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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比起愛,生活中沒有恨更重要——讀李鳳群長篇小說《月下》
來源:新安晚報 | 荊毅  2023年06月13日18:10

花兩天時間連續(xù)看完2022年第五期《收獲》上李鳳群的長篇小說《月下》,這種癡情閱讀,已久違了。雜志合上了,思緒好久還停留在作家筆下人物的身邊,看著余文真邁開步子走去,忽然輕松;回頭又看到章東南黯然離開月城,五味雜陳。那一刻突然很想寫點讀后感。沖動剛涌上來,卻接到《青年文學(xué)家》雜志編輯發(fā)來的改稿意見,時間緊,刻不容緩,只好放下讀后感,那時電腦上剛敲下題目:《所有的努力與掙扎,不過是完成普通人生——讀李鳳群的長篇小說〈月下〉》。

而這一耽擱居然隔了近一個月,回過頭來,看著空洞的文章題目,腦子也空洞起來,或許是余文真、章東南不過是身邊的普通男女吧,一轉(zhuǎn)身就容易被人海淹沒。也或許正是他們的這種普通、庸常,讓他們生活的傷痛,能夠被我等感同身受,他們的努力與掙扎,也格外讓自己看見并思索。還是決定續(xù)寫一點感受。

關(guān)于作者

李鳳群在我們文友中是女神一樣的存在 。最初讀了她的小說后都在打聽她,她的出生,她的成長,她的長相,她的人生經(jīng)歷,她的性格,甚至她的日常。這從側(cè)面說明一個事實——文友們認(rèn)可并羨慕她文字的高度,大家打心里喜愛她的作品。

李鳳群是無為人,現(xiàn)在也能稱為我們蕪湖老鄉(xiāng)。她出生在無為一個小小的江心洲上,如果航拍,小島像蝌蚪一樣,四面環(huán)水,島上的人靠一條條小船上岸,可以想象她的童年有多么閉塞。我一直納悶她哪來的文學(xué)啟蒙。最近才知道這全仰仗于島上一個從上海過去的“下放戶”,他放在茅廁中的手紙竟是殘損的小說名著,偶然被李鳳群發(fā)現(xiàn),從此那些沒頭沒尾的紙頁,成了星星點點的文學(xué)種子,播進(jìn)她的心田。等她有了一些人生閱歷與生活積累,這些種子都活了,成為她向世界傾訴的玉器。

我與李鳳群認(rèn)識,是安徽省開第六次作代會,她是這一屆當(dāng)選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的。會議間隙,有許多作家慕名邀她合影,我因為此前不熟悉,沒好意思走上前合影。真正接近她是聽她在蕪湖的一次文學(xué)講座。我記錯時間,稍稍遲到了。但她說的內(nèi)容現(xiàn)在還記得。她說,恨的時候別寫,讓你的生活過得好點,懷有愛地寫作;可以嘗試寫簡單的人物,單純的心靈,不可替代故事,拋開英雄的使命感。還說,我的苦不是我成功的原因,恰恰是我生命中的那點歡愉,讓我愛上寫作;要悉心體驗?zāi)愕纳睢H说奶幘炒蠖嗖畈欢?;要注重?xì)節(jié),有時一個細(xì)節(jié)可以挽救一個形象或一部小說。她舉了《德伯家的苔絲》與《安娜卡列尼娜》的細(xì)節(jié),還有喬伊斯的巜死者》。她說我們?nèi)说膼垡馔遣粚ΨQ的;她還主張避開熱點,去寫灰色地帶。當(dāng)代作家中她喜歡哈金與王安憶。

坦率地說,她這些創(chuàng)作上的經(jīng)驗之談我沒有太上心,倒是她說起童年生活的一些細(xì)節(jié),讓我為之心驚。一個細(xì)節(jié)是,孩提時,她的母親與奶奶有隙,小孩子自然站在母親這邊。生病的奶奶嚷著要喝水,她要不要去給她倒一杯,讓她很糾結(jié);二是母親讓她把家中棄養(yǎng)的小狗送到大船上,她照吩咐做了,當(dāng)她離開時小狗用可憐絕望的眼神看著她,后來她知道那些狗大多被船上的人剝皮吃肉,她說至今做夢還能夢見狗狗的眼神,她難以忘記和原諒這種失德。

到了十七八歲的年齡,和同齡人一樣,李鳳群離開了小島,到江蘇常州扛工謀生。因為她的一篇文章發(fā)表在《常州日報》副刊頭條。一位熱心讀者看到報紙后,要送她去讀大學(xué),居然真成了,真是一個傳奇。如果人生是一首歌曲,這一節(jié)是她的一個高音。而七年后,她生完孩子不久,居然一病不起,臥床十年!這就是灰暗的低音部了。我有時想,是不是老天要成就一個人總是用一些有別常情的手段。十年里,寫作成了她對抗疾病的一種選擇。李鳳群說:

“我們喜歡把疾病說成是某種不幸,的確是,我臥床10年,非常消沉,沉湎于深深的自憐,但學(xué)會安靜地活著,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安靜地活著,使先天文學(xué)素養(yǎng)不夠的我下沉得更深、跑得更遠(yuǎn)、寫得更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一個事件可以單獨被定義。在這充滿歧義的人間,必須學(xué)會樂觀地思考?!?/p>

2010年長篇小說《大江》率先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這個大部頭的三部曲也是她在病榻上完成的,成了她的代表作。她的起點,就是一 般寫作者難以企及的高度。

《大江》《大風(fēng)》《大野》《大望》……這些年來,李鳳群以一系列回望歷史的“大”作品在文壇擁有了自己的位置。她擅長圍繞著作為鄉(xiāng)土世界的江心洲展開故事,寫家族史,寫幾代人的精神苦旅,寫人世間的罪與罰……

而這次《月下》的寫作,視野似乎有了延伸,把筆從江心洲延伸到小城。

關(guān)于《月下》

作家許春樵先生說過:中篇小說寫故事,長篇小說寫命運(yùn)。我覺得《月下》正體現(xiàn)了寫人物命運(yùn)的特點。

女主人公余文真,一般讀者定義她,肯定是個沒頭腦的小三,還虛榮,總是渴望被看見。但李鳳群的視角到底是往深處走的,她把余文真作為小城青年的奮斗與掙扎中的典型一員,讓讀者看到時代變遷與城市變化對她帶來的各種影響,像季節(jié)對一棵樹的影響那樣自然而然。

正因為余文真普通、單純、自卑、虛榮、渴望美好高端的生活,當(dāng)遇著男主人公章東南的時候,好像給了她一道亮光,一個美好而不確定的前程,即便此時她已經(jīng)和當(dāng)?shù)啬杏堰M(jìn)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一心想擺脫小地方的她,已經(jīng)被章東南弄得心旌神搖,她義無反顧地與男友分手,一步一步沉湎到章東南帶給她的生活視野與肉體快感中,悲劇由此開始。

一晃數(shù)年過去,當(dāng)余文真慢慢意識到章不能給她未來時,當(dāng)看到有人在網(wǎng)上訴說和她相似的經(jīng)歷時,她的理智說,停下來吧!但是,肉體卻拒絕,所謂積重難返吧,因為與章東南的幽會已經(jīng)成為她多年生活的一部分,她對新生活的幻想仿佛就在肉體的狂歡里,她不能自拔。

在無望與壓力中,她嫁人了,可婚姻不幸福,丈夫有性虐待,她飽受折磨。終于有一天她爆發(fā)了,她悄無聲息地給剛完成作愛的丈夫澆上一盆盡是冰塊的冰水,大聲吼叫,以后你再敢這樣,我殺了你!她的人生反擊由此開始。

她瘋狂地給章東南打電話,還去他的城市他的單位樓下威脅他。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狠狠折磨他,報復(fù)他,她覺得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他帶來的,章越是害怕自己婚外情暴露,她越是以此為刀刃血淋淋地切割他。她不顧家庭,不顧丈夫與孩子,至此,余文真徹底迷失在生活里。李鳳群在乎的不是肯定或否定道德層面的對與錯,而是展現(xiàn)命運(yùn)對人的捉弄,生活本身的沉重,表現(xiàn)人在生活中成長與改變。最后余文真發(fā)現(xiàn),她一直想往死里報復(fù)的章東南本人生活,也是一地雞毛:夫妻失愛,孩子殘疾,事業(yè)平平,身心俱疲,容顏漸老。她決定放開他,與生活和解,同時也與自己和解。她開始從渴望被人看見,渴望出人頭地,變得腳踏實地,回歸家常,關(guān)心親人,與過去告別,她一度失去的悲憫心復(fù)活了。作者替她告白:愛很重要,接受沒有愛也很重要,比起這兩者,沒有恨更重要。是喲,一個心懷仇恨的人,怎么能把日子過快樂。

對于章東南,作者并沒有太多直截了當(dāng)?shù)刈l責(zé),而是曲筆寫他的神采、風(fēng)趣、見多識廣;寫他如何善于與年輕單純的女子營造愛情的幻境,而且總是激情飽滿,讓落入圈套的年輕女子欲罷不能。他這樣一個中年男人,與其說是懂得愛女人,不如說懂得如何享受女人了。聰明、虛偽的章東南身上還有難以言喻的懦弱與溫情,他其實也是在時代變局中找不著北的一個男人,并不比余文真幸運(yùn)。作者安排他們倆相遇,或者說相愛,本來就不是奔著婚姻去的,而是為了寫情愛中游離在人性左右的東西,走的不是日常的道德倫理邏輯。她的筆下,堅守人物的豐富性,沒有非白即黑的簡單化。

除了余文真與章東南,作者還展示了時代變革對各個年齡層人們的沖擊,以及帶給他們的命運(yùn)與思考。比如余文真的母親,精明但缺少想象力,自己想不通的時候就去模仿別人。

作者寫了人物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發(fā)生沖突時展示出來的不可容忍,又能理解;不可饒恕,又無可奈何。她筆下的人物血肉豐滿,無疑是成功的形象。

《月下》除了人物鮮活,文本的語言也閃爍光芒。

其實文學(xué)就是語言藝術(shù)。而語言能力除了后天的訓(xùn)練,我覺得先天的悟性更重要。什么事都得講天分,比如我常去球館打乒乓球,發(fā)現(xiàn)有的人打了大半輩子,除了球熟,水平并不高;而有的人三五年打下來,就成為一個高手,比賽時總有辦法取勝對手,這是因為他對乒乓球的理解比別人更深刻,他天生的球感更好,而在語言上李鳳群就是這樣的高手。在《月下》閃爍光芒的句子很多,我一邊看,一邊摘出的段落有幾十條。后來發(fā)現(xiàn)別的讀者朋友還特意在網(wǎng)上曬出《月下》四十五條“金句”,我一一對照,發(fā)現(xiàn)多半與自己摘的重合。比如下面兩段:

“底層人也要臉,甚至覺得體面第一重要,但是,也很容易撕破臉,為什么呢?因為終究離不要臉太近,滑一下就到了不要臉的邊緣。”

“舉起屠刀的動作就是惡,以暴制暴也是惡的一部分。被惡牽著鼻子走,也是惡。惡不會因為別人先作惡,它就變得正當(dāng)?!?/p>

這些語言細(xì)膩,充滿思辨。猶如書法家書寫時的筆法,畫家作畫時的筆觸,是見功力的。有人說作品寫到最后,不是語言上不去,而是思想上不去,其實任何思想都是由恰好的語言文字表達(dá)的。如果說沒有好的思想,不會有好的語言,那也可以反過來說,沒有好的語言,就表達(dá)不了思想的高度。

其實李鳳群的語言能力,除了作品中體現(xiàn)外,她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一樣精彩。比如

媒體問:你未來的創(chuàng)作又會指向何處?

李鳳群:新鮮的生活在繼續(xù),考驗也在繼續(xù)。未來的創(chuàng)作,如果是指創(chuàng)作主題的話,我想還是命運(yùn);如果是創(chuàng)作體裁的話,我想是長篇小說;如果是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話,我想,它會一直在變。因為如果讓我回到十年前,說說今天,我斷然想不出會是今天的樣子,誰也想不到我會是今天的樣子。我的老朋友們感嘆過,他們以為我會是另外的樣子,但這才是生活和寫作最迷人的地方,不是嗎?

你看,這回答中并沒有什么優(yōu)美詞匯,但是,不精彩嗎?她的語言就是這樣常常以少勝多,以平出奇。

我還想說《月下》中,有好幾處象征手法運(yùn)用。一開始余文真參加學(xué)校郊游,迷失在城東樹林;后來她與章東南沉湎在城東幽會以至迷失自己;小說最后那條路不知是不是也是城東的路,應(yīng)該是。作者寫道:所有的人都走在這條路上,他們腳下的灰混合在一起;他們又四散而去,留下這條路,它吞吐時間,吞吐一切欲望,因?qū)ζ涑休d之物的舍棄,而成為他自己,成為自由。余文真看著自己的腳尖邁出去。

最后我想說說《月下》的視野??瓷先ニ粚懥诵⌒〉娜丝诓蛔惆偃f的月城,關(guān)注的只是十幾個有名有姓的小人物,實際上用很多隱筆閑筆寫了時代的大事,有時事的元素。當(dāng)年作家路遙評價柳青的創(chuàng)作:“一只手拿著顯微鏡觀察皇甫村及其周圍的生活,一只手拿著望遠(yuǎn)鏡瞭望終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僅顯示了生活細(xì)部的逼真精細(xì),同時在整體上體現(xiàn)了史詩性的宏大雄偉?!?/p>

《月下》雖然不能稱之為史詩性的宏大,但作者描述是多維度的,決不只是小小月城,以小見大,富有時代氣息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