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華文作家小輯 《黃河》2023年第4期|盛林:番茄和龍卷風(fēng)
盛林,浙江杭州人,畢業(yè)于原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長期擔(dān)任杭州日報記者、編輯?,F(xiàn)旅居美國德州休斯敦。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出版《嫁給美國》《洋婆婆在中國》《騎越阿爾卑斯山》《生活本就是田園》《奇怪的美國人》《半寸農(nóng)莊》等著作。其中《半寸農(nóng)莊》獲得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
剛到美國時,騎馬、打槍、養(yǎng)雞、種菜,都難不倒我,只有一件事發(fā)愁,說話。人張一張嘴,除了開口吃,還得開口說。
離開杭州前,我學(xué)了一陣英語,是優(yōu)秀學(xué)員,老師們挺喜歡我。不知怎么搞的,到了美國就抓瞎了。比如,老師說過,單詞不可說兩遍,寧可不說。到了美國,面對大鼻子美國人,我一個勁犯結(jié)巴,單詞說三遍五遍,“I want to ask you that that that that……”我說。
聽我說話的人,幾乎無法呼吸,仿佛被我掐住了脖子,也一起結(jié)巴:“What what what……”我好不容易說完了,對方迷惑地說:“Pardon?”
幸虧堅韌是我的優(yōu)點(diǎn),越說不好越要說,像個勇敢的士兵,從不臨陣脫逃,迎著敵人的炮火上。
有一次,美國家人聚會,妹夫切里問,林啊,你到了德州最想做什么?我說想騎馬。他小兒子山姆聽了,大聲問他爹,林是說“騎馬”還是“騎房子”?馬是horse,房是house,爹地慎重思索,告訴山姆,兒啊,肯定是騎房子,誰沒騎過馬???
我無語凝噎,誰說要騎房子來著。
一天,我穿著漂亮裙子,逛婆婆安妮的花園,被一群蚊子圍攻,逃回了屋子。公公鮑伯關(guān)切地問,林啊,怎么了,誰在追你?我想說蚊子(mosquito)追我,卻說成“鱷魚(alligator)追我”。公公一杯咖啡灑在手上,沖進(jìn)屋子拿槍。我先生菲里普聽懂了,攔住他爹說,林不是指鱷魚,是指蚊子。鮑伯這才放心。我公公很疼我的,絕對不允許鱷魚咬我。
這個笑話人們傳誦了很久。我并不慚愧,alligator不是容易說的單詞。
有時,我婆婆認(rèn)為媳婦對她不那么恭敬。我對婆婆說:“安妮,你脖子上的襪子(socks)好看!”老天作證,我是想說圍巾(scarf)。我請婆婆吃零食,硬是把零食(snack)說成了蛇(snake)?!鞍材荩埬愠陨??!蔽艺f。婆婆差點(diǎn)休克。有一次,我指著門口的旗桿,大聲說,安妮,你掛的美國旗、德州旗,挺好看的。婆婆聽了,笑容不太好看。
我活活把旗(flag)說成了青蛙(frog)。
有一回,與美國家人聊天,聊到了杭州,菲里普說,杭州美,杭州人好,杭州人幸福。美國家人聽了,紛紛表示要去杭州,只是擔(dān)心我房子小,住不下這么多胖子。我馬上表態(tài),別擔(dān)心,我送你們住賓館,最大最好的。大家目瞪口呆。妹夫焦急地說,林啊,住哪都行,就是別送我們住醫(yī)院。我的老天爺,我把賓館(hotel)說成了醫(yī)院(hospital)。菲里普幫我打圓場,他說,林對你們算好的,請你們住醫(yī)院,她請我吃“肺炎”呢!
“啊,吃什么?”一片驚呼聲。
“吃‘肺炎’!‘肺炎’可好吃了!”菲里普強(qiáng)調(diào)。
事情是這樣的,菲里普第一次去杭州,我?guī)麉⒓优笥训娘埦?,上來一盤夫妻肺片,紅亮香辣,菲里普喜歡吃,問此為何物。我說不出“肺”,急中生智,蹦出與肺有關(guān)的單詞:pneumonia,肺炎。菲里普瞳仁都嚇大了,大得像天空。
我知道,請他吃“肺炎”很不對,但“肺炎”比“肺”難說,我沖口說了出來,老師知道了,應(yīng)該會送我小紅花。
對我來說,最難說的英文,還是美國人的名字。美國人重視名字,見面不叫老某、小某,更不叫“喂喂”,必須叫名字,不然,人家會罵你野蠻,心里罵。
有個朋友名叫艾倫,他兒子叫泰勒,他家的狗叫奧里,他們要來看我們。為記住他們的名字,我操練了大半天,等他們進(jìn)了門,我卻亂了陣腳,沖著兒子叫“艾倫”,沖著狗叫“泰勒”,沖著艾倫說“奧里!你好嗎?”幸虧美國人愛狗,在中國這樣亂叫,狗不咬死我,艾倫會咬死我。
人名難說,花名、動物名也不是省油的燈。
比如,魷魚是squid,松鼠是squirrel,菜瓜是squash,長相完全不同,聽上去蠻像一回事。有一回,我看到大松鼠啃菜瓜,跑去向菲里普告狀,我想說,大松鼠偷吃菜瓜了,卻說成了“一只巨大的魷魚在吃松鼠!”菲里普反應(yīng)很快,說,別擔(dān)心,我派菜瓜把魷魚干掉!
還有個著名笑話,我不得不說,就是本文的標(biāo)題:《番茄和龍卷風(fēng)》。
那天,颶風(fēng)光臨,狂風(fēng)加暴雨,我躲在家里看書。電話響了,大女兒伊麗莎白打來的,語速快得像刮風(fēng),不知道這小祖宗說啥,我只聽懂一句,“不要出門,番茄很危險!”
我納悶了,大女兒好久沒回家了,咋知道我種下了番茄?再說,番茄生命有危險,我得去搶救,為什么不讓我出門?我沖進(jìn)了風(fēng)雨,去菜園查看番茄。就在這時,一陣怪風(fēng)駕到,“呼啦啦”放倒一排大樹,雞窩上了天,雞在半空飛,我的媽,龍卷風(fēng)啊!我顧不上番茄了,跌跌撞撞逃回家,鉆進(jìn)廁所不肯出來,菲里普說過,我家?guī)畎踩?/p>
幸虧房子沒飛起來,我才沒有上天的機(jī)會。
傍晚,菲里普下班了,我告訴他女兒打電話的事?!耙聋惿字牢曳N了番茄?”我困惑地問。菲里普哈哈大笑,說,伊麗莎白不是說番茄,是說龍卷風(fēng),提醒你別出門。
我向他瞪眼,死不認(rèn)錯,沒有,她就是說番茄!于是,菲里普打自己腦袋,罵自己粗心,tornado,這么重要的單詞沒教我,德州是tornado的老家!這下我明白了,笑個不停。
于是我虛心學(xué):tornado,龍卷風(fēng);tomato,番茄。哎,別說,它倆挺像,有血緣關(guān)系。
番茄和龍卷風(fēng),這故事像龍卷風(fēng)一樣,在美國家族刮了好一陣。
后來,為提高聽力,我從小事做起,比如電話一響,我搶在菲里普前面接,嘰嘰咕咕與人聊,一口氣能聊五分鐘,甚至十分鐘。放下電話,菲里普問,誰啊,什么事?我回答,不知道啊。我啥也沒聽懂,對方一定也是,或許他認(rèn)為是在和麻雀對話。
初到美國的日子,英語的聽和說,把我累趴下了,最累人的是相似的單詞,比如總統(tǒng)、犯人、孕婦,比如啤酒、熊、賬單,聽上去簡直像連體嬰兒,我只好瞎掰、瞎湊合,把總統(tǒng)說成孕婦,把犯人說成總統(tǒng),把啤酒說成熊,反正八九不離十。
奇怪的是,我胡亂“拉郎配”,菲里普全懂。菲里普和我啥都能聊,天文地理,雞毛蒜皮,飛機(jī)大炮,凱撒、拿破侖,我哪怕說錯說反,一句說半句,或什么也沒說,一個表情,一個手勢,他也能猜出其意,頻頻點(diǎn)頭。恩愛夫妻,在這件事上得到了印證。
但,有時也出點(diǎn)問題。
一次,菲里普的車被剮破了,他好不心疼,車是他小老婆。菲里普問:“親愛的,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說是啊。他立即問:“怎么回事?”我說我不知道啊。他奇怪地說:“你說‘是啊’,就是說你知道?!蔽艺f:“我說‘是啊’,因?yàn)槲乙膊恢涝趺椿厥隆!彼f:“哦,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蔽艺f是啊。他暈了:“你又說‘是’,到底知道不知道?”我也暈了:“我說‘是’,就是說我和你一樣,也不知道!”他說:“明白了,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蔽艺f,是啊。
他又瞪著我。得得,我閉口不說了。
其實(shí),碰到這類問題,回答很簡單——
問:親愛的,你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吧?
答:No。
就這么簡單。
還有一次,我對他說:“親愛的,還有半只熱狗你不要了吧?”他回答:“Yes!”我把半條熱狗扔給狗了,他哭天搶地?fù)渖蟻?,來不及了。其?shí)他回答“Yes”是要,回答“No”才是不要。你說,美國話,算什么話呢。
還有一次,他請我遞一支口香糖,我卻遞給他一支槍,子彈上了膛……
這樣的事挺多。于是,菲里普感嘆萬千,由衷地對我說:“林,我倆會死在說話這件事上。”
很多人問我,你寫的文章,總說夫妻怎么恩愛,你們不吵架?我老實(shí)交代,夫妻感情好,一定會吵,不吵不鬧才不好呢。當(dāng)然,我和菲里普特殊,他中文不會,我英文不好,而吵架非得說話,非得用語言作子彈,直搗敵人心窩。于是問題來了,爭吵時,我越想猛烈射擊,子彈越會卡殼,只好扔了英文,拿中文拼刺刀,或拿中國式英文肉搏,幾個回合,他就成了呆子,逃出去割草了,戰(zhàn)爭不了了之。有時,他不跑,口出狂言,我怒火萬丈,卻聽不懂單詞,逼他寫下來,然后上網(wǎng)查,等我查出結(jié)果,要奮起反攻時,他歪在地毯上睡著了。
有時,他上班去了,我們在手機(jī)上繼續(xù)吵,彈射短信。
我說,親愛的,你完全錯了,我反對你的觀點(diǎn)。落款:愛你的妻。
他回,我反對你的反對!落款:吻你的夫。
你說,這是吵架還是調(diào)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