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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好書”欄目專稿 獨家 | 作家塞壬:拉開車間大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周茉  2023年06月16日07:33
關鍵詞:《無塵車間》

作者簡介

塞壬,原名黃紅艷,現(xiàn)居東莞長安。已出版散文集五部。兩度獲《人民文學》年度散文獎、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新人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等?,F(xiàn)主要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認為散文是表達自我的文本。是發(fā)現(xiàn)自我、發(fā)現(xiàn)世界、是確立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的文本。散文表達我,也就是表達眾生。

塞壬《無塵車間》,譯林出版社,2023年

塞壬《無塵車間》,譯林出版社,2023年

2020年秋天,我聯(lián)系塞壬,她很久才回復,說自己正在工廠,只有短暫休息時間,馬上進車間干活。這條信息之后,對話框就陷入了沉寂。這個湖北女人,在2000年辭掉了老家的記者工作,只身一人來到廣東深圳,從事媒體工作,做過企宣、廣告雜志經(jīng)理人。2009年,結束了九年漂泊生涯,正式成為廣東東莞市長安鎮(zhèn)圖書館的一名工作人員,直到今日。

2004年,塞壬開始散文寫作,出版《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鏡中顏尚朱》等散文集,并多次獲得文學獎項。文章中見生活,見故土,見輾轉人間的浮沉際遇。如她所言,只想在寫作中擺脫困境,在無邊無際的孤獨中警醒,奔向一個更好的自己。

我疑慮,一個文學之路趨近成熟的作家,一個在多年前恨不能將“我寫的不是打工文學”貼腦門上的人,為何在年紀見長時又跑去工廠?6年前我與塞壬有過一次深度訪談,基于對她的了解,直覺告訴我這次并不是作家體驗生活這般簡單,直到《無塵車間》的出版。

2020到2021年間,塞壬走進東莞工廠,前后耗時八十余天,在電子廠、模具廠、首飾廠等與工人同吃同住,記錄下打工者的一線生活。她的文字真實而鋒利,隨時將自我剖開,與外部世界坦誠相對。好奇的同時我也保有最大程度的期待——塞壬會如何書寫這些打工者?將聚焦何種主題?她又如何面對和處理身處其中的自己?

沒有定義苦難,沒有為遭際哀嚎,再用矯飾的尊嚴將人打下懸崖。拋開上帝視角,生活本就千百種樣子,給予每一個行業(yè)以平等與尊重,打工群體亦然。豆瓣讀書上名為“零度”的網(wǎng)友這樣評價《無塵車間》:如果你覺得這很輕,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他們。如果你覺得這很重,那一定是因為你不夠了解他們。

女工宿舍

女工宿舍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進入工廠前,你對即將面對的生活是否有過預設,心情是怎樣的?成為真正的打工人之后又有何不同?

塞壬:我并非對工廠的打工生活一無所知。在東莞生活多年,身邊隨處可見工廠的流水線工人,都有過深度的交流。而且我有很多打工作家的朋友。但我還是對即將面對的生活環(huán)境充滿了期待,這個期待來自于一個作家的心理,我有一個不屬于傳統(tǒng)打工作家的外部世界的眼光。但是真正成為打工人之后,我所看所想都與之前的認知有著巨大的不同。它帶給我最直接的感受,沒有過濾,無須預設,一個不屬于那個世界的人會有本能的、最直觀的感受。那就是現(xiàn)場感。只有人在那里,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捆綁進他們的制度與邏輯,那種肉體與精神的消耗是實打實的,它不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并不像我曾經(jīng)閱讀到的那樣?,F(xiàn)在是,它發(fā)生在我身上。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在作品中,你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自己在遇到不同人事、面對不同環(huán)境時的情感波動與心理變化,可以說將自我作為一種方法甚至觀察對象。為什么會采取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前期有意識的準備還是寫作過程中無意識的情感代入?

塞壬:《無塵車間》這本書有一個重要的角度。那就是,它不完全是呈現(xiàn)我看,呈現(xiàn)他者。更重要的是,它呈現(xiàn)了我這個人。有一個點是我感興趣的,在那樣的一個環(huán)境中,有一個什么樣的“我”會出來,一個全所未有的“我”,一個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被遮蔽的“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出場。寫《無塵車間》這本書本意是為了解決我自身的靈魂異變問題——心靈的鈍感,麻木,無法共情普遍情感的危機,而非主動關注底層人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作家的社會擔當?shù)哪欠N自覺的責任感,并不是,我沒有那么崇高。但是,一旦進入了那個環(huán)境,“我看”將會成為寫作的全部。而“我看”帶給我的心靈沖擊與反饋也將隨之而來。這是一個散文作家進入非虛構寫作最難擺脫的一個點,散文是寫“我”的文本。當然,好像也無需擺脫。真實,除了我看的真實,我思,也同樣是真實。

午休的日結工

午休的日結工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經(jīng)過八十余天的深入打工現(xiàn)場,對照自己幾十年的漂泊生涯,你對打工者的世界或者打工者群體有什么不同以往的理解?

塞壬:我不認為我的漂泊生涯比流水線的現(xiàn)場更安逸,更高級,或者更有保障。它們只是不同的生存現(xiàn)場。我對流水線上的工人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原來他們并不是像以前打工文學所描述的那樣活在苦難中,活在無望的絕望中,并沒有。他們跟任何社會的群體一樣,生活在被人的欲望、人的情感、人的生存環(huán)境所帶來的種種命運中。他們手中的命運已經(jīng)是可以選擇的最好的一種。我不認為他們應該被同情,或者說要予以他們格外的愛心與關注,這才是最大的歧視與傲慢。大家都憑勞動的價值拿報酬,平等,公開,值得被尊重。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這本書是否足夠豐富地呈現(xiàn)了你想表達的主題,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

塞壬:有非常多的不足。因為時間短,我還沒來得及深入他們的情感世界。一個人如果能夠跟你說起情感,涉及私密的那部分,那可不是兩個月就能達到的。我聽說,他們的情感世界已經(jīng)達到了某種自洽的高度,世俗的婚姻枷鎖已然無效,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夫妻異地,子女異地,為了更好地活著,人們在自覺地營造出一種和諧的情感生態(tài)。當你以正當?shù)牡赖聝r值觀予以指責,得到的回答竟是:我們只是相伴著活著。這只是聽說,并沒有得到實際的驗證。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6年前采訪時,你說“我時常在不同時期去審視自己”,書中也毫不掩飾你時刻對自己行為、動機的思索與質疑,這幾十天的工廠生活是否讓你對“打工者黃紅艷”有了從未有過的發(fā)現(xiàn)?

塞壬:打工者黃紅艷顯然要弱勢得多。我舉一個例子,如果是打工者黃紅艷,按照正常的邏輯,她不會,也不敢跟組長當眾翻臉,為了生存她會順從那里的一切規(guī)則,可是黃紅艷的內(nèi)心住著塞壬,她就會蹦出來反抗,維權;因為塞壬不屬于那里。我發(fā)現(xiàn)這是兩種不同的人格,因為她們有不同的命運。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這般體驗。它既令人悲傷,也令人欣慰。

換好無塵服的女工

換好無塵服的女工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我注意到你非常重視細節(jié),環(huán)境擺設、人物穿著、甚至說話時臉部五官動作等等,觀察入微并且會事無巨細的寫出來,這是你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嗎?

塞壬:我在寫人寫環(huán)境景觀的時候,先在腦中會有一個畫面,我是按這個畫面一個字一個字地還原出來的。顏色、聲音、氣味、表情,一一還原出來。但這需要觀察與描摩的功底,需要對決定性瞬間的準確捕捉,文字的表現(xiàn)力,是用在細處的,在細處用足,即使是碎片,但最終會形成一個面目清晰的整體面貌,它是通過詞語內(nèi)部的共謀關系自然呈現(xiàn)出來的。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你曾說自己的寫作是“自殺式”寫作,高度依賴生活經(jīng)驗,在文字中完全釋放后自我有如“藥渣”一般的存在;有評論也談到你的文字足夠真實,尖銳而不乏冒犯性,這種深度的自我審視與剖析,你在文學創(chuàng)作時情感/心理狀態(tài)如何?有痛感嗎?

塞壬:我是極度依賴個人經(jīng)驗寫作的作家。 這樣的寫作當然會有資源耗盡的一天。以“自殺式”予以定義并不錯。至于冒犯性,可能是指,我說出了別人會極力掩藏的話與故事。但這樣的寫作是需要勇氣的,當你打算寫出它時,實際上是自己與自己和解,與過往和解。散文寫作是回憶性的、自傳性的,它本身就是自我審視的文本,一旦繞開,把“我”隱藏起來,那讀者就無法進入你的世界,也無法共情。

無塵車間

無塵車間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對非虛構寫作尤其以第三視角記錄的文學作品來說,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身份差異和交往關系尤其值得思考。對身份的不同理解會形成不同心理活動,寫作者如何定義自我與他者,如何進入話語系統(tǒng)并建構人物關系將直接產(chǎn)生融合、矛盾甚至沖突等結果。從此角度出發(fā),你怎么看待非虛構寫作者對二者關系的把握與處理?

塞壬:在我看來,以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地體驗寫出我看、我思,這才是最誠實的寫作。不需要刻意轉換,對身份的不同理解,這本身也是一種真實,無須掩蓋與規(guī)避。至于說,非虛構是第三者的視角,在我看來,這不是定論也不是標準答案,作家對文本的理解,本來就包含著創(chuàng)造與個性化。以真實的人、真實的自我進入陌生的環(huán)境,自始至終保持人的基本認知,保持常識,保有人性的光亮與溫暖,任何外在的、文學外部的概念都不是事先預設就能如愿的。一切的未知、不確實性,都是在不變的人性中。這一點,不會改變。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你的散文屬于在場的、當下的、身在其中的寫作,你也曾說“我的寫作,將與一切正在發(fā)生的同步”,“只要作家存在情感續(xù)航能力,瓶頸與安定的生活無關?!睍r隔多年,在新書序言中,你寫道“這些年,我的靈魂已經(jīng)干枯了,已蕩不起一絲血性的風暴”,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你遇到自己的寫作瓶頸了嗎,打算如何突破?

塞壬:參與社會實踐,走出安全區(qū),一直是我解決寫作焦慮的方法之一。這本《無塵車間》即是。人是惰性的,是安于現(xiàn)狀的,也是極容易躺平的,人的一生都是在跟自己的惰性對抗,那些寫著寫著就消失的人,就是在這個對抗中敗下去的人。當然,也可以說是解脫上岸的人。只要你還跟自己較著這個真兒,你就會一次一次地闖進不熟悉的領域去探險,去收獲新鮮的歷練,其實即使不為寫作,這也是豐富人生、精彩人生的選擇。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未來計劃有哪些創(chuàng)作方向?

塞壬:關于以后的創(chuàng)作,打工題材我還是會堅持下去的。這是一個時代的大題材,我目前所觸之處不過九牛一毛,需要深耕。我希望關于這個題材的寫作由一種外部視野而成為自身的寫作:由遠觀,到零距離,最后到成為他們。我希望這個題材的寫作能夠豐富我的人生。傳統(tǒng)文化和文化傳承類的散文也是我想嘗試的題材之一。此外,由閱讀經(jīng)驗開啟的寫作也吸引著我,在我看來,它也是可以喚醒個體經(jīng)驗的途徑,在他人的作品中喚醒未說出的、未開掘的全新自我。我相信所有寫作最終會回歸閱讀經(jīng)驗,但它的支撐點依然是每個作家自身的命運與人生際遇。當我看到澀澤龍彥的作品時,那種恣意汪洋和打通紙上與現(xiàn)實、夢境與想象、即刻與逝去的種種表達都讓人著迷,它讓我看到了未來寫作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