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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3年第3期|湯世杰:西陵峽札記
來源:《十月》2023年第3期 | 湯世杰  2023年06月20日07:41

湯世杰(1943-2023),宜昌市人,1967年畢業(yè)于長沙鐵道學(xué)院(現(xiàn)中南大學(xué))建筑系??途釉颇习胧?,晚年多居故鄉(xiāng)。著有小說、散文等三十余種。作品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勵。原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西陵峽札記

湯世杰

春天啟程于一些瑣碎的思念

我無法解釋從壬寅正月初三開始發(fā)作的,對那段峽谷的迷戀。想想似乎沒什么緣由,又放不下,像有一些很深刻的動因。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我說的是我家門口的西陵峽。

初三一早,正閑來無事,恰好妹夫新澤打電話來問,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問去哪里。妹夫說,過了南津關(guān)三游洞,有一條去蓮沱的老公路,如今翻修了一下,行人不多,喧嚷也少,清靜,路邊有山有江,總的還不錯。妹夫還特別補充了一句:以前,老娘在的時候,她特別喜歡讓我開車帶她去那一帶玩。

他說的老娘,正是我母親。

如果老娘健在,已是百歲之人。

妹夫的這個理由,于我既新鮮敞亮,又底蘊充足。

我說那好,我們也去。我說,是景區(qū)嗎?妹夫說不是,就是一條老公路,但一路的風(fēng)景還不錯。我說,好的,那就去!

就約上妹夫妹妹一起,驅(qū)車去西陵峽口走一圈。導(dǎo)航說有一條高速公路,是直通三峽大壩的,好走。妹夫說,還是走老公路吧,老娘在的時候,就喜歡讓我開車陪她到這一帶玩。我們就走老公路。開車多的人都知道,走老公路能看到更多風(fēng)景,走高速則一晃而過,看不到什么。就走老公路。途經(jīng)南津關(guān)三游洞,那是我幼時常去的地方,那時下牢溪潛在深深谷底,三游洞則踞于懸崖絕壁之上。也不知白居易兄弟加上元稹三人,是怎么找到那個洞子的!如今,三游洞就在公路路邊,先前偶爾回鄉(xiāng),也進(jìn)去過。

路上我一直在想,母親為什么會喜歡去蓮沱那段路呢?當(dāng)年她和舅舅,一個六七歲,一個兩三歲,跟隨外公外婆拋別故鄉(xiāng)離開青灘,大約是不可能沿江步行的。那太遠(yuǎn),只能坐船。是一艘順便帶人的貨船?還是一條舴艋舟?老老小小四條生命,沿江而下。一個祖居于此的小家庭,斷然做出離開故鄉(xiāng)青灘的決定,那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據(jù)說,外公也就是個拉纖、背煤、打起坡的大個子男人,沒讀過什么書,有的只是一身力氣。就憑這身力氣,帶著兩個幼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那是怎樣的氣魄?能闖出一片天下嗎?

我是母親的長子,腦子里卻一直缺失外公外婆的印象。那又該是怎樣的一路驚濤駭浪的行程?

他們的出行,應(yīng)該已是二十世紀(jì)的二十年代,世界正在發(fā)生巨變。

“輪船時代的到來,開啟了川江現(xiàn)代化的治灘歷史。近代以前,行駛在川江上的帆點,都是中國傳統(tǒng)的手工木船,沿江的數(shù)十萬民眾,都倚靠木船而生存。1883年3月,英國冒險家阿奇博爾德·立德雇用木船進(jìn)入三峽,行至西陵峽時,木船被激流沖向江心,岸上拖船的纖夫被繩索拉著,撞向巖石,一死一傷。知曉川江兇險的立德,就有了開辟從宜昌到重慶輪運航線的想法。1898年,立德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當(dāng)他信心滿滿地駕著自己的木殼平底小輪船‘利川’號,從宜昌駛往重慶的時候,等待他的卻是撞船、觸礁和失火。不過,這22天的歷險,也使長江中上游正式進(jìn)入輪船時代?!保▉碓矗汉J路?wù)網(wǎng)CNSS)

跟立德一樣,那時穿行在峽谷里的外國冒險家,絕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又一群。

我想象我的外公,就在那一群群拉船過灘的纖夫之中。

母親他們離家出走時,正是那樣的年代。他們會坐輪船嗎?想想就不大可能。

而坐一條小木船沿江而下,簡直驚心動魄。

“朝發(fā)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即便沒有那三朝三暮,順?biāo)碌男∧敬?,也會叫人驚出一身冷汗。

記得我在家鄉(xiāng)念高中時,幾乎每年都要去一個農(nóng)村參加搶種搶收,有一次去百里洲,坐的就是那樣的小木船。洪汛季節(jié),水急浪大,人在船頭坐,浪花飛濺,直覺隨時都會一頭栽進(jìn)大江。母親隨外公外婆離開青灘時,有過那種感覺嗎?那么,她是不是在我現(xiàn)在所在的那一帶靠過岸起過坡呢?時間湮沒得太久,所有那些鮮活的細(xì)節(jié),都已無法從歷史的荒煙野甸里再度撿拾起來,拼接成篇。

也幸好已說不清道不明一個完整的圖案?!笆澜缁驓q月的本身就是由一系列說不清的事情組成的?!保ú柡账梗┪壹认肱们宄稽c,又不想往深里繼續(xù)去追究了。萬一確認(rèn)她的那一行,并沒有在那里停留過,甚至上過岸,我的那些飛羽般的思緒,還能到哪里落腳呢?

能說得清楚些的,只可能那是母親當(dāng)年經(jīng)過那一帶時,一眼望去,有點喜歡過的地方。既是她喜歡過的地方,自有她喜歡的道理,那是她的一點尋常的快樂,我就跟著喜歡跟著快樂就好。

這時我才明白,在西陵峽,我只會在春天羨慕一個女孩,羨慕她高高的個子,羨慕她長長的、如峽間飛瀑般的發(fā)辮與裙裾——發(fā)辮肯定是該有的,裙裾卻未必——那樣的飄逸,那時還在她心里隨春風(fēng)一起飄飛。

即便我,現(xiàn)在又有些什么呢?能與她媲美的,只有對生在江岸,又生了我的那個人,滿心飄拂不已的思念。

于是這個春天,就那樣,啟程于一些瑣碎的思念,啟程于母親的一句感嘆,一個眼神,或一段目的不明的行程,一個意義不明的行姿。

于是我開始行走,沿著當(dāng)年她出走峽谷的方向,反向而行,為了一些盲目的眺望。

追溯是一件美好又容易陷入尷尬的事。

那真是一條尋常不過的公路,路經(jīng)過翻修,平整圓順,道依然左彎右拐,讓車外的峽谷山水一直在緩緩地變幻著角度。我看到的江流與青山,一時是正面,一時是側(cè)面,一時是背面。光影時濃時淡,晨霧來去如飛。加之峰影光影那樣的組合搭配,如此一來,似乎能看到的,就是好幾倍的風(fēng)景了。母親,喜歡的會不會就是這一點呢?而那樣的一段盤桓,是不是某種戀戀不舍的心情在作怪?

——我們終于知道,正如柏拉圖所說,我們一直尋找的,卻是自己原本早就擁有的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如晚霞,比如晨曦?

日子有時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那般精彩,你至少還能挑開隱蔽的真相燦爛的破敗,山花晚點開吧,好多人到現(xiàn)在都還沒來!

在峽谷里,你更能感到江的存在!感到它的奔流不息,體味它的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三峽說起來無非三個大峽谷,瞿塘峽、巫峽、西陵峽,其實大江經(jīng)歷過的,遠(yuǎn)非那三個峽谷,而是數(shù)不清的隘口、小峽、小灘。

說是小峽小灘,其實都不小。

峽是從平面上收緊了水路。

灘是從高度上壓縮了水深。

對于航行的船只,那都是要命的事。

峽谷里,總有一座山峰適于炊煙飄拂。也總有一座山峰,適于聳肩踮腳遠(yuǎn)望,然后把自己的關(guān)切,投向身邊的大江。

峽谷山嶺隆起而舒展的眉峰下,三月那道波光瀲滟的如眸春水,嫩得總讓人想起那句青青子衿。

誰知道呢?也許母親當(dāng)年出峽的時候,正是三月,百年后我再次來到這峽里,好像迎到了她走過時帶起的那一陣風(fēng)。

峽谷是從峽谷里凸顯出來的。那樣的凸顯,具有一種氤氳不已的漂浮感。其時我是在長江北岸的山上。如莫泊桑所說,在巴黎,看不到埃菲爾鐵塔的地方,就是在埃菲爾鐵塔里。多年前曾乘游輪從重慶沿江而下,游過三峽,深感只是坐著游船游三峽,很難看到真正的峽谷,或說很難真正體會峽谷的妙處。船航行于大江,其實是處于峽谷的最低處,仰面看兩岸壁立的絕壁險崖,深亦深矣,只是目光畢竟太過受限,大多會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感。所以我懷疑某著名作家的三峽文字,多少有些忸怩作態(tài),少了些真情。那座立于峽谷岸邊的半山,臨空俯身,放眼逡巡峽谷里的山巒,一疊又一疊地打開,然后再一疊又一疊地合攏,再打開,直至于無,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覺——哈哈,妙處真難與君說!

峽谷高聳的絕壁上,完整地刻寫著一部河流的歷史。至于峽谷本身的成長史,河流已在千萬年間反復(fù)誦讀,然后,把一篇篇回憶錄,帶去交給了大海。

俯下身去,方能看見大江宏闊的奔涌與細(xì)碎的輕漾。藍(lán)調(diào)的峽谷里,那種藍(lán)色的氤氳迷蒙,不知掩藏了多少貧瘠潦草的人生。聽不到鳥鳴以及風(fēng)聲,似乎只有些不知來自何處的竊竊私語,充盈著這峽谷盛大的靜穆與空寂。

仿佛,母親也在那靜穆與空寂里,在對岸,與我隔江而望,在身邊,與我一路而行,眼里不再有我熟悉的憂傷。我喊過她好幾聲,想告訴她,多年前我曾陪她回過一次青灘,讓她滋潤了60多年對青灘的焦渴思念。我愿再次跟她一起,一起走回那個她當(dāng)年走出的地方。

一位電影人說:“我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熱愛所有的遠(yuǎn)行,一定跟故鄉(xiāng)曾經(jīng)的封閉有關(guān)。而所有遠(yuǎn)行,最終都能幫助自己理解故鄉(xiāng)。的確,只有離開故鄉(xiāng)才能獲得故鄉(xiāng)?!?/p>

故鄉(xiāng)屬于離開過故鄉(xiāng)的人。

她沒應(yīng)答,而就在我滿心疑惑的時候,春天已鋪天蓋地而來,滿世界都在呼喊著她的名字:春生,春生……

這么說,她是自己已經(jīng)再次回去過了?

那兩個春意盎然的字,是母親的乳名——

打我身邊路過的世界

在峽谷里行走,滿目都是新鮮,世界猶如初降,仿佛一切都剛剛誕生,巨大的、既柔和又飆烈的嫻靜與安詳,讓人如對一個初為人母的女子,正在產(chǎn)后休養(yǎng)調(diào)理。你很想去揣摩、體驗她在億萬年前的造山運動中,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巖石與巖石間相對移動時迸出的串串火星,隆起或沉落的巨大山體,從地底深處涌出的、通紅的、四處奔行的巖溶,和像刀劍剮蹭玻璃天空一樣刺耳的嚇人音響……

那是一座大峽谷億萬年親歷過的景象,只是從那以后,已很少有人再次想起。

我也只是突然想了起來,想起了那些壯麗的原初。

當(dāng)然,走,一直走,也總會有走累了走渴了,什么事都不想做的時候。那時就不妨找個地方站一會兒,或索性坐了下來,歇歇腿腳,喘口氣兒。其實人在西陵峽峽谷里,也難得真能歇著——腿腳停了,步子停了,眼睛卻總也停不下來,心更是停不下來。

那天歇息的地方,是峽谷半山上,一個向大江鼓凸出去的臨水江灣。路在那里向江流中間鼓凸出去,繞出來一個小小的回頭彎,就像一個天然的觀景臺,近乎天造地設(shè)一般。目光往上游下游梭巡,能看到的都只是一段有限的江流。峽谷里依然水汽氤氳——峽谷里幾乎任何時候都水汽氤氳迷迷蒙蒙,真正云開天霽的通透日子少得可憐。好在在古來無數(shù)詩人去去來來的西陵峽里,隨便想起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陸游的某首詩詞,只需輕輕吟上一句,峽谷就滿滿蕩蕩地通透開了。但我還是懷著一點奢望,希圖從巴雨巫風(fēng)里,從長長流水中,從折折疊疊無盡密實的空間里,找到一絲空隙,一個破綻,一個疏忽,去安放此生。

那些億萬年前在造山運動中形成的山崖,都裸露著它們憑肉眼都能看出的、清晰度十分容易辨識、有著巨大傾斜度的石紋肌理,一座座都狠狠地直插江底,顯得既生猛威武,又生氣勃勃,絕無呆滯衰朽之象。有時猛然看去,似乎那些山崖都還在繼續(xù)奔行著,步子既大且急,樹木草葉看上去跟不上它的步伐,都斜斜地落在了身后。在一條大江上修建了一道又一道大壩后,峽谷里的江水,早就失去了建壩前那樣的洶涌湍急,但即便在陽光下,一江流水的潺潺而行,仍然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世界——是的,整個世界——仿佛都正在從我面前路過,打馬而去。

——時光洶涌。而每一天,都短得只在一瞬之間,讓你也讓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匆匆逝去,生命的錯過總?cè)绱蠼瓥|流,義無反顧。

世界在走過,從我面前走過。

走過就是路過。

意識到那一點我多少有點驚奇,有點興奮——從來,不都是我作為一個人,在世界上走嘛,我們以為大地是不動的,原來,只要換一個方向,世界也可以看作是從我面前走過的啊。一陣驚喜,也就那么一陣子。

突然想起,天地山川與人類的顧盼相望,古已有之。從曹操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钡疥愖影旱摹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都是閱透千古的扼腕之嘆。世界在他們面前是靈動洶涌、生生不息的。

曹孟德明知他面前的那片“滄?!?,吞吐日月,升沉星漢,甚至樹木百草蕭瑟秋風(fēng),都從那片巨大的滄海出沒。他顧盼自雄,用那種來自從他面前路過的世界所穎悟的盛大與宏闊,為自己的理想霸業(yè)做了個有力的心理暗示。

陳子昂則顧盼自孤。這個懷有大抱負(fù)的詩人,卻在面對那個從他面前路過的世界時,感到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念及的即大千世界的博大與悠長,而感到了一己之力的微小與單薄。英雄總是孤獨的。但與其說那是他在哀嘆,不如說他是在表達(dá)他的不服、不甘與欲罷不能。他冷靜的外表下,掩藏的終究還是一顆劇烈燃燒著的心。

當(dāng)下,還有幾人會回味人與世界的那種互相路過的關(guān)系?

我那樣的驚喜就感性且尋常多了,并不能證明什么,比如人的了不起什么的?!叭松媛?,孰非過客?!比艘恢辈贿^是這個龐然大物的世界的過客。只是在那一刻,在某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時段,世界也是一個打個體生命面前路過的過客。我的那點突發(fā)式的感覺,與茅盾在《鄉(xiāng)村雜景》里所說,大體有點像:“在鄉(xiāng)下,人就覺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開著笑嘴老在你門外徘徊——不,老實是‘排闥直入’,蹲在你案頭了?!?/p>

于是我盡力讓自己沉下心來,只想好好看看好好體味一下,這世界,到底是怎么打馬而去,從我身邊路過的。

峽谷里的世界看似狹窄,其實那是一種巨無霸的狹窄。峽谷兩邊的山并不狹窄。夾在兩山之間的峽谷其實也不狹窄。狹窄是一種錯覺,因江的綿長而產(chǎn)生。這世上,有許多事,都不可想、不可語。你一想就會陷入巨大的不可知,陷入這個星球時光的浩渺無際與你的人生短暫無常的巨大悖論之中。遠(yuǎn)古造山運動的余波還在繼續(xù)。峽谷兩邊看不見的山崖深處,巖石還在解體、崩裂、坍塌,某些地段的泥土還在流失,地下水繼續(xù)在暗中改變著一切。而在峽谷的上方,頭頂,日日夜夜,都有僅憑目光未必能夠看見的,緩緩移動著的燦爛星云。

想一想,平時我能注目的,大約也就只是些表皮的日常物像,一片陽光、一絲云、一場雨以及一年到頭時斷時續(xù)刮著的一陣陣風(fēng)。注目它們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的。它們關(guān)系著我的日常。它們當(dāng)然也在打我面前路過,按照它們自己的節(jié)律。

它們現(xiàn)在的步子是輕緩的、悠然的、自得的,但早在我看到它之前,它的步伐曾經(jīng)是滯重的、迅疾的、匆忙的。

何況青山枯榮,云霞叆叇,有朝夕之變。

何況江流奔涌,時急時緩,有水浪起落。

何況花開花落,明艷晦暗,有綻放凋零。

萬物都在默默趕路,不知來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方。

峽谷里,人不少不多。仔細(xì)些看,會看到那些農(nóng)舍內(nèi)外、橘子樹下、橙子林里,都有人在做活路。只是因為離得太遠(yuǎn),看不大真切——山太高、水太長、峽谷太深,人因而顯得微不足道。

我看見對岸的山腳有個村子,村子里有人,我喊了幾聲,他們沒有聽見。

我知道峽谷的江上有條船,船上面有人,我打一聲呼哨,他們也沒聽見。

峽谷并不空,至少有一道山巖聽見了我的問候,它悠緩地應(yīng)答我的那聲嘿——一直在峽谷里漂浮回蕩,不肯墜落。

而許久許久之后,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人,就在那時進(jìn)入了我的視線。他隨那個路過我的世界一起走了過來。他像是在林子里干了一陣什么活后,剛剛走出來的,汗水涔涔的額頭,在他鉆出林子時,像玻璃那樣有過一道閃光,轉(zhuǎn)瞬即逝。就憑這,他依然是那個路過我的世界一部分。

只那么一眼,我斷定,他便成了路過我的那個世界的一部分。

多希望他也看見了我啊!可惜他沒往我這邊瞥上一眼。哦,如此,即便我愿意,我也沒法讓我成為路過他那個世界的人了……

鏈子崖下的天上人間

車開到不能再往前開的地方,下車,準(zhǔn)備步行去鏈子崖看看。

拐個彎,就是一戶人家。人家屋前的“院子”甚是寬闊,主人聞聲而至,聽說是去看鏈子崖的,說,不遠(yuǎn),幾分鐘就到。見他院子里,花木琳瑯滿目長得好,便跟他多聊了幾句,也順便問了問路??渌麧M院子花開得漂亮,干凈鮮亮滋潤。有盛放的盆花,也有正在培育中的十多盆盆景——為了讓一些植物成材,那時它們正在吃一點苦。

他說,這里的天氣,好養(yǎng)花!喜歡嗎?喜歡就等你們回來帶點走,回去插插。又聊了幾句家常,記得他說,他有個女兒在北京讀大學(xué),視頻通話時,他總要想辦法讓她在北京看到家門口的鏈子崖。

所謂鏈子崖,是位于西陵峽右岸的,一道有多處山體裂隙,卻讓人用鏈子拉起來的山崖。古人質(zhì)樸,并不知道那樣的鐵鏈子,哪怕再粗,也無法拉住可能崩裂的崖體。自此,那里就成了一處讓人很想去看看的地方。

鏈子崖一直充滿著神秘色彩。鏈子崖的神秘在于對岸新灘一帶是一個古滑坡體。鏈子崖上的裂紋其實是由于地質(zhì)作用和人類工程活動的作用而形成。據(jù)歷史記載,自東漢永元12年以來,新灘發(fā)生過大規(guī)?;?1次?;略斐砷L江2次斷流(1921年,1982年)。鏈子崖上從猴子斜坡到筲箕洼、雷劈石,有250萬方破碎的巖石。從下仰望鏈子崖,可見縱橫交錯的裂紋。而頂部最大的裂縫寬6到7米,深100多米,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有人比喻那是高懸在兵書峽上的一把達(dá)摩克利斯文劍。

從那里去鏈子崖,倒真是不遠(yuǎn),十多分鐘的田埂小路,拐幾個彎就到了。

先去看看拴“鏈子”的地方。兩三條鏈子,拴在不同的崖體上。崖體之間,裂縫深不見底,看一眼都叫人目眩。

真好的是從那里走出來,登上鏈子崖觀景臺。

鏈子崖下的那段江面,恰好寬闊。放眼望去,可看到當(dāng)年的牛肝馬肺峽、兵書寶劍峽以及至今都還在治理中的新灘滑坡區(qū)。三峽大壩截流后,牛肝馬肺峽和兵書寶劍峽的巖石部分,都預(yù)先取下來,如今放置在新秭歸的鳳凰山上。站在那里,還能看到現(xiàn)在的新青灘。母親熟悉的老青灘,早已沉入江底。

江風(fēng)習(xí)習(xí),江霧蔚藍(lán)。一眼望過去,萬物都閃著那種輕盈的淡藍(lán)色色彩。

峽谷的樣子變了許多,變得有些不認(rèn)識了,比如那些淹沒或遷走,又蓋起來的村莊;比如新開的田土,新辟的菜園,紅菜薹,臘豬蹄,還有翹起的山墻,欲飛的屋檐。

沒變的是峽谷里山山嶺嶺夾著的,還是那一道流水,其實連江水也變了,清亮得像一大塊綠玻璃。

我的手里好像拽著一大把秘密,萬物包括我自己都在苦心研習(xí)。

峽谷像偉大的蘇格拉底,從來都沒有著述。它說它只是上帝贈給俗世的禮物,所有它要說的,都交予了流水。于是,成為它的弟子的我們,是有幸的,幸在從小就開始研習(xí)流水這本大書,直至如今。

那是一段天上的時光!遠(yuǎn)處的平湖遙遙在望。

從鏈子崖下來,路過那戶農(nóng)家時,主人卻不在了。我突然冒出個念頭,心想他也許漫山云游去了。云游不只是僧人的事。他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峽中人,瞅個空子,照樣可以去漫山云游,穿過山林,越過山溪,去見識另一些人、另一方天地。

只留了一條黃狗守家。

去時跟他聊過幾句的主人,現(xiàn)在云游去了,江天茫茫。云游是一個峽里人隨時可行的日常。

又想,他答應(yīng)過我們摘點花,便朝花那邊走去。剛想去摘花,狗就叫了起來。

只留了一條黃狗守家,足夠。

臨離開那里,我大聲“哦——嚯”了幾聲。

空谷回響?;ㄊ且怀闪?。只好放下那念頭,在路旁野地里,摘了把野花,回來插好。還真好看。查了查,名字叫金盞菊。應(yīng)該不是那個農(nóng)人養(yǎng)的。那會是誰養(yǎng)的呢?問花花沒回答。江天茫茫。

想起有個中午,峽谷一天里最好的時辰,陽光充足,在柳林里打了個盹,醒來望一眼江水,河岸很長,青山老得記不起年歲,一艘上行駁船駛過之后,太陽很快就要偏西,落入荒蕪。那時我似乎記起了一點什么,想說卻最終都沒能說得出來。

下山,七歪八扭,一直把車開到長江邊的一個農(nóng)家樂。折騰了一上午,肚子早餓了。店家是對年輕夫妻,男掌勺,女點菜。女主人拿出臍橙、瓜子、花生招待客人。

我徑直走到他家院子最靠近江流的一塊什么也沒栽種的空地,心想那里要是有綠樹成蔭,擺張小桌,讀書品茗聊天,多好?云彩落進(jìn)江水,團(tuán)團(tuán)朵朵,如花開放。山的影子從身后投過來,輕輕落在江流里。看了幾分鐘,便也有了“云游”之感?;仡^去問女主人,那么好塊地,怎么都空著呢?女主人說,還沒想好怎么弄呢!再說最近也有點忙。

那塊地可以做成一塊眼望江流,心做云游的觀景臺閣。我說。

???云游?我哪有時間云游???

你去那邊稍微坐一會兒,就會知道,你正在云游呢?

你說忙,我問,忙些什么呢?

收臍橙啊!這邊收完了,我娘家那邊還有幾萬斤,想賣個好價錢。

哈哈,那是又一種云游!

原來女主人不是鏈子崖人,娘家在上游一點的郭家壩。種了幾千棵臍橙。

吃完飯走出來,回頭一望,鏈子崖正對著我所在的地方。我在鏈子崖絕壁那里看到的那個藍(lán)色氤氳的世界,也包括這個夫妻檔的農(nóng)家樂。

到底,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間?

一時有點蒙。

與歐陽修一起臨江誦《論琴帖》

做過夷陵縣令的歐陽修,有《論琴帖》,云:“為夷陵令時,得琴一張于河南劉磯,蓋常琴。后作舍人,又得一琴,乃張粵琴也。后作學(xué)士,又得一琴,則雷琴也。官愈昌,琴愈貴,而意愈不樂。在夷陵,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fù)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自釋。及作舍人、學(xué)士,日奔走于塵土中,聲利擾擾,無復(fù)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釋,無弦可也?!?/p>

讀來好親切。

既如此,足見歐陽修在夷陵,是撫過琴的。

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過往歷史上某些風(fēng)雅場景,如今只能靠流傳下來的不多文字,加上想象去復(fù)活甚至復(fù)原了。故鄉(xiāng)我熟。于是當(dāng)我啟動想象,歐陽修撫琴夷陵的那個場景一旦出現(xiàn),就連我自己也一下就被迷住了:

那時的夷陵還是座小城,瀕臨于三峽出口的那條大江。歐陽修開頭對這座城,是頗有些鄙夷的:“春風(fēng)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痹且唤闀?dāng)然也是個不大不小的被貶官員,登上樓閣,擺好一張琴,臨江望流水青山而撫,其樂必融融也。其時的夷陵小城既小,屋舍也不會有多高。踞于亭閣之上,必可一覽長江。不管那時是春是秋,面對眼前的一江滔滔流水,對岸的滿目青山,悠悠地?fù)嵋话亚?,悠遠(yuǎn)琴韻,便會慢慢撐開四周有形無形的拘役,飄然而行于浩渺江天。世界就在那一剎那,變得清透闊大了。

琴能救命,救靈魂于深沉淵藪。

琴自古亦是讀書人的最佳旅伴。

話題自然就回到了他的那張琴。

據(jù)歐陽修自況,他在夷陵所用的琴,是他平生所得的第一張琴,是在被貶為夷陵縣令時,得于河南劉磯的。劉磯是個地名?還是個人名?已不可考。反正據(jù)琴主人說,那是一張很尋常的琴。

一個患難書生,一張尋常的琴,說起來或許心酸,其實倒也是般配的。

許多年后,歐陽修晚年開始自號“六一居士”,別人不解其意,便前往請教。歐陽修說:“有藏書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還常置有酒一壺?!庇謫枺骸斑@才五個一,還有呢?”歐陽修風(fēng)趣地說:“還有我,一個老頭子雜在這五個一中,就‘六一’了嘛!” 來人笑著說:“不,您大概是想逃避名聲的人吧,因而屢次改換名號。這正像莊子所譏諷的那個害怕影子而跑到陽光中去的人;我將會看見您(像那個人一樣),迅速奔跑,大口喘氣,干渴而死,名聲卻不能逃脫?!?/p>

歐陽修說:“我本就知道名聲不可以逃脫,也知道我沒有必要逃避;我取這個名號,姑且用來記下我的樂趣罷了?!?/p>

歐陽修性情豪爽,樂觀曠達(dá),學(xué)識淵博,勤于著述,直至晚年亦志氣自若,“六一居士”的雅號便是他這種性格的體現(xiàn)。

他還回味得起當(dāng)年撫琴夷陵的雅興嗎?

于是突發(fā)奇想:

設(shè)想與歐陽修同立于夷陵長江江岸,同誦同議其《論琴帖》:

欣聞六一居士之雅號,琴為六一之其一,公于《論琴帖》中曰:“為夷陵令時,得琴一張于河南劉磯,蓋常琴。后作舍人,又得一琴,乃張粵琴也。后作學(xué)士,又得一琴,則雷琴也?!币拦裕艘讶?,何謂只一琴耶?

公嘆云:“官愈昌,琴愈貴,琴空置于室,琴衣覆塵,而意愈不樂?!?/p>

說到琴衣,蘇軾曾謀得并送你一上好之物,你也是拿去做了琴衣的,就連那張琴衣,也是“琴衣覆塵”了嗎?

公不語。

歐陽修并非不知道后面那兩張琴的貴重與價值。某日蘇軾來訪,送給他一件稀罕的弓衣,上面用絲線繡了他的好友梅堯臣的《喜雪詩》,極是清麗可愛。蘇軾走后,歐陽修越看那弓衣越喜歡,又一眼瞥見那把明光錚亮的雷琴,便讓人把弓衣裁成一件琴囊。雷琴有此琴囊相配,顯得更加珍貴了。

可是,歐陽修從沒彈過這把雷琴。原來,歐陽修獲得雷琴之時,正好擔(dān)任了龍圖閣直學(xué)士和參知政事之職。因為他高風(fēng)亮節(jié),疾惡如仇。官做得越大,招來的誹謗越多。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寶琴再好,也無心彈呀!

某日有客人來訪,看到了歐陽修的三把琴,頗為感慨。問:“歐陽公,你最喜歡哪一把琴呢?”

歐陽修回答:“喜歡第一把?!?/p>

客人問:“這把琴不是很簡陋嗎?你為什么偏喜歡它呢?”

歐陽修道:“因為它陪伴我度過了不少令人難忘的歲月。而其他兩把琴,雖然精美,高貴,但它們都成了擺設(shè)品?。 ?/p>

在權(quán)位上得到的那些東西、物件,好則好矣,大多屬于珍稀。若擁有者并不能拿出時間精力去侍候親近,久而久之,人與物便會多生隔膜,互為陌生,而至成為一個“擺設(shè)品”!

依公之言,其時琴空置于室,琴衣覆塵,弦索松弛,心不在焉,琴亦無鳴。記得他曾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何如“在夷陵,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fù)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自釋”。

哦,這倒是真知灼見。

人之情懷胸臆,先生發(fā)于己身,那番無形的意蘊,早已繚繞于心中多時,一遇“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fù)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自釋”!這么說來,你那時用的是此生擁有的三張琴中最“差”的那一張?

原來意可自釋于青山,于綠水。你是位“自少不喜鄭衛(wèi),獨愛琴聲,尤愛《小流水》曲”的政治家,以梅詩和古琴為至愛。而在夷陵,雖“異鄉(xiāng)物態(tài)與人殊,惟有東風(fēng)舊相識”,卻“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fā)江邊二月晴”。那片青山綠水間,既有梅花,亦有你鐘愛一生的那把琴,既有可一眼可觀的長江流水,亦有公最愛之《小流水》。豈不美哉?

料公當(dāng)年撫琴,或在江北,不知是在他作過《至喜亭記》的至喜亭下,或是在至喜書院,遠(yuǎn)遠(yuǎn)地,可時時望見江對岸的葛道山。甚至臨江登舟,逍遙弄琴:

江水深無聲

江云夜不明

抱琴舟上彈

棲鳥林中驚

游魚為跳躍

山風(fēng)助清冷

境寂聽愈真

弦舒心已平

江天浩茫,公不語。

但我知曉,先生念念不忘者,正是我如今日日面對的那一江流水。

吾聞人心每與造物相通,心與景物冥合。中國的琴曲,追求“靜”“清”“遠(yuǎn)”……靜到極點即與杳渺之境相通,以至出有入無,神游于理想境界,淡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撫琴人此時的心境,又似被樂音點燃的沉香,裊裊青煙散入空中,轉(zhuǎn)眼淡而不見其蹤;又似被熱情沖沏的綠茶,沖掉的是雜質(zhì),瀉出的是清秀。內(nèi)發(fā)深邃的情懷,外發(fā)清澈的光輝。澄然若秋潭,皎然若寒月,忞然若山濤,幽然若峽谷回應(yīng)。——這一切,小城夷陵似乎都有,難怪你念念不忘撫琴夷陵的種種美好。

公捋須點頭。

又聞公嘆曰:“及作舍人,余與汝等有幾人知足耶?學(xué)士,日奔走于塵土中,聲利擾擾,無復(fù)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

公所言極是。音樂的靈魂是音樂的意境,音樂的弦外之音同樣也是意境。樂境緊緊聯(lián)系著的是審美主體的心境。音樂的意境追求,就是將音樂的審美想象回歸到心造的自然景物、世態(tài)萬象或山川風(fēng)光中去,二度體驗為人性升華了的自然。

誠是也,無景境,情境心境琴境何來?

弄琴若此,弄生活亦不妨若此。

斯人如今安在?唯聞江天留韻:

“乃知在人不在器也。

若有心自釋,無弦可也。”

那是更高一層境界了。

于是拜謝永叔先生,云:

余在敝鄉(xiāng),日夜早晚,皆可睹對岸青山,聞大江流水,亦有心自釋,似無旋亦可,而不復(fù)置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