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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林斤瀾先生的“文學”與“革命”
來源:中國藝術報 | 曹凌云  2023年06月13日06:45

今年6月1日,是溫籍作家林斤瀾先生的百年誕辰。溫州有關部門以舉辦第六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紀念林斤瀾百年誕辰暨溫州文學高質量發(fā)展懇談會等活動,來紀念林斤瀾先生。

林斤瀾先生被文學界稱之為“短篇圣手”,他的作家身份人盡皆知,他的文學作品有口皆碑。而在我的心目中,他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更是一位杰出的革命者。

1923年6月1日,林斤瀾出生在溫州城區(qū)百里坊一個書香門第,六歲時進入小學讀書。由于學習成績好,他上完小學四年級上學期,就跳級到五年級下學期。他加入學校里的學生自治會,還當選為圖書館館長。林斤瀾經常一個人躲在圖書館里啃著大部頭的書,特別喜歡外國文學名著,如法國作家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和小仲馬的《茶花女》,他那幼小的心靈上,也落下了文學的種子。

1935年,12歲的林斤瀾考入溫州中學初中部,一批文化名流匯集在這里執(zhí)教,大批學生具有愛國主義思想,學校里充溢著自由民主的學風,學生自治會還辦有進步刊物《明天》。林斤瀾雖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學生,但入學不久就被作為初一段代表參加《明天》編輯。在編輯部里,他認識了莫洛、唐湜和趙瑞蕻。他們都是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關心政治,心系天下,很快便成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他們一起閱讀在新文化運動中影響很大的思想文化刊物《新青年》《語絲》,也讀德國作家施托姆的《茵夢湖》和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等。民主、共和、正義、人道、公理等思想,在他們的腦子里縈繞,甚至發(fā)芽生根。

1935年12月9日,北平發(fā)生的“一二·九”運動震撼著溫州學生抗日救亡的心,他們拋下書本,攜起手來,進行罷課罷考,舉行大小集會,上街游行演說。林斤瀾熱情高漲,參與編印刊物和小冊子,排演話劇,宣傳抗戰(zhàn),抵制日貨。趙瑞蕻牽頭組織進步社團“廚房會”,吸引了許多學生,林斤瀾年齡最小,卻是積極的參與者。他們選擇課余時間,秘密地在學校的伙房里聚會,閱讀救亡刊物《大眾生活》《中流》等,這些書刊被國民黨當局列入“禁書名單”,平時就暗藏在廚工的宿舍里。他們總是嚴肅地探討抗日救亡之路該怎么走,尖銳批評學校里和社會上的陳腐論調與惡劣現(xiàn)象。不久,“廚房會”發(fā)展成正式的讀書會,改名野火讀書會。

1937年,盧溝橋事變揭開了全面抗日戰(zhàn)爭的序幕,莫洛、林斤瀾、唐湜等人在胡景瑊(溫州革命青年,后任溫州市人民政府第一任市長)的組織下,于8月21日成立永嘉戰(zhàn)時青年服務團(簡稱戰(zhàn)青團)。團員們出墻報、印傳單、編書刊、辦畫展,還上街頭演講、歌詠、戲劇公演等。戰(zhàn)青團還設立了讀書室,林斤瀾把自己訂閱的進步刊物都捐了出來。戰(zhàn)青團把抗日救亡宣傳搞得震天響。

話劇公演是戰(zhàn)青團宣傳工作的主要形式,溫州五馬街中央大戲院是當年演出的重要陣地,幾乎場場爆滿。林斤瀾在《盧溝橋之戰(zhàn)》《放下你的鞭子》等話劇中扮演過重要角色,他大多飾演進步青年,與他同臺演出的女學生谷玉葉(后改名谷葉),也以真情實感的表演贏得觀眾好評。演出結束,他倆在月光下結伴回家,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卻不敢對心愛的姑娘吐露隱秘的情愫。

1937年秋天,14歲的林斤瀾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同年年底,他告別了家人,與谷葉、唐湜等幾十位男女同學,先坐小火輪航船,再爬山走夜路,在晨光熹微時到達平陽縣山門鎮(zhèn)鳳嶺山,成為第一批到達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簡稱抗日干校)的學員。學校開設四門課程:游擊戰(zhàn)術、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哲學和政治經濟學。時任閩浙軍區(qū)司令員的粟裕兼任校長,親自講授游擊戰(zhàn)術。

有一天,通信員突然來找林斤瀾,說粟裕司令要與他談話。林斤瀾跟著通信員來到一個小廟里,見到住在廟里的粟裕。粟裕溫和地對他說:“過兩天我要帶一支部隊去皖南,打算帶走三十來個男學員,你愿意跟我走嗎?舍不舍得家?”林斤瀾有些意外,心中卻交織著興奮和激動,鄭重地說:“愿意跟著您走,舍得家的?!彼谠枺骸吧眢w好不好?”林斤瀾連忙挺起胸,繃緊胳膊,說:“身體好的。”1938年3月,粟裕率浙閩邊抗日游擊總隊從平陽山門街開赴皖南。部分學員跟隨粟裕奔赴抗日前線,林斤瀾卻留了下來,堅持地下斗爭。這是干校領導班子考慮到他文化水平較高,集寫作、編報、表演等才能于一身而研究決定的。

林斤瀾被安排在新四軍駐閩浙邊后方留守處抗日流動宣傳隊里,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平陽、泰順、瑞安等地進行抗日救亡巡回宣傳。浙南一帶群山逶迤,溪澗幽深,林斤瀾背著行李,跋山涉水,把腳趾走爛了,腹股溝淋巴結發(fā)炎,導致大腿腫脹。他忍受病痛,意氣風發(fā),每到一個地方,與隊員們一起忙著發(fā)放傳單,刷寫標語,召開群眾大會,演出一些短小的文藝節(jié)目。他們的抗日救亡宣傳受到廣大群眾的熱烈歡迎,也遭受一些國民黨頑固分子和地主豪紳的刁難、破壞。

那年7月,林斤瀾受組織安排,前往溫州和臺州交界的山區(qū),在偏僻的山村辦成人識字夜校,明里是掃盲,暗地里宣傳抗日,做聯(lián)絡員,發(fā)展抗日武裝力量。山里人幾乎與世隔絕,不曉得、也不關心茫茫大山外的事情,林斤瀾幫助他們學習文化,曉之以理,動員他們參加抗日。

1939年9月的一天,林斤瀾接到一個任務,到臺州天臺縣把時任中共臺州特委婦女部長的丁魁梅接送到溫州。丁魁梅與林斤瀾以姐弟相稱、去溫州經商為由上路,連續(xù)數天,他們盡量避開大路,選擇偏僻的山道和深邃的溪灣行走,危險重重、歷經艱辛。當時,丁魁梅是中共浙江省委書記劉英的未婚妻。可這一路上,丁魁梅沒有告訴林斤瀾自己與劉英的關系,林斤瀾也沒有打聽。

延安,是無數革命志士向往的圣地。林斤瀾自從踏上革命的征程后,“到延安去”,就成了他最強烈的心靈呼喚。1940年春, 17歲的林斤瀾得到黨組織的允許前往延安,他按照組織安排的路線,經長途跋涉,風塵仆仆到達重慶,找到接頭點。接頭點是一家書店,林斤瀾向店員說了暗語,不料店員粗暴地拒絕介紹他去延安。

沒能去成延安,又失去了組織聯(lián)系,林斤瀾一下子如跌深淵。在重慶街頭晃蕩了幾天,饑寒交迫、萬般無奈之下,他想起了在新疆學院任教的茅盾先生,就寫信訴說自己的處境,還提了想去新疆讀書的想法。當時,茅盾雖然在新疆學院擔任教育系主任和新疆文化協(xié)會委員長,卻因身處險境難于脫身而焦慮萬分,就回信給林斤瀾,讓他就近入讀。

林斤瀾聽取了茅盾的建議,考上坐落在重慶北溫泉的國立社會教育學院。學院一邊是嘉陵江,一邊是縉云山,步移景異,風光如畫,真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他就讀的電化教育專業(yè),匯聚了一批全國知名的文化人、大學者授課,林斤瀾聽他們的課,有一種置身于皓月之下的感覺。

在重慶讀書的三年里,林斤瀾對未來充滿憧憬,對文學興趣盎然。他的文學之夢,伴著月光、踏著露水而來,伴著戰(zhàn)機的轟鳴、踏著生活的苦難而來。

1945年夏天,林斤瀾從國立社會教育學院畢業(yè),思考以后的路該怎么走。他來到了嘉陵江邊,柔和的水流從他身邊潺潺而過。人生就像一條江河,有源頭,有堤岸,也有水流的方向,漂泊在外的游子,故鄉(xiāng)和親人就是他的方向,一股鄉(xiāng)愁涌上了林斤瀾的心頭。他坐上嘉陵江的寬頭帆船,回到了溫州??墒?,在百里坊的老家宅院里,卻不見他思念的家人,一打聽,原來自1942年7月溫州第二次淪陷時,父親就帶著家小一直避難在鄉(xiāng)下。他又去找那位經常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女同學谷葉,她在溫州聯(lián)合中學教務處工作。人生輾轉,心有不舍,今又相見,一如既往,久別重逢的愛情,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很快,他們就確立了戀愛關系,兩人同庚,都是22歲。

1949年7月,林斤瀾進入蘇南新聞??茖W校學習,校址在無錫西郊的惠山北麓,時任中共蘇南區(qū)委宣傳部部長的汪海粟兼任校長,林斤瀾在學校擔任學生會主席。

一年后,林斤瀾到了北京,先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創(chuàng)作組從事專業(yè)寫作,寫出了四幕劇《布谷》等,并與谷葉在北京結婚。隨后,他調到北京市文聯(lián)文學創(chuàng)作組,擔任《北京文學》主編等職,參與籌建北京作協(xié),在創(chuàng)作上主攻小說,也寫散文、文學評論等。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溫州人,故鄉(xiāng)在溫州,根就在溫州,林斤瀾用手中的筆,寫不盡溫州的無限好。他揣摩溫州市井呼吸和煙火意蘊,把真切的感受化為獨特的文字,創(chuàng)造出一種另類之美,被讀者稱為“怪味小說” 。這是他文學作品的風格,也是他對家鄉(xiāng)情感的延續(xù)。2009年4月,林斤瀾先生因病辭世,享年86歲。

我與林斤瀾先生交往不多,也就三五次光景?;叵肫饋?,我?guī)状我姷搅纸餅懴壬?,他仍然還在寫作,還需要到故鄉(xiāng)溫州汲取更多養(yǎng)分,在每一部作品里踏實耕耘。第一次見到他是1991年秋天,林斤瀾帶著汪曾祺、唐達成、劉心武、邵燕祥等作家來永嘉楠溪江采風,尋山問水,我當時初學寫作,憑著初生牛犢的勇氣前往永嘉拜訪他,他笑容可掬,與我聊了話,還給我題了字。第二次拜見林斤瀾先生是由溫州學者章方松帶領,時間大約在2000年,他精神抖擻、談笑風生,我接了他的幾個話頭,體會到他的睿智與豁達。最后一次與他相聚是在2004年夏天,林斤瀾先生應邀參加由溫州市龍灣區(qū)文聯(lián)和旅游局聯(lián)合舉辦的張璁文化探源游座談會,他年已耄耋,但紅光滿面,步履穩(wěn)健,神采飛揚。這一次,我們就張璁文化、龍灣旅游、溫州文學等話題談了許多話,可算是一次暢談了?;顒咏Y束,我們在銜山抱水的靈昆農家樂用晚餐,繼續(xù)宴飲歡談,我向他詢問了一些他年少時參加革命活動的往事,他解答了我的許多疑問,填補了我對他認知上的空缺。晚餐畢,我們話別,他用那厚實的大手緊緊握了握我的手,路燈淡黃色的光暈透過夜幕,投射下來,映照著他銀白的頭發(fā)和寬舒的前額。萬沒想到的是,這一別竟成永訣。

近十年來,由于工作原因,我總要參與籌辦兩年一屆的“林斤瀾短篇小說獎”,他卻成了我“接觸”較多的老一輩溫籍作家。為籌辦“林斤瀾短篇小說獎” ,也為自身文學寫作上的學習,我陸續(xù)通讀了十卷本的《林斤瀾文集》,讀到他的許多回憶文章和紅色故事。是的,盡管一年又一年過去,但他的作品和他的崢嶸歲月,給予我們的深刻影響都是永遠的。

(作者系浙江省溫州市文聯(lián)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