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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傅鈺棋:暗月嶙峋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 | 傅鈺棋  2023年06月15日07:20

封玥鉆進副駕,笑著說謝謝你,幫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駛出養(yǎng)老院,她哼著歌,笑容一直在臉上。我說你不用笑。她撇嘴說我哭要得不?車子從盤山路下來,她已淚流滿面。

一個月前,接近零點,微信突然響起,封玥莫名其妙地說,我爸十多年沒聯(lián)系,昨天他來電話,我心情好就接了。結(jié)果是醫(yī)院,說他腦梗住院,還伴有小腦萎縮老年癡呆。短期記憶模糊,長期記憶還記得我,竟然以為我和他感情很好。真是煩死了。猶豫著怎么回復她。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內(nèi)容,她一定是非常煩躁不安到失去理智,才會找我來說。我和她很久沒有聯(lián)系,拿著手機,我也煩死了。

如果沒記錯,我是去年夏天拉黑她的。她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在健身房練習臀部的照片,照片里出現(xiàn)一個渾圓的屁股,穿著緊身如皮膚的褲子,我當時正在地鐵上準備去上課,心里一陣反感,在微博寫下一段話:不理解那些在朋友圈曬自己屁股的人,要干什么?兩個小時課程結(jié)束,我打開手機看見封玥給我的微信消息,她連發(fā)了三條:干什么?勾引男人?。空??

之后我們在咖啡店相遇,她見我進店也不尷尬,繼續(xù)和老板有說有笑。我走到老位置坐下,她跟過來拉開椅子也坐下,我沒搭理她,她遞上一根煙,我說不要。她自己點上,吸了一口,吐出煙圈。老板和我相熟,走近問封玥:你得罪她了?她仰頭對著老板笑嘻嘻地說:把我拉黑了,因為我在朋友圈里曬屁股。我一句話都沒接,完全沒必要解釋,事實如此。老板倒局促起來,走到操作臺才放聲問我:拿鐵?

咖啡館是一座三層的獨立老樓,以前老市長的房子,一樓是西餐廳,二樓是咖啡館,三樓是花臺,養(yǎng)了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叫莫林,一只貍花貓叫茉莉。二樓改成全落地窗,窗臺架上一排鐵質(zhì)花臺,擺滿了一盆一盆的鮮花。老位置并不靠近窗臺,我倆在陽光沒有覆蓋的角落,自成一體。她擺弄著手機,不刻意,我定眼看著遠處的樓宇,也是橫著心看她準備干嗎。她開口:我現(xiàn)在上班了,給這家店寫公眾號,兒子大了花錢。她兒子已滿周歲,父親是誰我至今不知道,她當時結(jié)婚很突然,她每次結(jié)婚都很突然。第一次結(jié)婚,是和她初中同學,之前一直沒聯(lián)系,同學會接上頭,兩個月后領證,住在她租住的一室一廳小房子里,大概有小半年。給我電話說要辦酒席,可酒席的地點根本不算酒店,我沒問。離婚禮不足十天,收到群發(fā)消息:取消婚禮,深感抱歉。多一句解釋都沒有。我下了班給她撥去電話,她已經(jīng)在喝酒。趕到吃飯的地兒,她倒在一個女生的懷里,抽抽泣泣。我坐下就說:抽哪門子筋?她坐起,抹一下臉上的淚:我從來沒嫌棄他家買不起房子,買不起沒事,我自己租房子結(jié)婚。我也不在意他家連兩萬元的酒席錢都出不起,我自己準備了十萬元的嫁妝。但我就要求能不能買一對婚戒,真的那種,他就和我翻臉了。

她離婚沒多久,我生日,朋友們在KTV給我開了一個包間,叫來了省臺的新聞主持人,朋友都知道我和他交往甚密。當天玩得盡興,凌晨散場,封玥拉著我說:咱倆去開個房吧。躺在酒店,她對我說:吉祥,你知道我多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嗎?想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和誰結(jié)婚都無所謂,只要有個孩子就行。黑夜里,我聽著她的鼾聲,有一個瞬間,我感覺我能理解她,只有一瞬間。

兩天后,男主持人給我發(fā)信息說封玥約他吃烤肉,問我去不去。我愣在路中央,腦子里全是臟話。幾天后,她出現(xiàn)在高中同學會,笑盈盈地朝我走來,我看著她的笑臉,毫無愧疚,想起高中那年她被外校的女孩子毆打,我在學校操場找到嘴角還有一些血印的封玥,她看著我還是笑,陽光透過樹葉投射在她臉上,我竟然覺得有點圣潔。她對我說: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羞恥,我沒有爸爸,沒人教過我。父母離異,她跟著父親,可是有一天父親消失了。她獨自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里,自己照顧自己,那時候她才讀初中。沒過多久,有人上門收走了房子,把她趕了出來,她才知道,原來父親去做傳銷。只能到母親那里寄人籬下,每天忍受繼父的面無表情。操場上踢球的男同學們已經(jīng)離去,陽光只剩下一點點,隨時準備收尾,她站起來開始追著式微的陽光奔跑,我依然在原地躲避著太陽?;丶业穆飞?,我對她說,其實我和爸爸也很疏離,我們都一樣,在一個缺失爸爸角色的家庭長大。她反駁我:不,你上次被搶手機,你爸爸調(diào)動了整個城市的警車,這就是我們的區(qū)別。我啞口無言。有區(qū)別嗎?我一直在想,我從不敢對人輕易提及家庭,每個人對我家都充滿好奇。父母分居那么久不能離婚,必要的時候他們還要一起出席重要場合,扮演一對恩愛的夫妻。我也要演,演一個叫“吉祥”的人。

我能感受一些微小的分寸在我和他人之間彌漫。幼童時期,和大院的小伙伴瘋鬧,我自己不小心摔出鼻血,小伙伴卻被大人責罵。讀小學,班級制度是每周更換座位,而我一直坐在最中間,老師給其他同學的解釋是:吉祥天生視力不太好。初中被選上團代表去北京開會,同去的另一位男同學不待見我,和他說話時,他的眼珠會不自覺地翻到我頭頂,那一瞬間我不清楚這樣的榮譽是我努力的成績抑或老師的格外優(yōu)待。一直被關注著一舉一動,被框在一個規(guī)則里面,像穿了超級貼身的衣服,特別難受。起初,我還有朋友,漸漸地疏遠,因為總有人在背后提醒我和大家,怎么相處怎么玩耍。到了青春期,我連穿一條短裙的權利都沒有,家人會說:那樣不端莊。初見封玥,她笑著說:你好,我叫封玥。你呢?我警惕地問:你不知道我是誰?封玥朝我翻了個白眼,把身子微微側(cè)開,我小聲地對她說:你好,我叫吉祥。

這一幕從我腦海一閃而過,朝我堆出一臉笑容的封玥,從十八歲變成二十八歲,她還是站在陽光下,用一張笑臉面對所有的同學。我很輕易就能理解她,但內(nèi)心里,我無法原諒一個人反反復復在同一件事情上出問題。我選擇離開這樣的人,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分明看見她笑容還在,眼神卻失去光澤。

我屏蔽了她的朋友圈,換了自己的生活軌跡,刻意不相交??墒撬南?,總是在無意間傳來,有同學來問我:封玥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我不知道孩子是誰的。她做到了。

幾個月后她給我發(fā)來邀請參加孩子的滿月宴席,和我去北京上課的時間沖突,我選擇去北京。第二段婚姻她依舊沒有婚禮,在兒子照片中,我看見她無名指上有戒指。關于第二任丈夫,她閉口不談,我也絕不打探。所了解的是,他們的婚房是封玥自己的小居室,她給自己買了一套小房子,裝修得很簡約,我去過一次?;疑牟妓嚿嘲l(fā)是兩人座,上面有一只孫悟空布偶,養(yǎng)了一只英國短毛貓,叫“永遠”;廚房和客廳一體,工具齊全;臥室是一張單人床,藍色的亞麻床單,白色的絲綢窗簾,當東曬,她在陽光下醒來。我們一起煎牛排,蹲在沙發(fā)前喝著啤酒。她說公司要送她去德國參加一個活動,這是她第一次出國,她詢問我一個人在國外是什么感覺,會不會害怕。

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了英國,住在格林威治,趁著人少,會到泰晤士河對岸的帕丁頓車站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去往巴斯。那是《傲慢與偏見》里的巴斯,有溫泉,有很多文化遺產(chǎn)。我很少去語言學校,想好好把握這一年的自由。我在細雨天穿艷紅色的風衣,提一把墨綠色的傘,穿著白色的球鞋踩在路邊的水溏里淋雨。在偶爾出太陽的日子,穿洗舊的棉T,套一件暗黑格子的布襯衣、從不洗的破洞牛仔褲和人字拖鞋,露出涂上黑色指甲油的腳趾頭,披散著頭發(fā),戴上帽子,蹲在House門口的樓梯上看神仙過路,他們朝我這個亞洲面孔禮節(jié)性地微笑,我只覺得虛偽。坐在雙層巴士的二層,我會蹺著二郎腿哼著披頭士,那一年母親告訴我,她和父親終于可以離婚了。我才不害怕。

只要是一個人,房子再小,也是全世界。封玥一個人住的房子里,現(xiàn)在住進了第二任丈夫,有了孩子,還有丈夫的父母,我難以想象那樣的擁擠和喧嘩。沙發(fā)上的孫悟空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叫做“永遠”的那只憨憨的貓咪,是不是退出了她的生活?沒有工作,全心照顧新生命,這是勇氣。她說:為母則剛。

老板給我端上拿鐵,朝我眨眼睛。喝下一口咖啡,封玥問我:要不要把我加回來?不用了,有事打電話。離開咖啡館的時候,我能感覺封玥想留住我,走出咖啡館,我看見她添加我微信的請求。

每當我想狠心,總也忘不掉那個午后她在學校的操場嘴角掛著的血跡以及對我說過的話。第一次反思這段長久的關系,感覺她在利用我對她的理解。曾幾何時,我愛上她這樣的肆無忌憚,對他人背后的議論不在乎??晌椰F(xiàn)在開始質(zhì)疑這樣的滿不在乎,如果一個人總把做人的散漫和懈怠歸結(jié)于原生家庭,會不會是一種不負責任?誰的原生家庭完美無瑕?我告訴自己,正是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原生家庭,才會有各式各樣的人出現(xiàn)。這也是我能和封玥建立一段關系的最初原因。初中最后一年,在人滿為患的公交車后門人堆里伸出一只手,手的主人喊:拉著我的手上車,不然要遲到!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封玥,小小個頭伸出的手充滿力量,這個力量灌滿周身,產(chǎn)生一種異樣,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原來可以那么有活力。后來我認為那不僅僅是活力,而是我一直沒有的生命力。

我點擊了同意,封玥回來了。

有所不同的是,她不再頻繁更新朋友圈,頭像換成一輪地平線上初升的太陽。只言片語不再有,沒有人能猜到她當下的生活,而我知道,這是有問題的。

有一天,我在我的自媒體公眾號后臺,收到她給我的留言:我現(xiàn)在就住在獅子山腳下。所留言的那篇文章,我描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區(qū)域,篇名就叫《獅子山下》。我回復:怎么呢?許久,她用微信給我說:我現(xiàn)在一個人住。挺好的。兒子跟他爹,他爹和他爺爺奶奶住在我以前的房子里。貸款誰還呢?只能是我,他爹只會打游戲,爺爺奶奶的退休工資要負責日常生活。夠?不夠,壓力很大。不過沒事,有幾份穩(wěn)定的收入。

穩(wěn)定嗎?輸入這三個字之后,我又逐一刪除掉。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穩(wěn)定下來,或者說是這輩子不知道什么叫做穩(wěn)定,一直被命運折騰,又折騰著生活。有什么需要,你要給我說。重新編輯這段話,我點擊了發(fā)送。她沒有再回我。

很長時間里,我以為她過得很好。在莫林和茉莉咖啡館里,老板說有事。我和老板認識時間不算短,年紀相仿,以前他是設計師,轉(zhuǎn)型開了咖啡館,最早租用民房一層改造,地段不算好,意外走紅,除了咖啡本身好喝,老板是丹麥混血兒,長得非常像小羅伯特·唐尼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封玥慕名而去,據(jù)說追求過老板,沒有下文。他給我端來拿鐵,自然地坐下來,開口說:本來不想問你,但我最近要用錢。老板倒也不客氣,意外。還沒等我開口,他連忙擺手:不是找你借錢,我想問問封玥最近什么情況。封玥?她幾個月前找我借了三萬元,說孩子生病急用錢。后來才知道她男朋友要拍一個微電影差錢,到處找朋友借,理由都是孩子生病。她男朋友?見我反問,老板明白了:你不知道這事?我還在調(diào)整表情,老板搖搖頭:你不知道就算了,本想請你問一問,她現(xiàn)在也不接我電話。我清楚老板的意圖,但這個電話我也不會給封玥打。

在英國一年,我沒有和任何人主動聯(lián)系,哪怕住在同一個區(qū)同一條街的高中同班同學,我都避而不見。母親定時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我也只是用答錄機來聽。母親常說我生性涼薄,和吉家人一樣,置身于黑暗中。我想象著月亮的背面,躲避著耀眼的太陽,不和任何人建立親密關系,規(guī)避憤怒躲避悲傷克制開心拒絕離別,所有大開大合的情緒都被掩蓋,我是月亮背面的那些嶙峋,正面光潔如玉。

回國前一個月,我給封玥留言,問她需要什么我給她帶回去。她回我:國內(nèi)什么都能買,倫敦不過是個大農(nóng)村。

母親找人調(diào)查過封玥的背景,在發(fā)覺我和她走得很近之后。母親對我說:這女孩子父母離異,早戀抽煙逃課打架什么都做,你要自己評估。開家長會,母親面對封玥的笑容,封玥不是不懂。

她不會找我借錢,這是她的尊嚴。她的笑,也是她的尊嚴。

她一直沒聯(lián)系我,直到那天凌晨的那條微信。煩死了,這是我的極限情緒??赐晁男畔ⅲ尹c燃一支香煙,這不是小事,我心知肚明。不知道怎么回復,封玥又發(fā)來一條:但愿你永遠不會遇見這樣的事情。我知道她這句話是真誠的。我早就想清楚了,父親如果需要我,我會怎么做。

所以我問她:你打算怎么辦?

她回:我不知道。

我直接明了:有醫(yī)保嗎?

她回:沒呢,錢也被阿姨轉(zhuǎn)走了。

她在病房走道盡頭點煙的時候給我提起這位阿姨,和她父親關系不一般,兩人有很多的微信聊天記錄,也有轉(zhuǎn)賬來往,最后一次聯(lián)絡是入院前一天。見到封玥,阿姨說:我和他只是朋友。這個朋友再也沒出現(xiàn)過。

你說他會不會是裝的?封玥吸了一口煙。我沒辦法不戳穿:你面對現(xiàn)實。

這句話太殘忍了。慘白的燈光下,一個穿著黑衣黑褲的女子,靠在病房門口的墻壁上,像長出來的鬼魅。我走近她,她笑。她總是能笑出來。她領我到走道盡頭,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上。吐出的煙圈飄散開來,冤魂般久久不散,丟掉香煙,她轉(zhuǎn)頭對我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我驅(qū)車到她給我的地址幫她拿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小區(qū)很舊,確實是在獅子山下,一棟棟的紅磚房,透著一股涼氣。小區(qū)還算整潔,房子內(nèi)部陳舊。開門進去就是客廳,沙發(fā)上孫悟空還在,換了沙發(fā),同樣的兩人座,有點脫皮的綠色款。沒有電視,正對面擺放電視的柜子上,是零零散散的化妝品。廚房就在邊上,還是那種老式的換氣抽油設備,白色的正方形塑料框著一個藍色的風扇,常年使用,廚房氣味就會不干凈。打開冰箱,剩菜用保鮮膜包好放在第一層,第二層都是可樂,第三層有一些蔬果,蔬果欄里都是面膜。廁所小得可怕,她重新裝了百葉窗,我用手扒開朝外看,對面一棟樓廁所的光景一覽無遺。陽臺傳來動靜,我探頭一看,英短肥貓“永遠”還在,我走近它,它也不躲,貓砂盆已經(jīng)堆滿了排泄物,水干了,貓糧碗里空空。我找來塑料袋,清理貓砂盆,加水加食,起身拉上陽臺門,“永遠”看著我,我也看著它。臥室的衣櫥門已經(jīng)壞掉,被她整個卸下靠在墻邊,衣服收得整齊,甚至按照顏色來分類。衣櫥底下有一個竹筐子,筐子里裝著幾個名牌包,每個包包上掛著一個小標簽,標簽上是她寫下的待售價格。旁邊的隔間掛著幾件上等大衣,也有同樣的標簽。床是雙人床,兩個枕頭,豎著的枕頭擺放在橫著的一側(cè)。窗簾還是白色的,不過換成了棉布材質(zhì)。一張照片都沒有。吸了吸氣,整個房間里,是長久孤獨的味道。

回到醫(yī)院,她在大樓門口等我,又在抽煙。我提著袋子,她迎上來接住:你別上去了,這里不適合你。我要了一支煙,和她站在冷風吹的黑夜里,默不作聲地吸煙。想起當年高中時,兩人站在公車站等車,也是這樣子。還有什么需要你要說,我摸出車鑰匙,她有點如釋重負,你快回去,注意安全。天空飄起毛毛雨,我對她說:你應該給“永遠”換上自動喂水喂食器。她笑著點點頭。

從英國回來,母親來機場接我,她說:你得先去爸爸那里。我被送上轎車,開車的司機笑著對我說:你好,你就是吉祥啊。中年男人,皮膚黝黑,精瘦干練,退伍軍人。幫我把行李放在后備箱之后,他小跑到車后座,執(zhí)意要為我打開車門。僵持不下,隨了他。母親在車外和我漸行漸遠。

見到父親,他示意我坐下,問:為什么不聽話?你想干什么?電話響起,父親起身接電話,背光站在窗前,周身被陽光鑲上一層光邊。我看著父親出神,他掛掉電話,走到我跟前,用中指,使勁戳著我的額頭,壓低怒吼:你看你穿成什么樣子,沒羞沒臊。回到母親的家,母親也有抱怨:我和你爸爸只想你安安穩(wěn)穩(wěn),不要折騰。

沒多久,母親告知我,父親安排我去北京工作,時間地點住宿,發(fā)到我手機里。你自己過去,母親在我身后說完就不再理我。我去了蘇州。

封玥大學畢業(yè)就到蘇州工作,那是一家婚紗店。當時蘇州的婚紗市場非常走俏,上海北京甚至韓國的女人們組團去蘇州買婚紗,婚紗市場集中在虎丘、寒山寺附近。封玥的出租房在平江路,一條著名的旅游街道,前面都是門面,各種各樣特色的小店,往深處走就到了住戶區(qū),她在那里租下一間房,三室一廳其中一間。我原本打算在酒店住半個月,她卻拉著我去了房間里,指著床對我說:干凈的,昨天才換。我打開行李箱,遞給她一個包,她接過以后大叫,馬上掛在身上。我對她說:我們大農(nóng)村也就這點特產(chǎn)。她撲上來說:走,請你吃頓好的。在電單車前迎著風,她喊:歡迎你到蘇州大城市!

每天早上六點四十分,鬧鐘準時響起,房間里合租的幾個男女就開始忙碌,我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像個透明人。等他們都出門我才開始洗漱,之后出去閑逛。把城中的景點都走完,我選擇坐客車去虞城,就在蘇州邊上,一個小時車程。虞城雖小五臟俱全,底蘊厚實,虞山琴派、虞山詩派、虞山畫派、虞山醫(yī)派、虞山印派都是文化名片,一整天去找尋這些蹤跡是不夠的,我給封玥說:我要在這里多待兩天。

回到蘇州,封玥問我:喜歡虞城?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作答。喜歡的地方太多了,北京、蘇州、倫敦、巴斯、京都、北海道、首爾、濟州島、斯德哥爾摩、羅馬、巴黎、費城、溫哥華、虞城,或許今后還會有羅馬、悉尼、墨爾本。

我對她說:去你婚紗店看看。她猶豫了。

直到臨走那天,我都不知道她工作的店是什么樣子,里面的婚紗到底有多好。她只是說,等她賺夠了錢,就回家開一個店,以后她結(jié)婚的婚紗自己設計。她還說:你就算了,你肯定穿薇拉王。我總算知道薇拉王的時候,是她第一次離婚的那天。

父親給了我一個耳光,當著司機的面,然后氣沖沖地鉆進車里。我被母親拽上她的車,她也有點生氣,說,不然就趕緊結(jié)婚生孩子。太陽光刺眼,我瞇著眼睛流下眼淚,母親順手拉下我前方的擋板。我說:我沙眼發(fā)作了。母親說:有病就去看。

開始相親,各種男士排好日程等我見面。母親給我準備了很多套裝,粉色的、淡藍色的、嫩黃色的,拉著我去把頭發(fā)染成黑色,帶我去美容院修眉、打理皮膚,找人教我化妝,口紅是她親自選的色號,豆沙色。穩(wěn)重又不失好氣色,導購小姐咧著嘴說。把我所有的布包都丟掉,拿出一只黑色的小腰包,金色的鏈條,金色的雙C,一本書都放不下。她說:放一支口紅就好。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兩年之久,依然無果,父母總算放棄,建議我滾出去,眼不見為凈。我建立了自媒體,寫游記,也會接一些廣告文案,錢不多。

爸爸出院了,封玥在中午給我發(fā)來信息。我不敢詢問她會如何安置自己的父親。出租房顯然是不合適的,回自己的房子,那兒子又如何安排?她繼續(xù)發(fā)來:我給他找養(yǎng)老院,你有好的推薦嗎?我怎么知道,這些問題超出我的考慮范疇。我向母親求救:媽媽,你身邊有朋友去養(yǎng)老院嗎?母親一直沒回我。給我回應的是父親的司機,他說:森林公園后面有一家,你去的時候找劉總,說你是吉祥。

開錯了幾條路,走到一處新開發(fā)的公墓,問了里面的保安,才找到這家叫頤養(yǎng)的養(yǎng)老院。背山的半山凹,硬生生修建一排小別墅群,還以為是民宿。每棟樓里有管家、護理和清潔工人,食堂在中間的一棟樓,有專門的營養(yǎng)師。看了價目表,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經(jīng)理問得仔細,我回答得含糊。拿了幾張宣傳單下山,我給封玥打電話。接過宣傳單,她認真看起來,沒有一點微表情,只對我說:我承擔不起。她的肩膀在夜色中,很單薄,整個身形像刀片。爸爸在樓上,你就不上去了吧。終究她還是把父親暫時接到身邊,無論如何沒辦法像他拋棄她那樣。

我還在為她四下打聽合適的養(yǎng)老院,封玥已經(jīng)找到了。在另一座小縣城,開車四十分鐘,下高速不多遠就到。這是封玥在電話里描述的,她頓了一下開口:能不能請你送一下?

找咖啡店老板借來他的SUV,調(diào)整了副駕座椅,我在樓下等待她下來。她下來了,背著父親,我趕忙迎上去攙扶,她卻忙說,不用不用快開門。還好她父親瘦小,戴著口罩看不清容貌,從眉眼看和封玥并不相似。她坐上副駕就開口:我像我媽。她父親精神不錯,就是渙散,一會兒一個說法,顛倒塵事。封玥很耐心地搭腔,一遍一遍地重復,路程過半,父親睡去。我遞給封玥一瓶水,她擰開瓶蓋喝掉一半。

始終是我爸,她好像在給我解釋。我最近常做夢,夢見小時候,他一邊哄我張嘴,一邊往我嘴里塞飯。他其實也不容易,以前不理解,現(xiàn)在就能理解他。雖然沒怎么管我。吉祥,那天我把他搬回家,他躺在床上,我對他說,你管我生,我管你死。說完我自己都覺得難受。

封玥絮絮叨叨,我沒辦法接話。我比她高差不多十公分,比她重比她壯實,但我接不住她任何一句話。

她執(zhí)意要背著父親到房間。辦好手續(xù)來找她,見她站在門口,塞給護工一個紅包,親昵地說:你別打他。

封玥鉆進副駕,笑著說:謝謝你,幫我解決一個大問題。發(fā)動汽車,駛出養(yǎng)老院,她哼著歌,笑容一直在臉上。我對她說:你可以不用笑。她說:那我哭了。車子從盤山路下來,她坐在副駕淚流滿面,沒有任何聲音。我打開了車載音樂,周杰倫的《稻香》在裝滿夕陽的車子里緩緩地流出。

當歌曲換成周杰倫的《夜曲》,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我開口:我準備回英國。什么時候?疫情穩(wěn)定一些。還回來嗎?不一定??諝庠凇兑骨犯备桧懫饡r凝結(jié),第二段唱詞開始,封玥對我說:你把“永遠”帶走吧,那里才是它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