人都驚恐不已的時候,我卻張揚著一臉欣喜。

我終于擠到了眾人前面,令我失望的是,眼前的女人雖然也披頭散發(fā),衣著打扮都顯出怪異(嗯,相較習俗定義于我們的認知),但和想象中的野人婆形象格格不入,她既沒有一身黑色的衣物,手里也沒有一根拐杖。

那根本就不是野人婆!一個念頭在我腦中忽閃而過。我被這個念頭驚出了一身冷汗,我敢說,在認為她就是野人婆的時間里,雖則無比害怕,但從來沒有出現后背發(fā)冷從而驚出冷汗的情況。這可真是怪事。

不過,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想一想吧,如果她不是野人婆,那也未免太過駭人了。一個人,一個女人,要反常到什么地步,才會活成這副驚世駭俗的樣子?她一臉花樣,頭發(fā)上面都是柴草碎屑與泥土,衣服破爛不堪。她蜷縮在地上,眼神邪魅地看著周圍的人。這樣的人,無疑會被認為是一個精神病、殺人狂、偷情婦,也許都是。

這時,四祖公大喊一聲:打死這個野人婆,不然我們整個村子都要遭她的殃。

四祖公開頭,用柴刀往她身上砍,她本能地想躲,但明顯力不從心,在她側過身體的時候,柴刀砍在她肩膀上,鮮血順著肩膀汩汩流下,這時我看到她的眼神。猛然間我驚呆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邪魅的眼神。她痛苦地慘叫。

我站出來,對四祖公說,放了她,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野人婆,野人婆不會是這個樣子。四祖公頓了一下,當然也只是一下,我看到了他眼里一閃而過的驚訝,然后慢慢舉起手中的柴刀。

這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顫抖的女人竟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全身血光乍現。她一邊張牙舞爪,一邊從口中發(fā)出各種令人恐懼的聲音。四祖公確實被嚇到了,他手中的柴刀落到地上,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驚慌地喊:發(fā)瘋了,發(fā)瘋了——只可惜他上了年紀,很快就被瘋狂逃竄的人甩在了后面。

等四祖公他們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她才動作稍停,發(fā)現我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她立即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tài)——其實,那時候的她在我眼中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只是看著她,便有一種想要和她親近的感覺,即使我們之前從沒有見過,也從不相識,但是那種感覺在我心中卻越來越強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之我能明顯感受到,卻說不出來。這種奇妙的感覺,并不是蒼白而匱乏的語言所能呈現的。

我說,你應該知道我并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不是嗎?

她停止了動作,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我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又問,你來自哪里,為什么要在這里?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說,你的傷口需要處理,而且這里的人你也知道,應該沒有人會歡迎你。

她突然抬起頭有些期待地說,我想知道你會歡迎嗎?

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當然,還有一點我不想隱瞞你,我一個人住。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有些艱難地說,我不能走了。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的腿也受傷了,而且達到了不能走路的程度。這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我完全可以想象。就算是我也做不到一聲不吭,不喊不叫。那是一種怎樣的忍耐力與倔強啊——不,不,既不是忍耐力,也不是倔強,而是強大到無與倫比的內心。就是這樣的內心,讓我終于忍不住流下淚水。

她說,你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我偷偷抹干淚水,轉過身說,不是,我背你。

說話時,我已經將她背在了背上。也許她微微張了張嘴巴,我想,但最終沒有說話,這是事實。

就這樣,我一步步將叢子背回了家,一起生活了六年,用她的話來說,這是兩個瘋子的編年史。

后來,有一次她問我,是否知道她為什么會選擇跟我在一起。我說,因為我救了你,所以你就以身相許了。她笑著捶了我一拳,說,當然不是,再想。我說,那是我把你背在背上,你告訴我你叫叢子的時候,你就對我產生了感情,是不是?叢子低聲輕笑。

最后叢子也沒有說出答案。她拉起我的手,和我坐在屋外的木凳上一起認真看天上美麗的火燒云??蠢哿耍蛯㈩^靠在我肩膀上。

叢子走后,我在她留給我的信中看到這樣一句話:天熟,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愛上你嗎?因為啊,我看到你悄悄為我流下淚水了。也許就是那個時候,我便已經愛上了你。在她輕巧的字跡中,我看到信上滿是被淚水打濕的痕跡。

而關于我為什么會愛上叢子,叢子沒有問過我,我也沒有向她說起過。

那天,我看到她坐在地上偷偷用被砍的流出來的血抹在身上、臉上,然后她突然滿身血光地站起來,口中亂喊一些令人恐懼的話語,所有人都被嚇跑了。我留了下來,而她一雙大眼睛鼓鼓地看著我,慌亂、膽怯而狡黠。我有時候會想,我怎么會愛上叢子呢?那大概就是因為這種神色,讓叢子在我眼中充滿了魅力,使我心甘情愿地迅速陷入愛情,即便她是一個“瘋子”。

我低下頭,看到阿豺眼睛緊閉,似乎已經陷入酣睡了。

它有屬于它的世界,而我有我的世界,我承認(事實上也必須承認),這二者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共通,大多數時候他們呈現相異。我的世界過于復雜,但也不能說它的世界過于簡單。總而言之,一些自我的、片面的認識都近乎是狂言一般。

我不去管阿豺,只是抬起頭,眼睛平視前方。剛才阿豺映在我眼中的模糊的影像在地上經過幾次跳躍之后,就徹底消失不見,我突然感到周圍一切變得安靜極了。如果仔細聆聽,當然可以清楚地察覺到在風的微波中,事物在晃動,例如金黃色的稻穗、青綠色的枝葉、白色蝴蝶撲扇著的白色翅膀。而就在凝望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晃動都以一種近乎和諧的形式轉為寂靜。是的,我看到了,沒有借助任何語言、任何思維、任何邏輯,沒有任何知識與觀念,有的只是一個坐在田埂上的生命體,直覺與體悟是他和其他生命之間進行聯(lián)系甚至交流的唯一通行證。

鈴木大拙說:一便是多,多便是一。那么把它理解成“動即是靜,靜即是動”也未嘗不可。現在想來,那個父親教孩子的偷盜方法,不僅僅是別致的方式,更多的是一種意識的深層規(guī)律。

這時,一個模糊的影團站在我面前,他似乎因風而生,又乘風而來,只不過影團里古樸的氣息讓我產生了反感。我多少有些這樣的想法:但愿只是一些古朽的官能錯現。誰又會承認有這樣的情況呢?

他朝我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我本能地朝他點點頭,但我并不能確定身體與意識是不是在點頭的動作上保持完全一致。通常來說,它們互為一體,對所有情況的反應都契合得一絲不差。

你沉默不言,實際是缺少一種真實語言的表達。其實,這也并不算什么太差勁的事,你精通于其他語言,而且對它們能運轉自如。我可以料想,你在某一種虛構的形態(tài)中生存得足夠舒坦,通常情況下,這樣的料想無比準確。

事實上,你完全不必驚訝,因為我眼前的影團也平靜至極。

我問,你是誰?

不知道,沒有名字。

那么你是什么?

不知道,沒有固定的形體。

我該以怎樣的方式定義你的存在?

事實上,正如你先前所說,我不存在于任何存在,叫法只是盲目的叫法而已,如果你不是那么介意的話。

沒什么吧,只是一個叫法而已,而且你或許并不知道,我想,不是我們過于盲目,只是被困于未知,不,這是事實,你應該知道。

這或許并不重要,未知不過是相對的不是嗎?

你剛才似乎在稱贊一個父親,而且是在知道那個父親是偷盜者的身份上。

不錯,而且他兒子向他學習偷盜的技術,他也極力教給他的兒子。

奇異的是你竟然會稱贊這種故事,我是說,在這種大環(huán)境之下,我也知道,沒有什么都是絕對的。

故事而已,本身是虛構的。

那么,說說虛構里的非虛構成分。

嗯,怎么說起呢,想來你不喜歡蒼白得近乎絮絮叨叨的敘說——就是一個父親教他的兒子偷盜,父親意外地將兒子鎖進箱子中,自己一個人逃跑了,臨走之前大喊一聲,有小偷。

很有意思,但是一定得有轉折吧,不然你剛才不會如此夸贊。

這是自然,只是這樣的轉折已經跳出了純粹的情節(jié)層面。

我想我知道了,兒子最后幾經波折終于逃了出去,而且他絲毫不惱恨他的父親。

完全就沒有必要嘛。

因為他成功地從父親那里學到了做一個小偷的所有技巧——這種東西是別人教不了的,跟他父親的關系絕對不大,而且跟所有的處世方法也沾不上多大邊兒。

一種本能的生存——生存延伸出的關于技巧的領悟。

大概就是如此,我也說得不太清楚。

自然不能太清楚,不然就是硬生生的教條,會失掉一大半意義。

這樣的說法倒沒有聽說過。

比如說,你認為語言是蒼白而無聊的。

確實是的。

因為你在表現它們的時候大多數忽略其要表現的目的,而往往在表達的形式上、準確度上、單一性甚至統(tǒng)一性或完整性上下功夫。

這樣說的話,我無可反駁。

但語言真正的魅力恰恰在于它的不準確性,和你極力想要達到的目標正好相反。

所以蒼白的原因是我自身造成的,而不是語言本身。

也許它本身已經越來越開始呈現某種生命的喪失,至于具體我不得而知。

當然,你有這樣想象的權利,隨你理解。就像我也在從不同的方面思考你說的話——但也只是偶爾如此了。

那么你說的是——完全不需要技巧?

你是說?

自然屬性與之技巧的表達。

——知道非洲的獅子與羚羊嗎?前者擅長極致的獵殺技巧,而相應的,后者就必須擅長逃生的極致技巧。從一出生他們就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

是為了基于生存而出現的本能技巧。

可以這樣說。

那么技巧也是不可或缺的,拋掉幼稚的自然狀況。

不,你錯了,這并不是關于兩個概念的分歧選擇,他們本身就是一回事兒。

是這樣嗎?

是的。

這時候阿豺已經醒來了,它從地上猛地站立起來,警惕地朝半空中吼了兩聲,而我的眼前,一瞬間什么都沒有了——不,至少耳邊還有一些輕微的風聲。一切重新歸于我所熟悉的樣子,我摸了摸阿豺頭上柔順的發(fā)毛,阿豺則用頭親昵地蹭著我的大腿。我打了一個哈欠,感覺有些迷蒙,也許是才睡醒的緣故。剛才在朦朧的睡夢中,我仿佛隱約看到了叢子,只不過由于夢境過于模糊而又凌亂,這當兒,我已經全然記不起來了。

叢子離開的第一天,天空是灰暗的。

我只是呆呆地坐著,一會兒看看木屋里的四周,各種家什整齊地擺放著——往常這些都是叢子一手操勞的;一會兒看看外面,天色并不見得怎樣好。黑色在我的世界里那么熟悉,但又那么突兀,有時也會令我害怕得顫抖。

當夜色來臨,三種同等顏色的光就融匯在一起。

我坐在門檻上,雙腿耷拉著,像狗的尾巴,瘦骨嶙峋,無力下垂。叢子走后到現在,我一粒米沒進,一滴水沒喝,身體處于一種極度麻木的狀態(tài)。我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對于叢子的離開,六年來我經常會有這樣的預感,每個凌晨醒來的時候,我看著叢子睡著的樣子,用雙手抱住她,那一霎我內心的滿足溢于言表。叢子簡直可愛極了,是不是?是的,當然是的。也只有在那時候,我內心堆積的對于叢子的迷惑與不甘,會一點點消散。

我的希望是時間足夠長,最好是無限,盡管這個想法顯得那么自私。這個世界上哪里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天長地久、海誓山盟,最后往往不過是時間長河里比較耐磨的沙子而已,再磨磨,也就圓滑了、世故了,打磨的過程就是變化的呈現,有的成了碎末,有的成了珍珠,這是人們最世俗的爭奪價值。但也許這并不是沙子的原意,也許每一粒珍珠的靈魂里都有一個關于沙子的夢。

就像叢子最終走了,她沒有告訴我為什么,而我什么也沒有問。

叢子是快到凌晨四點的時候起床的,她大概看了我很久,然后開始拿起筆寫字,她應該會偶爾抬頭看看睡在床上的我,最后她站起來,卻并沒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她當時一定是在看著我。當關門聲像飛走的鴻雁,在風中漸行漸遠的時候,我知道叢子已經走了,而且永遠不會回來。我睜開雙眼,嘆息一聲,眼淚不自覺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不知道叢子將要去哪里,就像我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我們就這樣生活在一起,主動避開一些生活的嫌隙。值得說的是,我們在這一方面都做得非常好。有時叢子好奇地說,你怎么什么都不問我?叢子嚴肅極了,從她不斷變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不過這些我都假裝沒有看見。我說,你也什么都沒有問我??!她伸出手,摸著我的臉,說,那你現在問。我說,你先問。她沒有立即回答。我低下頭。其實那個時候,我心里想到了很多:叢子會問什么呢?而我會怎么回答她,知無不言?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恐慌。

你愛我嗎?叢子突然這樣問。

愛,我說。

叢子笑笑,于是我也笑了。

這就像是開了一個先河,之后叢子經常這樣問我,我們保持這樣的練習,直到叢子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核桃樹、稻田、蛙聲,甚或是月光與竹席,一遍遍地在我腦中浮現,這些元素隨時都能讓我快速進入叢子營造的場景中。

叢子走的第二天,我喝了兩碗水。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五天,我開始下地勞動了。

第六天我把亂糟糟的屋子收拾干凈。

第七天我什么也不做,那天的陽光不太強也不太弱,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外,瞇著眼看山的那邊。當然,我知道,山的那邊除了山,什么也不會有。

光線顯得格外柔和,我就這樣坐著,直到太陽落山。

回來之后我總在想,如果不是阿豺的話,我早就應該看到不一樣的東西,聽見不一樣的風聲,或者可以用手——自然也不排除我身體的其他部分——觸摸到一些未知,感受到相對現在的另一種狀態(tài),無論是我的生活,還是足以供給我呼吸的周遭的空氣。

存在這種可能嗎?我望著夜空的時候,夜空沉靜如常。我常常問自己,但大多數情況下不得而解。這時我會轉過頭,詢問阿豺的意見。阿豺臥在地上,只是慵懶地叫喚兩聲,我便知道,它也不知道,或是它對此完全不感興趣。往常我會嘆一口氣,不再理它??墒墙裢砦铱傆X得有些隱隱的氣堵塞著我,這令我很自然地想到傍晚的時候,在稻田邊上,阿豺對著空中的兩聲怪吼。阿豺的聰明與機警也隨著年邁而逐步衰退了,不然也就不會常常犯一些低級的錯誤,像我一樣。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

我心中有些不甘,仍對今天發(fā)生的事耿耿于懷。于是我站起來、走出去,在黑夜中,腳步盡可能邁得又快又穩(wěn),我尋著記憶中的路,在一塊稻田的邊上停下來,又坐下。

稻田充滿了磅礴的生命力,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坐在田坎上,銀月抖落的碎屑鋪滿我的肩頭,天上的星光灑下來,與我周圍的螢火相映生輝。

鄒弗,原名鄒林超,生于1996年,黔北人,仡佬族。吉林大學研究生在讀。曾獲第八屆青春文學獎、第八屆野草文學小說獎、《詩刊》“最江南”詩歌獎、第二屆“重慶地質杯”自然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