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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6期|蘇蘭朵:吉祥如意(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6期 | 蘇蘭朵  2023年06月26日09:04

蘇蘭朵,滿族,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小說集《尋找艾薇兒》《白熊》《嗨皮人》、長篇小說《聲色》、詩集《碎·碎念》、隨筆集《聽歌的人最無情》《曳航船》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中國散文年會獎、林語堂小說獎、遼寧文學獎、遼寧省“最佳寫書人”稱號、《民族文學》《北京文學》《長江文藝》《鴨綠江》年度獎等獎項。小說《歌唱家》被改編為電影《假爸爸》,小說《尋找艾薇兒》被改編為同名話劇,另有詩歌、小說作品被翻譯成德文、日文。曾就職于媒體與大學,現(xiàn)居沈陽,職業(yè)寫作。

第一章

槐花路被命名為槐花路是2010年的事。那一年,槐花路所在的區(qū)域發(fā)生了很多大事。比如,吉祥蔬菜水果批發(fā)市場從露天走進了室內(nèi),更名為吉祥鄰里廣場。用現(xiàn)在招商廣告里的術(shù)語,叫商業(yè)綜合體。再比如,在紅星拖拉機廠舊址上蓋起來的智慧麗園小區(qū)入住了。它分為南園和北園,被槐花路隔開,是這一片最大的小區(qū)。南園是洋房區(qū),北園是別墅區(qū)。由于可預見的居民數(shù)量大幅增加,吉祥社區(qū)也在這一年成立了。原來歸屬棲霞社區(qū)的吉祥小區(qū)自然要跟著名字走,與智慧麗園小區(qū)一起,被共同劃分到了吉祥社區(qū)。

槐花路上并不都是槐花,東北這片土地上最常見的楊、柳、榆、槐四大樹種一樣都不少,還有十幾株混雜在其中的銀杏和五角楓。往前追溯,這些樹的出身也不是行道樹。槐花路往北的下一條馬路叫麗水大道。之所以叫麗水大道,是因為這條大道的北邊就是穿城而過的麗水河。在城市的腳步還不曾走到這里的時候,從槐花路到麗水河之間,是大片的樹林。如今,樹林已經(jīng)被豐富的內(nèi)容所取代:濱河公園、麗水大道以及大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車、學校、社區(qū)衛(wèi)生站、一處在建的叫雅麗居的新小區(qū),當然,還有智慧麗園北園的那些別墅?;被飞系臉涫菢淞謨H存的子孫。

它們高大、茂盛,以自己的方式頑強地證明著身為土著的存在。尤其是每年的春夏季,從漫天飛舞的楊絮、柳絮,到沉甸甸誘人的榆錢,再到沁入心脾的槐花香氣,接踵而至,像一場接一場的盛大表演,讓這里的人們對它們又愛又恨??赡芤驗闃溟L得都很健碩,所以楊絮和柳絮也格外大朵,鵝毛大雪一般,看著就已經(jīng)令人呼吸不暢,更別說飄到臉上、鼻子上了。智慧麗園北區(qū)去海南過冬的候鳥大爺大媽們,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不停往這邊打電話,楊絮過去了嗎?柳絮飄完了沒?直到確認過去了,才急匆匆地訂回程的機票。因為回來晚了,就趕不上榆錢包餃子了。吃過了這頓餃子,槐花就要開了。

沒人仔細數(shù)過槐花路上的槐樹究竟有多少棵,但是,每到這里被槐花香氣籠罩的時節(jié),人們都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條路的兩邊只有槐樹。那悠然的清香綿綿不絕地彌散,就算吉祥小區(qū)最南面的人家,打開窗子也聞得到。尤其是在安靜的夜里,你會深刻地意識到,槐花簡直就是這里的統(tǒng)治者,只憑借香氣,就令人們臣服。并且,花香會持續(xù)很久,久到連最后一個擔心香期明天可能就會結(jié)束的人都感到驚喜。是的,槐花路上彌漫的香氣,每年都超出所有人的預期。這香氣一定是比榆錢餃子的香氣更加令人神迷,所以,在決定為這條路取一個名字的時候,并沒有人提到榆錢路,自然,更不會有人提到柳絮路和楊絮路。

在我們的故事里,槐花路橫穿三條街巷,自東至西依次為:楊官街、祥云街和彩霞巷。第一個出現(xiàn)在故事里的人物名叫唐曉霜。她的目的地是位于槐花路和楊官街交叉處的吉祥社區(qū)。當然,她像很多第一次來到這里的人一樣,首先被槐花的香氣俘獲了。她穿著淡藍色連衣裙,頂著一頭濃密的短發(fā),站在一棵槐樹下,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地呼吸起來。香氣像泉水一樣漫過她的五臟六腑,這熟悉的味道,讓她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愛上了這條路。只一瞬間,她感到她和它已經(jīng)彼此接納了。

有一個叫衛(wèi)寧林的年輕人先她一步推開了吉祥社區(qū)的玻璃門。他自然也是喜歡槐花香氣的,只是他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的老家在南面的玉城,是一座山城,“十里青山半入城”,槐香就是這個季節(jié)玉城的尋常氣味。他站在有些昏暗的大廳里四下打量了一會兒,稍稍有些失望。這是他即將工作的地方,從今天起,他就是一名社工了。

他向里面走,不停適應著光線。依次看到了志愿者服務角、居民評理說事點、會議室、警民聯(lián)系站、“兩代表一委員”工作室、議事共治室等牌子。有些牌子擠在一個門上。當他終于看到“社區(qū)辦公室”幾個字時,他感到有一個人在他身后停住了腳步。

衛(wèi)寧林轉(zhuǎn)過身。他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唐曉霜。唐曉霜稍作遲疑后也認出了他。他們是高中同學,不過,自高中畢業(yè)后就沒再見過。唐曉霜成績好,考上了京城一所985大學。衛(wèi)寧林念的是老家玉城的一所二本院校。高中三年,他們說的話總共也不超過十句。大四臨近畢業(yè)那年,唐曉霜還悄悄退出了班級群。即便如此,衛(wèi)寧林也很欣喜。他握住唐曉霜的手,不住地說道,真沒想到!沒想到!唐曉霜面色平靜,或者也可以說冷淡。她的手一點兒力度都沒有,蜷曲得也很勉強。衛(wèi)寧林的情緒馬上就轉(zhuǎn)向了尷尬。好在這時候,門開了。

誰呀?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門口。黑色的半袖襯衫穿得并不熨帖,讓人很容易產(chǎn)生他更喜歡穿運動衫的聯(lián)想,比如,籃球服。他的同色長褲暴露了這一點。那不是一條西褲,而是一條偽裝得很好的散口運動褲,速干面料,應該還是有彈力的。唐曉霜的目光繼續(xù)向下——軟底休閑皮鞋。他皮膚微黑,算得上鼻直口方、濃眉大眼,是老太太眼中典型的美男。

他叫夏博洋。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很快便知道了,他早他們兩年考進了吉祥社區(qū),但是,重要的是,他出生在這里,這一片兒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這一片兒的人,也沒有他不認識的。在這一片兒有什么問題盡管來找他,不用客氣。然后,他很突兀地詢問起兩人要不要在單位附近租房子,他手里正好有兩間公寓閑著呢。價錢好說。他補充道。他的話內(nèi)容多得顯然超出了初次見面五分鐘內(nèi)所應該涉及的范圍。衛(wèi)寧林悄悄瞟了一眼唐曉霜。唐曉霜對夏博洋的滔滔不絕沒感到任何壓力,她四下打量著辦公室,仿佛什么都沒聽見。看了一會兒,她收回目光,直視著夏博洋,若無其事地問,崔主任在嗎?

崔主任?啊,是這樣……夏博洋似乎被按了一下新的按鈕,再度滔滔不絕起來。吉祥小區(qū)有個獨居的董大爺,今天一早被鄰居發(fā)現(xiàn)門窗緊閉。畢竟是六月天,覺得不對勁兒,就打電話告訴了崔主任。崔主任早飯也沒吃,連跑帶顛地從家里趕到吉祥小區(qū),用一把備用鑰匙開了門。結(jié)果一屋子煤氣味兒,嚇得馬上打了120。這會兒應該在醫(yī)院了。自殺嗎?衛(wèi)寧林顯得很驚訝,人沒事吧?剛才崔主任打電話給我了,生命危險肯定是沒有,后遺癥就不好說了。為啥呀?為啥?夏博洋皺了一下眉,他家的事,說來話長。有空我再跟你細說。

夏博洋將吉祥社區(qū)的情況大致給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介紹了一下。比如,轄區(qū)內(nèi)居民共計1580戶,4802人,目前社區(qū)正式員工五名,黨員兩名。接著,又領著他們每個房間看了一下。

不知不覺已近中午。夏博洋說,畢竟第一天入職,到了我老夏的地界。這么著,我請你倆吃午飯吧。不遠處就有一家韓國菜館,大冷面巨地道,還有炭火烤肉。衛(wèi)寧林一聽,掩飾不住驚喜,嘴里卻說,那怎么好意思呢?說完看了一眼唐曉霜。唐曉霜說,吃飯可以,但是不用你請,AA吧。那哪成啊?夏博洋的眼睛瞬間大了一號,我知道你是從首都回來的,但是既然回到了東北,就得入鄉(xiāng)隨俗不是?

飯店在吉祥鄰里廣場內(nèi),不算太大,六十平左右,但是人很多,幾乎客滿。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都堅持吃一碗冷面就得了,但夏博洋還是讓服務生支起了炭火爐,叫了三盤烤肉、一份拌明太魚、一個素雜拌、一個韓式拌辣蟹,再加上贈送的四碟泡菜、一籃生菜、一壺大麥茶,擺了滿滿一桌子。因為下午還要上班,沒法兒喝酒,夏博洋又讓兩人點飲料。衛(wèi)寧林和唐曉霜沒料到陣仗這么大,無論如何不肯點了。他就自作主張要了一扎酸梅汁??吹剿娜宋坏淖雷舆B插一根針的縫隙都沒有了,夏博洋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大手一揮,開整!

吃了沒一會兒,夏博洋的話匣子又打開了。你倆趕上好時候了。對面正蓋著的那個雅麗居,答應給我們社區(qū)四百平的辦公空間。等那里一入住,咱們社區(qū)就搬家了。是嗎?那可太好了!咱們現(xiàn)在辦公這個樓挺老是吧?感覺里面特別暗。衛(wèi)寧林說。那是,我出生前這樓就有了。你說得多少年了?而且太小了。咱們搞大點兒的活動,都得借用麗園小區(qū)的會所……來這算你們來著了!咱們社區(qū)啊人員特別復雜,上至億萬富豪,下至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有意思著呢。唐曉霜問,那工作起來是不是很困難???你看看,有你夏哥在呢!夏博洋一副自來熟的口氣,唐曉霜還不太適應。她忽然想起了房子的話茬兒,轉(zhuǎn)移了話題。剛才你說有房子出租,在哪?多大?哎喲,你租真合適。夏博洋又露出那副不容置疑的誠懇神情。一套是四十平的LOFT,一套是四十五平的一室一廳。出了我們社區(qū)大門往東走,你連一百步都走不到,就到家了。還有LOFT?衛(wèi)寧林也來了興致,多少錢一個月?我租別人都是三千。三千???衛(wèi)寧林眼里的火苗瞬間熄滅了。是啊,剛剛?cè)肼氉錾绻ぃ粋€月的工資大概也就三千多。唐曉霜問夏博洋,你能給打幾折?夏博洋翻了一下眼睛,八折兩千四,七折……算了,你要是租,兩千。唐曉霜想都沒想,問,能看嗎?當然了,分分鐘。

結(jié)賬的時候,夏博洋在收銀臺耽擱了很久,老板娘模樣的女人邊聽他講話邊點頭,面色顯得很沉郁。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遠遠地看著。衛(wèi)寧林說,好像挺熟的,你猜會不會給免單?唐曉霜注視著那個女人,搖了搖頭,說的應該不是錢的事。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夏博洋告訴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女的,是今天一早開煤氣自殺的董大爺?shù)膬合眿D。

下午近三點的時候,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終于見到了崔亞萍主任。她穿著平底涼鞋,看起來比衛(wèi)寧林還要高。身高是衛(wèi)寧林的短板,連續(xù)遇到夏博洋和崔主任兩個高個子,令他感到有點兒壓迫。崔亞萍率先握住唐曉霜的手,緊密而有力,令唐曉霜有點兒招架不住。歡迎歡迎!我們特別缺人??!她又握了握衛(wèi)寧林的手。大嗓門令兩人吃了一驚。笑容以皺紋聚集的形式生動地浮現(xiàn)在崔亞萍的臉上。是的,崔主任的笑容與別人不同。她的笑容充滿了動感,瞬間就擺在那里,有活生生的證據(jù)。它們與她聲音里的明艷色彩相配合,讓唐曉霜的心毫無防備地暖了一下。

夏博洋問,主任,董大爺怎么樣了?這一問,崔亞萍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夏博洋,又看看衛(wèi)寧林,最后,將目光鎖定在衛(wèi)寧林身上。小衛(wèi)啊,我給你個任務。衛(wèi)寧林馬上打起了精神。但當他得知崔主任是讓他去醫(yī)院陪護董大爺時,又困惑起來。不過他什么也沒說,畢竟這是領導分配給他的第一項工作。崔主任又囑咐他,醫(yī)生說今晚上沒事兒的話,明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了。到時候,你就陪他一起回來吧。衛(wèi)寧林點了點頭,好!崔主任分給唐曉霜的第一項工作是,第二天跟夏博洋去智慧麗園小區(qū)的會所,檢查一個插花講座的活動。安排完這些,崔亞萍去了大廳的居民辦事區(qū)。隔著門和走廊可以聽到她的大嗓門起起落落。

衛(wèi)寧林問夏博洋,為啥讓我去陪護?他不是……有兒媳婦嗎?有兒媳婦就應該有兒子啊。唐曉霜想起夏博洋說董大爺是獨居,跟著問,莫不是他兒子不在了?夏博洋嘆了口氣,那我就給你們詳細說說他們家的事吧。

董連文、傅華夫婦有個獨子,叫董書理。他們夫婦初中畢業(yè)就下鄉(xiāng)做了知青,返城后在耐火材料廠當工人。那年頭時興父親退休了孩子接班,所以董連文夫婦從未對孩子的將來發(fā)過愁,自打董書理出生后也沒操過心。那還是個企業(yè)辦社會的年代。大一點兒的國企,從托兒所、幼兒園到子弟學校一應俱全。傅華休完產(chǎn)假就把孩子扔到了托兒所。夫婦二人一心撲在工作上,卻沒料想董書理從打上學,成績就名列前茅。子弟中學畢業(yè)后,竟然還考上了區(qū)里的重點高中。這下非同小可。這意味著,家里要出大學生了!那個年代,大學生鳳毛麟角,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畢了業(yè)就是國家干部。董連文和傅華的喜悅與自豪之情自不必說,生活的重心一下子都轉(zhuǎn)移到了兒子身上。由于不適應住校生活,董連文花了半年的工資,給兒子買了一臺永久牌自行車跑通勤。即便如此,董連文只要晚上沒事兒,都要騎著他那輛叮當作響的破飛鴿去接兒子下晚自習。

暑假的時候,董連文會帶著董書理去河邊釣魚、游泳。董連文年輕的時候身體特別好,每年夏天都要橫渡麗水河一個來回。董書理跟著他早早就學會了游泳。但董連文卻嚴格禁止董書理橫渡麗水,甚至不允許董書理獨自去河里游泳,一定要跟著他才放心。為此,他給董書理辦了游泳館的月卡。自己想游了,可以約上同學去游泳館。兒子一直很聽他的話,所以他對兒子特別放心。但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一個十七八歲男孩兒的勇氣,也高估了他們的自制力。隨著年齡的增長,橫渡麗水河的愿望在董書理的內(nèi)心不斷膨脹起來,它漸漸變成了一個無法克制的誘惑和亟待征服的目標。

高中畢業(yè),董書理不負眾望,考上了東北工學院。而錄取通知書在董連文和傅華的手里還未焐熱,就傳來了董書理溺死在麗水河的消息??上攵?,這已經(jīng)是他等待和忍耐的極限了。在第一個人生巔峰到來之際,自信與好運的認同達到了頂點,它們掃清了董書理內(nèi)心最后一絲禁忌和畏懼。智力已經(jīng)得到了證明,他想在體力方面也證明一下自己,十八歲,從少年至成年,總要做點兒不一樣的事兒,不是嗎?

董連文的笑容就定格在了那一年的夏天。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兒就是教會了兒子游泳,并且告訴了他自己可以橫渡麗水河。

那一年,傅華四十五歲,患有心臟病、高血壓。與董連文再生一個孩子的愿望在幾經(jīng)浮沉之后終于化作泡影。夫妻間的生活陷入了痛苦的谷底。為了妻子的身體,也為了盡早逃離這份痛苦,董連文聽從了親朋的建議,說服了傅華,從福利院領養(yǎng)了一個身體健康的兩歲男孩兒。

1992年,董連文一家三口從耐火材料廠家屬樓搬到了二十公里之外的拖拉機廠家屬樓,也就是現(xiàn)在的吉祥小區(qū),開始了新生活。這里沒人了解他們的過去,頂多會覺得他們夫妻可能晚婚晚育,孩子比較小。新的環(huán)境、新的孩子,似乎真的改變了董連文夫婦的生活。傅華的身體狀況漸漸穩(wěn)定下來。除了上班遠一點兒,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樣。董連文給這個新的兒子取名為董學理。

然而董學理上學后,董連文卻感到了深深的失落。董學理學習成績非常差,基本上就是班級的后幾名。

夏博洋看了看手機,行了,下班了。衛(wèi)寧林正聽得入迷,說道,別呀,再給我多講點兒,免得待會兒我說錯了話。夏博洋一指衛(wèi)寧林,你千萬管好自己的嘴巴,他們家的事兒,什么也別問,就裝作啥也不知道。衛(wèi)寧林還有些不甘心。夏博洋說,我先交你一個底,董大爺現(xiàn)在跟董學理已經(jīng)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倆人兒已經(jīng)好幾年沒打照面了。是這樣啊。衛(wèi)寧林皺起了眉。

衛(wèi)寧林走后,夏博洋陪唐曉霜去看了房子。

大概沒有哪個單身女孩兒能拒絕得了LOFT的誘惑,唐曉霜也不例外。一踏進房門,她就在設想住在里面的情景了。這里可以添置一塊地毯,再買個懶人沙發(fā)。周末的時候,邊喝咖啡邊看書。那里可以置一個開放式衣架,柜子太小了。有一年多沒買衣服了。她想,是時候重新開始了!夏博洋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唐曉霜根本沒聽。她默默地跟著他走著,在挑空的大窗子前停下,撫摸著綠色的紗簾。它就像一片綠洲,令她的心感到適意。我喜歡這個窗簾。是嗎?夏博洋高興了,這個顏色是我選的。我媽本來都想弄成白色,說出租房,越簡潔越好,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口味。但我就覺得,綠色,看著就讓人心情好,是吧?

第二天,唐曉霜就退了賓館的房間,搬了進來。這一天,衛(wèi)寧林也如愿租到了一個七十五平的兩居室,只要一千五百元一個月,就在董大爺?shù)膶﹂T。

第二章

麗園會所是一幢獨立的三層建筑,位于吉祥社區(qū)的斜對面,最初是智慧麗園的售樓處,大門開在槐花路上。

插花講座在多功能廳。起因是入夏的時候,智慧麗園的物業(yè)買了一批花木,為小區(qū)進行綠化補栽。智慧麗園的物業(yè)公司是園藝公司的老主顧,對方就額外贈送了點兒花材。搬運花材那天,正好崔亞萍打會所門前路過。她問正在指揮搬運的蘇經(jīng)理,這是有人要在會所辦喜事嗎?蘇經(jīng)理說,哪是啊,園藝公司贈送的。這一大堆,每個辦公室都得開花店了。崔主任,你也拿點兒,回家插一插,換換心情。崔亞萍“哦”了一聲,隨即對蘇經(jīng)理說,小蘇啊,要不咱們搞個活動吧。蘇經(jīng)理忙走過來,好奇地問,啥活動?插花啊!你看你這里現(xiàn)成的鮮花,我從社區(qū)教育學院請一個老師來做講座,教大家學插花,怎么樣?好??!蘇經(jīng)理眼里頓時迸射出了火花,這就變廢為寶了!您看,要不您是主任呢!

唐曉霜跟著夏博洋走進多功能廳的時候,講座已經(jīng)開始了。房間中央拼起了四張長條桌,桌上堆滿了各種花材。大概有二十多個人圍桌而坐。老師此時站在一個中年女人身后,正在聽她講述自己作品的構(gòu)思。夏博洋跟花藝老師打過招呼,就圍著桌子看了起來。唐曉霜掃視了一圈,基本都是女性,中老年居多。夏社工,新來的呀?也不給介紹一下?唐曉霜循聲望去,說話的竟然是個男的。皮膚白皙,面容清秀,手里舉著一枝馬蹄蓮,正在看她。怎么哪兒都有你呀?夏博洋的眼里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厭煩。夏社工,像我這樣的社區(qū)活動積極分子,你們是不是應該頒個獎牌給我呀?夏博洋沒理他,轉(zhuǎn)而對大家說,給大家介紹一下吧,他的手掌指向唐曉霜,我們社區(qū)新來的社工,唐曉霜,名牌大學畢業(yè),心理學專業(yè)。人們停下手里的活兒,鼓起掌來。唐曉霜不好意思地躬身點頭,大家多關(guān)照!清秀男孩兒伸出手來,唐社工是吧?我姓丁,叫丁歡。唐曉霜向前走了幾步,握住丁歡的手。一絲微弱的古龍水的味道飄了過來。與此同時,她注意到,丁歡坐的椅子跟別人不同。他坐在一輛電動輪椅上,瘦弱的身體裹在一套滿是褶皺的絲綢衣褲內(nèi),腳上穿著一雙白色休閑鞋,微臟,側(cè)面貼著古馳的大LOGO,紅配綠,異常耀眼。

丁歡轉(zhuǎn)身又給唐曉霜介紹了一個人,這是陳太太。唐曉霜看過去,陳太太四十出頭兒,皮膚略有些粗糙,但氣質(zhì)非常好,尤其是一雙眼睛,散發(fā)著一種異于常人的自信與優(yōu)越。她正把一枝小小的洋甘菊插在花泥里,手腕上一只陽綠飄花翡翠鐲子,像玻璃一樣通透。她側(cè)過頭,沖唐曉霜抬了一下嘴角。那是陳晨,陳太太的女兒。丁歡指著一個女孩兒繼續(xù)說,她們是我鄰居。陳晨坐在陳太太的另一側(cè),十六七歲的樣子,一頭長發(fā)散亂地垂在胸前,擋住了臉。她像什么也沒聽見,兀自擺弄著手里的一枝菖蒲棒。唐曉霜看了一眼她面前的花材,竟然還有幾枝灰突突的蘆葦。這不是一個少女應該喜歡的花。唐曉霜很想看看她的臉。但陳晨始終沒有抬頭。

老師,您看看我的作品怎么樣?說話的女人坐在對面,頭發(fā)染成了亞麻色,梳著看似隨意卻精致的發(fā)髻,戴著小巧搖曳的珍珠耳墜,妝容就像打了濾鏡,無一處不精雕細琢,就像化妝學校的塑膠模特。老師走到她身邊,靜靜看了一會兒,說道,主花最好只用一枝,百合和玫瑰,你應該舍棄一個。你的主題是愛情對吧?對呀,可是愛情不是要成雙成對在一起才行嗎?插花是雅致的藝術(shù),老師說,它表達的是一種抽象的寓意,不是簡單的呈現(xiàn)。哦。女人嘟起嘴,若有所思。

丁歡手里的馬蹄蓮已經(jīng)不知不覺被他撕爛了。他面前的花藝盆空空如也。老師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盯著亞麻色頭發(fā)的女人,眼中有一種異樣的神色。而女人的眼神卻穿過百合與玫瑰,落在陳太太的臉上。那一瞬間,唐曉霜看到,她的眼神也跟塑膠模特一樣,冷冷的。而陳太太呢,始終安之若素。

夏博洋接了個電話先離開了。臨走,他囑咐唐曉霜,多拍幾張照片,存檔。丁歡沖夏博洋揮手,這么忙啊,夏社工?夏博洋白了他一眼,我可沒你那福氣!他看我不順眼,你看出來沒?丁歡轉(zhuǎn)向唐曉霜,好歹我倆還做過一年同學呢,就這么對待我。是嗎?是呀,初二還是初三來著。你看他穿得斯斯文文的,其實就是一“體育棒子”,大力士,實心球全校冠軍,還有排球、籃球,各種球,天天一身汗臭,熏得我都沒法聽課。丁歡皺起眉搖了搖頭。他那時憋著勁兒要當體育生,考體育學院,他媽死活不同意。結(jié)果呢,本科沒讀上吧?你這算在黑他嗎?唐曉霜平靜地看著丁歡。我哪敢啊,我一殘疾人,弱勢群體。丁歡擺出一副無辜的神情。你上學,怎么去???唐曉霜瞟了一眼他的輪椅。我跑著去呀。唐曉霜撲哧一聲,被逗樂了。丁歡也樂了,他笑起來眼睛又細又彎,目光純凈,像個小男孩兒。我的腿一直都是好的,就是最近才出了點兒毛病。什么毛???好像也沒打石膏啊。膝蓋,運動不當,走不了道了。哎,你學心理學呀?丁歡轉(zhuǎn)移了話題。怎么了?厲害!你猜猜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憑什么呀?我又不營業(yè)。你就營業(yè)一分鐘,我付錢。丁歡說著掏出手機,來,先加個微信。唐曉霜看著眼前這位少爺,不知說什么好。搭訕得這么自然而且不討人厭,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不必了。然后,她壓低聲音故意說了下面的話,因為她正好很好奇。我猜,你喜歡對面那個姐姐。丁歡愣了片刻,看了一眼亞麻頭發(fā),也將聲音放低,她?我呸!她也配!他的反應出乎唐曉霜的預料。她問他,她叫什么?丁歡已經(jīng)將頭轉(zhuǎn)回了桌面,仿佛自己受到了侮辱一般,氣呼呼地說,不認識。唐曉霜忍俊不禁,小氣鬼!

讓衛(wèi)寧林沒想到的是,董大爺死活不肯出院。

前一天晚上,當他推開病房門的時候,董大爺正坐在床上,眼睛盯著窗口發(fā)呆。他的面色晦暗,沒有一點兒光澤?;ò紫∈璧念^發(fā)薄薄一層,凌亂地貼在頭皮上,仿佛很輕,只需輕輕撫一下,就會成片地掉落。他的眼神渾濁,眼窩深陷,是失眠者和酗酒者常有的那種眼神,恍惚而厭倦。他掃了一眼衛(wèi)寧林,沒動,也沒說話。有一瞬間,衛(wèi)寧林懷疑他患有阿爾茲海默病。衛(wèi)寧林走到他跟前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坐在他對面的空床上。

他們毫不相干地各自坐著。衛(wèi)寧林的目光不停在董大爺?shù)闹車已玻噲D與他的目光交匯,進而產(chǎn)生交流。但是董大爺拒絕這種觸碰,他像一尊雕像一般,盯著窗口。衛(wèi)寧林覺得,時間似乎停止了,它們擁擠著,停在他的周圍,一起看著他。他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尷尬的場面,額頭竟?jié)B出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護士拍了拍門,在外面喊,董連文家屬,出來一下。衛(wèi)寧林獲救一般,彈了出去。

他見到一位自稱姓張的阿姨。我是他兒媳婦的媽媽。她這樣介紹自己。她詢問了董連文的情況,唉聲嘆氣了好一會兒,將一保溫桶餃子交給衛(wèi)寧林。衛(wèi)寧林請她進去,她卻擺擺手,知道他沒事,我就放心了。衛(wèi)寧林只好硬著頭皮又回到病房。

餃子的香氣在房間里彌漫著。

過了有一會兒,董大爺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衛(wèi)寧林,說道,餓了吧?過來吃吧。那聲音很堅硬,含著一定的重量,像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感的東西。衛(wèi)寧林望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

或許是食物將董連文拉回到煙火人間,吃了幾個餃子后,他對著衛(wèi)寧林說起話來。他說,餃子餡有點兒咸。他們家做啥都咸。還是我們家傅華拌的餃子餡好吃。我們家傅華,做菜不行,就拌餡還可以。餃子、包子做得都好吃。她包的包子,我兒子小時候一口氣能吃十來個。晚上撐得睡不著覺,就在床上打滾兒。沒出息。他哥哥可不像他。他哥哥嘴不壯,從小就長得瘦,傅華總給他買香腸吃。有一年……董連文的音調(diào)從生澀一點點變得圓潤,語速也不知不覺地快起來。像堤壩決了口,洪水恣意地傾瀉出來,滔滔不絕。衛(wèi)寧林沒料到他竟然說了很久,很久。他從未聽一個老年人在自己面前說過這么多話。這又是衛(wèi)寧林人生中的第一次。董連文也沒料到,他還擁有連續(xù)說這么多話的能力。當他戀戀不舍地停止講述,望著已經(jīng)沉沉睡去的衛(wèi)寧林,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深深的感激。

早晨醒來,董大爺?shù)哪樕仙儆械爻霈F(xiàn)了紅潤的光澤。眼神也仿佛清澈了一些。衛(wèi)寧林要去給他打飯,他擺擺手,讓衛(wèi)寧林陪他到樓下的食堂去吃。整個過程都很順利,他雖然沒再說什么,只是認真地在吃飯,但他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欣快。后來他問了問衛(wèi)寧林住在哪里,接著就給他推薦了對門的房子。

衛(wèi)寧林能感覺到董大爺?shù)淖兓瑓s并不清楚這變化的原因。但看到他的狀態(tài),知道出院肯定是沒問題??蓻]料到,當他說出“出院”兩個字時,董大爺像換了個人一樣,反應的激烈程度令他始料未及。他的臉一下子冰冷下來,放下碗筷,徑直回了病房。進了屋,就脫了鞋上了床,臉沖著墻躺下了。跟著回來的衛(wèi)寧林問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又不吭聲了。衛(wèi)寧林出去給他辦出院手續(xù),再回來跟他提什么時候走時,他突然坐了起來,喊道,我不出院!我還沒待夠呢!衛(wèi)寧林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哪里惹董大爺不高興了。沒辦法,他找來了護士。董大爺沖護士大吼,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護士又找來醫(yī)生,沒想到,董連文竟然將保溫桶摔在地上,又將枕頭扔在醫(yī)生的頭上。我不出院,我就在這兒待著,我哪兒也不去!衛(wèi)寧林驚駭?shù)乜粗瑢嵲谙氩幻靼拙烤故悄膫€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讓剛剛還那么溫和的一個人變得這么瘋狂。他只好給崔主任打了電話。

令衛(wèi)寧林更沒想到的是,崔主任一進屋,董大爺?shù)膰虖垰庋婢蜕衿娴叵Я恕T趺?,我聽說剛才發(fā)飆了?崔亞萍站在董大爺身邊,不錯眼珠地盯著他,語調(diào)中有一絲十分熟稔的人之間才有的嗔怪。老董頭兒,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兒?你說,社區(qū)對你怎么樣?菜幫你買,頭發(fā)幫你理,水龍頭幫你修,衛(wèi)生幫你打掃。有什么活動都先通知你。你就說吧,你們那棟樓里,誰家做好吃的沒給你送過?我們家老姚包的包子你也吃過吧?你作個什么勁兒呢?嗯?董大爺?shù)椭^坐著,一聲不吭。還不想活了。我得好好跟你談談。這日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有啥想不開的?走,回家吧,???夏博洋開車來的,就在樓下等著呢。大家都看著董大爺。董大爺突然抽泣了一下,拖著哭腔說道,我的貓跑了……說著就嗚咽起來,顯得很委屈。啥?貓跑了?咱們給你找回來。實在找不回來呀,我再幫你弄一只!崔主任說著,去攙扶董大爺。還能找回來嗎?能,咱們?nèi)硕?!董連文終于站了起來,邊哭邊跟著崔亞萍出了病房。

在回去的路上,董連文反復念叨的只有一件事,讓夏博洋帶衛(wèi)寧林去找張阿姨租房子。

在夏博洋的幫助下,房租最終定在了一千五百元一個月。正常的話,吉祥小區(qū)這么大的房子可以租到一千八到兩千。衛(wèi)寧林覺得撿了個大便宜,非常感激,馬上就拉著夏博洋去吃晚飯。

兩人在槐花路上找了一家街邊的烤串店,一人要了兩瓶啤酒,坐在槐樹下擼起串來。夏博洋說,想知道為啥這么便宜嗎?我告訴你問題的關(guān)鍵在哪兒。在哪兒?張阿姨家住的是我們家的老房子,我們一直是一千塊錢一個月的友情價租給她的。所以呢,我有這個面子。這樣啊!衛(wèi)寧林若有所思,她自己有房子,為什么還在這個小區(qū)里租房子住呢?該不是我租的這個房子有毛病吧?你想哪兒去了,她這個房子一直往外租著呢,就閑了沒到半個月。那是折騰啥呀?不明白。還不是因為老董頭兒嘛,總跟張阿姨打架,硬生生把張阿姨氣走了。哦,這個倒沒聽董大爺說。怎么,董大爺跟你講他家里的事了?夏博洋有點兒意外。他東一句西一句的,我也不敢搭茬兒,聽得云里霧里。他家的事啊,其實也不復雜。夏博洋又干了一杯酒,用手抹了兩下嘴巴。我就接著昨天說的,繼續(xù)給你捋一捋。

董連文搬進吉祥小區(qū),對門住著的就是張阿姨一家,她的丈夫姓聞。他們是這附近羊倌屯的拆遷戶。這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村子,現(xiàn)在唯一的遺跡,是智慧麗園小區(qū)和吉祥小區(qū)中間的馬路,現(xiàn)在被命名為楊官街。

老聞夫婦很熱情,家里烙個糖餅、蒸個豆包之類的,肯定要給董連文家送上一盤。傅華喜歡織毛線活兒。聞家的姑娘聞穎正讀小學,傅華沒事的時候就給她織個圍巾、手套、帽子,因為花樣新、顏色艷麗,聞穎十分喜愛,見到傅華也就特別乖巧。一來二去,兩家的女主人先熟悉起來。

一天,老聞提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鯉魚敲開了董連文家的門。他一臉得意,董大哥,來,嘗嘗麗水河的魚,我釣的。你喜歡釣魚?董連文問。嗯,以前主要是用炸藥炸,現(xiàn)在不讓了,我這剛學著用竿釣。這條啊,是我釣的最大一條,嘿嘿……哎喲,那怎么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的?老聞將魚遞到董連文的手上,這釣魚啊,最大的樂趣不在于釣上魚來,而在于顯擺。你說說,辛辛苦苦坐了一天,沒人知道你的戰(zhàn)果,那還有啥意思,是不?老聞說著,哈哈笑了起來。自打董書理去世后,董連文已經(jīng)很久沒釣魚了。他害怕面對河水。老聞走后,他一個人在廚房收拾魚,忽然生出了去釣魚的沖動。

接下來的周末,董連文就約上老聞一起去釣魚了。走在路上,恍惚間他感到身邊走著的人是兒子董書理。但令他有點兒意外的是,淚水并未如預期涌上眼眶。他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將悲傷悄悄推遠了。這天,他一條魚也沒釣上來,但卻感到內(nèi)心很平和。他面對著曾經(jīng)撫摸過兒子的河水,曾經(jīng)散落過父子無數(shù)歡笑的河水,感到,它的浩渺已包容了一切。他的心中不再有恨,更多的是那些美好的回憶。

他恢復了釣魚。傅華什么也沒說。只是夫妻間有個默契,從來不帶董學理去河邊。董連文和老聞的友誼在釣魚的時光中慢慢加深了。

這一天,兩人釣完了魚,直接去了槐花路上的一家小飯店。將魚交給老板,又開了一瓶老龍口白酒,叫了一盤炸花生米。酒下去半斤以后,兩人都有點兒飄乎乎的。老聞忽然講起,前幾天,他在大市場看到前妻了,蹲那賣土豆呢。董連文一愣,原來你是二婚??!老聞眼圈紅了。前妻不能生育,被母親逼著離了婚,找了現(xiàn)在這個。他說,我還是稀罕前面那個,她現(xiàn)在混得沒個人樣了。說著,他抹了一把眼淚,老董大哥,我對不起她呀!董連文嘆了口氣,唉,都是命啊!他給兩人都斟滿了酒,一飲而盡。之后,他將兒子董書理以及后來的董學理的故事說給了老聞聽。這是他第一次對著別人揭開自己心頭的傷疤。這天黃昏,他們在槐花香氣的見證下,交換了彼此的秘密。從此,一條隱秘的通道將兩人的心連在了一起,他們都感到特別暢快。

聞穎讀初三這年開始談戀愛了。在父母和老師的眼里,這就是早戀,而早戀無異于洪水猛獸。聞穎還和男朋友學會了抽煙。有一天董連文下班,路過一個胡同,正好看見聞穎和一個男孩兒勾肩搭背地站在里面吐煙圈。他連傅華都沒告訴,第一時間告訴了老聞。當天晚上,隔壁就傳來了吵架聲,老聞可能打了聞穎,聞穎號啕大哭。傅華想過去看看,被董連文制止了。待她知道事情的原委,非常生氣。她說,你怎么不動動腦子呢?這種事怎么能直接跟老聞講呢?他不要面子的嗎?為啥弄出這么大動靜???為啥?給你聽呢!他在管教女兒??蛇@事不能不管啊!你說咱們處得這么好。董連文執(zhí)著地說道。你先告訴我一聲啊。傅華瞪著丈夫,我找個機會含蓄點兒跟張姐說,這事得當媽的來管才行。能動武嗎?人家那是閨女呀!

聞穎心中開始記恨董連文。她看見董連文不再叫董大爺,看見傅華也低下頭匆匆走過。終于有一天,她將心里的這股怨氣發(fā)泄了出去。那天,她在路上碰見了董學理。她發(fā)現(xiàn)他垂頭喪氣的,就問他怎么了。董學理說數(shù)學月考不及格,回家要家長簽字。聞穎說,你知道你學習為什么不好嗎?董學理困惑地看著聞穎,為什么?因為你不是你爸媽親生的呀,他們原來有個兒子,學習可好了,都考上東北工學院了,后來淹死了,他們才抱養(yǎng)的你。不信你回去問問你媽。董學理驚駭?shù)乜粗冒胩觳藕鸬?,你騙人!騙人!說著就沖過來,拽住了聞穎的頭發(fā),在她身上又踢又打。聞穎好不容易才擺脫他,飛快地向家里跑。董學理在后面追,一邊追一邊喊著,騙子,大騙子!

仿佛是兩團火焰從密封的紙箋里沖了出來。聞家與董家自此便不再安寧了。

先是傅華憤怒地沖進聞家,質(zhì)問他們是聽誰說的,為什么要告訴董學理。張姐自知理虧,但還是表現(xiàn)出了無辜,說這話是董大哥親口告訴老聞的。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跟外人說過呀!傅華轉(zhuǎn)身就離開了聞家。不一會兒,董家就傳來了摔東西的聲音,以及傅華的哭聲。張姐和老聞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老聞罵聞穎,都是你干的好事!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禍!張姐呸了一聲,還說孩子呢,你那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誰讓你往出說了?說完,又走到聞穎跟前,照著她的大腿使勁擰了一下,聞穎大叫,干嗎?!張姐對著女兒喊,哭,大點兒聲哭,聽見沒?說完指了指隔壁。聞穎瞬間明白過來,干號起來。

這一輪雞飛狗跳,以傅華心臟病發(fā)作被送往醫(yī)院落下帷幕。董連文背著傅華出門后,老聞也飛快地跟了上去。

張姐趕緊煮了碗面條,給董學理送了過去。董學理打開門,瞪著張姐,接過面條,使勁砸在了地上。

自此以后,董學理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跟董連文夫婦不似原來那般親昵了。雖然聞家不停表達歉意,但傅華心里有了芥蒂,跟張姐也不像原來那般融洽了。不過老聞和董連文還一如既往地去釣魚。董連文說,這事早晚都瞞不住,說了就說了吧。

兩家的關(guān)系再度好轉(zhuǎn)起來是因為老聞得了癌癥。張姐每天醫(yī)院、家里來回跑,很快就消瘦下去。傅華心生惻隱,主動來聞家安慰張姐,還讓董連文去醫(yī)院陪護,讓張姐時不時能歇息一天。張姐感動不已,兩個女人重歸于好。

老聞臨去世之前,流著眼淚求董連文以后多照應一下妻女,董連文滿口應下。自此以后,聞家的重活兒都是董連文幫忙干。兩家人處得就跟親戚一般。

聞穎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兌下了吉祥小區(qū)臨街的一個小時裝店,賣起了衣服。這個聞穎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父親去世得早,小小年紀竟特別立世,跑工商、稅務,上貨、退貨,全都自己忙活,不用她媽幫忙,而且嘴甜,特別會夸人,生意做得有模有樣。后來,她跟槐花路上一個開小飯店的人處上了對象,結(jié)婚了?;楹?,正趕上吉祥鄰里廣場落成招商,兩人就外兌了原來的生意,在吉祥鄰里廣場開了一家米線店。

董家呢,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董學理變得越來越叛逆,經(jīng)常在學校跟同學打架。老師三天兩頭找家長。董連文氣急了,罵兒子的時候便口無遮攔,把他跟死去的董書理相比,說他學習不如董書理也就罷了,還見天惹是生非。養(yǎng)兩個董書理也操不了這么多心。這令父子關(guān)系變得更緊張。傅華毫無辦法,除了給兒子買好吃的,就只會抹眼淚。

董學理高中畢業(yè)也沒考上大學。董連文這時候已經(jīng)退休了,但還是找到耐火材料廠的老領導,給兒子安排了一個廠保安的工作。董學理不喜歡這份工作,離家遠不說,還經(jīng)常倒班,而且也覺得沒什么前途。有一天董學理在吉祥鄰里廣場溜達,路過聞穎夫婦的米線店,看見門口貼了張紙,正在招服務員,就走了進去。他找到聞穎,姐,你看我來當服務員行不?聞穎說,你不是有工作嗎?我聽我媽說,你爸托人給你找的,不干了?董學理說,不干了,沒意思,掙得也不多。我想跟你學學做生意。聞穎說,你要是愿意干,我當然歡迎,雇你總比雇別人放心。就這樣,董學理在聞穎的米線店里當起了服務員。他讓聞穎先給他保密,等有合適的機會自己跟爸爸說。

聞穎的老公有個毛病,好賭。跟人斗地主也能玩通宵,輸贏經(jīng)常過千。夫妻倆為這事總吵架。張阿姨很上火,就求董連文去勸勸女婿。董連文是個直性子的人,說話不會拐彎,拿出教育兒子的派頭。聞穎老公一聽就火了,說,你以為你是誰呀?我看著我老婆的面子叫你一聲大爺,你還真拿自己當我長輩呢?就是我岳父活著也管不著我。我親爹都不管我,你在這兒瞎叨叨啥呀?你兒子都是我養(yǎng)著呢,知道不?董連文很奇怪,你這叫什么話?我兒子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兒子就在我店里當服務員呢,聞穎給他開的工資比別的服務員都高。你不知道嗎?

董連文以這種方式得知了真相,回到家里,就將兒子大罵了一頓。他還不解氣,又沖到張阿姨家,正好聞穎在,就沖聞穎發(fā)了火。說董學理不懂事,你比他大那么多,怎么也不懂事?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怎么總是攪和我們家的事呢?當年如果不是你……董連文嘆了口氣,說不下去了。聞穎一聽,也很不高興。說,董大爺,以前的事,是我說的不假,那是不是真事?不是我編的吧?學理不還是把你和傅阿姨當成親爹親媽對待嗎?現(xiàn)在的事,學理他已經(jīng)成人了呀,又不是我逼他來的。他沒告訴你,那是你們家的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董連文被說得啞口無言,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回了家。既然保安的工作已經(jīng)辭了,他也只能隨兒子去了。

但是,令董連文萬萬沒想到的是,聞穎離婚后,帶著個女孩兒,竟然跟董學理好上了。他拼了命地阻攔也沒成功,兩人還是背著他領了結(jié)婚證。

聞穎比董學理大七八歲不說,從小到大都沒順過董大爺?shù)难?。你說,他得氣成什么樣?夏博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衛(wèi)寧林說,所以,他就跟兒子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我昨天晚上聽他念叨,說董學理把他媽給氣死了。是真的嗎?夏博洋翻了翻眼睛,我看啊,沒準兒是他氣死的呢。衛(wèi)寧林認真地問,真的?夏博洋哈哈笑起來,瞧你那傻樣。誰還能存心把家人氣死呢?董大爺現(xiàn)在講的都是歪理,他嘴里,都是別人的錯處。要不怎么能把張阿姨都氣搬家了呢?

第三章

早晨一上班,崔亞萍就把衛(wèi)寧林叫到了辦公室。

你搬到老董頭兒家對門去了?衛(wèi)寧林點頭,是啊。正好,從今天起,你就做老董頭兒的網(wǎng)格員吧。他長時間獨居,跟兒子有隔閡。這么下去不行,自殺的事可不能再發(fā)生了。你呢,找機會好好調(diào)解,爭取讓他跟兒子和好??墒恰l(wèi)寧林猶豫著,他不是跟兒子斷絕關(guān)系了嗎?父子親情斷得了嗎?崔亞萍的大嗓門陡然升了一個調(diào),把衛(wèi)寧林嚇了一跳。說的真是孩子話。從小養(yǎng)到大,就跟親生的一樣。他為什么要尋死覓活呀?作給誰看呢?他現(xiàn)在就兒子這一個親人了。明白沒?衛(wèi)寧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臨出門前,崔亞萍又叫住了他。你再看看,小區(qū)里有沒有溫順一點兒的流浪貓,給他抓一只。衛(wèi)寧林不解地問,那他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不是他丟的那只嗎?原來那只也是他抓的流浪貓,哪只都無所謂。崔亞萍嘆了口氣,他就是想屋里有個動靜。

唐曉霜走進主任辦公室,崔亞萍招呼她坐到對面來。怎么樣,各方面還適應吧?崔亞萍臉上的皺紋又聚集起暖人的笑容。還行。唐曉霜微笑了一下。你家里的情況,街道曲主任都跟我說了。以后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說,不要不好意思。笑容從唐曉霜臉上消失了,她低下了頭。社區(qū)里都是瑣碎的工作,每天忙忙叨叨的,也挺好,沒時間想別的了。聽說你是學心理學的,我特別高興!我是這么想的,你的專業(yè)別浪費了。以后像鄰里糾紛和家庭矛盾調(diào)解啊,這些事,你多參與一下。只有鄰里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和諧穩(wěn)定了,別的工作才能正常開展。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好的,崔主任。對了,崔主任拿起桌上一份表格,我再跟你說說網(wǎng)格員的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衛(wèi)寧林跟夏博洋和唐曉霜念叨起自己的新任務,一臉愁容。太難了。董大爺多大?他兒子多大?我多大?衛(wèi)寧林眼前浮現(xiàn)出病房里與董大爺對坐的尷尬場面。不能妄自菲薄呀!夏博洋說道。為啥不讓你去解決呀?衛(wèi)寧林看著夏博洋,你比我跟他們都熟。你沒看出來嗎?夏博洋嘴里嚼著一塊牛肉,眉飛色舞地說,董大爺多喜歡你呀!我都看出來了,崔主任能看不出來?崔主任的眼睛那叫一個雪亮!夏博洋美滋滋地咬斷一條脆黃瓜。太好了!終于有人接手了。我寧可天天去檢查創(chuàng)城,到樓道里清理雜物,也不愿意調(diào)解他們家里這些亂糟糟的事。衛(wèi)寧林沮喪地又看向唐曉霜。唐曉霜,你能幫幫我嗎?行啊,正好我也挺感興趣的。唐曉霜面無表情地說道。真的?衛(wèi)寧林臉上的陰云一掃而光。

丁歡坐著電動輪椅輕快地從門口滑進來。他原本的目標是窗邊的一張空桌,看到夏博洋三人,臨時改變了方向,在他們的桌前停了下來。嗨,唐社工,夏社工。他將手舉到臉頰處,擺了擺。他的目光落在衛(wèi)寧林身上,這位是衛(wèi)社工吧?喲,這都知道。還真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啊。夏博洋的臉色冷淡下來。哪里哪里,跟夏社工比,差遠了。丁少這吃的是午飯還是早飯???夏博洋放下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丁歡擠出一個明顯的假笑,還是你了解我。夏博洋站起身,我吃完了,先走了。他對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揚了下下巴,邁開長腿出了門。衛(wèi)寧林有點兒蒙。我姓丁,叫丁歡。丁歡伸出一只手,跟你們夏社工住一個小區(qū)。衛(wèi)寧林忙微笑、點頭、握手。唐曉霜說,我也吃完了。你走不?她看向衛(wèi)寧林。先等一下。丁歡調(diào)整了一下輪椅,面對唐曉霜。唐社工,我找你有事?,F(xiàn)在是休息時間,下午去社區(qū)說吧。這事吧,不是我的事。就是上次你見到的那個陳太太,她家的事。唐曉霜的眼前晃過一只翠綠的鐲子。社區(qū)里人太多,她想單獨找你。私事?唐曉霜問。你放心,絕對是你們社工分內(nèi)的事。唐曉霜狐疑地看著他。丁歡迅速拿出手機,調(diào)出二維碼。我絕對沒騙你。咱們先加個微信?唐曉霜猶疑了一下,從包里掏出了手機。

下午兩點多,唐曉霜陪衛(wèi)寧林去韓國烤肉館找董學理。路上,衛(wèi)寧林將他了解到的董大爺家的新信息簡單給唐曉霜講了講。

店里只剩下兩桌客人,還算清凈。董學理中等身高,大骨架,國字臉,皮膚微黑,跟董大爺長得確實一點兒不像。他將兩人讓到角落的一張桌前坐下,又去拿了一扎酸梅汁過來,給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一人倒了一杯。之后,他坐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們。那個……董大爺現(xiàn)在挺好,沒什么后遺癥,你……不用擔心。衛(wèi)寧林磕磕巴巴地開了頭。董學理微低著頭,沒吭聲。你岳母人真好,我現(xiàn)在住的是她的房子,就在……董大爺家對門。董學理看了衛(wèi)寧林一眼,這些我都知道了。說完,又不吭聲了。衛(wèi)寧林求助地看了一眼唐曉霜。唐曉霜問,斷絕父子關(guān)系是誰提出來的?董學理一愣。衛(wèi)寧林也一愣。我……我爸。董學理擠出干澀的一句話。你們多久沒見面了?唐曉霜又問。董學理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謝謝社區(qū)的關(guān)心,我沒什么好說的。我忙了一中午了,想歇一會兒。董哥……衛(wèi)寧林忙說,我現(xiàn)在是董大爺?shù)木W(wǎng)格員,你看看,我以后跟他相處,注意點兒什么。董學理站起身,你什么也不用注意。除了我,他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挺好。你們倆慢慢坐,需要什么叫我媳婦。董學理說完走了,很快進了后廚。在吧臺向這邊張望的聞穎停了手中的活計,走了過來。

聞穎三十八九歲的樣子,如果忽略掉眉間的川字紋和嘴角的法令紋,她看起來不比董學理老。這種感覺源自她身上有一種很精神的勁頭,一雙眼睛目光灼灼,說話的時候語速也很快。

學理不是不管他爸。逢年過節(jié),社區(qū)去看他,帶去的米、面、油、牛奶、雞蛋,還有水果之類的,都是我們買的。他不是低保戶,也不是軍烈屬,自己有養(yǎng)老金,根本不在社區(qū)慰問的范圍,是我們托崔主任給送去的。聞穎說。我們結(jié)婚六七年了,到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是租的。也確實掙了點兒錢,學理跟我商量了一下,買了公墓。他媽、他哥、我爸,都遷進去了。他爸和我媽的位置預留著呢。你說,學理做得也算行吧?唐曉霜有些吃驚,這些……董大爺都知道嗎?聞穎搖搖頭,東西肯定不能說是我們送的,知道了一準兒從門里扔出來。公墓的事,辦完的時候,我媽過去跟他說了一嘴。他聽了幾句,就說,算他小子有良心。但是你告訴他,我死了肯定是不會去的!倆人兒就在門口說的,他連門都沒讓我媽進。

唐曉霜問,你能不能再給我講講,董大爺是在什么情況下跟董書理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聞穎想了一會兒,皺起了眉。當時,傅阿姨在住院,在學理的努力下,她同意了我們登記。我們倆領了結(jié)婚證后,原打算把我的戶口遷到他家,但是,他爸知道后,跟傅阿姨吵了起來。再后來,傅阿姨病情惡化,去世了。辦完喪事,他爸就讓他把戶口遷出去,說從此以后斷絕父子關(guān)系。這么說,還是跟傅阿姨去世有很大關(guān)系?唐曉霜看著聞穎。這事吧……聞穎似乎有點兒為難,還得以學理說的為準,我其實也不是特別清楚。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小跑著過來,穎姐,你去一下后廚。出啥事了?聞穎眉毛一挑。不是啥大事,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聞穎站起身,轉(zhuǎn)向唐曉霜和衛(wèi)寧林,我知道你們一片好心,我也希望他們父子能和好。以前崔主任也沒少操心。但是吧,這事確實難度挺大。

衛(wèi)寧林皺著眉,接下來怎么辦呢?別著急,慢慢來。唐曉霜安慰衛(wèi)寧林。這么著,你多跟董大爺聊,從他那邊找找機會。董學理這邊就交給我吧。衛(wèi)寧林看著唐曉霜,行嗎?這個董學理,不太好交流。行不行也得努力呀。這是工作。衛(wèi)寧林笑了,唐曉霜,你現(xiàn)在的樣子特別親切,跟高中時一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要退班級群呢?唐曉霜的臉瞬間冷了下來,走吧,回去吧。

衛(wèi)寧林去小區(qū)的草叢里抓貓。流浪貓倒是有一些,不過基本上等不到衛(wèi)寧林靠近,它們就消失不見了。衛(wèi)寧林在小區(qū)里逛了半天,有點兒沮喪。心里想著,要不就到寵物市場去買一只算了。這個念頭剛閃過,他就看到了不遠處,有個很胖的女孩兒蹲在草叢邊上,正給一只瘦小的花貍貓喂香腸。衛(wèi)寧林湊了過去?;ㄘ傌埌l(fā)現(xiàn)了他,警惕地望了他一會兒。衛(wèi)寧林靜靜地站著。花貍貓又繼續(xù)吃起來。

它多大了?衛(wèi)寧林問。女孩兒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衛(wèi)寧林,我媽說,它兩個月。衛(wèi)寧林盯著女孩兒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覺得她似乎哪里不對勁。除了胖,她的容貌并不難看,看起來有二十多了,只是說話的神情和語氣,怎么像個小孩子呢?再看她的體重,一百八十斤肯定有了。你養(yǎng)的嗎?不是。姥姥不讓養(yǎng)。你經(jīng)常喂它?衛(wèi)寧林又問。嗯,有三只,一個媽媽。另外兩只呢?不知道。女孩兒顯得很困惑。小貓吃飽了,心滿意足地躺在草叢上,開始舔爪子。女孩兒伸出胖手撫摸它,它發(fā)出細弱的呼嚕聲。衛(wèi)寧林往前走了兩步,在女孩兒身邊蹲下。把它給我……可以嗎?他試探地問道。你要帶回家去嗎?女孩兒高興地看著衛(wèi)寧林,兩眼閃出欣喜的光芒。衛(wèi)寧林點了一下頭。好呀!我媽說,它媽媽已經(jīng)不要它了。你能把它抱給我嗎?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衛(wèi)寧林覺得手心滲出了汗。女孩兒將另一只手也伸了過去,一下子就抱起了貓,小貓并未抗拒。她親昵地撫摸著它的背,呼嚕聲又幸福地響起。女孩兒站了起來,身高整整高出衛(wèi)寧林一個頭,瞬間又勾起了衛(wèi)寧林的身高自卑。給。女孩兒將小花貍貓送入衛(wèi)寧林的懷里。衛(wèi)寧林一手托住貓,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貓的后腿,心狂喜地跳了起來?;ㄘ傌堄幸稽c兒驚懼,但只是掙扎了兩下,并未做出劇烈反抗。衛(wèi)寧林抱緊貓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問女孩兒,你叫什么名字?馬明珠。女孩兒咧開嘴笑了,開心得像個孩子。

將貓帶回家后,它就鉆到了床底下。衛(wèi)寧林喚了幾聲不見它出來,就忙活別的事去了。后來,花貍貓從床底下走了出來,不停沖衛(wèi)寧林叫,而且越來越大聲。衛(wèi)寧林意識到,它可能餓了。他趕緊抱起它,去敲董大爺家的門。

過了半天,董大爺打開門,見是衛(wèi)寧林,神情立即生動起來。小衛(wèi)呀,快進屋來。走到燈光亮一些的客廳,董大爺才看見衛(wèi)寧林懷里的貓。他愣了片刻,臉上的皮膚抖動起來,皺紋一點一點向上升去??禈罚∷械?。輕輕從衛(wèi)寧林的手里抽出小貓,抱在懷里,用一只黧黑干癟、指甲里嵌著灰塵的手,在貓的頭和后背輕輕摩挲起來。小貓溫順地發(fā)出一陣細小的呼嚕聲,嘴不停地觸碰他的手,好像在尋找著什么。這是餓了呀。董大爺走到一張書桌旁,拉開了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袋子,掏出一把貓糧,撒在了地上。小貓聞到了氣味,掙扎著跳到地上,吃了起來。董大爺蹲下身去,臉上現(xiàn)出慈愛的神情。崔主任說得沒錯,他只是想屋里有個活物,是不是丟的那只貓都無所謂。這么說他原來的貓叫康樂。衛(wèi)寧林的心里涌過一陣他說不出來的情緒。面前這位老人,他叫他董大爺,實際年紀應該跟他的爺爺差不多了。

衛(wèi)寧林打量著房間。地磚大部分還算干凈,襯得幾片污垢特別顯眼,有黑色的,也有淺黃色的,像是灑上了湯汁。布藝沙發(fā)靠墻而立,側(cè)面已經(jīng)破了,隱隱看得見里面的海綿,應該是貓抓撓的結(jié)果。沙發(fā)上堆著很多東西,內(nèi)褲、襪子、外套、帽子、紙袋子、羽絨服,竟然還有兩塊木板。玻璃茶幾上擠滿了燒水壺、茶杯、茶葉罐、碗、摞起來的盤子、一碗牛肉面、風干的一坨肉,顏色很深,看不出是什么肉,還有一摞砂紙,長短不一的彩鉛筆。窗簾的掛鉤脫落了幾個,布簾間出現(xiàn)參差的空洞,增加了房間的凌亂感。

康樂,慢慢吃,別噎著。董大爺不知何時端來了一個銀色的金屬碗,外皮很臟,里面盛了水。應該是以前的貓用過的。他蹲在小貓旁邊,用手將散在地上的貓糧向貓嘴跟前推。衛(wèi)寧林四下尋找了一番,沒看到貓砂盆,就去了洗手間。打開門,一股濃重的氣味撲面而來。衛(wèi)寧林馬上捂上了鼻子。馬桶對面,有一個用木板釘?shù)某诤凶?,里面放著貓砂。衛(wèi)寧林放下心來。他站在那兒猶豫了一會兒,走了進去。馬桶敞著蓋子,桶壁上都是黃漬,氣味就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的。衛(wèi)寧林在馬桶和墻壁間的縫隙處,找到了一個沾滿灰塵的馬桶刷。他打開窗子,用馬桶刷仔細刷了馬桶,因為沒找到清潔劑,隨手倒了點兒洗手臺上的洗發(fā)精。洗發(fā)精散發(fā)出檸檬的清香。味道好多了。

回到客廳,衛(wèi)寧林跟董大爺告別。董大爺用目光在衛(wèi)寧林的臉上撫摸了一會兒,走到冰箱前,在冷凍的抽屜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根已經(jīng)變了形的冰棍來。孩子,來,吃了再走。

晚飯過后,唐曉霜來到了麗園會所。在一樓一個只有十多個座位的小酒吧見到了丁歡和陳太太。陳太太顯得比上一次見面熱情,至少微笑起來兩個嘴角上翹的時長要久一些,目光也努力地柔和了一些。手腕上的鐲子不見了,換上了一款閃著金色光澤的腕表。她為唐曉霜安排了飲品,是一杯粉、紫、綠三色有著明顯分界線的雞尾酒,配了一碟抹茶口味的小蛋糕。唐曉霜坐下沒多久,服務員就將酒杯和碟子擺在了她面前。這個不含酒精的。陳太太說。小朋友來一般都點這個。丁歡笑嘻嘻地看著唐曉霜。陳晨很喜歡這個。陳太太補充道。唐曉霜掃了一眼桌子,丁歡面前擺著一罐壓著吸管的可口可樂,陳太太面前是一玻璃杯白水,里面起伏著一片檸檬。她知道自己受到了特別對待,但并不感到開心。為別人安排飲品,在她看來是傲慢的表現(xiàn),至少不夠尊重人。好在她并不渴。她問丁歡,找我什么事?丁歡看了一眼陳太太,陳太太沒吭聲。他轉(zhuǎn)向唐曉霜,你不是學心理學的嗎,陳太太有點兒小事想咨詢一下。他又轉(zhuǎn)向陳太太,你說還是我說?我說吧。陳太太抬起了頭。

我查過了,你們學校心理學專業(yè)的排名一直名列前茅。她這樣開了頭,唐曉霜感到有些意外。她很怕陳太太會繼續(xù)追問她為什么放棄了專業(yè),干了社工,所幸沒有。陳太太馬上回到了她自己的軌道。她接下來講述的焦點,是那個手里擺弄著菖蒲棒的長發(fā)少女陳晨。

怎么說呢,陳晨從小學習成績就不出色。我是哈工大畢業(yè)的,她爸爸畢業(yè)于吉林大學,我們是在南洋理工讀碩士的時候相識的。她出生的時候,我們倆正在創(chuàng)業(yè)。所以,她基本上是保姆帶大的。小學畢業(yè)后,我們的事業(yè)趨于穩(wěn)定,我覺得應該好好抓抓她的教育問題了。當時通過一個朋友聯(lián)系了一所英國的中學,我就辭了職,陪她出國讀書??墒?,到了英國后,她很不適應,跟我的溝通也出了點兒問題,變得越來越內(nèi)向,后來到了幾乎自閉的程度。我沒辦法,就帶她回來了。

陳太太停下來,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眼神中的驕傲已經(jīng)被焦慮替代。

去醫(yī)院檢查過了嗎?唐曉霜問。

陳太太點了下頭,去了,說是中度抑郁。

唐曉霜的心向下沉去。重度,還是中度?她問。

中——丁歡發(fā)了個標準的平聲音。

您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唐曉霜看著陳太太,心理咨詢的話,我雖然有證,但是沒什么咨詢經(jīng)驗,不過……她躊躇著,似乎在思考接下來如何措辭。

沒那么嚴重。陳太太擺了擺手,恢復了平靜的神色。咱們不是鄰居嗎?我是想讓你跟我們陳晨交個朋友。她的嘴角再度翹了一下,沒事的時候多聊聊天。

唐曉霜疑惑地望著她。她怎么能夠如此云淡風輕?

唐社工,你嘗一下。陳太太將碟子往唐曉霜跟前推了推,味道還不錯的。唐曉霜遲疑地拿起叉子,吃了一小口。味道只能說一般,是冰箱儲存的,不知道放了幾天了。她又喝了一口雞尾酒。令她沒想到的是,竟然是類似紅牛飲料的味道。怎么樣?丁歡一直在看著她,味道是不是特別幼稚?唐曉霜克服掉一種隱隱襲來的不快,抬起頭,擠出一個陳太太式的微笑,還真是,所見即所得。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陳太太抿了一口檸檬水,問道。我……爸爸是醫(yī)生,媽媽在大學辦公室做行政工作。唐曉霜說完,端起面前的杯子,將雞尾酒喝掉了大半。噢,陳太太的目光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語氣中不動聲色地增加了熱度。以后,歡迎你到我家里來玩,多教教我們陳晨。你爸爸是……陳太太,我還有點兒事情。唐曉霜攔住她的話,聲音有點兒急促,您放心,陳晨的事,我一定會盡力的。說完,她站起了身,回頭咱們再聯(lián)系。

走出會所大門的時候,唐曉霜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丁歡發(fā)來的一條信息,寫道,你沒事吧?好像不高興了。唐曉霜站在會所門前的臺階上,做了一會兒深呼吸。槐花的香氣緩緩地進入她的身體,情緒漸漸平穩(wěn)下來。她回了兩個字,沒事。今天說的事,要保密喲!丁歡的信息馬上又發(fā)過來。后面跟了一個嘟嘴的表情。這個表情……唐曉霜困惑起來。為了求證,她在微信里尋出這個表情,把手指放在上面,果然,出現(xiàn)了“親親”兩個字。唐曉霜對著丁歡的名字“呸”了一聲。

第四章

午休的時候,衛(wèi)寧林跟唐曉霜透露了一個董大爺?shù)男畔ⅰ?/p>

因為做了董大爺?shù)木W(wǎng)格員,衛(wèi)寧林每天都要去他家看一眼。自然,小花貍貓康樂也很令衛(wèi)寧林牽掛。

有天晚上,衛(wèi)寧林過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董大爺正在做手工。一塊木板斜搭在茶幾上,地上有一個弓形鋸條,旁邊散落著一些木屑和幾塊鋸下來的木塊。衛(wèi)寧林問,董大爺,你這是在做什么呀?董大爺抿著嘴,臉上掛著笑,走到墻角,拉出一個紙箱。然后,他神秘地向衛(wèi)寧林招招手。衛(wèi)寧林走到近前,董大爺打開紙箱,里面是一箱子五顏六色的木頭塊,各種形狀都有。圓的、方的、三角的、長條的、梯形的、馬蹄形的……衛(wèi)寧林盯著看了一會兒,這是……積木?你看出來了?董大爺高興地咧開了嘴。衛(wèi)寧林拿起一塊,用手摩挲著,邊緣這么光滑,都是您做的?對,用砂紙打磨,要用細砂紙反復磨。小衛(wèi)呀,你喜歡玩嗎?拿回去玩吧。不用不用。衛(wèi)寧林連忙擺手,您費很大工夫做出來的。沒關(guān)系。我做了好多呢。董大爺說完,又抽出一個紙箱,打開,你看。衛(wèi)寧林有點兒吃驚了。董大爺,沒想到您有這個業(yè)余愛好。董大爺將其中一個紙箱搬起來,砰的一聲,扣在地上。來,你玩一會兒。衛(wèi)寧林不知所措,我……他看了一眼董大爺,董大爺?shù)哪抗饫锞钩錆M了懇求。他的心軟了一下,好……吧。

衛(wèi)寧林坐在地上,看著積木想了一會兒,董大爺,咱們搭一個城堡吧。好!董大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激動,在衛(wèi)寧林的身旁坐下。衛(wèi)寧林抽出幾個長條積木做底座,試著搭建起來。董大爺一動不動地看著,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復雜的神情。然而衛(wèi)寧林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玩著玩著,就聚精會神起來……

那天晚上,衛(wèi)寧林是抱著一箱手工積木離開的。他不拿,董大爺不讓走。到了家,他才發(fā)現(xiàn),因為積木是用彩鉛涂的色,脫色,弄了他一手。

你說奇怪不?衛(wèi)寧林看著唐曉霜,我琢磨著,他做積木這事,跟他兒子會不會有關(guān)系?他這個歲數(shù),小時候應該沒玩過積木。唐曉霜邊聽邊點頭,有道理。

很快,唐曉霜就來到了韓國烤肉館,將這件事說給了董學理。她邊說邊觀察董學理的神情。董學理默默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但不知為什么,唐曉霜有一種感覺,這個像木頭一樣的男人,被隱隱地觸動了。他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唐曉霜以為他要說話,等了一會兒,他什么也沒說,只抬起手,給唐曉霜添了點兒酸梅湯。接下來,還是一陣沉默。唐曉霜感到有點兒窒息。她看著董學理,忽然問道,若是有一天,你爸爸突然不在了,而你們卻沒來得及和解,余生你會不會后悔?董學理愣了片刻,看了唐曉霜一眼,又垂下目光,依然什么也沒有說。

下班回到家,唐曉霜意外地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袋垃圾。透過塑料袋,依稀可以看到里面裝的是泡面桶、飲料瓶、啤酒罐,還有空煙盒。她用腳將垃圾袋往隔壁的門口踢了踢,開門進了屋。搬到這里快一個月了,唐曉霜從未見過鄰居,甚至沒有聽到過隔壁的任何響動。她一直以為沒人住??磥?,墻那邊隱藏著一個深宅男。

門關(guān)上的剎那,房間里變得異常安靜。唐曉霜放下背包,換上拖鞋,去衛(wèi)生間洗了手。當她重新站立在客廳的時候,忽然間感到一種巨大的孤寂。她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住,往下拉,那下面是個深淵。虛空感如潮水般涌來……而她無能為力。

她走到窗邊。對面是麗園別墅區(qū),巨大的園區(qū)閃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遠處是她看不清的麗水河在滾滾涌動。它們也不是擁擠、熱鬧的。它們在此刻也顯得很清冷。她拉上了窗簾。唐曉霜在沙發(fā)上坐下,打算刷一會兒手機,期待遇到某個引人關(guān)注的新聞,能夠?qū)⑺龔那榫w的牢籠中打撈出來。

抑郁,就像個幽靈。它不知何時出現(xiàn),將你堵在路口,讓你無處可逃。你只要瞥到它一眼,就會淪陷進無底的深淵。無論如何掙扎,你都很難自救。你只能熬著,直到它自己決定暫時放過你,離開。唐曉霜機械地滑動著手機屏幕,什么也沒看進去。

放下手機,唐曉霜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這次,不知不覺就看了五十多頁。她感到內(nèi)心漸漸變得寧靜、踏實。幽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又被一陣電話鈴聲喚回到現(xiàn)實。

是董學理打來的。

他喂了一聲之后,沉默了一會兒。唐曉霜什么也沒說,她耐心地等待著。她有一種預感,董學理這個深夜的電話,跟積木有關(guān)。

……你知道我哥的名字叫董書理嗎?他這樣開了頭。如果你知道,你就會明白我爸給我取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并不存在。我一直都是那個人的影子……唐曉霜的心顫抖了一下。董學理像變了一個人。句子一個一個順著話筒流淌進來,像汩汩的急速涌出的泉水,綿綿不絕。

聞穎告訴我真相之前,我并不知道這些。我以為他們都是我的親生父母,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我跟別人家的孩子沒什么兩樣。積木是我爸爸拿給我玩的。不知道他從哪兒找出來的,不多,大概有十幾塊。我那時候很小,他教我玩。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玩積木的時候,他都會過來陪我?;蛘吒乙黄鹜?,或者坐在旁邊看我玩。我因此愛上了積木。因為我知道,他喜歡我玩積木。漸漸地,我大了。我想要一副新的積木,有很多很多塊,說明書上的搭建指示圖有十多個的那種。有一天,我們?nèi)夜渖虉觯铱吹搅四欠N積木,裝在一個大盒子里,上面有個塑料提手。我站在那里就不走了,跟我媽媽說,想要這個。我媽剛要掏錢買,我爸突然就火了,吼道,家里那個不是好好的嗎?然后就把我拽走了。我邊走邊哭,商場里的人都在看我。我爸爸鐵青著臉。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發(fā)那么大脾氣。

我開始賭氣,不吃飯。我還從來沒有這么想要一件玩具。我原以為爸爸會高興,因而感到委屈,淚水止不住地流。我媽心疼我,第二天偷偷買回了積木,但是叮囑我,一定不要讓爸爸知道。我只能晚上等我爸睡覺了,才把積木從床底下拿出來,躲在我的房間里,一個人偷偷地玩。然后我發(fā)現(xiàn),沒有爸爸的陪伴,我對積木一下子失去了興趣。新積木到底還是被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像瘋了一樣將積木摔得滿屋都是。我嚇壞了。我媽媽摟著我一個勁地哭。我記得她不停地說,學理有什么錯呀?你跟他撒什么氣呀!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碰過積木。新的、舊的,我都不碰,看都不看一眼。我那時大概五六歲吧。在那之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記得不是很清楚。有時候我媽媽會忽然回憶起一件事,比如,帶我去哪里玩過。她回憶一番之后,總會問我,你還記得嗎?我總是搖搖頭說,不記得。她就會翻出影集來,指著照片告訴我,就是這時候,想起來沒?但是關(guān)于買新積木前前后后的事,我卻記得異常清晰。尤其是我爸爸摔積木那天的事,每次想起來,心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F(xiàn)在我常想,如果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是他們的養(yǎng)子,這件事可能最終會淡化掉。但是,一旦我得知了真相,這件事就會說明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最折磨我的一件事——我是董書理的替代品。他們收養(yǎng)我就只有這一個目的。我只有足夠像他,像他一樣聰明、學習好,喜歡他曾經(jīng)喜歡過的玩具,才能討爸爸的歡心。我不曾存在過?;蛘哒f,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成為我自己。如果我不能像董書理,那么,我如何努力,都沒有用。

唐社工,我說的這些,你都能懂吧?

我……

你不會懂的。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怎么能懂呢?你問我,有一天他不在了,我會不會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嗎?他根本就不在乎。

你……喝酒了?

你聽出來了?是。不喝酒,我永遠都不會說這些。毫無意義,徒增傷感。你知道嗎?他把我趕出來之后,我跟聞穎過年的時候回去看他,敲門他不開。我們在我岳母家吃飯,他過來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倒插門,吃軟飯,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根本不配姓董。我在他眼里,一點兒男人的尊嚴都沒有了……

這天晚上,放下董學理的電話,唐曉霜久久未能入眠。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郁積了多日的淚水,像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她不再克制自己,失聲痛哭起來。

清早起來,唐曉霜看到窗口的書頁上殘留著淡淡的水漬。夜里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雨,她竟全不知曉。而此時的窗外,已是晴空一片。

走出家門,在鎖門的時候,唐曉霜發(fā)現(xiàn)了一張卡片,用透明膠粘在了房門貓眼的上方。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伸手將卡片取下來。巴掌大小的一張明信片,暖色調(diào),秋日的麥田,碩大的太陽,戴著草帽、穿著長裙的長發(fā)女孩兒的背影……她正看向太陽的方向。唐曉霜翻過明信片,有碳素筆寫的五個字:幸福的一天!后面畫了一個心形的笑臉。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撫摸了一下。再看,笑臉下面有四個數(shù)字:1206。她知道了,送她祝福的人,就住在隔壁。他一定是聽到了自己深夜的痛哭。

唐曉霜在走廊站了一會兒,她很想敲開1206的門,見見這個暖心的鄰居。但想了想,還是覺得時間有點兒早。房門前的垃圾還在。唐曉霜提起那袋垃圾,上了電梯。

槐花的香氣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消失了,白色細小的花朵,粉末般,一圈圈落在了樹根周圍。清晨的空氣因它們而顯得清新、安靜。你依然可以看著小小的白色粉末,想象得到它們的清香。

唐曉霜將卡片粘在了辦公桌前方的隔擋板上。夏博洋和衛(wèi)寧林都沒有注意到它的到來。唐曉霜看著卡片,禁不住微笑起來。

上午,街道和民政局各有一個會議。夏博洋被崔亞萍派去了民政局,她自己去了街道。唐曉霜將手頭的材料處理完,跟衛(wèi)寧林說,我想去見見張阿姨。衛(wèi)寧林伸了個懶腰,我這活兒還沒干完呢。下午我?guī)湍愀?。唐曉霜說。真的?衛(wèi)寧林迅速用鼠標點了一下保存,站起身,走吧。

張阿姨家在吉祥小區(qū)的西南角,靠近吉祥鄰里廣場。董大爺家在東北角,與吉祥社區(qū)在一個樓。小區(qū)沒有物業(yè),半封閉,四面都有出口,所以兩人平時基本上很難碰面。

家里的陳設非常簡單。除了沙發(fā)、餐桌、冰箱、電視這些必需品,客廳里再見不到別的家具和電器。唯一的裝飾品是沙發(fā)后面的墻上掛著的兩張大幅兒童寫真照片。一幅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兒,穿著一套紅色的洋裝套裙,頭上戴著同色的小禮帽。另一幅是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穿著條紋的海軍短袖套裝,頭上戴著有飄帶的海軍帽,懷里抱著一支塑料沖鋒槍,笑得特別開心。

張阿姨端了一盤西瓜放在茶幾上,見衛(wèi)寧林和唐曉霜在看照片,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這是我的外孫子和外孫女,一丫一小,我也算有福氣了。唐曉霜的目光停在男孩兒的照片上,這是董學理的兒子?是啊,叫康樂。丫頭叫蕓蕓,是聞穎和之前那個男人生的。

康樂?衛(wèi)寧林有些驚訝,想起了他領回來的那只花貍貓。

對,學理給取的名。希望他健康、快樂。哈哈。快坐下說。張阿姨搬了一把餐椅,坐在了沙發(fā)對面。

唐曉霜今天來見張阿姨,只為了一件事——在董學理得知真相之前,董大爺對他到底怎么樣。

怎么樣?和親生的沒什么兩樣。我記得……學理小時候喜歡吃螃蟹,一到季節(jié),老董準往家拎螃蟹。這么大個兒的飛蟹,張阿姨用手比畫了一下,反正我們家是舍不得買。還有西瓜。冬天,大棚里的西瓜多貴呀,老董為了兒子,也舍得買。還有什么補習班啊,才藝班啊,英語、畫畫、樂器、乒乓球,反正是學了不少。我們農(nóng)村出來的,不講究那些。但是老董為了培養(yǎng)孩子,特別舍得花錢。你說,那不就跟親生的一樣嗎?周六周日,他和傅華也帶孩子去公園玩。每次出去,傅華都把孩子打扮得精精神神的。除了學理成績不好,老董嘮叨兩句,也沒見他打罵過孩子。那時候的男孩兒,誰家還沒打過兩下?老董為人還是很好的,我們家聞穎她爸去世后,多虧他照應。就說樓上樓下幫我們扛液化氣罐吧,整整扛了兩年多,一直扛到后來通煤氣。對我們孤兒寡母,那真是跟自己家人一樣。聞穎她爸交過的那些朋友,誰都不如老董啊??上Ц等A死得早,她要是還活著,老董不會變成今天這樣。我們兩家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張阿姨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您沒有勸勸董學理?唐曉霜問。

也勸,能不勸嗎?開始的時候,他雖然不說什么,還聽著。自從有一年過年,老董到我們家掀了桌子之后,這爺兒倆的事就不能提了。我這兒剛說上半句,學理起身就走。

掀桌子?衛(wèi)寧林吃驚地看著張阿姨。

唉,我能理解他。傅華一走,對他打擊太大了。我沒怪他。我搬走,是因為我的身體不行了,一動氣,血壓就往上升,頭脹得難受,什么也干不了。要是小穎沒跟學理結(jié)婚就好了?;蛟S傅華也不會走這么早。不過,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啥用呢?學理也是個好孩子,能干、顧家、重感情。我對這個女婿那是相當滿意了。

董大爺喜歡這個孫子嗎?

唐曉霜這句話再度勾起了張阿姨一聲深深嘆息,他跟這個孫子呀……還沒正式見過面呢!

這回輪到唐曉霜吃驚了,真的嗎?

每年孩子過生日,聞穎都給他們拍照。我呀,每年都選一張康樂的照片,偷偷地塞到老董的門縫里。也算讓他們爺孫倆見個面。當老人的,哪有不惦記孫子的?

唐曉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問,張阿姨,您的手機里有沒有康樂的生活照?有啊,我這手機里呀,別的沒有,全都是這兩個寶貝孫子的照片。張阿姨說著,從手機里調(diào)出照片,遞給唐曉霜看。

張阿姨還在兀自嘮叨著。他們倆剛領了結(jié)婚證不久,傅華就走了。到現(xiàn)在婚禮也沒辦。我也不想張羅,老董也不能來,辦得什么勁?本來想著,把小區(qū)里這些幾十年的老鄰居們都找來,好好熱鬧熱鬧……

回去的路上,衛(wèi)寧林問唐曉霜,有收獲嗎?唐曉霜晃了晃手機,收獲都在這里。我看到你錄音了,衛(wèi)寧林說,我也有個信息告訴你。我?guī)投鬆斉哪侵换ㄘ傌?,你猜叫什么名字?什么?叫康樂!是嗎?唐曉霜驚喜道,太好了!你覺得有戲?唐曉霜使勁點了下頭,我有信心。

晚上,唐曉霜下班回到公寓,臨上電梯前,又反身出了單元門。她來到樓下的水果店,買了半個西瓜、兩串葡萄,還有四個桃子。

她站在1206的門前,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里面沒有動靜。唐曉霜將水果袋子放在門前,又敲了兩下門,仍然沒有動靜。她回到自己家,找了張便條箋,想了想,寫了“多吃水果少抽煙”幾個字,落款處簽上1205。她將便箋裝進水果袋子里,又敲了兩下1206的門,轉(zhuǎn)身回了家。

近午夜時分,唐曉霜準備洗漱睡覺,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忽然想起了那袋子水果。她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1206門前的水果已經(jīng)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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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