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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鳳群《月下》:日常生活的摧毀性力量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張娟  2023年06月14日14:46

王安憶有一本書,名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是一本非虛構的散文集,用白描的手法談論了很多城市和兩性的話題,李鳳群的《月下》,可以說就是典型的城市性別寫作,用男女兩性的關系隱喻城市化進程?!对孪隆肥窃跁r代的河流中成長的男人和女人不可克制的欲望、虛榮、脆弱、慰藉,是自我和生活搏斗的遍體鱗傷,是平凡生活里的每一步都無法言說的痛不欲生,是概念和理性無法描述的人生的痛苦和克制。

李鳳群的小說以《大江》《大風》《大野》《大望》等“大系列”為代表,形成了從鄉(xiāng)村到都市的出走序列,從今寶和在桃兩個農(nóng)村女孩在城市里跌跌撞撞的成長,到革美的城市奮斗,再到余文真,“到世界去”的旅程里,來自小城市的女孩有了更大的向往。正如小說中的一句話:“城市化對月城是一種侵犯?!背菛|建設如火如荼,一個城市的新貴板塊正在拔地而起,生活在舊時老街巷的居民們,對這種侵犯甘之如飴,并不覺得危險在靠近。余文真對章東南的奔赴與幻想,也是一個城市的欲望與擴張,但是小說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綿里藏針,揭示出驚濤駭浪背后的冷靜和慈悲。

一、邊緣人:縣城女孩的群像和個案

李鳳群的小說里塑造了這樣的一系列縣城女孩,從革美,到良霞,從今寶、在桃到朱利安,她們都是時代的邊緣人,沒有呼風喚雨的能力,沒有理直氣壯的信心,她們生活在現(xiàn)實的褶皺中,每個人都活得搖搖晃晃、皺皺巴巴。從屠格涅夫的《零余者的日記》,到郁達夫的“零余者”,和男性的邊緣人形象不同的是,余文真是比男性的這些灰色人生更為黯淡的所在。大城市向小城市掠奪,男性向女性掠奪,資本的邏輯背后是赤裸裸的權力關系。

這是一部“驚心動魄”的小說,也是一部有慈悲心的小說。余文真是一個縣城的邊緣人。不同于李鳳群的《良霞》,美人在人群中永遠閃閃發(fā)光,余文真從來是人群中不會被看到的那個人,可能也正是因為她的卑微,她的單純,她的默默無聞,才成為章東南的獵物,她是安全的,因為她毫無還手之力。余文真是縣城女孩群體中的“那一個”,也是隨時可以湮沒在人群中的“那一個”,她的平凡和普通,讓她的生命有了被記錄和被講述的價值,可以引發(fā)最廣泛的共情。

小說的上卷是一個中年男人有預謀地操控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的故事。章東南在世界各地的照片,他優(yōu)雅的閱讀品味,他不同尋常的酒店選擇,他超越一般圈層的見識,都形成了對余文真的巨大誘惑。章東南對余文真進行精神操控的同時,也是月城這個小城市高速發(fā)展的時期,看著這個單純的女孩沒有絲毫招架之力地淪陷,無法自拔,就像這個正在逐漸膨脹的城市一樣,新興的城市在侵略著舊的生活,具有金錢和地位的男人侵略著沒有見過世面的女人,這種入侵又是溫情脈脈的,給予弱者希望,烏托邦的夢想,帶著甜蜜的情話,讓身在其中的人一步步陷入泥沼而不自知。

下卷中這個女子一步步走向失控,就像每一個陷入泥潭的人,不得不自救,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但是小說并沒有以憤怒結束,也沒有用女人的復仇結束,而是慢慢的,走進了男人的內(nèi)心,這個反轉里有對人世最深的悲憫。就像小說最后寫到的“并不只有她才犯過錯,這天,這地,這斷橋,這紅燈,這花木,這城市的角角落落,都隱藏著錯誤。有的已犯下并毀滅,有的被忽略不被警覺,而更多的,只有時間,唯有時間,才能去識別,去警醒,去糾正?!辈煌谝话闶紒y終棄的單一視角的故事,小說的下卷是視角的逐漸反轉。這個男子固然是一個侵犯者,但他也一樣被懲罰,也一樣對生活失去了掌控感,就像這個快速生長的城市,有一天也會毀滅,也會停滯不前,也會千瘡百孔。

這個世界,哪有永遠的勝利者,哪有永遠的強者,大家都在這個可憐的人間,犯著各種各樣的錯誤,過著并不完美的人生,努力對抗著自己的軟弱和悲傷,尋求一點點生活的糖,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些糖都是生活的毒藥,這個毒藥還要自己吞下去。作者有著最廣大的同情和悲憫,沒有對人生深刻的洞察,就不會寫出這么痛徹肺腑的小說。

二、酒店與“小留”:城市空間背后的性別關系

女性和現(xiàn)代都市空間是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的,“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婦女研究的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城市空間是考察婦女‘性別空間’狀態(tài)的重要窗口?!洚斦巍⒔?jīng)濟、文化和社交中心的城鎮(zhèn),歷來被視為婦女活動‘真空地帶’。相應的,一旦屬于婦女的‘性別空間’出現(xiàn)擴張趨勢,其征兆往往首先出現(xiàn)在城市空間中?!盵1]現(xiàn)代城市是一種空間的實踐,城市中心聚集資源,對周邊次發(fā)達地區(qū)進行掠奪和侵吞,從而形成一種權力差異,通過中心向邊緣的侵占,推動了城市的不平衡發(fā)展,也造就了無數(shù)躁動痛苦的靈魂。

小說中有幾個重要的空間意象。一個是酒店。小說中男人帶著女人住過一個又一個豪華又新奇的酒店,這是這個正在成長膨脹的物質時代的陽具;這些酒店是男人的空虛的象征,他要借助這種奢靡來對抗日常生活的乏味與壓力;這些酒店是女人的虛榮和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的象征,物質和情話是超越她平庸姿色和生活的罌粟,她迷戀這一切,在這種虛幻中建構起一個理想自我,并把自己人生的實現(xiàn)建立在這種虛構的空中樓閣之中。

和豪華酒店相反的是,余文真在福祿巷里給自己租的小房子,房間里的鋼琴和書架是余文真看上這個房子的重要原因,是她對自己理想自我的一種投射。她渴望自己能有超越自己所在階層的教養(yǎng)和品味,她渴望通過這個自己的空間留住章東南。她給這個小房間命名為“小留”,但是章東南并不會在這里停留,余文真只能在這里安放自己的痛苦和軟弱。城市密集的人流并沒有拉近彼此的距離,反而使得人與人之間的界限更加分明,正像本雅明通過艾倫坡對人群的描述指出小心翼翼的孤獨,余文真是孤獨的,章東南每次的到來就是她生活的節(jié)日。但最終余文真要的是歸宿,而章東南只想在她的身上獲得慰藉。章東南在各種新奇的酒店中寄托的是對日常生活的超越,余文真試圖通過“小留”把章東南拉回日常,豈不知,這正是章東南想要逃離的。兩種不同的空間對比正體現(xiàn)出男性和女性精神空間的差異。酒店這個烏托邦式的空間上寄托的,是小城青年們對現(xiàn)有空間秩序和社會身份改變的渴望,但最終他們還是不得不回到“小留”,這才是他們的真實的歸宿。

小說的結尾,空間又一次發(fā)生逆轉。代表著外部世界和精英生活的章東南,其實就是月城人。他每年都會回到家鄉(xiāng)來看望自己的母親,他有著一地雞毛的家庭生活,有著自己不得不承擔的家庭重負。在余文真不知道的很多瞬間,他也生活在這個小城市,默默凝視著她。他游走在很多女人之間,他選擇的女人都不是美女,甚至在日常生活中都是邊緣的,自卑的,常常被忽視的女性。所以,這并不是一個精英男的獵艷故事,而是一個疲憊的中年男人,通過向更弱的弱者展現(xiàn)自己的強大,以獲得自己精神慰藉的故事。所以,讀到最后,不得不長長嘆息:這個男人也不過是現(xiàn)實生活的失敗者而已。

掩卷沉思,《月下》的悲劇,又根本算不上大悲大喜,《月下》沒有死亡,沒有災難,有的只是幾個普通人,在有限的人生空間里不斷試探、突圍、回歸。就仿佛維多利亞時期“茶杯里的風波”,但是日常生活對人的摧毀性的力量,是平靜的時代中最值得深刻洞察的悲哀。穆旦在《冥想》這首詩中,說“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边@正是《月下》動人的地方,英雄的故事值得書寫,但是我們身邊大多數(shù)都是這樣平凡而軟弱的男男女女,跨不過欲望,扛不住壓力,面對生活精打細算,隨波逐流,用盡自己的全身力氣,求得的也不過是一份普通的生活。寫出日常生活的摧毀性力量,在驚濤駭浪背后給出反思和救贖,這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使命所在。

注釋:

[1] 姚霏:《空間,角色與權力——女性與上海城市空間研究(1843-19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