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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3年第6期|馬萬里:難忘的老廠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6期 | 馬萬里  2023年07月03日08:27

世上有些事,總是讓人涌起懷舊的心情來,止也止不住。上個月,位于市區(qū)南通路上的和興化學工業(yè)有限公司突然關(guān)停了。拆遷公司進入廠區(qū)拆遷,連熟悉的門衛(wèi)都換了生臉。但每當路過這里時我還是想再拍一拍老廠的照片,譬如一進大門的南北小樓、彩虹門東側(cè)的化驗室等。然而那天當我站在大門口舉起手機剛拍了一張,里邊一個聲音大喊:“喂,你是干什么的?”隨之快速向我跑來,嚇得我趕緊沖里邊擺手示意對不起。收起手機我竟然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心里一陣發(fā)虛。但轉(zhuǎn)念一想,我可生氣了,你厲害個啥?我曾是這個廠里的人??!

關(guān)于對這片土地,我曾經(jīng)是那么熟稔。對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這個廠原名叫化工一廠,始建于1964年,是由十幾個從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退伍的軍人、制革廠分離來的十幾個人,化工局又從其他兩個單位抽調(diào)了十幾個人組成的,他們從幾根扁擔、幾口大缸起家,最終創(chuàng)建了這樣一個國營廠。廠子占地有200多畝,呈東西走向。我父親曾在這里做過食堂的大師傅、干過采購員;我母親在石灰窯敲過石灰,在托兒所當過阿姨。我是1984年進廠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30多年了,那年我不滿18歲。我父親、母親、公公、婆婆都是從這里退休的,還有我姐、我哥、我弟以及我愛人、小姑子、小叔子全都曾是這個廠子里的人。

最初我在五車間上班,干的活是炭黑包裝工。炭黑是一種乙炔氣經(jīng)高溫裂解后產(chǎn)生的一種黑色粉末。剛進廠時廠房里黑了吧唧,工人穿著黑棉襖、扎著塑料繩像趕大車的農(nóng)夫??煜掳鄷r他們打掃衛(wèi)生,每個人臉上除了牙白,其余全都是黑的,比烏鴉還黑的那種。下班回家后擤的鼻涕、吐的痰里都有炭黑,炭黑質(zhì)輕而無孔不入。我媽專門給我縫的白被頭都浸染了一圈黑。我同學曾去看過我干活,說我像個下煤窯的。那時,廠子里的女孩兒不喊姓名,統(tǒng)一叫某妞,我在這里的名字叫馬妞,聽起來既親切又溫暖,像媽媽喊的小名。直到現(xiàn)在工友們見了還喊我馬妞。那時我們上三倒班,除了上班,下班就是無憂無慮地玩耍。我們幾個剛從校門走出的男孩、女孩下了夜班會騎著自行車跑博愛陽廟去喝一碗肉丸湯,然后回家睡覺。發(fā)了工資,也會很奢侈地去吃二兩趙記燴面,那時一碗燴面三毛錢二兩糧票。1988年我結(jié)婚時也只是休了三天婚假;也曾第一次去北京門頭溝參加青春詩會,最多也是離開單位一周;最長離廠時間半年,那是生孩子時享受的產(chǎn)假。其余的時間風雨無阻全在廠里,跟同事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家人的時間都長。記得有一年大年三十上四點班,日暮黃昏時,遠近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很催人,我們急不可耐,但又無計可施,眼巴巴地看著人家回家過年,心里急切盼著自己能早點兒下班。在五車間一線崗位上我干了有三四年,那是最為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那時每天上班點名后工段長總是要講幾句注意安全的話,工段長在上邊講,總有個人在下邊小嘴吧吧吧,工段長情急之下就會喊某某某你上來講一下。于是乎就有人將某某某的名字喊成外號“講一下”了,這個外號地球人不知道,唯有車間人熟稔。但也有許多被封為“博士”“老干部”“教授”“隊長”“大俠”的雅號。工人嘛,喜歡開開玩笑,起個外號也不傷大雅,叫著順溜,被叫者也不惱。他們喜歡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心無城府。但也有人心眼小睚眥必報,不過也不用惦記誰鼓搗誰,反正干的都是黑活、累活,反正已是這個廠最底層的了,但誰也別想沾誰的光,一個個精得像狐貍。

剛開始上班,我很瘦弱,拉不動大鐵車,炭黑包也擺放得不整齊,致使拉車去倉庫卸包時炭黑包會散落一地,有的包會摔破了一時間黑霧彌漫,這時便急得想哭。但在工廠里不像在家,沒人把你當小孩看。好在這是熟練工,只要不呆不傻掌握技巧后就能輕松自如地干活了。那時卸完包,也有男青年主動獻殷勤,他們會幫我們拉車,讓我們女的坐上。幾個女孩兒背靠背坐在車上,不知誰先起頭唱著甜蜜的事業(yè)里的插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在前邊拉車的男子也會突然合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這時恰好廠里陽光普照、鳥語花香,我們在愉悅中工作,對未來充滿了向往。冬天,我們喜歡去電石爐包裝棚里做飯,那里既可以取暖還可以快速吃上米飯。那是剛從爐膛里流出來的鐵水,然后從大鍋里倒出來晾,溫度自然很高,我們會揀溫度不太高的電石塊,把盛有大米的飯盒放上燜米,不大會兒工夫大米飯就燜好了。中午我們都習慣性圪蹴在一起吃飯。那是一個盛大而歡快的場面。大家說著笑著,彼此交換著一些美味。李妞帶的紅燒肉會讓我嘗一塊,趙妞帶的餃子也會突然塞一個給黃妞。最為搞笑的就是王師傅,他每天吃大米飯,然后會在碗上放幾塊金燦燦的炒雞蛋,總是先把菜配飯吃了,就留那么幾塊金燦燦的雞蛋炫耀著,眼看米飯下了一圈又一圈,雞蛋還在中間部位高高挺立,小田就會猛不防地從他碗里夾起來送到自己嘴里,惹得他大罵:去你媽的!

工廠里不比坐機關(guān),必須練就大嗓門說話,才能在嘈雜包圍中一騎絕塵。每到上夜班,我的生物鐘就格外準,快到上班時眼睛會一會兒瞄一眼表,那時針、分針嗒嗒嗒的響聲,時刻提醒不能再貪戀舊夢了,而只有此時才倍感睡覺原來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啊,多想再睡一會兒,一小會兒也行??!

后來我便上了爐頭做了一名操作工,習慣聽那風機嗡嗡聲、刮刀上下聲、大螺旋皮帶的轉(zhuǎn)動聲,有時瞌睡得睜不開眼睛,不由自主會閉眼睡一小會兒,但耳朵是經(jīng)過長期歷練的,始終醒著。突然一聲異樣的怪叫之后大地一片寂然,那就是停電了,便不顧一切去關(guān)閥門、充入惰氣。安全大于天誰都知道,如果乙炔氣里混入空氣,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時我們不怎么關(guān)心工廠的產(chǎn)量,也不關(guān)心廠長是誰,停電或檢修的時候是最最快樂的日子。因為沒活,我們可以快活一下。后半夜嗡的一聲突然停電,我們就會興奮地嗷嗷大叫,然后鉆進剛剛生產(chǎn)出來熱騰騰的碳黑包堆里,或枕、或蓋,美美睡上一覺。有時正做美夢呢,會被工段長一腳踢醒,他是心疼我們壓壞了產(chǎn)品,不好賣。要是白天停車,或者大檢修,就更加熱鬧了,三個橫班的人聚在一起,一幫老娘兒們能把工段長欺負個半死,工段長平素好講些帶色的段子,開過火的玩笑。這幫老娘兒們一點兒也不甘示弱,潑皮得很,過分的時候,甚至會合伙扒他的褲子,給他抬夯。

我們廠的主打產(chǎn)品乙炔炭黑,1980年被評為國家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獲得銀牌,那是父輩們的榮耀。1985年,在參加全國評金牌活動中,在幾百家炭黑行業(yè)中又脫穎而出,獲得金牌,也為全市贏得了第一枚國家級金牌。那時工廠前進的節(jié)奏,一個重點接一個重點,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非常明確,起伏有致,強烈飽滿,人人都能感覺到。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經(jīng)濟效益好得不得了。倉庫成了零庫存,拉貨的車輛從我們車間一直排到廠大門口。連平時積攢的廢棄炭黑、掏旋飛炭黑、落地炭黑都被一搶而空。那時,沒人嫌棄我們干的活臟,感覺這些炭黑黑得耀眼、黑得美麗,都是黑黃金、黑玫瑰。那時我們廠的閨女找對象不用相,他們說那里的閨女個頂個的好,小伙子呢,更多的金鳳凰正飛在路上。就連我們車間書記領(lǐng)金牌時都說,別看我們干的是黑活,但我們臉黑心紅。

還有兩件事現(xiàn)在一想起來就感覺疼,我們組長在夜里突發(fā)的事故中食指被刮刀軋斷了,那是凌晨三點,工友們把他送到廠衛(wèi)生所,那漢子竟然沒掉一滴眼淚。我一個人在爐頭上看車,操作工王玉娥拿著那半截斷指去衛(wèi)生所送,我問她一個人害怕不?她說不怕,就是感覺那半截指頭的神經(jīng)一直在動。

還有一次檢修,一聲巨響之后我看到一個裹著棉猴的男子從高處大鳥一樣飄落,眼睛緊閉、臉色煞白、衣服炸破、棉花裸露,此情此景弄濕了我沉悶的心境。所以,彩虹門上掛的那幅“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的標語寫得多好。

還有那年,一號倉庫莫名失火時我們一個個奮不顧身撲火的情景一直歷歷在目,那時我們沒有一個退縮的,全都是英雄。

當風輕柔起來,春天的腳步就一點一點地走近了,路邊的連翹花也張開了嫩黃小口,白玉蘭更像鳥兒一樣脫殼欲出了,在一瞬間它們就站到了枝頭。于是,我在廠里看到了那些長滿羽毛的希望,忍不住自己也扇了扇翅膀。于是在工余時間我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次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我還參加了全面質(zhì)量管理小組,在省市發(fā)表過無數(shù)篇QC成果。代表廠里參加知識搶答賽、演講比賽。1987年10月,廠團委搞“一幫一,一對紅”活動,我和50多名團員骨干和幫扶對象登泰山、拜孔廟。

1990年歇完產(chǎn)假后我離開了五車間,去了廠中心化驗室。在無數(shù)個暗夜里,我一個人掂著取樣盒,去車間取樣品。也就是在化驗室與車間的路程中,我喜歡和滿天星斗私語,喜歡和一群螞蟻對話,喜歡看發(fā)電廠大煙囪里飄出來的縷縷云煙,我常常插上想象的翅膀,給它們?nèi)o數(shù)個好聽的名字:我叫它們白云、白馬、白棉花,亦叫它們?yōu)閺埌宓?、李小霞?與單位一墻之隔的是王褚村的祖墳,緊挨祖墳的是火車道。我在《穿破黑夜的列車》中這樣寫:穿破黑夜的列車呼嘯著穿破我的夢/我挺身站起來/窗外半個月亮像一盞孤寂的燈/我辨不清方向的列車 來去匆匆/列車過后/我已成了喧囂的一部分。這首詩就是我在后半夜流淌出的半醒的夢。長此積累,我才有了更多的詩情,為此在2007年10月光榮地參加了《詩刊》社舉辦的第二十三屆青春詩會。

當然我和化驗室組長一起滴定分析的照片,也被印在廠里的宣傳冊上和產(chǎn)品介紹一起周游列國、遠游世界!20世紀90年代后廠子由國營廠變更為中外合資企業(yè),廠名也改成了焦作鑫達化工有限公司,產(chǎn)品暢銷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是我們焦作市第一個出口創(chuàng)匯企業(yè)。那時廠里進了許多大學生,化驗室也分了幾個,其中河大畢業(yè)的小馬和我一班,之后我們成了最要好的姐弟,相約“茍富貴勿相忘”。廠里先是搞“破三鐵”“精簡機構(gòu)”,后是軍事化管理,連走路都是三人成行,兩人成排,雷厲風行。最嚴的是夜里巡檢組,半夜查崗,逮住睡崗者挨批評、扣獎金。那時檢查衛(wèi)生特別嚴,連房頂都不許長草。開大會時,我和工友代表機關(guān)支部上臺演過三句半,合資慶典時走過鮮花隊。很多單位來我們廠參觀學習。那時經(jīng)濟效益好,工資向上浮動三級,幸福指數(shù)高、生活小資。然而,生活充滿了變化,隨著全國三角債的出現(xiàn),以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異軍突起,我們的競爭對手日益增多,加上廠里高層內(nèi)部不團結(jié),企業(yè)一度走入低谷。市里更換了廠領(lǐng)導,中外合資改成了民企,名字也改成和興化學工業(yè)有限公司。

幾十年下來,廠長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不同的個性,不同的風格,不同的做法,千差萬別,啥樣的人都有,但工人卻不常變,最多時候我們有1800多名職工。廠名也跟著不斷變,但無論如何變,我們都習慣叫它老廠,對于老廠,我不能算作一個守一而終的人,最后幾年因故調(diào)離了。但我始終感謝老廠培養(yǎng)了我,給了我文學的最初滋養(yǎng),培育了我的正氣、直爽、大嗓門、堅韌、吃苦耐勞的良好品德。剛調(diào)走時一個朋友告訴我,再也不用看你穿著工作服、黃球鞋,抹著小黑臉時的模樣了。然而,我的確很懷念那段時光。

有些地方,天天在那里不會覺得有多么好,但一旦你真正離開,你才會感覺原來上天的安排都是最好的。有那么多的溫暖,有那么多陽光明媚的日子可回想,那么多可愛、樸實、憨厚的工友可記起。我們曾經(jīng)同甘苦共患難,把最美好的年華、大把的光陰給了廠子,廠子也恩賜厚待我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一個生存了五十多年的老廠就要消失了,隨著老廠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為之奮斗了一生已經(jīng)逝去的、健在卻已經(jīng)是臉上布滿歲月年輪的、那些雖然還處于中年卻為老廠奮斗了多年的人心中的依靠,他們同老廠有割不斷的情感!因為有老廠才有他們;因為有他們才有老廠曾經(jīng)的滄海桑田。消失的是老廠,消失不了的是對老廠深深的懷念!

縱然時光流逝不再回來,總有一座老廠矗立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南通路2號的門牌刻在了心上。我相信凡是在這片熱土上工作過的每一個人都會有老廠情結(jié),都會記起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光陰如水般在記憶中重新掠過,白駒過隙,歲月有痕,我恍惚又回到了從前,祭奠我們共同失去的青春。

馬萬里,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高級作家研修班學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3屆青春詩會,焦作市作協(xié)副主席。先后在《北京文學》《詩刊》《詩選刊》《延河》《山花》《青年文學》《金山》《青春》《回族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組詩《神農(nóng)山的太陽》獲詩刊社主辦的全國詩歌大賽二等獎。詩歌獲2008年、2009年度河南省五四文藝銀獎。另有作品榮獲焦作市第二、三屆、四屆、五屆文學藝術(shù)優(yōu)秀成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