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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6期|?李知展:隔河相望(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6期 | 李知展  2023年06月20日07:57

導讀

“我”出生于經(jīng)濟條件優(yōu)渥,但夫妻感情不和的家庭,卻對不起自己的出身:只是依靠父母的關系混了個體制內(nèi)臨時工的工作,薪金微薄。工作中遇到出身農(nóng)村,卻很有上進心的胡麗娜,并與之結婚?;楹?,兩人拉開距離:原本以婚姻為跳板的妻子很有進取心,對我混日子態(tài)度很是不滿,她出軌于上司,“我”拿到證據(jù),卻并不捅破。母親去世,外婆是唯一愛“我”的人。辭職,離婚。“我”去到外婆的老院子,為老年人拍照……“我”卑微的半生,走在令父母妻子失望和鄙視的晦暗和失敗中,唯有外婆的愛是透進生命的一道光,這道光幫“我”找到自己,找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隔河相望

李知展

1

父親執(zhí)意打來電話時我正在東區(qū)一處寫字樓大廳和門衛(wèi)對峙。門衛(wèi)嚴防死守,不許外賣人員上樓,樓上的客戶這會兒忙,下不來。我說要不將快遞放在前臺,門衛(wèi)叉開手指,戳著我,喝道:“不行!誰知你剛從哪里來的和什么人接觸過,餐食放在這里,概不負責。一會兒保潔員看到了肯定掃到垃圾桶里。我們都是有要求的?!?/p>

他說得有道理,我都理解,每個人端個飯碗,都不易??善脚_在嘀嘀嘀嘀催促,警報器拉響似的,每一秒都燃燒著焦灼,客戶再不簽收,就超時了。后面的單子等著我馬不停蹄送出去,平臺還在源源不斷地派單……這是一局多米諾骨牌游戲,只要卷進去,車輪滾滾,身不由己,時間被平臺背后的算法精準切割為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骨牌,每一環(huán)都步步為營,才能推動整個流程,要不,一步踏錯,比如延時耽擱,游戲就推不下去了,骨牌轟然倒塌。崩塌的都是錢啊。大冬天的,我急得額頭冒煙,矮下身子,堆上笑臉,央求:“就放前臺幾分鐘,客戶一會兒就下來……”

沒等我說完,門衛(wèi)不耐煩了:“你這人怎么這么啰唆,剛不是說了,不行,不可以!”恨不得將我轟出去,趕蒼蠅似的,“滾滾滾!”我不由得后退幾步。他吐痰似的,帶著口頭禪向旁邊同事嘀咕:“媽的,這些屌人,真煩?!蓖赂胶秃呛切α?。我只本能地回一句:“你也不過看個門,哪來那么大的優(yōu)越感呢,傻子似的。”他就不依了,甩出警棍,戳著我,叫囂:“有種你再說一遍!”如他所愿,我又說了一遍。他蹦起來推搡。我想反抗的,手上拎著餐食,作罷了。他倆就這么罵罵咧咧,將我趕出大堂。

兩位驍勇之士從前臺隔著旋轉(zhuǎn)門瞟我一眼,肯定罵得花樣翻新。他們勝利了。這照本宣科大義凜然的壞,徒留我灰溜溜地在門外徘徊。烏云壓下來,我們這些揾食的人,在社會底部,互相傷害。他覺得對我這樣的外賣員可以放心揮灑暴力,可我要是脫了馬甲,告訴他在這座城市我有兩輛車兩套房,還將繼承第三套房子,他們還會這么囂張嗎?

說到底,我也只是僥幸有父母蔭庇,不然憑我這點兒出息,大約也會落入和驅(qū)趕我的看門人一樣的境地。我苦笑一下。扯下口罩,掏出煙,當然,得離他們遠一點兒,下了臺階。

迎著蒼白的日頭,現(xiàn)在,進不去,退不出,我的人生又卡在進退不能的局面。正如胡麗娜說我曾握著一手好牌,卻越打越爛,終至被命運嚴實地壓在五指山下,難以動彈。

有時談及某些熱點事件,胡麗娜對我溫暾的性格和對社會淺薄的見解,常鄙夷一笑,不愿再和一個不知疾苦的白癡深聊。她嘆息道:“我只能說,羨慕你從小沒吃過那么多苦。”確實,她一路掙扎,生在窮困的幾省交界處,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純粹是多余的過渡。因?qū)W習較好,且姐姐輟學早,能微薄地反哺家里,她才沒隨大溜初中畢業(yè)就輟學,考上省內(nèi)本科,出來了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在偏遠的北環(huán)租房趕車,發(fā)了工資還要補貼老家。省吃儉用,爭強好勝,才貌并用,做到了主管的位置。如此優(yōu)秀的女孩,卻委身于我這樣的:學歷不行,樣貌普通,見解平庸……我有時也會替她覺得不平。我辯解過:“我小時也在農(nóng)村待過啊?!贝肆?,跟著外婆。胡麗娜不屑一顧:“你那就像當年的‘知青’下放,待了幾年就覺得苦得不行,出來后嗷嗷叫,到處控訴命運不公;確實也不公,可你想那些一直綁在土地上的人呢?”妻子讀書多,我辯不過她。她常說和我沒有精神共鳴,實際上,她總這樣傾吐她的,沒耐心再聽我說,可能在她看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沒必要聽我低端的啰唆。我本想說:“我從來沒覺得苦呀?!鼻∏∠喾?,和外婆在城郊鄉(xiāng)村的那幾年,是我的快樂時光。

來做外賣員,有點兒贖罪的意思,盡管也不知自己罪在哪里,倒是真想體驗一下妻子所說的苦,希望能和她多些共同話語。我想拯救我們即將破碎的婚姻于萬一。她身上有我不具備的野心和生機,那種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決心長成大樹的強韌勁兒。雖然有時這種生機又讓我覺得不可控,心生恐懼。

一支煙沒抽完,父親的電話打來。父親幾乎從不給我打電話的,他從骨子里看不上我。我在他面前,也不好過。我努力了,真的,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樣,憑借刻苦和聰明從一個豫東農(nóng)村孩子,一路做到省會高級工程師。他有資格看不起我。我也曾認真審視過,智力的參差是天定的,父親明白,我也明白,正因為我們都明白,他不能明示對我的失望,他壓在心里,他難受,我也難受。見到我,父親那種皮球泄了氣的頹喪,常讓我恨意四起,恨他,老頭兒誰讓你沒遺傳給我學習天分呢;也恨自己,為何要投生在這個家里,從未得到過來自父親的暖意。他橫亙在前面,這座山,我硬是翻不過去。

母親去世后,我與父親的關系僅限于逢年過節(jié)單方面地登門問候,知道對方還活著,都松了口氣,然后默坐一會兒,我壓在屁股下留一點兒錢,就要迫不及待逃離。屋子里蓄積的壓抑多一秒都讓我窒息。

電話里,父親的聲音仍然那樣端然冷淡,如公式算法一樣理性冰冷,他問:“程一維,你在哪兒?”

不好意思說就離他幾公里,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去看他了。也不是沒去看他,家屬區(qū)的老院我還是經(jīng)常去的,唯獨不進他的屋子。

在破落的家屬院,我曾是一個著名的蹩腳笑話,因為我的沒出息;而到現(xiàn)在,碌碌無為的我卻成了一眾高知羨慕的后輩,也是因為我的沒出息。老鄰居老街坊在小廣場曬太陽,見到我,問:“來看程工?”我也點頭應承:“唉,來看看我爸?!彪S即坐下,和老人家聊開去。我擅長和年長者聊天,幾句話,逗得老叔叔老阿姨眉開眼笑,都說:“唉,羨慕程工呀,有這么個貼心兒子在身邊,我們呢,唉……”他們的孩子,有他們托舉,一個個更有出息,振翮高飛,在北京上海、美國德國的科研所里攻堅克難揚名立萬,幾年也難得回來一見。他們落寞晚年的長河里有欣慰的魚兒跳波,唯獨父親,什么也沒有,沒有落寞,也沒有魚。他是冰河。

和老人們閑聊的間隙里,我不時朝父親蒼老的窗口看一眼。窗簾開著,他肯定又坐在窗前小木桌上看他的書呢。他向來能自得其樂,從情感上,并不需要我。

見我不作聲,父親再次詢問:“程一維,你到底在哪兒?”每次,父親都喊我全名,總有種做錯事要被點名批評的惶恐。

“呃,有事嗎,爸?”

“我剛聽他們說,你婆,快不行了……”

“婆”是外婆的意思。雖在心里預想過多次,外婆畢竟快八十歲了,我的心還是尖銳地疼了一下,眼前一片虛白。不敢想這世上最初給過我庇護的老人,要是也被時間網(wǎng)走,會怎樣。時間分分秒秒地收網(wǎng),讓我有種真切的恐慌。我狠抽兩口煙,從分開的煙霧里,推開記憶之門,往事浮現(xiàn)。

2

六歲之前,據(jù)父母說,他們在各自單位正是爬坡期,沒時間管我。我推測他們夫妻感情不和,也沒做好要孩子的計劃,就這么稀里糊涂把我生在人世。母親休完產(chǎn)假,就斷了奶,將我扔給外婆。他們一個繼續(xù)經(jīng)常出差出設計圖,一個繼續(xù)在棉紡廠工會風風火火。要不是到了該上小學,估計他們也不想接我回去,就像現(xiàn)在過慣了半單身生活貌合神離的胡麗娜和我,很難想象家里忽然有個孩子打破平衡。

他們將我從外婆懷里拽走。到了車上,哭得抽噎的我就不再哭了。既然外婆的眼淚打濕不了他們的決心,沒有人會再為我的情緒兜底。他們不具備帶孩子的經(jīng)驗和耐心,到了家里,我們都在試探著對方。我小心翼翼地適應這個城里的“家”,再不敢肆意哭笑,背叛外婆門前的小河、魚兒、小鳥、新挖的泥,忘掉摟著外婆撒嬌,適應水磨石地板、一塵不染、馬桶、彩色電視、電話,也學習共用規(guī)規(guī)整整一室冷清。那種冷清,像秋風吹過的原野,樹脫了衣裳,草蜷縮枯黃,鳥收了翅膀,田地不再開花結果,都在堅壁清野。

父親是沒有生活情趣的人,卑微艱辛的出身,長期刻板的努力,他瘦削的身體散發(fā)著清苦的氣息;母親不喜做飯,受不了烹炒煎炸的油煙,常從食堂打來飯,到了家,菜是涼的,湯也是涼的。我們就這樣吃著涼了的湯飯,吃完,母親看她的電視,父親鉆進小書房,我做我的作業(yè)。我們?nèi)齻€,就是深秋原野上的樹、草、鳥,誰也不擾誰,誰也不和誰親近。

剛開始,母親試圖建立親密的母子關系,買了一堆玩具??伤麄z有輕微潔癖,面對我驚人的破壞力和將玩具拆解得滿地都是的局面,他們下了班回到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說了句:“這孩子,被帶壞了,真成野小子了?!蓖婢邆兯坪躞@恐地叫了一聲,我收拾好它們,放進收納箱里,再也不碰。我努力收攏我的“野”,去適應城市文明。這是一個仙人掌被拔刺的過程。我逐漸領會根據(jù)父母的面部表情來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蹙下眉,我就知道該放低聲量,一個斜瞥,我就會收斂乖張,到后來,我收放自如,他們也覺得我乖巧懂事。

只是,他們不知道,因為害怕,我每晚要蒙著被子睡覺,眼淚常打濕被角。為了克服尿床,六歲多不了幾個月的我,臨睡前不敢喝水??上ドw周圍骨節(jié)生長的隱痛,再怎么強撐,表情里也有漏洞。母親終于察覺出異樣,帶我去醫(yī)院檢查,開了鈣片,為了彰顯愛意,買了當時那種袋裝牛奶,一買一堆,讓我每晚喝上一袋,“補補鈣”。我不敢忤逆??扇樘遣荒褪?,一喝就有便意,我自作聰明,趁臨睡前撒尿,將牛奶倒進馬桶里。自以為天衣無縫,完美解決喝了尿床的困擾又不耽誤母親表達愛意。

這天,撒尿的同時,如常將牛奶撕開,小心傾倒于馬桶壁上。忽然,母親推開門,我驚得尿了一手,牛奶袋落在馬桶里。母親用那種我終得戳穿你的把戲哀傷又得逞的眼神望著我,我的羞愧便如此刻被牛奶袋堵住的馬桶,水位直線上升,恨不能將自己一沖了之。果然沒讓我失望,母親熱情招徠父親參觀我是怎樣敗壞她的母愛。于是羞愧徹底將我淹死。可溺斃的我,在水底攥住拳頭,想沖誰怒氣沖沖,臉上就那么傻笑著,滿臉漲紅。一連多天,再尿不出來,一到廁所,就本能地哆嗦……不知成人后我滴滴瀝瀝總覺尿不干凈以及不盡如人意的性能力,是否與這次驚嚇留下的漫長陰影有關。

到了周末,我先是假裝睡著,等臥室和書房的燈都滅了,我再起來,揣著攢下的零錢,打算去找外婆。臨出門,我望了下冰箱旁邊的牛奶,解開褲子,瞄準,這次順利地尿了出來。

真痛快。

出了小區(qū),到了街上,夜風一吹,沒想到那么涼。我抱著書包溜著街邊一直往北走,我問過老師,外婆的村莊在城市的北邊,老師說過了黃河還有三十多里。記得父母接我時我哭累了睡著了,醒來就到了城里,那么我想回去應該也就是睡一覺的工夫。我走啊走,走到月亮消失了,走到星星亮了,走到街上空了,走到十字街口賣烤紅薯的一對老夫妻那兒,實在走不動了。被紅薯的香氣勾起餓意,迷瞪了一下,十字街四通八達,忽然分不清哪條街是繼續(xù)往北的了……掏出藏在書包里的零錢,踱到攤子前,怯怯地買了一只烤紅薯。正狼吞虎咽,攤子前的老奶奶問了一句:“孩子,都半夜了,還背著書包,這是要去哪兒呀?”

一問之下,細看了下奶奶,和我外婆一樣老,一樣慈祥,一樣好,我卻找不到回外婆家的路了,含著紅薯,我哇的一下哭了。老爺爺翻動著烤紅薯,嘿嘿一笑,了然的樣子,道:“這指不定在家里受了多大委屈,要離家出走呢?!崩夏棠虈@口氣,拿過外套,給我披上,讓我坐在烤爐前,要細問根由。我哭得止不住,這些天暗藏的眼淚,如積存的舊幣,都要在這一刻兌現(xiàn)老奶奶的暖意。老奶奶摩挲著我的頭,說:“哭吧哭吧,這么個小人兒,怎么有那么大委屈呢……”并和老爺爺商量,讓他送我回家?!跋肽阃馄帕?,有空和爸爸媽媽一起回去,這黑天半夜的,萬一遇到壞人了,可咋辦呀?”老奶奶吩咐:“老頭子,去路口叫個三輪車,送小人兒回家吧,???”老爺爺不疾不徐,繼續(xù)翻烤紅薯,說:“既然都出來了,也不差這一會兒,再烤會兒火吧,讓他父母急一急,興許不是壞事?!崩夏棠堂靼桌习閮旱挠靡?,讓我父母著一回急,或者會更重視我的委屈。我就坐在爐火前,幫老奶奶分揀紅薯。可直到下半夜街上無人,他們要收攤,父母也沒找過來。他們應睡得安然,沒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離家?!澳愕鶍專恼娲笱??!崩蠣敔斠ソ腥肆θ嗆?,這個點了,不好找車。老爺爺在路口和師傅說著什么,時不時目光瞟向我,交頭接耳叨咕著。

我后知后覺,忽而一驚,脊背上滑過一線冰,沖老奶奶彎腰說聲:“奶奶,謝謝您,我走啦!”抓起書包,撒開腳丫子就跑。

我怕老爺爺剛才是和司機密謀把我拉去山旮旯里賣了。

連驚帶嚇,摸來撞去,快到天明才找回小區(qū)。好在逃離時我沒將門鎖死,再悄悄進去,父母仍沉浸在黎明前深沉的睡眠里。沒人知道一個孩子今夜可能經(jīng)歷了生死。

長大后,我曾將這晚的經(jīng)歷玩笑著說給外婆聽。外婆聽完,愀然變色,捶打我,帶著哭腔,只重復著喊:“我的傻孩子喲,我的傻孩子……”要拿過手機,將我母親臭罵一頓,被我抱著勸住了。外婆整理衣衫,拿上錢,帶上我,要去我說的那個路口,尋找那對老夫妻。“要拜謝人家呀,孩子,要不是菩薩保佑,遇到這對好心人,說不定真會被人拐走啊……”外婆又要掉淚。過了那么多年,時過境遷,我們當然沒尋到老夫妻,在已經(jīng)變了模樣的十字街口,外婆拉著我,原地磕了個頭。

3

這個隸屬某部的地質(zhì)測繪單位,在經(jīng)濟大潮席卷之前,一度賡續(xù)了知識分子的清簡氣息。老派理工精英們一技傍身的自信,骨子里的驕傲和為人的溫順,良好的待遇和社會的尊重,從智力水平上對大部分庸眾是悄然俯視的。他們看我們常人,大抵類似我小時躲在帷幕后面看鄉(xiāng)村魔術師的把戲。

可隨著時代裹挾,官場和社會上的那套圓滑世故也在單位盛行,與父親前后進單位的同事,眼色稍微活泛的大都進了行政崗,有幾位人中龍鳳后來輾轉(zhuǎn)主政一方。父親沒有習得迎來送往那一套,干到退休,仍是個工程師,無非最后幾年加了高級二字,一輩子拿點兒死工資。更可氣的是,他在現(xiàn)場代表檢測方根據(jù)施工質(zhì)量出具檢測報告,這里有巨大的尋租空間,父親可以兩袖清風,不為所動,卻擋住了別人的利益。聽家屬院的老人們說,當時他的科室主任,對父親很是忌憚。父親曾非議過主任術業(yè)不通,是典型的外行領導內(nèi)行?!巴庑小毙呛堑?,不以為然,在公開場合,還拍著父親的肩膀,親親熱熱地說:“程工啊,您好好干?!备赣H面紅耳赤,欲言又止,好好干了大半輩子,主任一路扶搖直上,他這個“內(nèi)行”多年不曾挪動。

這就是雖然他一輩子不曾風光煊赫,父親也做不好,我還愿意對他保持冷漠的敬意的原因。他是個正派到不合時宜的人。

直到主任退了,他才有幾年順心日子,評了職稱,提了待遇,加了工資。人都說程工寵辱不驚,父親也笑笑,默認了這評語。可實際上,他寵也驚,辱也怒,只是沒有辦法撼動,無奈地隨遇而安罷了。父親在單位不得志,將情緒不只郁積在心底,也轉(zhuǎn)化到家庭關系中。

母親和父親結緣于相親,兩個大齡適婚男女在介紹人的牽引下,相同的出身,都無背景,皆有事業(yè)心,一個是省級單位技術員,一個是當時紅火的國棉廠印花線技術員,一個年華二十六,一個芳齡二十五,一個一米七八,一個一米六三,彼此相當,不存在高攀或下嫁,行,就這樣吧,兩人就這么拼兌到一個戶口本上。

父親有自己的精神家園,是一塊暖不熱的冰。他繃著的臉似乎是豎著的木牌,上寫:閑人免進。母親望著他肅然的臉,徒然一嘆,不知怎么去暖,他們不在一個共振區(qū)間。母親性格好強,作為城郊農(nóng)戶家的女兒考到輕工業(yè)學校,分到國棉廠做技術員,再一路奮斗到工會主任,對別人來說可能也不算什么,對母親來說,確實魚躍龍門。因上無拉攏,下無支撐,每一步都走得艱辛。原以為嫁給父親,不說助力,至少路上有扶持。父親倒好,根本不聞不問,對人情世故漠不關心,也沒有迎來送往的基本能力。母親嘆口氣,只好自己沖鋒陷陣。

可他們對我的期待是一樣的:父親希望我云淡風輕地取得成績,讓他在觀望的微笑中毫不費力地體驗一位父親睿智的基因和人前被恭維的驕矜;母親希望我成績一鳴驚人,為她爭口氣,讓人看到她能平衡好事業(yè)和家庭,堵住那些“連個飯都做不好只顧往上爬”“不是賢妻良母”的流言,走路繼續(xù)踮著腳。

可惜,沒能如愿。恰如父親郁郁不得志的職業(yè)生涯,或者父母親暗淡沉悶的夫妻關系,具體到每個人的一生,哪有什么云淡風輕。在我,確實智力不行,滿足不了他們的虛榮。

有一次寒假去母親單位,我躲在一角玩他們工會職工比賽積攢下來的獎牌、綬帶、小旗幟。母親和同事閑聊,正逢期末成績揭曉,議論到各家孩子學習情況,談笑間,說有個鄉(xiāng)下親戚家孩子,調(diào)皮胡鬧,學習一塌糊涂,鄰里逗他,那小兒誰都得獎狀了,你的呢?那孩子還嬉皮笑臉:“我們老師小氣巴拉,就拿幾張獎狀,發(fā)到我跟前,正好沒啦?!贝蠹夜?,只有我在角落里,感到母親往我身上一瞟。

我也從沒得過一張有含金量的獎狀。就畫畫僥幸獲過一次區(qū)里舉辦的少兒征文優(yōu)秀獎。我紅著臉,低下頭。好在有一位快言快語的阿姨接著笑說:“我家那小禍害也是,說我們班沒發(fā)獎狀。人家也沒說假話,因為他們是差生班,哈哈?!卑⒁绦拇?,還笑呵呵地說自己兒子,“他就不是學習的料,少叫幾回家長我就滿意啦。”等我通曉世故,才知道那位阿姨人情練達,因彼時母親是工會副主任,是她們領導,唯有她注意到了母親的臉色變化。她拿餅干給我,摸著我的頭:“一維這孩子乖巧,大眼睛透著靈氣,回頭讓你家老程一點撥,那還不得清華北大爭著要啊?!?/p>

母親這才勉強有了笑色,并真的發(fā)動父親來給我輔導。

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越嚴肅的場合,我就越憋不住,想笑。我的數(shù)學原來僅僅是不好,父親心血來潮一輔導,連不好也保不住了。他以為就像大禹治水那樣,因勢利導,水就自動流向該去的地方,他高屋建瓴指導幾下,我這顆榆木腦袋也就開了竅??伤v了幾遍,我仍是掰著指頭一臉茫然。父親再講,只說了一半,一巴掌就扇到我臉上了?!?3-7算不出來?老掰你那手指頭干什么,說了多少遍,要從十位上借一個……”父親近乎咆哮,眼鏡片懸在鼻尖,搖搖欲墜。他越說越氣,讓我止住哭。我努力了,止不住。父親又拍了我?guī)装驼?。他干瘦的大手上斷掌紋橫生,扇在臉上,生疼。在這場爭執(zhí)中,父親全身被憤怒撐起、脹大,他站起來,吼叫著,轉(zhuǎn)動著,弄不明白我何以這么蠢。

父親嘴里講著大道理,一本正經(jīng),憤怒莫名,動作幅度太大,淤積下泄,噗噗放了兩個響屁。我極力繃住,剛咧嘴有想笑的苗頭,父親火上澆油,又放了幾個。

這下,我徹底繃不住了,哈哈哈哈。臉上猶掛著殘淚,笑得沒心沒肺……父親愣愣地看著我,他無可救藥的兒。他捂著胃部,嘆口氣,自此再不管我的學習。

4

每個班上都有那么一兩個學生,乖順,普通,往往還有點兒胖,認真聽講,老實作業(yè),學習吃力又平庸,在老師眼里的正經(jīng)課業(yè)上沒有顯示出靈氣,極易被忽視。我就是這樣的。也用心學了,甚至別人午休的時候,都在做數(shù)學題,可就像父親說的“榆木腦袋”,題型換個參數(shù),又不會了。確實很泄氣。只好信筆涂畫,卷子、書本、作業(yè)上都被我涂抹得亂七八糟。

畫得最多的,是鳥。

外婆村莊附近河邊那種白色水鳥,脖子和腳都細小伶仃,翅膀瘦長,一旦展開,像美麗的排扇,迎風振翮的樣子,好看極了。我畫了一只又一只,總覺得不能窮盡其態(tài),紙上的鳥,沒有風和天空,怎么也畫不出那份羽狀的流動……我想,我要是能像鳥那樣飛就好了。

班主任從我身后走過,盯著涂抹得群鳥亂舞的單元自測卷面,搖搖頭,走了。不知是母親托了人還是班主任看不下去,再次排座位時,讓她和我坐同桌。

她叫周枝花。周家的獨女,一枝花。

她很安靜,寫得一筆娟秀小字,學習處于班級中上水平。從這也可以看出,班主任對我是否影響升學率已然放棄,派一個學習中上性格安穩(wěn)的女生來幫扶,爛泥能扶上墻更好,扶不上也盡力了,無非死馬當成活馬醫(yī)。

她很盡力。只要問到的題目,她都將演算步驟詳盡寫出。還畫出重點,讓我反復練習。在她的幫助下,我的成績確有小幅度提升,可換算一下剩下的學期和考上相應學校所需的分數(shù),這樣的提升速度,無濟于事。她也明白。我們努力著,有時相視一笑,都知道,是徒勞。

我又忍不住在本子上亂畫。用手遮著,悄悄地畫。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就靜靜地看著,等畫完了,才輕輕說一句:“你該走藝術線的?!蔽倚α恕_@胡亂涂鴉,在父母那里都是玩鬧、不學好,本就是笑料,哪還會容許我將笑話再擴大呢。

我離家近,每天提早來到教室,整理好我倆的書本卷子,文具擺放整齊,桌面擦得干干凈凈,將零食偷偷塞進她桌屜。做完這些,心滿意足,坐在那里發(fā)呆,等她進來。

她偶爾會遲到,聽同學說,她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母親在商場打零工……周枝花本就安靜,我們有限的閑談里,她從不提及家庭。她的眼底似湖心映月,有些涼,有微光,有些影影綽綽。心事都自己消磨,她不說。可她也有不開心的時候,就埋著頭,頭發(fā)掩住臉頰,抄寫詩詞。她有一個精致的春花纏枝封皮的本子,娟秀微硬的字跡,抄滿了古詩詞。

有一天,她不似往日平靜,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睛里藏著羞澀和快樂,看了我?guī)状?。我感覺她有事,問了幾回,她才下決心一樣,拿出一冊雜志。她有一篇小文章在省內(nèi)的中學生刊物發(fā)表了??粗〕摄U字的名字,有一種莊重。我要舉著雜志歡呼,都來看吧,周枝花的文章發(fā)表啦!剛要起身,被她拽住衣角制止了。我們壓著喜悅,埋著頭,從書本后面望著對方,傻笑。

沒多久,我也有一個系列四格漫畫在報紙副刊連載。我們都沒聲張,買了零食和糖果,課間悄悄品嘗。與其讓別人知道,我們更珍惜這小小的、秘密的綻放。我們含著糖,眼睛里藏著笑,互相為對方張燈結彩。

我記得她嬌羞和喜悅的樣子。

這是枯燥的河流里偶爾泛起的快樂波光。日常沒有那么多跌宕,很快,我們的座位在下一次調(diào)整中被分開。她坐在按成績劃分的前排,我坐在后面靠墻。她偶爾閃過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憂容和寂靜。還好,有時夕陽透過玻璃投進教室,照在她臉上。我從豎起遮掩的課本夾縫里久久地看著,她青春又憂傷的臉上,那一刻,金碧輝煌。

生活無憂心靈寂寞的我,對她破碎的家庭和日常的困窘,很難做到感同身受。那時圣誕節(jié)、元旦之類,同學之間流行送些賀卡小禮物,大都借題發(fā)揮,趁機對喜歡的人表達下曖昧。我也悄悄送過她最貴的音樂卡,她收下了,轉(zhuǎn)頭買了同樣價位的賀卡,還附加了其他禮物。這一次回贈,可能就是她大半個月的生活費。你想幫她,卻又無能為力,你給她任何東西,她只會還回來更多。

這種清潔的自尊和高貴,讓人心碎。

還是被同學窺到了我的暗戀。新?lián)Q的同桌,是個碎嘴的調(diào)皮鬼,趁我不注意,他一把搶過我的日記本,奔跑著,在教室里朗誦……雖然寫得隱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就如雪天作案,越是掩藏,蹤跡越亂,全都欲蓋彌彰。隨著他的朗誦,那些暗夜里藏好的巖漿,轟隆隆的,每一句都呼嘯著滾燙。燙傷的只是我自己,同學們喜聞樂見,哄堂大笑……我追著同桌,追不上。像個被戲耍的小丑,在滿屋荒謬中偷望她一眼。周枝花一如既往,在本子上寫字,波瀾不驚。實在亂得不像話,她才抬起頭,喊住那男生:“陳威,好了,別鬧了,把本子給他。”陳威訕訕的,將日記本扔給我。我不知哪來的蠻力,惱羞成怒,將本子撕碎,拋到他頭上,然后撲上去,一把將其推倒。他想反抗:“這點兒玩笑都開不起呀?”看我臉色青紅,要爆炸的樣子,才作罷。

他們傳言我和周枝花去操場了,學校對面的小樹林也去了……說得很不堪,都說咬人的狗不叫,看不出哈,平常兩個默不作聲的家伙,私底下這么香艷活潑。

我開始避開她,一方面是流言無聊,她那么驕傲,沒必要惹這些污水;另一方面無論我怎么努力,成績也很難達到預期效果。我害怕辜負她。連帶對自己也厭惡。

學期末,一連幾天,她都一直埋頭寫字??隙ㄓ钟惺裁葱氖铝恕e氤咛煅?,如隔河相望,我有限的偷窺視線,垂釣不起她的憂傷。也不敢問她遭遇什么事了。直到那天體育課,同學們大都去了操場。我無聊趴在桌上瞎畫,忽覺頭頂罩了一攏柔和的陰影,是她,竟然笑了一下。因少見她笑,所以這笑,幅度雖小,卻覺異常燦爛。她說:“送我一幅畫,好嗎?”

我應該傻掉了,整個人如懸空中。她還望著我,在等回答。我反應過來,拼命點頭:“好啊,好啊……”都忘了問她要什么樣的。接下來的幾天,陷入亢奮的悸動和幸福的迷茫狀態(tài),畫什么好呢,她會喜歡什么題材呢?絞盡腦汁,畫了撕撕了畫,嘗試了漫畫、素描、水彩,到最后,還是笨拙又小心地畫了一張她的小像,不過,是想象中她的樣子:人漫步在云層,長發(fā)浮動,群鳥在她身邊環(huán)繞隨行,她在笑啊笑,陽光明媚,彩虹妖嬈……

她說“好喜歡”。作為感謝,邀我晚自習后去看場電影。電影院在游樂場旁邊,人來人往,或許有同學,她渾不在意,和我并排走著,我卻故意落后半肩距離。她眼睛平視,如入無人的空山。我們對待之后的人生遭際,自此就高下立判。

看完這場周末的電影,再見她就是很多年之后了。下周一開學,班主任也只是草草說一聲周枝花轉(zhuǎn)學了。同學里有消息靈通的,補充了她母親改嫁,她隨著去了外省的信息。

我永遠記得那天的電影。到了電影院,放的是《大話西游》,電影嘻嘻哈哈地演著,我們安安靜靜觀看,沒有交頭接耳,都沉浸在紫霞仙子的悲傷里。周枝花坐在我右手邊,全神貫注,直到快結束時,她的手輕輕地放在我手上,眼睛仍然看著幕布,什么話都沒說。

……

節(jié)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6期

李知展,河南永城人,現(xiàn)居東莞。在《廣州文藝》《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江南》《鐘山》《作品》《北京文學》《青年文學》《芙蓉》等刊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載,收錄多個年度選本。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等多種語言。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出版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34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