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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3年第3期|甫躍輝:六個夢
來源:《十月》2023年第3期 | 甫躍輝  2023年06月29日09:06

甫躍輝 ,1984 年生,云南施甸人,現(xiàn)居上海。主要寫小說,兼及散文、詩歌等。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萬重山》等十余部;2017 年至今,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云邊路”,2020年首度結集出版;2000年開始寫詩,參加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去大地的路上》。

《石象山》

拔起的小山猶如大風吹來

在山路的入口邊,幾只石刻的壯碩臀部

突出山體。大大小小的野象

甩動它們細小的尾巴,一個輕微的撫觸

一個縹緲的尾音。它們的腦袋連同大半身軀

已深入山體內部的黑暗。我們上山

沿著螺旋的山路,跋涉于交替的

光明和陰影。熱烈和冷靜反復填滿

我們虛空的內心。在半山腰的昏昧里

我們又看見它們,這次是它們的側影

碩大的耳朵貼著山體,仿佛在聆聽經(jīng)過

的每一聲腳步。眼睛的余光,從我們臉上

枯葉一般拂過去了。它們還有很多路要走

我們也一樣。我們在山的外部攀緣

它們在山的內部輾轉。我們在彼此看不見的

路途上持續(xù)延伸自己。當我們抵達山頂

我?guī)缀跬浰鼈兞?,它們正面朝西?/p>

身軀猶如雙倍的山頂,突顯于平坦的世界

我的身體因世界忽然空曠,變得愈加渺小

我坐在一旁喘息,把自己坍縮為一滴汗

汗水里滾動著灼熱的太陽,我越過

人群頭頂?shù)暮诎?,看到最后一抹夕?/p>

恰好照亮象群里一頭小象的半張臉

它目光明澈如水,耳朵扇動了一下

石制心臟,因這柔軟瞬間差點活了過來

《野生動物園》

混濁的黃昏,大群斑馬跑來跑去。它們

迅速移動的條紋,成為獅子眼里巨大的

斑馬。流水奔涌的斑馬,光影般躍動

激起的塵埃團團擾亂,遮蔽了

一頭獅子的雄心。它躺在野生動物園

門口,望著斑馬在園內馳騁而絕不逾矩

這倦怠和激情對峙的時刻,父親和母親

彼此攙扶著朝我走來:他們渾身都被夕陽

之火點燃了。母親右臂顯露陡峭的峽谷

青筋蜿蜒如山溪流動。父親蹲在她身后

半只右手掌缺損,耷拉的皮膚如風干的橘皮

令人心驚的畫面,在夕陽之火里是靜默的

我說了什么?驚恐的聲音被不遠處野獸的

蹄聲和咆哮遮掩。而畫面很快轉移

父母已包扎好傷口,白的紗布緘默

他們臉上的平靜,更加深這緘默

我們走在動物園的柵欄前,柵欄的影子

如斑馬條紋,印在我們身上

《惘然記》

日光穿過舊玻璃,落在更舊的木地板上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我和久未歸國的朋友

蹲在地上說話,我們盯著木地板

木地板正醞釀反抗的火苗,火苗生于無形

繁盛于上升的光柱之內,塵埃萬千,皆為星火……

又似乎在看一幅世界地圖,寬闊的太平洋

分開地球的兩岸。我們吐露的氣息

煙云似的在海面浮動。魚類成群,巨鯨孤獨

塞壬的歌聲在夜色最深處回響

遼遠的航程里,星星稀疏而明亮

化作冰涼的雨滴,落在所有毫無準備的頭頂

我們沒說起舊日如何在酒杯里盛滿月光

如何用桂花的濃香安撫昏昏欲睡的午后

我們只說起,異國的河流,異國的草木

在世界的異變里,在那些灰敗的天氣里

遠行者偶爾夢見故國風物,朱紅大門上

門扣掛著雨滴,屋檐的驚鳥鈴捕獲一聲鶯啼

《麥田舊井》

冬天的麥田并非一味平鋪直敘

縱橫交錯的田埂,在其中制造必要的波瀾

行走于波瀾之上,想象這無限延展的海面

一對年輕男女的背影,在拐角處分坐于直角兩邊

我熟悉他們的背影,那些被時光之河洗刷過的 記憶

閃爍毛茸茸的光芒。他們在小聲談論文學

在他們腳邊,麥苗在綠色光芒里持續(xù)生長

他們的談話,溢出淡淡的光暈

霧氣一般彌散。他們沉浸在這寧寂的光里

我跳下田埂,走在田埂和溝壟之間

他們并沒喊住我,我不得不慢慢地走遠

日光新鮮如扯長的麥芽糖。一只死公雞突然

擋在所有光芒面前,幾粒綠頭蒼蠅飛起

帶來些微灰白臭味。我莫名地感到放松

繼續(xù)往前走著。更多東西被我拋在身后

(身后吹來的風,擦亮每一片低伏的麥苗)

我在放棄也在獲得。身邊的麥田長出荊棘

鬼針草將黑夜般的種子托給偶然路過的褲腿

我深入麥地盡頭坍塌的房屋,一口舊井

幽囚其中:日光從爛椽破瓦間漏下

青苔浮動如腐敗的尸塊,水面幽暗而澄澈

我俯下身,在其中辨認自己的面孔

《櫻花樹》

剛穿過夢里駁雜的光影,我看見

一棵櫻花樹在遙遠的南方高原。手機屏幕

閃現(xiàn)的紅,是一種灼熱的夢一般的語言

在那黑色的、勻稱的軀干之上,所有

朝藍色天穹伸出的手,打了一個響指

這并非如電影里那樣意味著毀滅,相反

每一聲響指里,都爆發(fā)出一朵櫻之焰火。

這些初生的肌膚,或輕薄羽翼

在日光和風翻轉的瞬間,它們寂寂的思想

是鋒利而勇猛的。就連邊上的建筑工地

鋼筋和水泥征戰(zhàn)的槍聲,都霎時降低了

高度。它們進攻,以一種柔軟的方式

而鋼筋水泥在撤退,散落遍地堅硬又脆弱的尸骨

《巨 雉》

走街串巷賣豆粉的女人,找補我四枚硬幣

我把它們攥在手心,金屬冰涼而喑啞的

摩擦聲仿佛正照亮一些什么。在這灰暗的

光里,我發(fā)現(xiàn)其中兩枚硬幣,來自異國的

熔爐。難解的文字意味著不可溝通。

更有一枚是游戲幣。四枚硬幣制造的聲音

變得偽劣而可疑。我決定出門去找那女人

但我沒走多遠,來在一處荒廢的水塘邊

看水面幽暗,雜草叢生,一團五彩的光閃爍不定

一只巨大的雄性野雞轉過身來,黑溜溜的小眼睛

望向我,如望向一片未成熟的麥地

它又轉過頭去了,目不轉睛盯著水塘

不斷收縮的古銅鏡面。我和它目光疊加

仿佛正被拽入不可知的旋渦

我從暈眩里抽身,緊走兩步

只拽住幾根彩色的光束。這巨大的野雞

溫熱的身體便撞在我懷里。我抱起它回家

為表抗議,它輕踢了兩腳,如拳擊手

在我心口搗了兩拳。我們幾乎相互扶持著

回到大院子。破敗的屋檐底下,一個個

人影走出來,為無名的力量吸引著靠攏

難以置信的表情,讓一張張?zhí)摶玫哪?/p>

浮泛著格外真實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