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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皆空:《與光與影與空》的后人類賽博圖景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黃 燦  2023年07月06日16:21

科幻作家特德·姜在小說《巴比倫塔》中構(gòu)建了這樣一個“可能世界”:古代巴比倫人修建通往天堂的高塔,經(jīng)過漫長艱苦的努力,他們鑿開天頂,并爬了上去。這些筑塔人發(fā)現(xiàn)他們踏上的不是天堂,而是他們腳下矗立這座高塔的平原——世界是一個相連的圓筒,但以攤開的方式向我們展示,這是特德·姜的神秘學解釋。

這一解釋基于西方基督教圣經(jīng)故事。與之對應的,孫健敏(筆名X程序)的科幻小說《與光與影與空》同樣建構(gòu)了一個基于東方神秘主義的宇宙模型,而且更復雜:人造第八大陸蓬萊州吸引了大量想發(fā)石油財?shù)奶越鹫撸瑓s因新能源的更替使這些人都成了貧民。這其中亞裔居住的新唐城,成了整個多文明宇宙業(yè)力的樞紐。

這一幕似曾相識,科幻電影《黑衣人》(1997)中曾出現(xiàn)過將銀河系置于項鏈中的設定,但又有別——與電影中單一設定不同的是,《與光與影與空》將之作為世界建構(gòu)(world making)的基石:從物理空間上而言,地球位于多文明宇宙的底層(甚至成為高等級文明的“牧場”),蓬萊州則位于地球社會的底層。正是在這不起眼的廢土上,新唐城悟空寺修理廠內(nèi)蘊含的“曼荼羅”(蝴蝶效應矩陣)以意識虛空的方式,容納了宇宙中所有事物的素材,在地球受到高等文明威脅時,卻成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關竅之地。

這一復雜精巧的設定大概受到佛經(jīng)中“芥子納須彌”之說的影響。在科幻創(chuàng)作中,“設定”是相對容易的,但“機制”和“原理”卻困難得多,也不討巧,毋寧說那不是科幻創(chuàng)作者的工作。然而一旦“較真”的作者在這條道路上取得進展,“可能世界”的真實性會呈現(xiàn)幾何級數(shù)的增長。正如表現(xiàn)人工智能的科幻作品繁多,但真正觸及核心,即“算法何以轉(zhuǎn)化為智慧”這一問題的,寥寥無幾。這也是電影《銀翼殺手》和美劇《西部世界》在這一譜系中具有獨特地位的原因。小說挑選了這條困難的道路,它要將這一“設定”推動起來,讓它運轉(zhuǎn),看看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正是在作者的勇于嘗試下,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新唐城宇宙”的物理模型,也能看到基于佛教所言“緣分”的邏輯模型,那更像是一個克萊因瓶的糾纏結(jié)構(gòu),無分內(nèi)外、因果、大小。在這一宇宙中生活的主要人物,因而也具有強烈的自反性(self-reflexivity)。

這一自反性也有兩個層面。一方面,由于這一世界結(jié)構(gòu)是撲朔迷離的,作為觀察者的人物不可避免面臨嚴重的限知視角。人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宇宙,不僅天空上會隨時降下外星人,自己的至愛親朋也可能“非我族類”,生活的空間更是因為種種不可思議的技術而扭曲混亂。隱藏在所有表象背后的,是地球人類因為處在技術鏈底端而被操縱和撥弄的無常命運。如同洛克克拉夫特筆下被克蘇魯操控的人類一樣,平靜的日常生活背后,是深不可測的未知命運的深淵。

限知視角既是故事世界內(nèi)的必然,也因而成了作者的文體風格。他并不避諱這種相對隱晦的寫作方式,但作為一種文體自覺,在每一章最后設置了兩個補充敘述結(jié)構(gòu):“本章回顧”和“小貼士”。雖然這種尾注式的說明極為罕見,但確實有助于讀者走出敘述迷宮,在紛繁的信息渦流中把握住故事主線。這也說明作者雖然在設定上立意較高,但并不執(zhí)著于取悅精英讀者,而希望面向更為廣闊的讀者市場。

另一方面,人物的行為、選擇也會影響這個世界的結(jié)構(gòu)變化。截止到已完稿的三卷來看,新唐城乃至整個地球的命運,都凝聚在光(井下光)、影(卓深影)、空(波夜空)三個年輕人身上。關于這一點,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耐人尋味的張力:即世界的設定越復雜多變,人物的關系越有一種少年成長小說的純凈自然,而當我們接受這一份簡單時,后人類賽博敘事“閃爍的能指”又抹除了這種簡單。

不妨來看三位主人公:井下光是破產(chǎn)家庭賣給地獄修女的女孩,歷經(jīng)磨難訓練成地域修女接班人,出逃后被悟空寺修理廠收留,對外身份是知名主播,秘密身份是反抗組織快閃革命黨的首領歡樂女神,革命后成為共和國議會首席代表。卓深影是放牧地球的外星人蜜之蜃姬的能量分身,有一個名義上的母親卓霓裳,后逐漸覺醒自我意識。波夜空是悟空寺收留的孤兒,也是快閃革命黨干部,又是保管、控制宇宙核心曼荼羅的關鍵人物。

相比于另外一對出身明確,目的也明確的主要配角顧得滿與河原細美,三位主角漂泊多變的身份帶來大量可變性。與其說三者之間構(gòu)成隱約的三角戀愛關系,毋寧說,是每一個人拼命成長求存的人生經(jīng)歷,使他們向互相陪伴的關系攫取更多的“確證”。以卓深影為例,一個能量態(tài)的“后人類替身”究竟能否完成對主體性的確認,讓人深感興趣。小說中用大量篇幅描寫了桌深影附身于地球人后的形貌,也用了經(jīng)典的鏡像視角來拎出多重主體的問題。顯然,除了其強大的破壞力,卓深影就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實增強(AR)后人類”。就像維倫紐瓦在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對于人工智能Joi的處理一樣,AR后人類不可避免面臨影像的替換、疊加、接觸與載體(在電影中是發(fā)生器,在小說中是捕捉她的項鏈)等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的最終指向,都是對于主體的追問與確認。

因而在成長小說的表皮下,我們得以窺見小說中“空”(我們姑且先從世俗的角度理解這一含義)的一面:后人類主體如同濕漉漉黑樹枝上閃爍的臉龐,它的呈現(xiàn)永遠是暫時的,片面的,漂浮的,對于它的確認必將帶來三位一體的聯(lián)動:自然人自我的成長與成熟(友情與愛情)、賽博自我的展現(xiàn)與消失(多重身份的確認)、量子糾纏宇宙中對自我的再次叩問(危機的發(fā)生與應對)。

于是我們看到,小說中人物關系圖譜就以不斷崩解又不斷纏繞的方式滾滾向前推進。能夠?qū)⑵淠鄱恢劣谠谶@個瘋狂閃爍的世界崩潰的,除了每個人物對于自我的追尋,大概還有作者對于“空”的另一面的理解。小說借用了大量佛教元素,這其中“空”自然少不了緣起性空之“空”的妙意。在作者看來,這一宇宙固然光怪陸離,但萬事萬物皆有緣法,曼荼羅對應宇宙是如此,光影空三人承接空藏大師貪嗔癡的緣法也是如此,一切都在一種類似于蝴蝶效應的緣法中得到解釋與安排。圍繞著“空”,我們既能看到后人類景觀“閃爍的能指”帶來的主體的漂浮生滅,也能從“萬物皆有緣法”的角度,窺見這一茫茫宇宙秩序的一角,而不必像《星際穿越》中那樣,以人類有限的理性撞碎于神秘無限的宇宙,“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翱铡钡囊惑w兩面,恰是小說帶來的奇妙感受,也是作者努力把握的創(chuàng)作特色。

最后,有鑒于小說還未完結(jié),從讀者的角度談一點期待?!杜c光與影與空》有一個尚未完全展開的巨大寫作資源,那就是作者實際上對“新唐城”進行了完整的空間規(guī)劃。這里面包括“河南森林”、“李家廢地”、“天空的面具夜總會”、“陌路小酒館”、“悟空寺修理廠”、“上秘院”、“地獄號郵輪”、“天堂號飛船”等一系列頗具吸引力的空間景觀。這些景觀本身具有濃郁的賽博朋克風格,也不斷將“新唐城宇宙”的拼圖進行完善。從故事發(fā)生的空間而言,它們比決定地球命運的外太空更具體可感,也更具有吸引力。如果未來的故事更多發(fā)生在這些可感性強的空間中,或者通過故事,進一步凸顯這些空間的“新唐城性”,那么無論是服務于主線敘事,抑或另表一枝單開外傳,都有助于讀者進一步認同這一初創(chuàng)不久,還在不斷發(fā)展中的小小宇宙,也會對“空的兩面”這一主題表達產(chǎn)生更深刻的理解。

“慢慢走,欣賞?。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