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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溫亞軍:蓼蓼者莪(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 | 溫亞軍  2023年07月07日08:00

從父親住院那天起,鐘慧萍再沒睡過懶覺。退休后不久,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鐘慧萍能睡到自然醒,連早飯都省了,起床后洗漱一下開始著手準備午飯。反正兒子去了外地工作,兒媳婦在一所學校旁邊租了個店面,賣文具,主要是不愿跟婆婆住在一起,除了午飯過來混一頓,其他時間吃住都在店里;丈夫老傅早幾年退了休,被承包了一座礦山的親戚叫過去幫忙,雖說薪水不高,但管吃管住,關鍵是有事干覺得日子充實。鐘慧萍起初不愿意老傅出去,守在那種寸草不生的地方,生活條件差,又落不下幾個錢,還擔風險,萬一哪天礦塌了呢。小視頻里這種事故特別多??衫细挡辉复诩遥瑢λ姆磳χ弥焕?,只說親戚讓他去搞管理,又不是讓他下礦,便樂顛顛地去了。鐘慧萍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家,天天晚上刷著抖音到眼神模糊、神智不清才沉沉睡去,這樣才能睡到第二天上午九到十點,也就是所謂的自然醒。

這天早上,不到六點鐘慧萍突然醒了。屋里靜得只有她的呼吸聲,屋外也沒什么動靜。醒來的瞬間,她有種世界消亡的茫然感,剩下她自個兒不知在哪個空間飄浮。在床上賴了一會兒,耳畔才開始有捉摸不到的微微顫動的靜謐之聲,她努力地翻了翻身,拍了拍暴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和肩背,用身體制造出來的動靜壓制著無跡可尋、源源不斷的聲息。她望向窗外的天色,太早了還看不出晴天陰天,應該是要上班上學的人群正常起床的時間,也是她這種退了休無所事事的人群不愿起早耗在床上胡思亂想的時間。不過鐘慧萍不愿意胡思亂想,不是生活太平靜沒什么可想,而是煩心事太多,哪個也想不通透,想多了更糟心,索性不去想,認認真真地刷一刷那些小視頻,管它真真假假,跟著哭哭笑笑或罵上幾句,也算是疏通一下情緒,不然能怎么辦呢!生活太瑣碎,每一塊瑣碎上都沾著鼻涕帶著淚,像她這樣不愛跟人交流,沒有個緩解的途徑,還不得活活讓那些前赴后繼的舊事新塵給憋死嗆死。

以為還可以接著睡會兒,輾轉幾次,頭腦卻越來越清晰,索性爬起來,穿上厚實的家居服,笨拙得像只企鵝,鐘慧萍看著穿衣鏡里敦實的自己,笑了笑。家居服是當地人的標配,無論男女老少,是尋常百姓還是政府官吏抑或企業(yè)家,只要是居家,從秋末到仲春時節(jié),多數人這么一身橫跨秋、冬、春三個季節(jié),倒也省了不少事。鐘慧萍的家居服穿了三年,洗了幾次,舊色難掩,也不似剛穿上身時那般舒適合體,她卻不舍得換掉,又不出門做客。做客穿新的亮是亮眼一點,但拘謹啊,哪有穿舊衣服灑脫自在,想往哪里蹭就往哪里蹭,都不用想衣服臟了的事。鐘慧萍穿衣這方面想得開,以前除了過年圖個吉利,從頭到腳一身簇新的,平時不都是盡著舊衣服穿,什么時候穿爛了才作罷。

鐘慧萍沒有養(yǎng)生概念,早飯于她可有可無,她一點都不執(zhí)著。難得今天起早了,就想著是煮點稀飯就著前幾天腌好的蘿卜條、筍條,還是出去買兩個包子饅頭對付一下?這樣的選擇對她一般毫無意義,過去更多的是聽兒子媳婦和老傅的意見,輪到她自己能做主了,絲毫不猶豫——不吃或者吃剩下的。在很多事情上,她好像沒有給過自己選擇的權利。這么多年,她似乎習慣了這樣不給自己余地的人生,連兒媳婦都說她活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啊,活了六十多年,她理不清自己,更說不明白自己活出個啥樣,活得不清不楚,確實莫名其妙。想起在朋友圈里有人總結:“拼命地顧家,家沒顧好;拼命地掙錢,錢沒掙到?!边@好歹還有個大而化之的人生軌跡,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人生也放進這個總結里。不過想想,誰的人生不是這樣呢,顧家掙錢,掙錢顧家,像自己這樣的,還能活到這個框外面去嗎?

不可能。除非你是外星人。外星人不顧家嗎?只有外星人知道!

沒等鐘慧萍對早飯有行動上的選擇,手機響了,是嫂子葉子清打來的。鐘慧萍剛“喂”了一聲,葉子清的聲音在她耳朵邊已經炸裂:“慧萍快來,爸得趕緊送醫(yī)院!”

鐘慧萍渾身一抖,像有人把她扔進冰洞里一般,“爸怎么了?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一早就要送醫(yī)院?我哥呢?”

葉子清說:“爸胃疼,晚上吐了好幾次。媽也不上樓說一聲。剛才我下樓,媽才說爸呻喚了一夜。你說這個時候老人有病哪能耽擱,昨晚跟我們說一下,就能立馬送醫(yī)院了……”

“嫂子,我哥呢?”鐘慧萍打斷葉子清,急問道,“現(xiàn)在讓我哥趕緊送爸去醫(yī)院,我直接去醫(yī)院先排隊掛號!”

“哎,你哥他、他一早就去菜地了?!比~子清說完這句話,趕緊又補充道,“你說你哥,伺候那個破菜地,跟養(yǎng)個閨女似的,有那個稀罕勁兒還不如跟你家老傅一樣出去尋個事做,好歹還能掙點兒錢?!?/p>

“那我趕緊找車!”鐘慧萍打斷葉子清的抱怨。

菜地是葉子清找人給大哥鐘鳴尋來的。農村外出打工的人多,周邊的菜地拋荒也多,葉子清喜歡交往,認識的人多,曲里拐彎地用兩百塊錢租了兩塊面積不大的菜地,原是讓鐘鳴與她同事的老公一起合伙種菜。結果,兩個老男人總是意見不合,勤懇度不同,撐了幾個月,分崩離析。對方索性另尋了塊地,開墾自己的興趣去了。鐘鳴一個人種著兩塊菜地,不見懈怠,買種、培苗、除草、翻地,施肥、澆水,樣樣不落,一天不去兩趟菜地就心神不寧。葉子清說鐘鳴伺候菜地就跟養(yǎng)個閨女一樣這話倒也貼切,可鐘鳴要是哪天不去菜地,她又說他偷懶,就那點菜地都放任不管。反正左右都是葉子清的理,她還不接受鐘鳴的反駁,不然就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到鐘慧萍跟前控訴、列舉“你大哥脾氣太壞了”之類的實例。鐘慧萍是不相信大哥這么早去了菜地的,這二月天早起天還有些涼,菜地露水重,栽種又有點早,除了菜農趕早扒拉些大棚里的菜去賣,誰會這時候去菜地呢?鐘慧萍對大哥兩口子心知肚明,不再多說,掛斷電話。思忖了一下,給兒子的同學黃小山打電話,約他的車到家里去接父親。

去年底,正是疫情放開的時候,父親突然尿血,因為疫情原因,找小區(qū)診所的醫(yī)生來看,說父親是前列腺有炎癥,輸了三天液,不尿血了,卻尿不出,憋得人要死要活。大哥那會兒剛陽了,全身無力,說是不敢開車,也不敢跟父親接觸,怕把陽性傳染給父親。其實,鐘慧萍知道父親也感染了,她給父母做過抗原檢測,妥妥地都是兩道杠,她卻懶得跟大哥大嫂說,怕他們跟她爭執(zhí)。整個疫情期間,大哥他們一直得意于把父母保護得很好,大嫂在爸媽的臥室門口一天不知道要噴多少次消毒液,好像病毒不是從外面進來,而是來自父母臥室似的。不知道是不是經常吃各種保健品的原因,母親沒表現(xiàn)出明顯癥狀,父親有些咳嗽,低燒了一個晚上就退了,還以為是晚上起夜受了涼,自己吃了兩包感冒沖劑竟然不咳了,還喜滋滋地跟母親說他身體底子好著呢。父親的前列腺一直有問題,醫(yī)生說是老年人的通病,已經鈣化了,父親的鈣化病灶多,把尿道堵了,不是大問題,一個小手術就能解決。鐘慧萍沒想到不是大問題的問題,這個時候卻沖著父親來了。沒有大哥開車,她也不敢騎電動車帶父親去醫(yī)院,萬一有個閃失后果不堪設想。她打電話給黃小山。兒子經常叮囑她,黃小山專門跑網約車,也是兒子好多年的鐵桿同學,靠得住。兒子說,有緊急需要車的時候就聯(lián)系黃小山。

鐘慧萍給黃小山打完電話趕緊換鞋出門,還是這套泛舊的家居服,脫不下的鎧甲一樣,由著她穿上東奔西走,抵擋著初春的寒風濕氣。她的家離父母家不遠,騎電動車十多分鐘就到了。剛把電動車在院子里支撐好,大哥鐘鳴和葉子清就從屋里出來,后面跟著瘦弱的、神情憔悴的母親。見到慧萍,母親眼淚涌了出來:“慧萍,可咋辦,你爸這回可是麻煩了,一晚上都沒睡呢,吐了好多回?!?/p>

母親話音剛落,鐘鳴忽然轉過身,大聲對著媽媽吼道:“你不要老是說麻煩麻煩的,誰還不生個病啥的。這不是準備送醫(yī)院嗎,有病治病,別凈往大處說,把大家都弄得心慌慌的?!?/p>

母親看了看兒子,張嘴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嘆了口氣,眼淚在她滿是褶皺的臉上肆無忌憚地流淌。

鐘慧萍幾步沖到母親跟前,抱住她說:“媽,爸會沒事的,我已經叫了黃小山的車,一會兒就到。”

“到了到了!”鐘慧萍的話音剛落,黃小山連跑帶跳地沖了進來,“老爺子呢?我們現(xiàn)在趕緊去醫(yī)院,東西要沒收拾好,等下回來再收拾。”

一旁的葉子清卻忽然說:“小山,是你啊,謝謝你了,這次就不用你的車了,我們自己開車送老人去醫(yī)院好了?!闭f完,她像是預備好了似的,掏出十塊錢遞過去,“不好意思,這錢就當是你過來的車費?!?/p>

黃小山一時有些發(fā)蒙,看著葉子清手里的十塊錢,“這個、這個”了幾聲,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鐘慧萍。

鐘慧萍也愣了,搞不懂葉子清這番操作是什么意思,她看向大哥。鐘鳴卻別開臉,沒說話。

“哎呀慧萍,我以為你大哥不在,才打電話讓你過來,打完電話又看到你哥沒出去。這可不得讓你哥送咱爸去醫(yī)院呀,哪能再麻煩小山呢。小山跑車也是生意,不能為了咱們耽誤他的生意不是?!比~子清說。

鐘慧萍這下才回過神來,上一次父親住院是黃小山送去的,他不僅把父親送到了醫(yī)院,還找到認識的醫(yī)生,跑上跑下替父親辦理了入院手續(xù)。那時候住院的人很多,根本沒有空余的床位,要不是黃小山找熟人幫忙,鐘慧萍根本沒辦法使父親盡快住院。

那次,大哥大嫂雖然后來到了醫(yī)院,但兩人都袖著手站在一旁觀看,好像他們僅僅是跟著來醫(yī)院看望的。父親去做各種檢查的時候,都是鐘慧萍和母親一起扶上扶下,甚至父親疼的時候著急要上廁所,也是媽媽尋了一間病房,攙進病房里的衛(wèi)生間。大哥始終沒說一句話,也沒伸一下手,神情冷漠得如同陌生人。鐘慧萍心里明白,都是錢惹的禍。前年,鐘鳴聽信鄰居讒言,在心里計算父母退休費,認為父母手里攢有幾十萬塊錢,便找父母借錢,他兒子在省城要結婚買房,正愁首付款湊不齊呢。父母一口回絕,聲稱沒有存款。為此,鐘鳴聲稱不再管父母。

父親第一次進醫(yī)院時,對大哥大嫂的做法,鐘慧萍盡量說服自己,大哥剛陽了也是病人,他確實不能開車,既然他能來醫(yī)院看一眼父親,也算不錯了,不要苛求太多。

可這次父親再進醫(yī)院,鐘慧萍不知用什么理由說服自己了。

結果依然是黃小山開車把父親送到醫(yī)院。已有過父親第一次住院的經歷,鐘慧萍覺得自己能應付過來,她讓黃小山趕緊去忙,自己能辦好手續(xù)。黃小山沒再堅持,臨走時又叮囑鐘慧萍,有什么事應付不來一定跟他說,只要傅天宇不在家,他就是她的半個兒,可隨便差遣。鐘慧萍心里一熱,沒想到不是親人的黃小山,反而讓她體會到最濃的親情意味。

鐘慧萍這次駕輕就熟,她找的還是之前的那個醫(yī)生,經過檢查、分析,醫(yī)生根據父親的病情,幫忙聯(lián)系轉到了其他的科室。除此,似乎什么都沒有變,大哥大嫂雖說拒絕黃小山的幫忙,他們還是像上次一樣,隨后開車也趕到了醫(yī)院,客人似的跟隨著進到病房,站在那里看著護士給父親抽血化驗、埋針輸液??斓斤堻c時,大哥大嫂完全復制了上一次父親住院時的行為,及時地回家了??磥?,在醫(yī)院照顧父親,又是她鐘慧萍的“專利”。

這次唯一有點不同的是,鐘鳴打電話到醫(yī)院的次數增加了,每次都要說上一聲有事趕緊給他打電話。至于什么樣算是有事,鐘慧萍心知肚明,內心悲涼如水,卻還是不愿把大哥想得太絕情。葉子清一直嚷嚷著,醫(yī)院的病毒太多了,上次從醫(yī)院回去,她就一直不舒服,至于是怎樣的不舒服,她自己都說不清楚。母親倒跟上次一樣,她天天吃過早飯就來醫(yī)院,有時候鐘慧萍交代自己的兒媳婦騎電動車把她帶過來,有時給黃小山下個順風車的單接過來。葉子清有時也會托人,把母親順道送過來。畢竟,母親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不敢讓她在醫(yī)院熬夜護理,白天她來醫(yī)院能換鐘慧萍休息半天。不然,鐘慧萍白天黑夜連軸轉,早就熬不下去了。

這天,葉子清說是路過醫(yī)院進來看看,可她一直顯得很忙,在病房外面接打了幾個電話,口罩也遮擋不住她的盈盈笑意,在醫(yī)院這種滿是病痛因子和憂慮情緒的地方,她的笑聲顯得格外響亮。鐘慧萍多么希望葉子清明艷的笑,在家里時能笑給父母啊,他們的生活里積攢了太多塵屑,也許只需一絲陽光便可穿透這些塵屑,照亮他們的內心。許是葉子清與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久了,彼此的親情都被消耗了吧。鐘慧萍隱隱心痛,每次回家看到父母分坐在堂屋大門的兩側,望著院子里那棵生長了幾十年、一到秋天落盡葉子便顯出寧折不彎的倔強棗樹,兩個老人兩張干瘦的臉上都掩著一層輕綿的哀苦時,她便有心痛的感覺,好多年了,總也揮之不去。

更早些年,父母還能坐在一起下跳棋,原來父親的象棋下得好,但能與他對棋的鄰居卻越來越少了。人抗不過時間,前一天還與父親下棋的人,第二天或許就再沒法為一步悔棋吵鬧了。父親的象棋拿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抱著象棋也沒了可以去的鄰居家。終于在某一天,不知道孫輩里的哪個孩子,翻出來落滿厚厚塵埃的象棋,棋子上紅黑字的漆皮幾乎脫落,紅與黑失去界限,已經分不出彼此,好似象棋紅黑兩界另一種形式的融合。這副被擱置了不知多久的象棋陳舊、破敗,如同落魄的人一樣,被鐘鳴毫不留情地丟進了垃圾桶。

父親偶爾會念叨著“象棋放到哪里去了”,也只是叨叨幾句,他找不到,也不會有人替他去找失去的東西。母親原來與左鄰右舍幾個老人練會了跳棋,且越下越好,圓溜溜的十個玻璃球玩兒似的跳來竄去、開疆拓土,不經意間就占據了另一方全部的陣地。母親沒有了棋友之后,父親就成了母親的棋友,他在楚河漢界上揮斥方遒,卻在跳棋上施展不開手腳,每次母親輕而易舉就能贏了他。贏了棋的母親眉開眼笑,父親也是,哪怕佯怒,嘴角也是往上挑的。這樣的畫面那時多得讓鐘慧萍覺著,只要愿意,人的一生最后是不會被荒蕪的。只是那副跳棋,總是莫名其妙就少了子,少了就少了吧,拿別的顏色來湊就是,湊著湊著,父母的棋子就混在一起,最后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棋子到底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日子就這么過著,時間跳過去,父親的眼神越來越不清晰,母親的聽力也越來越遙遠,到后來他們再不能坐在一起下跳棋了,那盤湊不齊兩個人棋子的跳棋,在堂屋的一個角落擱著,依舊落滿塵埃,直至被丟棄。

棄了就棄了吧,誰的一生里不會丟棄很多東西呢。何況父母的人生那么長,經歷就更多,他們直接或被間接丟棄的東西更是不計其數。鐘慧萍想從過往中厘清出爸媽的靜好歲月,只是那都是無風的時候,而一旦風起,微波卻不是微漾,雞毛蒜皮堆在一起,能在頃刻間翻覆所有的美好。

父親第一次住院時,鐘慧萍給了黃小山兩百塊錢,作為用車的報酬,也是感謝他的鼎力相助。如果不是黃小山,她不知道怎么面對那個特殊時期,父親還能夠入院治療。被醫(yī)生明確沒有床位而拒絕住院,于她而言也是人生頭第一次遇到,連求情的機會醫(yī)生都沒給,轉身去給其他病人看檢查結果、交代各種事項。母親雖然耳朵不好,聽不清嘈雜中醫(yī)生的拒絕,但她練就了極強的察言觀色的能力,鐘慧萍的沮喪無助落進她眼里就像火星一樣,燃起了她內心正無限蔓延的焦躁。她一把奪過女兒手里的化驗單,往醫(yī)生辦公室沖去,邊走邊說:“我就不信,人都痛得叫天了,他還不讓住院不給我們治,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人在醫(yī)院叫尿給活活憋死?我跟他理論去,這是什么醫(yī)院是什么醫(yī)生,黑了心不成?”

鐘慧萍看著母親努力直起腰身的背影,這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要強到極少為她和父親的事麻煩他們兄妹,只要她自己能親手操持,便絕不假他人之手。

黃小山通過熟人解決入院問題后,原在一旁袖手旁觀的大哥大嫂,見鐘慧萍給黃小山兩百塊錢,一下子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葉子清表情陰晴不定,好像那兩張紅色紙幣是兩團火,燒出了她眼神里的光,又留下焚燼后的暗淡。父親一直停不下來地呻吟,在那一刻像是特別配合突然停止了,瞬間的靜寂嚇了鐘慧萍一跳,她不知道在各種聲息混雜的醫(yī)院,突如其來的安靜會有如此大的力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小山,原來開網約車這么掙錢,一趟就要兩百。”葉子清的關注點還在錢上,她的眉角堆上了細密的褶皺。

“沒……有,沒有!”黃小山伸出去的手本來是要推開那兩張百元鈔票的,卻因了葉子清的話尷尬地落在半空又縮了回來,看上去更像是準備伸手去接錢。葉子清摘下口罩,笑瞇瞇的樣子看上去真誠坦然,她說:“應該拿的,這不是辛苦你了嗎!你是傅天宇的同學,慧萍怎么也不能叫你吃虧不是。這也是我們身體還沒完全康復有些疲乏,要不怎么也不會麻煩你,平時慧萍也經常讓他哥開車出去辦事的?!?/p>

鐘慧萍看著葉子清,不知她話里有幾層意思。自己偶爾會搭大哥的車,這個“偶爾”也是大哥大嫂出去辦事順帶著強行捎上她的,稍一推辭兩個人的臉色立馬垮塌,不坐都不行,這樣的捎帶什么時候就成了“經?!保恳娙~子清的眼睛不時往自己手里的錢上瞟,她忽然間意識到,葉子清是在暗示自己“經?!弊蟾绲能?,卻從未支付過分文嗎?

錢這會兒捏在鐘慧萍手里像帶了刺,扎到了手更扎著了心。當著大哥大嫂的面,她又不能對黃小山說過多感激的話,說多了大哥會認為是在影射他做兒子的無能,終歸爸媽是在大哥大嫂的屋檐下討生活的,讓她說話不得不有所忌憚。其實就算不忌憚,鐘慧萍對大哥也是心懷畏懼的。他對爸媽和她一家人很少有好臉色,他的真情與熱誠是賦予葉子清娘家那邊親朋的,能做到有求必應,有應必答,哪怕是一根頭發(fā)大小的事物,只要葉子清推到大哥跟前,他都會不遺余力。在葉子清的親友團眼里,鐘鳴是一個萬事皆可依托的人。鐘慧萍很羨慕葉子清在她眾親諸友面前的底氣,經??梢宰尨蟾绮徽摃r間,無視狂風暴雨的天氣或者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開車去接送她的各類親戚,即使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朋,都毫無偏頗、一視同仁,那種毫無怨言的貼心關照,不是真心親近還真做不到這么全面和持久。放眼自己家的老傅,鐘慧萍不得不氣結,他對自己向來不冷不熱,一有什么事習慣于置身事外,無論對誰,“熱切”這樣的詞在老傅那里都是不存在的。他就像一塊冥頑不化的石頭,別說捂在胸口,就是火燒火燎,他也分不清那是熱還是寒。唯有在酒面前,老傅才無法把持,不管什么場合,有沒有人想要留他一起喝酒,他總要無限拖延時間,主動尋人說些漫無邊際的話,直到最后人家不得不客氣一下,說一聲“老傅一起喝兩杯吧?”老傅自然不理會語氣的猶疑和無奈,酒香勾魂,就是沒這個迫不得已的客套,他也要耗到最后的——很少有人會真的拉下這個臉,不就是一頓酒嘛,多個人而已。

大哥對老傅一直是不待見的,最深的隔閡是從鐘慧萍買房那年開始的。那時大哥還沒有退休,他的單位離鐘慧萍新買的房很近,那時候大哥還像個大哥的樣子,應了鐘慧萍的請求,他幫忙搞裝修設計,又幫著照看裝修施工。有一次,大雨即將來臨前,大哥發(fā)現(xiàn)有些裝修材料還在室外,尤其是木料最怕淋雨,當時找不到人,他獨自一人把木料往屋子里搬,因為心急,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管怎樣,肯定是摔疼了,便請假回家躺了兩天。鐘慧萍聞訊,買了營養(yǎng)品拉著老傅一起去看望,老傅全程沒有一句感謝或歉意的話,反而就裝修的一些細節(jié)問題跟大哥掰扯起來,嫌大哥沒有考慮周全,跟裝修工人不能及時溝通到位。

鐘鳴躺在床上本就一肚子氣,聽著更來氣,當時就吼叫起來:“這是誰的房子???你自己有意見不會跟人家說去,在這里跟我瞎掰個什么?”

老傅倒不生氣,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是你設計的嘛,我當然要跟你說?!?/p>

鐘鳴陰沉著臉,壓住怒氣說:“我又不是專業(yè)設計師,細節(jié)問題你看出來自己去說,早說早改,別等人家都裝修好了再指手畫腳,好嗎?”

鐘慧萍已經示意老傅不要再說了,老傅卻不理會她的暗示,他也一肚子氣呢,想趁這個時候說出來。老傅繼續(xù)說道:“你不是在工地看著嗎,不跟你說跟誰說!你看你,怎么這么愛生氣?”

鐘鳴怎受得了這話,順手抓起鐘慧萍剛放在床頭柜上的營養(yǎng)品往老傅懷里塞,指著門口吼說:“行行行,我愛生氣,你有能力也有時間,你自己去做。我是不會再管你家裝修的事了,你們趕緊走吧,別在我這,讓我看著煩。”

過后,鐘鳴對老傅徹底不存余念,即使過去好多年,依然耿耿于懷,在某些突發(fā)的場合里說到老傅時,便將這事扯出來叨叨上一遍,如果鐘慧萍在場,連帶將她再訓斥一頓。鐘慧萍只能默默地接受大哥的埋怨,因為她同樣沒有辦法讓老傅改變,任她怎么苦口婆心,或煽情,或痛斥,老傅的表情始終如一,他從不爭辯,也不服軟,就像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早已不在,他無法感受到一般。鐘慧萍不再試圖爭這口氣,老傅和他的淡漠想來是她命里注定的,刻了印的東西擦不掉,抹不凈。

那次,鐘慧萍送黃小山出病房。那兩百塊錢,黃小山堅持不要,他把手背在身后推托:“慧萍姨,出次車也就十五塊的事,你給我這么多,我怎么能收?這要傳出去,下次誰還敢約我的車。”

鐘慧萍說:“小山,今天要不是你,我爸都住不上院,連住院手續(xù)都是你幫忙給辦的,耽擱了你時間,少出好幾趟車呢。這個錢是我感謝你的,別嫌少,就當姨請你吃頓飯。今天實在倉促,等下次……”

“下次再說!”黃小山打斷鐘慧萍的話,“慧萍姨,我先走了,有需要您再招呼我,我做的就是跑腿的事,誰讓我和您兒子是同學呢。您別過意不去?!彼麤_她揮了揮手,又朝一直盯視著他們的鐘鳴、葉子清點了點頭,跑走了。

鐘慧萍轉手把兩百塊錢放進母親一直背在身上的包里。父親住院的錢是母親取出放在家里的備用金,他們用的老年手機沒有支付功能,母親就常備一些現(xiàn)金在家里,以免急需時沒有錢著急。鐘慧萍還笑話過母親,她和父親連街上都難得去一次,平時在家能有什么急需錢的時候,何況,網絡支付方式這么方便,就算用錢,只要家里有人,是可以代為支付的。母親不以為然,她說她和父親去醫(yī)院,大哥大嫂哪怕把他們送過去了,一到需要繳費,就躲得不見人影,等她排到了隊,交了各種費,大嫂才神仙一樣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澳愦蟾缟晕⒑靡恍?,有時會用手機支付藥費,但回到家后我把藥費還給他時,他從不推辭?!蹦赣H嘆氣道,“不管怎么樣,兒子到底還有點心,兒媳婦就剩一張嘴了。平時要是想買什么東西,除非自己去買,不然不把錢先拿出來,是沒人給你買的?!辩娀燮悸牭眯睦秣鋈唬肫鹩袔谆睾腿~子清陪母親去社區(qū)的小診所輸葡萄糖液體,葉子清跟診所醫(yī)生常常聊得熱火朝天,等到快離開時,拿母親的醫(yī)療卡開藥。那藥自然不是給父母備用的,藥不貴,每次也就百十塊錢,可次數多了,就不覺得少了。母親有時看著醫(yī)療卡上的錢,總是納悶這錢用到哪兒去了。鐘慧萍并沒覺得葉子清拿母親的醫(yī)療卡開藥有什么不好,卡上的錢也不是攢著平時能用的,只能用在看病開藥,但葉子清不讓媽知道,老擔心錢會落在她鐘慧萍的手里,她心里難免不舒服。

葉子清站在病房靠門口的地方,在鐘慧萍拉開母親的包時,異常眼尖地看到母親包里的真實內容,很突兀地來了一句:“別看媽的包小,還真能裝不少東西,值錢著呢。”

母親耳朵不好,卻聽明白了葉子清話里的意思:“能裝什么東西呢,就是身份證和醫(yī)療卡,給你爸交住院押金剩下來的幾百塊錢?!?/p>

“媽,你就是過于替我們著想,總不想讓我們替你們花錢,像住院押金,哪還用你帶著錢,我們和慧萍都是你們的孩子,都可以交的。跟我們就不要客氣,一家人顯得太生分?!比~子清看著鐘慧萍,笑得意味深長,“慧萍,你說是吧?!?/p>

鐘慧萍默然不語,她不知道說啥才好,葉子清這是跟她玩攻心計呢。關鍵是她連葉子清想表達的意思都沒弄明白,只能假裝沒聽清葉子清的話,埋頭把病床上父親身上堆擠到一起的衣物整理熨帖。

這時,父親沒能忍住疼痛,又呻吟起來。鐘鳴始終沒說一句話,鐘慧萍猜想,那被口罩遮住的半張臉大概又陰得能滴出水來??此幱舻难凵窬椭溃€有他的眉頭擠在一起沒松開過,他煩心的事悠長而莫名其妙,但可以肯定,他不是在擔心父親的病情。

借錢的事之后,鐘鳴對父母是不親近的,那樣的疏離隔閡讓父母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和自律,生怕一不小心碰觸到什么引發(fā)兒子的不滿,更害怕兒子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其實,從十年前推倒舊房重蓋新房那時起,兩位老人就失去了自我釋放的權利,成為自我的殘局,便再也沒有了收拾殘局的能力,再平常普通的日子都變得沒那么易得。從前的有聲有色、煙火濃稠已經向遠處閃去,眼前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慢,慢到每一天如同幽冷的暮色,不再清晰可辨。

時間久了,母親自然有了生存的智慧,她比鐘慧萍更了解葉子清。此刻,她把鐘慧萍塞進包里的兩百塊錢拿出來遞回去:“你的錢就不要往我包里放了,免得我記不住,混到一塊?!辩娀燮歼@才反應過來,葉子清以為她拿著母親的錢給黃小山做人情。在全民消費都刷二維碼的時代,除了拿老年機的母親固守現(xiàn)金消費外,用智能手機的葉子清也習慣身上揣著現(xiàn)金,倒也不多,最多也就兩百,十塊二十塊的時候居多,跟鐘慧萍一起出門買東西,雖說掏錢的速度總趕不上鐘慧萍的支付速度,但“搶著付賬”的戲碼還是常常上演的。逛一次街,去趟超市,或是從菜市場出來,葉子清手里的紙幣因為不斷拿出來能磨出長長的毛邊來。葉子清不是不會使用手機二維碼,她是對二維碼“過敏”,看二維碼眼睛不舒服,后來就“老記不住怎么用了”,索性不用,兜里揣錢更有安全感,有時不小心搶先付了款,那不尷不尬的神情就不太好管理,情緒極度低落,生怕人不知道她不開心似的。直到鐘慧萍支付了某個價格更高的東西,葉子清得到補償后臉色才逐漸恢復正常,又是一臉的云淡風輕,沒有了前面猶如大風過境時的殘敗零落。

真是難為了母親!鐘慧萍無奈地想,不過兩百塊錢,竟也暗自演繹了一出大戲,關鍵她在這出大戲中竟不知自己是主角,一舉一動都成了表演。以她這種粗枝大葉的人,居然要活得這么纖毫畢露,真是累?。】稍倮?,還是得配合著,免得又生出事端。

她嗨了一聲:“兩百塊錢,混一塊就混一塊唄,咱母女倆還用得著計較這么清楚。剛才嫂子不也說了,爸爸看病的錢我們掏都是應該的?!?/p>

“是啊,都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做什么?!比~子清當然不失時機要插一句。

母親大概是沒聽到大嫂的話吧,頭都沒抬。父親卻有一雙好耳朵,他本來想說幾句的,可能覺得此時不妥,便自顧著輕聲呻吟,沒參與她們娘仨的對話,不似往常,他時不時地作提綱挈領的總結,斬釘截鐵地決斷。

母親說,要不是醫(yī)院離家遠了一些,她每天可以慢慢走過來的。

父親是一天比一天知道自己的年齡底數了,因為行動不便,大腦的清晰與身體的遲滯讓他很惱怒,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老邁和身體的無能。母親卻接力了父親之前對身體的認知,她的自信緣于體檢報告中沒有任何老年人的那些基礎病。令人可笑的是,一次母親和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憤怒的父親突然舉起手中拐杖,母親后來驕傲地描述道:“我一手扯住了拐杖,往前一拉,放開以后你爸站立不穩(wěn),‘噔噔噔’往后倒退了幾步,要不是我上前拉住他,他就要摔個大屁墩?!痹谀赣H看來,不是父親喪失了行動能力,而是她保持了健康和力量——既然這樣,走一段路對她不是什么難事,她只是擔心走路時間太久,讓父親躺在醫(yī)院里惦念罷了。

父親確實越來越依賴于母親的存在。每次母親一來,坐在父親病床前,老兩口就像是好多年沒見一樣,緊緊地拉著手,要重新談一次戀愛似的,輕言細語地說著話。只要父親不休息,他們兩個能一直說下去,說著說著,父親還要抬手給母親理理額上的頭發(fā),把母親往跟前拉近抱抱她。吃過晚飯后,鐘慧萍催促母親趁天亮著趕緊回家,每到這時父親眼神里滿是不舍,拉著母親的手說:“老太婆,你快回家去吧,不要擔心我,我會好好的?!痹捠沁@樣說,手卻不肯松開。鐘慧萍心想,這吵鬧了大半輩子的冤家,一定想不到他們的耄耋之年能親密成這樣,他們多少年的話都在這些天說完了吧。至于說了些什么,鐘慧萍聽不到耳朵里,看到母親時不時地點頭,也不知道母親把父親的話能聽到多少。母親戴了助聽耳機,那是幾年前廠家在小商品市場搞活動時買的,花了四千多塊錢,回家一說,向來節(jié)儉的父親倒挺高興,說你耳朵越來越背,早都該配副助聽耳機了,不然我嗓子都給喊啞了。母親白了一眼父親,抱怨說,你耳朵才背呢,你聽收音機那個聲音都快把我吵死了。父親眼睛還好的時候喜歡看古裝戲,買了很多老戲的碟子,鐘慧萍也給他買,攢了幾年,滿滿一箱子的碟片,京劇、越劇、黃梅戲,三大戲種只要市面上有的幾乎全買了。后來父親眼睛看不清了,就聽戲,收錄機、播放機都聽壞了好幾個。鐘慧萍不知道父親聽戲為什么要放那么大聲,后來想大概就是為了讓母親也聽到戲曲的聲音,感受他對生活的熱愛吧。

那次,母親買的助聽耳機把葉子清可心疼壞了:“這都不是正規(guī)廠家搞的活動,產品是沒有保障的,四千塊錢不少呢,怎么能輕易上這個當呢,真是舍得啊,就是有錢也不能這樣亂買?!蹦赣H不覺得是亂買,她覺得挺好,剛戴上耳機,雖說音質沒那么純粹,有些雜音,但擴放的功能卻很好。母親私下跟鐘慧萍說:“我買個助聽耳機怎么了,又沒花他們一分錢,你嫂子這是盯我的錢盯得緊,害怕我和你爸的錢花多了或者給你了。她是個貪心的人,他們用了我們多少錢,真以為我和你爸心里沒數嗎?”鐘慧萍看得清楚,以前葉子清就經常算計父母的積蓄,他們倆每月退休金加在一起有幾千塊錢,每年還在漲,除了每月給兒子交一千八的伙食費,再沒其他開銷。鐘慧萍曾說,哪能沒一點開銷呢,他們也要給自己買東西的。葉子清說:“他們有什么可買的,吃的用的全是我們給他們準備好的,他們哪有花錢的地方。”鐘慧萍聽后只能無語。

葉子清在外面交際廣泛,也不吝東西和大哥的力氣。她的那些朋友一說缺少什么,只要她有,會毫不猶豫貢獻出來,若是路上碰到個熟人,她也熱心地招呼人家搭個順風車,甚至讓大哥把人送到家,跟人搭伴打伙食,包馃子、餃子,做青團之類。有人拿的是放久了的原料,長蟲子的都有,她一定是要現(xiàn)買新鮮的,而且也極其會夸贊別人的能干,所以葉子清很有人緣,在外名聲極好。因為有個好名聲,她總會往家拿些別人送的一些吃食,其實,葉子清吃東西很挑剔,大多東西不入她的眼,但她每每都會用很夸張的語氣給父母說,那是朋友專門拿給兩個老人的。父母心有惴惴,拼命想記住給他們送吃食的人,下次人家有什么事,聽葉子清一念叨,立馬拿錢出來讓葉子清替他們隨個份子,至于這個份子到底隨與不隨,以誰的名義隨,誰知道呢。母親又豈能看不透這些,她只是裝糊涂而已。

不裝糊涂,又能怎么辦呢。

十年前,父親的身體還是很硬朗的,精神氣十足整天閑不下來,便琢磨著把家里的房子推倒重建。父親那時還沒意識到自己七十多歲的年齡,是真正的老年人了,他被自己偶爾表現(xiàn)出機敏靈活的身體給蒙蔽了,以為自己還年輕力壯。

當時,鐘慧萍提出反對意見,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就該讓歲月靜好,蓋房子這么大的工程,不該是他這樣的老人來做。只是,她沒法改變父親的想法,作為女兒,她的關切點是在人不在房。當時,大哥鐘鳴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重新蓋房是父親的主張,又不是他的,他們住單位的公寓房,也挺好的,父親這邊的房子蓋也行不蓋也可以,跟他關系似乎不大。葉子清卻嚷嚷得厲害,蓋什么房啊,哪有這個錢,舊房子住了這么多年,親切著呢。不過這樣的聲音也是對著鐘慧萍說的,她在父母跟前又是另外一番表達:重蓋房子也對著呢,爸媽年紀大了,總得住上新房才對,我們尊重爸媽的意見,何況這也是為我們將來考慮,我們感謝爸媽。這樣說也有葉了清的打算,他們住的單位公寓是老式房,沒有電梯,將來他們老了爬樓是個大問題。

兒媳婦的一番話,讓父親越發(fā)覺得重新蓋房是多么地迫不及待。父親對重蓋房子早有預算,就像當年在這里蓋房子一樣,他覺得自己和母親攢了這些年的退休金,應該不會有太大的缺口。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預算與現(xiàn)實物價的差距到底有多大??砷_弓沒有回頭箭,房子拆了,地基挖開了,材料運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積蓄其實有多么寒酸。七十多歲的父親化身小工和半個工匠,母親則成了采購和廚師。他們剔除自身的需要,也不去考慮借住房子的陰暗、潮濕、破敗對自己身體的傷害,只埋頭精打細算每一分錢,并將它們用到極致。

用了兩年多時間,父母終于支起了三層樓房的外殼,簡單粉刷一下再無財力裝修粉飾了,住在單位公寓房的鐘鳴這才攜著葉子清突然登場。舊房拆除后兩年有余,葉子清一次都沒來過,她的高跟鞋在滿地的水泥沙子和碎磚上歪歪扭扭走了幾下,算是視察過了。她身上沾了些灰,出門碰到了鄰居,聲音極其清脆地主動招呼。鄰居說這么攢勁啊,自己跑到工地上來干活。葉子清笑著說:“沒辦法啊,蓋房是大事,總得有人操心呀?!编従诱f:“還是你有福氣,有這樣的公公婆婆,一大把年紀還給你們蓋這么高的樓?!贝笊┠樕系男σ庖稽c沒減:“是啊,他們就是閑不住,讓他們不要插手太多,只管看著工地就好,可你看,怎么攔都攔不住,他們自己硬是要做。其實是把工包出去的,他們偏要幫著干,給工人做飯,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是自己供飯呢,這又能省幾個錢?”

“老人嘛,節(jié)儉慣了的,當然是能省幾個是幾個?!编従犹а劭粗匦碌臉欠空f,“三層樓呢,這造價不低吧?”

葉子清瞬間一臉愁容:“我們家都被掏空了,要不是為滿足兩個老人住新房的愿望,說啥我也不要重建的,蓋這么大,勞民傷財啊。接下來,這裝修還是個問題呢,都不知道到哪里去借錢呢?!?/p>

葉子清憑著在工地參觀一般的幾次來往,與外人夸張地聊談,成功地讓新房子成就了他們家一貧如洗的現(xiàn)狀,還有對公公婆婆表現(xiàn)出來的最大孝道。

當時舊房拆除,父母借住房子的原主人回了外省老家,買下房子的人家需要的只是一塊等著升值的地皮,買下后好幾年一直空置著。原主人在房子四周栽種了各種樹木,還有幾棵無人采摘的果樹,因無人打理,數年的落葉以及腐爛的果子糅合在一起,已變成厚厚一層腐殖質,樹木之間隨意生長的灌木交錯縱橫,大而樹木繁茂的院子反倒有種原始森林的陰寒之氣。加上旁邊有個不大的水池,整個院子和房屋都是潮濕和陰冷的。被林木圍裹的小屋不走進院子是看不到的,唯有通向圍墻門口的水泥路透著一種頹廢的硬朗外,遇到雨季,其他地方似沼澤一般。那兩年,雨水也出奇地多。所以,自己家房屋框架主體剛完成,父母便先行搬了進去。

在大哥的設計圖上,一樓只有一間一劈兩半的房間,父母只能住在前半間里,后半間則是車庫。半房間很小,還沒有干透,潮濕的墻面也只是簡單地刷了層涂料,好歹算是自己的家,父母卻很高興。父親自從房子蓋好后,身體狀態(tài)卻一天不如一天,腰再直不起來,腿腳也沒以前利索。鐘慧萍買了個拐棍,父親排斥了好多回,最后拗不過身體的需要,才拄上了拐棍,也終于承認自己是個老人的事實。被迫接受母親照顧的初期,父親很倔強,總是在進行各種行動的嘗試,又在失敗和失誤中絕望沉默,并終歸屈服。母親倒覺得行動力越來越遲緩的父親,開始聽從她的一些建議是件因禍得福的事情了。父親的執(zhí)拗與暴躁脾氣曾讓這個家“腥風血雨”過,動輒就爆發(fā)一場家庭戰(zhàn)爭。父母退休后這么多年,母親的日常生活主要是對父親以前行徑的控訴,在鐘慧萍看來,有點類似于新社會對舊社會的徹底清算。好在母親控訴歸控訴,卻在越來越稀薄的日子里,倒與父親越來越相依為命了。

房子裝修好后,鐘鳴也退休了,他們終于舍棄了單位的公寓房搬回來住了,這下,原本處于父子分家的狀態(tài)被突然打破。擺在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吃飯,當初建造房子時,沒想到這個最基本的問題,只設計了一個廚房。這樣,父母得失去廚房的使用權,他們掙扎了無數回,卻也只能帶資接受兒子兒媳“供養(yǎng)”他們的建議。

父母單鍋單灶過了將近三十年,突然間要與兒子媳婦一個鍋里攪勺子,是非常別扭的。這也是父子關系走向另外一個方向的開始。鐘鳴對父母的“供養(yǎng)”,僅限于一日三餐,至于他們生活上其他的事情,是絕不插手的。母親在照顧父親的同時,也很有眼力見地去做兒媳婦不愿意做的活。這也讓葉子清以后在做某件事情時,習慣只開個頭便徑自扔下不管,然后母親心領神會地接著去完成。一般不到這份活完成,葉子清是不會露面的,她能精準地預計母親完成的時間,然后顯得很驚訝地說:“媽,你怎么又干完了,讓我自己來做嘍,就這點活,哪里用得著你干?!边@樣的話成為她日常生活的標配,好像那些活計并不是她蓄意留給母親的。若是鐘慧萍也在場,縱使百般不愿意,她也斷不能讓自己的母親孤單單地在院子里干一堆活。她何嘗看不出母親內心的委屈,卻只能憋住替母親抱不平,還是在心里。再怎么不忍都沒有用,父母還是她的父母,家卻不是他們可以顧自做主的家了。

父母堅持把舊房推倒重蓋,如今卻成為他們在兒子的屋檐下了,他們能做的,就是努力不成為兒子的負擔,那只能盡力展示自己生存的余力了。眼見得父母如此清冷又令人糾結的結局,鐘慧萍心生憐惜。只是這憐惜,在葉子清積極主動的標配話語跟前,顯得寒酸局促,鐘慧萍不得不藏著掖著,生怕一不小心暴露出來,被葉子清冷嘲熱諷不說,還連帶父母今后的日子越發(fā)難過。

父母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小心,鐘慧萍回娘家也越來越難。每次只要一看到鐘慧萍,鐘鳴的臉像掛了一層雨簾,淅淅瀝瀝許久都不肯由陰轉晴,濕嗒嗒的樣子使得鐘慧萍心慌意亂,坐也坐不住,就只能像母親那樣找些活計來做,邊做邊陪父母度過小半天的光陰。葉子清的神態(tài)同樣捉摸不定,像是歡喜,又像是與歡喜絕緣,在父母面前卻說:“還是慧萍能干,操持自己的家,還天天來照顧你們。你們幸好有慧萍,不然靠我,哪里能靠得住,看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來呢?!弊詈笠痪湓捳f得理直氣壯,是把自己貼了標簽又從標簽中摘出來的感覺。鐘慧萍分不清大哥的陰沉和大嫂的勉強歡喜,哪個更真實一些。撇開大哥大嫂的情緒,母親是不太愿意鐘慧萍經常過來的。以前他們有自己叮當作響的鍋碗瓢盆,無論是他們各自的哪家親戚,或是孫子外孫們拖家?guī)Э?,都充滿了人氣,沉浸在天倫之樂中是心滿意足的,而能自如地吆喝著開飯,看一桌子人吃得沸騰,于他們是多么高興啊。如今,父母能留下誰、敢招呼誰呢?來的那些親戚,再沒有留下來吃頓飯的,哪怕再遠的路趕過來看望兩位老人,也只是坐一會兒說幾句話便告辭。表面上,葉子清很多時候是無比熱情的挽留,臨到開飯,或者桌上多出兩個菜,但電飯鍋里總是薄薄的一層米飯。葉子清會自責地說:“我以為飯夠了呢,平時也這么多,都會剩下的?!?/p>

這樣的留飯誰能吃得下去呢。

到后來,母親一見快到午飯或晚飯時間,鐘慧萍還沒要走的意思,心下便著急,先是隱晦地催促“你該回去做飯了吧”“是不是該去幼兒園接孫子了”,暗示不動,一臉著急,索性直接說出來:“你快回家吧,這邊要開飯了,又沒備你的飯,就不留你了?!辩娀燮荚跄苈牪怀瞿赣H的意思呢,她不過是想多陪陪爸媽,哪怕什么話也不說,就在他們旁邊坐著,看空蕩蕩的院子里幾只麻雀跳來跳去尋找啄食,也是與爸媽一起看的。其實,時間在哪兒都是一樣地度過,她卻愿意荒廢在父母身邊。

鐘慧萍最喜歡的是,沒其他人在場的時候,母親是要說些往事的,往事越說越長,父親拄著拐杖搖晃著身子湊過來,補充母親對那些細長往事的敘述或是判斷。鐘慧萍越來越不清楚父母對往事的惦念到底是基于悲憤還是喜悅,沉湎其中給他們帶來的是心靈的安慰還是對現(xiàn)實的暴擊,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一遍一遍地聽著他們的過往,今天的某個情節(jié)與上次有些脫節(jié),或者認知和情緒上發(fā)生了改變,有時候他們倆會因為某些細節(jié)糾紛產生爭執(zhí),母親的聲調就由平緩的講述又變成了憤怒的控訴,父親多數時候會主動偃旗息鼓,好脾氣地安撫母親。有時鐘慧萍覺得這樣挺好,至少父母他們有屬于自己的脈絡清晰的歷史和跌宕起伏的事件用于回顧和咀嚼。想想自己糊涂得沒法厘清的人生,她與老傅平淡乏味的婚姻,貌似溫存卻缺少暖意的家庭現(xiàn)狀,死水微瀾,總不及波瀾壯闊的大開大合。這樣一來,鐘慧萍反倒對父母有些傾慕了。

葉子清在她經營的人情網里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在這個家里,母親能活動的空間卻越來越狹小。以前去鄰居家一起打牌的幾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邊打著牌邊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母親基本上是聽,從不評論別人的是非曲直,自家長短外人總是看得沒那么透,說什么呢,日子好賴都得自己過,不是放到桌上稱別人日子的斤兩就能抹勻自己心里的苦。鄰居們見母親不接這些話題,艷羨她有福氣,手里有錢自己花,也不用操心油鹽醬醋,只管到點回去吃飯就行。這是太上皇過的日子啊。每當這時,母親只假裝聽不清,不理會,心里卻是翻江倒海??稍僭趺捶v,她也不肯在外邊說兒子兒媳的半句不是,縱使這樣,還是有人會問她,怎么手里有錢就不想跟著兒子吃啊,你家兒媳為了你倆老家伙能吃得健康,可費力氣了,她每次都說婆婆喜歡吃什么,盡著公公婆婆的愛好來做,你倒好,隔三差五的還鬧著要分開單吃。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跟他們一起吃,不用操心,不就是交份伙食費嗎,咱年紀大了,別把錢看那么重,百年以后,這錢最后還不都留給了他們?現(xiàn)在有兒子可以依靠,就享幾天清福吧。

母親沒法跟他人探討這個話題,她和父親一直有過單獨開伙的想法。他們吃得簡單,多年的生活環(huán)境限制了他們對飲食有更高的要求,省吃儉用才是他們的最終信條。自從兒子搬回來后,在吃食上他倒不虧待父母,兒媳在飯桌上也像待客一般熱情招呼,叮囑爸媽不要拘謹,多吃點菜。但母親發(fā)現(xiàn),兒媳總在他們端起飯碗的同時,給他們夾過來很多菜,不管是不是愛吃的。起初,父母還客氣地將菜夾回去,兒媳語氣溫婉地說,給你們夾了就吃吧,夾來夾去地多不好,一家人不要太客氣哦。

葉子清娘家如有親戚來,總在開席之前給爸媽把飯菜盛好端到屋里來,說是怕他們餓了,讓他們先吃,其實是不想讓他們與客人坐一起罷了。客人面子上得顧著,來請爸媽一起上桌吃飯,葉子清則不失時機地問父母有沒有吃飽,沒吃飽就一起再吃些。這話說得,誰還好意思上桌?時間久了,把碗筷都分得細了,父母的碗是單另放的,鐘鳴葉子清用的筷子是另一種顏色——這樣的細節(jié)還有很多,但又讓父母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母親私下說,這是軟刀子殺人,人死了都沒人覺得會有冤屈。

母親萌生單獨開伙的念頭,是想著自己的身體狀況,應付一天三頓飯沒問題??申P鍵是沒地方騰給他們做廚房,總不能在堂屋或者廊道砌間廚房出來吧!于是,父親勸母親:“老太婆,想透點,咱們不光有得吃有得喝,還吃得好吃得下,比起很多老人,咱們的境況不差嘍。真要自己做飯吃,這時候你是可以做,萬一哪天你做不動了,咱們怎么辦呀?我這身體都是依仗你,你要是倒下了,咱倆就都沒依仗了?!?/p>

母親只能忍著不跟人說東道西,別人聽的只是一個熱鬧,誰還會真正顧及當事人的感受?有時候無心的一句話,旁人的誤傳,成了另外解釋不清的意思,倒讓人和人之間的隔閡越發(fā)深重。后來,母親怕惹來麻煩,不愿出門去鄰居家打牌了,縱使他們三缺一,她也努力不被這“三”拉了去,以免自己成為各種飛短流長中的一個。她要強,但不強勢,更不愿外人胡亂解讀她的生活,而不想聽外來的話,便只有自己把頭埋起來。到后來,母親借口耳朵不好使,索性徹底斷了三缺一的念頭,和沒有了棋友的父親一起窩在家里,靜靜地度著沒有邊界的漫長時光。

葉子清不出去交際的時候,隔三差五就在母親跟前哭訴:“鐘鳴太會花錢了,只要自己喜歡,無用的東西幾百塊幾百塊錢地買,從來不知道心疼,對我卻是吝嗇得要命,我連件上百塊錢的衣服都沒買過。就這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跳起來跟我吵?!闭f上次鐘鳴跟她回娘家,嫌哥嫂對她的爹不關心,不管不顧地跟他們吵鬧,指著侄子侄女他們連說帶罵,什么事跟他一說,總是雞蛋里面挑骨頭,怪人沒聽他的勸告;他說自己的兒子在省城買房,欠了一屁股債,他們手頭緊,拿不出錢來支援,心里難受……說來說去,最多的是鐘鳴的不對,再就是他們?yōu)檫@個家付出的太多了。有時候,母親跟兒媳婦聊天,不知不覺會把自己繞進去,葉子清父母生病了,她兄嫂不肯出錢,她做女兒的得盡孝吧,就跟母親借幾千塊錢;她自己身體不舒服了,讓母親把醫(yī)療卡給她借用一下,可她自己也有醫(yī)療卡呢。有次,葉子清自己的嫂子和侄女過來看病,把她卡上的錢都給花沒了。

有時候母親順著兒媳數落幾句兒子,哪天兒子跟媳婦吵架了就翻出來抱怨父母:“你們就知道背后罵我,罵我有你什么好,我養(yǎng)著你們還養(yǎng)出不是來了?!?/p>

當然,借給他們的錢,是絕對不提的。

情況變成這樣,鐘慧萍提醒母親:“養(yǎng)老的錢還是得留著,不能亂給他們。手頭有錢,要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不至太難堪?!蹦赣H嘆氣道:“我何嘗不知道,可沒辦法呀,每次他們都瘋狂暗示,要是我們不貼補一下,怎么說得過去?!?/p>

父親不失時機地在一旁搭腔:“我們用不到錢,攢那么多錢干啥?錢多生事端,花出去了事?!痹跀€錢上,父親一直不贊成母親存錢。他的總結如刀劈,干脆利落得不見一點斷茬,倒讓鐘慧萍哭笑不得。她不愿多生事,母親心思一直很重,說多了一直會放在心里反復倒騰,惹得自己不痛快,可鐘慧萍也了解母親,下次再聽到某個由頭,母親依舊會“出手相救”她的兒子兒媳的。

對大哥說話,鐘慧萍知道葉子清一直是有所保留,不是什么話都原原本本說給大哥的,有些話經過加工,跟原意不太一樣,聽到大哥耳里,自然是另一番意思。有好多次,鐘慧萍跟葉子清陳述某件事后,葉子清再轉述給大哥,加了自己的猜想,帶了自己的判斷,再聽到大哥說出來,語意相差甚遠,鐘慧萍想這得用多少匹馬才能拉回來啊。

在供養(yǎng)老人的事上,鐘慧萍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葉子清明白,有一對八九十歲的父母經常惦記著,是人生的多大幸事啊,如果再多點愛與包容,那就是實實在在的“幸福之家”了。又一想,葉子清又怎能不明白這個道理,當她跟母親說“你要保重好,靠別人不如靠自己”,跟父親說“幸好有媽媽,不然靠我們是靠不住的”的時候,言語里似乎充滿了清醒。正如那句話“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當一個人心里塞滿了雜草,這個世界也就只剩下收割了。對娘家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況,鐘慧萍實在無能為力,沒那么復雜的家庭,卻因為各自復雜的心思而變得一言難盡。

母親白天能堅持來醫(yī)院,讓鐘慧萍有了些喘息的機會,父親的狀態(tài)時好時壞,好也只是相對不好的時候,壞卻是一天不如一天。這次,父親的各種病接連冒了出來,胃不疼了,又開始尿不出來,鈣化了的膀胱被尿憋得痛不欲生,插了尿導管再沒有憋尿的過程,身上其他地方的疼痛又開始了——總也不知道他身體里哪個器官還能正常運轉。這陣子,父親的情緒極其不好,除過暴躁,還動不動莫名其妙地哭。鐘慧萍一個人在醫(yī)院白天黑夜守著,內心的煎熬猶如海嘯,父親的變化更使她無所適從。大哥不來醫(yī)院替換一下她,她能有什么辦法。母親說她也很少看到兒子,早上的稀飯都是用電飯鍋預約時間熬好的,母親自己去盛一碗,就著咸菜,一頓飯就自行解決了。母親有時出門晚,也不見得能碰上兒子,他有時候連樓都不下,但他種的菜地卻是沒耽誤半點,母親從醫(yī)院晚上回家,總能看到走廊邊上放著的菜。至于葉子清,精神頭一點沒減,跟母親說話倒是越離越遠,從母親一進家門,就往她身上拿酒精一頓噴,甚至母親在堂屋走動一下,葉子清就會在堂屋噴一圈酒精。也難怪,疫情突然放開,防護沒有錯,可葉子清除開防疫,對父親的病情倒想不起來,偶爾想到了,也只是詢問一句:“今天怎么樣,比昨天好些沒?”這話約等于沒問??赡┝怂€要加上一句:“真是辛苦慧萍了,要是沒有她,爸爸在醫(yī)院晚上可怎么辦呀?!逼渌麑嵸|性的問題,是絕口不提的,大概是怕提了給自己惹下事端。

大哥大嫂這邊是指望不上的。老傅那里更談不上,別說來醫(yī)院替換鐘慧萍照料一下父親,他不給她打電話尋東問西,催促她回家?guī)退覗|西就很不錯了。鐘慧萍現(xiàn)在成為父母唯一的支撐,這讓她既欣慰又難受。更多的時候,她什么都顧不得,疲憊使她身體消耗透支,說實話,對于一個曾經賴床的人,目前最大的愿望是能好好睡上一覺。在病房沒地方睡,晚上醫(yī)院不讓打地鋪和架簡易床,她在病床的護欄上趴著瞇一會兒,父親一旦有動靜,她能迅速醒來照顧。有天晚上,她實在太困了,把沒有支撐住的床護欄壓塌了,屁股下的塑料凳彈出去老遠,她直接栽倒在床頭柜上,把擱在上面的物品全撞到地上。病房里深夜不那么安靜,不同儀器不同頻率的聲音像一張縱橫交錯的網,大家都習慣和被迫習慣了這種不同聲音頻率織就的靜態(tài)空間。鐘慧萍突然制造出的物品破碎聲打破了頻率的節(jié)奏,顯得空曠和突兀,把同病房的人都驚醒了,他們尋找動靜的來源。同樣被驚醒的父親使勁撐起頭,發(fā)現(xiàn)是自己女兒倒在地上,嚇得驚叫了一聲,翻身要起來拉她,他忘了自己還插著尿管,忽然間大幅度的動作使他疼痛不堪。父親能做到的只有伸手要拉鐘慧萍的動作:“慧萍,你沒事吧?!边€有驚慌的聲音。

鐘慧萍被摔蒙了,坐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握著父親的手,輕聲安慰道:“沒事,爸,我沒事。”

父親緊緊拉著女兒的手,把身子向一旁挪了挪,又努力屈著腿,說:“你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哪里還經得起這般折騰,來,到床上來睡,咱倆擠一下,你不能趴在床沿上,容易凍著?!?/p>

父親瘦削的身子緊緊貼著另一邊的護欄,他居然空出一半的床位。“慧萍,是爸爸拖累你了。”父親說完這句話,哽咽起來。父親一直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他沒母親那么敏感,也沒母親心思縝密,他從來不為自己的吃穿用度考慮,老了后沒有一點年輕時剛強、暴躁的影子,在時間的反復打磨下,他與鐘慧萍從小就懼怕過的父親再無一點重合之處。想想歲月有多殘忍,驚天動地的改變能以綿綿不斷、和風細雨的面目呈現(xiàn)。

歲月放過了誰!

病房暗淡的燈光下,鐘慧萍似乎才發(fā)現(xiàn)病床那么大,父親那么小,父親身上那些曾經的堅硬力量是什么時候被徹底瓦解腐蝕掉的?她被自己的遲鈍驚住了,眼淚倏忽落下來,好在背光,父親看不清她的淚水。

為了不讓父親擔心,鐘慧萍上床窩在他的腳下。受這么大的悲傷,她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當她抱住父親穿著厚厚襪子的雙腳,父愛傳遞過來的溫暖,瞬間讓她有一種莫可名狀的踏實感,她竟然放松下來,很快就睡著了,護士進來查房也沒把她驚醒。這是自父親再次住院后,鐘慧萍最為漫長的一次睡眠,很奇怪,很多聲音像是被消弭了,她緊繃的神經里沒有留下一絲蹤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父親疼愛的目光中醒來。她有些羞愧,雖然不自覺中她把自己縮得很緊,但父親的腳依然被她擠到被子外面,松脫的襪幫團在腳踝處,褲腿則到了腿肚子那兒,一小截瘦腿裸露著。她起身把父親的腳掖進被子里,腳很涼,像冰塊一樣。她不知道父親為了讓她多睡會兒,強忍了多久。

“爸,怎么不叫我?看把你腳凍得這么涼?!?/p>

“不要緊,我不冷。這段時間你太辛苦了,沒睡過一個好覺,好不容易能睡著,就讓你多睡會兒?!备赣H話語里有一絲歡欣,好像女兒能睡這么長時間,是值得慶賀的一件事。

鐘慧萍確實需要一次這樣溫暖而相對充足的睡眠,盡管這不足以讓她完全恢復到之前的精神狀態(tài)。近來鐘點式的睡眠讓她精疲力盡,她感覺自己的雙腿是漂浮式地行走,時不時撞到病床磕到旁邊的床頭柜,甚至出去時無法控制肢體往門框上亂撞。白天母親老埋怨她,怎么毛毛糙糙的。許是在兒子兒媳那里過于謹慎,母親對女兒沒必要收斂,她的冷暖體驗、敏感脆弱、衰敗無力,在女兒跟前,都像暗夜里被禁錮的光,隨著天明時分的到來慢慢釋放。

鐘慧萍自知嘴拙,她的話語安慰不了母親攥緊的疼痛,便報以訕笑,用其他的話題轉移母親在不快和不安情緒中的沉浸。母親確實會為女兒表現(xiàn)出來的遲鈍哀嘆,轉而把注意力落在女兒身上,對她的處世方式進行指點式品評。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老傅。多少年了,母親對這個女婿的感覺并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改變,因為老傅完全活在自己的喜好里,對自己以外的人他是沒有熱度的。那種疏離感像是他從娘胎里帶來的,哪怕他再怎么表現(xiàn)出熱情,你也覺得,那可能是他敷衍的伎倆,而不是他試圖用心融入。這大概也是鐘鳴許多年來同樣不待見老傅的原因之一。就連父親,早先那么暴烈的一個人,努力展示他的溫和誠懇,對老傅不說一句重話,幾乎是謙卑了。老傅一以貫之,不因為母親的輕淡、父親的溫和、大哥的不屑而有一絲改變,他在人群里擺足的架勢,無人搭理的落寞,為喝口酒賣力地周旋,遇到事情冷漠地逃避,依然鮮活地活著他自己。

每每說到老傅,母親總要嘆息女兒的溫吞軟弱助長了老傅的不明事理。鐘慧萍有時候不以為然,老傅就是一棵匍匐在地的爬藤,雖然成為不了可以依攀的大樹,但他無毒無害,甚至是無刺,這也勉強算是優(yōu)點吧。鐘慧萍承認,很多時候母親自有她的生存法則,她是充滿智慧的,自己缺少她的智慧,也沒有她的氣度,依靠個人的力量擺不平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現(xiàn)實生活亂麻一樣,怎么能理出頭緒?正如父親說的,她也六十多歲了,人生過去了大半,還需要多少心力去與生活抗爭呢?

算了,不較這個勁兒了。

……

全文見《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

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現(xiàn)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偽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說集二十多部、《溫亞軍文集》(五卷)。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