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雖在干戈地 何事居窮道不窮 ——評《家山》
王躍文的小說《家山》中的故土，是隱于湘山深處的一處平靜如水的村莊。在鄉(xiāng)村尋常的日子里有興修水利、賦稅征兵、辦學興教、政治屠殺、洪水滔天，也有婚喪嫁娶、女紅家常。雖遠離社會中心的漩渦，但沙灣人不免被卷入近現(xiàn)代歷史風云的滌蕩沖煞中，卻依然堅守著道德人心。沙灣的清晨雪夜、移風易俗無不映現(xiàn)著故土的血脈鄉(xiāng)心。沙灣是歷史巨浪中的水滴，折射出時代的恣意沖決，人心的亙古之道，也倒影著江山如畫炊煙人家。猛風卷叢林，洪波鼓深壑，但家山的一盞桐油燈，總會為游子點亮近鄉(xiāng)的來路。
“何事居窮道不窮，亂時還與靜時同。家山雖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禮樂風?！比寮业牡澜y(tǒng)是中國千年社會的文化基石，也是亂世中民族生存延續(xù)的救贖之道，這正是《家山》所秉承的精神信仰，小說在家山宗族的歷史中尋找中華民族的筋骨血脈，以滴水之微映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燦爛炳煥，與光大民族復興的眾望之歸。
儒家的道德倫理是鄉(xiāng)村宗族世代繁衍、安身立命之根本。村中三代人，最長者以佑德公、逸公為代表，二代以楊卿、劭夫、齊峰為中堅。邦以民本，以此儒家思想為尺度，兩代人的心之所系都是圍繞著如何在這亂世之中護佑百姓的安生服業(yè)。
顯然，《家山》的主旨是一個宏大而深遠的文化歷史主題，但是進入小說的閱讀時卻絲毫感受不到山雨欲來的緊迫氣壓，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物，神形畢現(xiàn)，操持著濃郁湘音，凈是家常里短，骨肉鄉(xiāng)親，筆墨干練。引人沉浸的是斑斕興旺汗漫無邊的鄉(xiāng)間生活，發(fā)人意興的是重巒疊嶂的山明水秀與鄉(xiāng)俗野趣的熙來攘往。鄉(xiāng)間生活的點滴都在人物極具湘味調性的對話中淋漓盡顯，但這煙火日常也不斷透露出社會歷史的波譎云詭：“吃過團年飯，一屋老小圍坐著守歲……大人們自己說話。女人們拉家常，講的是織布紡紗，繡花做鞋。男人講著講著就講到國家局勢了。楊屹說：‘內憂未已，外患堪虞。中日之間，箭在弦上?！瘲钋湔f：‘哪是箭在弦上？日本人的箭早射出來了，奉天事變之后東北已經淪陷?！?家尚如常，國已將傾。
湘雅文化自有其有別于儒宗正統(tǒng)的獨到之處。明末清初，衡陽走出的王夫之，將理學推向新變，并深刻影響到了湖南地域文化的脈絡轉向。王夫之提出：“性者生理也”的觀點，認為仁義道德與“飲食起居，見聞言動”的日常生活兩者“合兩而互為體”。他強調以民為本，重視經世致用之學，研究有關國計民生的實際問題，對待外來文化持開放的態(tài)度，主張：“夫唯通市以無所隱，而視敵國之民猶吾民也；敵國之財皆吾財也。既得其歡心，抑濟吾之匱乏?！币蚱涫敲鞒z臣，家國之變，使得王夫之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提出“不以一時之君臣，廢古今夷夏之通義也”。逸公臨終前的一番話正是這種愛國情懷的彰顯：“我讀國史，中華從未最終戰(zhàn)敗過。秦有多大？漢有多大？唐有多大？大明有多大？大清有多大？越來越大！倭寇一時猖獗，終究會被趕走的?！蓖醴蛑闹饕枷朐凇都疑健防弦惠叺娜逭呱砩暇畜w現(xiàn)，或者說，前輩儒者正是踐行帶有湖南地方特質儒家精神的引領者。
村中大事小情，聚訟紛爭都要請佑德公、逸公這幾位耆儒碩老解紛排難。老一輩人凡事僅憑道德良心為法脈，佑德公的口頭禪即是“良心”，良心就是族人得以世代安生的命符。因此，無論是村間的械斗，政治的傾軋只要傷及民本，前輩鄉(xiāng)賢定然會挺身而出，如一棵蒼天古樹，為族人遮風擋雨。
幾位老者雖年事已高并久居山野，卻開明豁達，深諳儒家中庸之道，凡事不安常習故，既有家國意識也具天下視野，對歷史的進展文明的交融都持日日生新的開放態(tài)度。兩位老者都將自己的兒女送到國外或大城市讀書。佑德公祖上有訓，后悖耕讀傳家，不可投軍，但是兒子邵夫棄筆從戎，佑德公勸說無果，他對兒子的選擇也表示出讀書人的認同，顯示了儒者的胸襟和見識，他對邵夫說：“邵夫，你講的都是大丈夫的話。爹也是讀過圣賢書的人，再勸你也開不了口。我和你娘一日兩日死不了，你大放有心?！睂τ谖逅男挛幕\動發(fā)起的反對封建禮教的文化變革，他們所持的也是一種客觀溫和的辯證之道。逸公的孫兒孫女追問舞龍燈的來歷，爭論說民俗沒有科學道理，逸公正經道：“你們講的德先生、賽先生都是好先生。但是，人過日子不要凡事都問科學。舞龍燈就沒有蟲災，公公從小就不相信。但是，過年舞龍燈熱熱鬧鬧的，又有什么不好呢？你們不是很喜歡嗎？”諄諄教導，一反腐儒衛(wèi)道士的刻板形象，展現(xiàn)于眼前的是既疼愛幼孫又曠達開明的可親老人?？茖W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對峙沖突在老人“過日子”的論說中調和容納，體現(xiàn)出權變交通的中國智慧。
亂世之中，沙灣儒者一直致力于國計民生，護民愛民。這些社會實踐是沙灣兩代人的共同意志。修水利、辦學校、抗苛政，抗天災，兩代人戮力同心，使沙灣的子民在歷史的漩渦中掙扎出來，并由后輩少壯子弟帶入到嶄新的歷史時間中。
沙灣的年輕人，也有著湘人獨有的天性。他們都是在儒家文化倫理的教養(yǎng)下長大，又學習了西方的現(xiàn)代文化觀念，但是兩種文化在這些年輕人身上沒有激現(xiàn)新文學傳統(tǒng)中所一直聚焦的文化的陣痛與糾葛，卻是生發(fā)出一種和諧的內驅力，這與王夫之之后湘雅文化鼎新出的開放融合精神不無關聯(lián)。逸公的兒子楊卿從日本留學歸國，沒有像其他學子一樣到外面闖蕩，而是回到沙灣，辦學校，修水利，一心一意孝敬父母，躬行孝義。楊卿身上有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鄉(xiāng)民的反思，如他在日記中為鄉(xiāng)人命案打官司的事，忍不住發(fā)出感慨：“鄉(xiāng)人愚昧，可嘆可憫！”也有對詩書傳家祖風的繼承與光大，如他回家侍奉高堂，謹遵父母之命。但啟蒙的激進與傳統(tǒng)的保守在楊卿的思想與心性中不是針鋒相對，而是相得益彰。楊卿將自己在日本所學的水利技術用于興修沙灣的水利，同時他以自己習得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相結合，興辦新式學堂，永續(xù)家風，這些經世致用的思想實踐，閃現(xiàn)著儒林學者的入世精神，和湘雅文化的并容徧覆，也是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個人價值的完全實現(xiàn)。佑德公的兒子劭夫，先是入黃埔軍校深造，參加北伐，后做了共產黨在國民軍隊中的臥底，參加了長沙保衛(wèi)戰(zhàn)抗擊日寇侵略，又率眾迎接解放軍解放沙灣，這樣一個有著堅定革命目標的現(xiàn)代革命軍人，卻也遵父母之命為傳續(xù)香火而再娶二房。兩種不同的文化行為在劭夫身上并未催生時代性的掙扎與苦悶，反而是欣然允之。而一夫多妻這種帶有濃厚封建色彩有悖進步思潮的婚事，在這個家庭中也沒有產生任何糾結爭端，一切在體諒與關愛中順理成章。這是時代精神與地方風俗的交融，也是湘雅人的達權通變。沙灣人可以將不同的文化調和融解在日常煙火之中，衡量是非的基準就是世道人心，不違良知，萬事均可調停，正如佑德公所言：“做事憑良心，總不會錯的。”
但是，大夜彌天，沙灣人終究還是不敵苛政與戰(zhàn)亂。國民政府的政治腐敗讓興修水利的事業(yè)幾度廢弛。戰(zhàn)爭頻仍，征兵與賦稅的重壓幾欲榨干鄉(xiāng)民血汗。國民黨的政治屠殺，觸目驚心。再加之洪水天災，血與火的洗禮中，沙灣如一葉扁舟，風雨飄搖。然而最終，在后生的拼死堅守下，沙灣迎來曙光。村長的兒子齊峰參加共產黨被捕，后死里逃生與劭夫一起暗中組織力量迎接解放，而楊卿也百折不撓為村子修成了大壩。沙灣終于實現(xiàn)了政治清明與經世致用的儒家理想。
《家山》的人物每一個都立體可感。佑德公的正直仗義，逸公的家國情懷，楊卿的深藏若虛與堅忍不拔，劭夫的乘風破浪與溫柔敦厚，新縣長李明達的書生意氣，都分明顯豁。他們被作者賦予理想的光韻，但又并無半點生拼硬湊的矯揉造作，令人心生感佩之外又覺可親可近。
小說通過大量的對話推進故事，塑形人物，聲影聚合是小說成功立住人物形象的關鍵所在。精準蓬勃的鄉(xiāng)音，人物身份各異而語風迥然，先聞其聲，便識其人。我們很難看到作家對人物外貌的描寫，小說僅僅是通過語言、表情，或者鄉(xiāng)親口中對其品質行為的描摹，一個作者與讀者共同塑造的形象就活絡起來。因為他們的言行雖是陌生又太過熟稔，每個流淌著民族血液的人都能聞其言即可感知其行，在想象中與作家達成人物形象的共識，他們就活在世世代代的中國，仿佛與你我似曾相識。
佑德公的語風耐心有力，對人對事立場鮮明，在家是通情愛子的長輩，語氣中盡是為父的慈音。如講到劭夫為延續(xù)香火再娶時，佑德公沉吟半日，說：“便是容秀肯，美坨肯，還要看云枝肯不肯。人家黃花大閨女，不能讓她委屈?！彼麨猷l(xiāng)民爭利益，力保族人安危，如待親人一般，面對強權時，語氣則氣勢如虹。國民政府橫征暴斂，他為抗屬爭取免稅時仗義執(zhí)言：“今年稅賦又重了。國難當頭，前方將士要吃要穿，我無話可說。但是，政府對抗屬有優(yōu)待?！贝迕裨庥鰢顸h的政治屠殺，他為民喊冤道：“我打的喊！我活到七十七歲，從沒見過官燒民宅，把人關在里面活活燒死，我是開了眼界了??！”與親人之愛，與鄉(xiāng)人族人之愛如父如母，語言附著情感構筑起其蒼勁的身形。
而楊卿、齊峰、劭夫這樣的村中少壯受過中西交融的文化教育，又在禮樂之風的教養(yǎng)下被熏陶，言語古韻猶存，言之有道，對家人鄉(xiāng)親的話語中有護愛的柔情，面對家國危難，則語鋒鏗鏘，蒸騰著湘人熱血性格中的義勇之氣。如劭夫的抗日演講，錚錚鐵骨，儒將風度，忠義之心令人血脈賁張：“我為正義之師，彼為失道之寇，戰(zhàn)爭勝負，早已天定！為著抗日戰(zhàn)爭早日全面勝利，我家鄉(xiāng)父老更加吃苦耐勞，搞好建設，資前支軍。只要湘人不死，中國永遠不會亡！日寇必敗，中國必勝！”此等豪言立現(xiàn)民族氣節(jié)，中華兒女的凜然正氣之形象軒昂再立。
在自然山水、人間疾苦、煙火繚繞的沙灣一隅講述近現(xiàn)代中國的波瀾壯闊、生死存亡，在湘雅文化的爍爍華光中承擅中華文化的道義精神?！都疑健芬詷銓嵉泥l(xiāng)村敘事，精湛玲瓏的風俗話語重現(xiàn)了儒家知識分子的入世與擔當?！巴鎏煜隆笔秋L俗的朽敗、人性的喪失以及文明的淪亡。崇道德而厚風俗，而風俗存在于生活的行走坐臥、一茶一飯、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之間，是日常與倫理的兼容并蓄?！都疑健氛且韵嫜胖L俗倫理的文學敘事輝映儒家倫理的道統(tǒng)之光，家山雖在干戈地，何事居窮道不窮，小說以鄉(xiāng)村中小人物的一言一行踐行著儒家精神的天下哲學：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由此，《家山》無愧是當下文壇的白玉映沙之作。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王昉，文學博士，博士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副編審，曾任《文藝報》理論版編輯。在《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刊》《光明日報》等核心報刊網發(fā)表文章數(shù)十篇，部分文章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摘編。作品入圍第七屆“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年度推優(yōu)終評。參與編寫2012年國家”十一五“規(guī)劃教材人教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主持參與國家級、省部級等科研項目十余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