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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周潔茹:一次別離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 | 周潔茹  2023年07月10日08:52

我同你講。她說,要講人生的大起大落,沒有人比我體會更深了,簡直就是搭過山車。

聽到這一句,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坐我后座的這位??床坏剿哪槪豢吹阶谒龑γ?,另外的一個女的,平平無奇的臉。我再把頭轉(zhuǎn)回來就馬上忘了那個女人的長相。

我一直在想。她說,再過個二十年,我要找個作家把我的這一生都寫出來,我要出個自傳。

為什么是二十年?

如果我是坐她對面的那個女的,我肯定會問??墒悄莻€女的沒有問,那個女的正在埋頭吃冒菜,一句話沒有,跟我一樣。

誰來同我比命苦?沒有人比我更命苦。她說,我叫什么?我叫愛云。我大姐叫愛花,我二姐叫愛月,為什么我們姐妹的名字起成這樣?生我大姐的時候,愛花,愛中華嘛。二姐,月,我,云,什么意思?就是將來都隨月隨云走掉嫁掉的意思,只要沒生出一個男孩,我媽就會一直生。

那么最后有沒有生出一個男孩呢?坐她對面的女的沒有問,那個女的一直在吃,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下面,又是個女孩。她說。

我嘆了口氣,我沒嘆出聲音,我在心里面嘆。

三個月的時候,家里決定把她送人,實在是窮嘛,養(yǎng)不起了。她說,接的人到了門口了,我媽說,我要再給我女兒換一次衣服。我媽進到屋內(nèi),發(fā)現(xiàn)她身子已經(jīng)涼了,死了。村里的人都講,是這個女娃不愿意離開這個家,所以就死了。

最后生出男孩了沒?我想問。

我弟生出來的時候,一身病。她說。

我不由松了口氣。

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時候抓嘛。抓到好幾次了,都被我媽跑了,有一次都抓到手術(shù)臺上了,我媽還是跑了,跑到我外婆家,山上一個山洞,白天就躲在那里面,到了晚上,再從山洞里爬到我外婆那里,隨便吃點紅薯什么的,又在天亮前爬回山洞。就這么把我弟生出來的。營養(yǎng)不良嘛,又擔驚受怕,加上山洞潮冷,我弟就一身病嘍。

聽到這里,我把我碗里的最后一塊青筍咽了下去。

我一九九三年到深圳打工。

那我一九九三年在干嗎?我想了一想我自己,好像也沒干什么。

我一九九三年到深圳打工,三個月就認識了我那個老公。我老公對我好啊,我公公婆婆對我更好,從香港過來,帶了一箱子全是給我的,給我姐的,給我弟的……我公公婆婆是真的待我好啊。我馬上就同我老公結(jié)婚了,生了個兒子,又生了個女兒。

如果我是坐她對面的那個女的,我一定會講,那你很好命啊,為什么要講命苦。

我真正的苦日子就是從我結(jié)婚后開始的。她說。

渣男。我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這個詞。

他倒不是個渣男。她說,他就是好賭。

賭什么呢?我想問。

賭馬賭球,什么都賭。她說。

我阿爸也好賭。坐她對面的女的終于說話了。

我老公賭錢賭得,一出糧就拿去賭,工資賭光了,信用卡爆了,到處借。她說,還借高利貸。

我阿爸都把我輸給了廠長家的傻兒子。坐她對面的女的又說了一句。

我是結(jié)了婚才知道的啊。她說,結(jié)婚前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覺得他家的條件好啊,我公公做生意,有個公司,他弟移民英國,他自己,也有穩(wěn)定工作,還是個主任呢,大集團的倉務(wù)主任。我公公婆婆替他補東補西啊,那個時候。我到香港了以后才知道,我之前都是不知道的,我完全不知道。我?guī)讕啄甑较愀鄣??一九九七年?/p>

那我一九九七年在干嗎?我想了一想我自己,還是什么都沒干。

我一九九七年到了香港,我老公賭錢,錢全輸光,我?guī)е覂鹤?,過的什么日子。馬上我公公的公司又被人騙,倒了,沒有人替我老公還賭債了。

我不要嫁給那個傻兒子。坐在她對面的女的說,我就跑了。

那時候我們還有個房子住啊。她說,雖然老公賭錢??墒沁^了幾年我老公的弟弟回流香港了,跟我們一起住。住著住著,他弟跟他哥講,這個房子太小了,不好住,不如換個大一點的,買賣舊樓新樓他弟一手操辦啊,就換了個大的。沒過多久,他弟講要結(jié)婚,把哥哥一家請了出去。合法的啊,房子是他弟名字。就這么,把房子騙走了。

我一到深圳。坐她對面的女的講,我也被人騙了,把我身份證拿走,關(guān)在一個小黑屋里,幾天幾夜不放我出去。

我就開始了東奔西走替我老公還賭債的日子。她說,有時候黑社會半夜找上門來,嚇得我女兒嗷嗷哭啊。那時候剛生了我女兒,我女兒就是被嚇到患驚恐癥,從小到大,一直驚恐。我兒子問題更多了,什么專注力缺失啊,語言障礙啊,自閉癥啊,那些年啊,我就整天忙這些個事,經(jīng)常就要抱著女兒拖著兒子看這個醫(yī)生,看那個醫(yī)生,還要跟社工談。

跟我關(guān)在同屋的有個女的不聽話,被他們打啊。坐她對面的女的講,我嚇得都不敢出氣,可是我也想好了,要他們也逼我出去賣的話,我就去死。

我姐那個時候在北京打工,跟我講,離開這個老公,帶著小孩去北京。我動心了,可是一打聽,一個孩子要十萬塊借讀費,因為沒有大陸戶口嘛,兩個孩子二十萬,我哪里來的二十萬。而且要在香港,看那些個心理醫(yī)生,還有社工,都是不要錢的。我就沒去。

我跑了,我說我要買女人用的東西,必需品,他們派了兩個人跟著我,我也跑成了,我身份證都沒要。坐她對面的女的說。

那天,我?guī)е⒆踊乩霞摇N页霭l(fā)前把老公的銀行卡、信用卡,全部都鎖了起來,才出的門。一路火車倒汽車,又走了幾十里路,剛到娘家,還沒坐穩(wěn),電話來了,說我老公跳樓了。

為什么跳樓?我都忍不住想扭頭去問她。

我一出門,他就把抽屜撬了,拿到了卡,又去賭,一天之內(nèi),把所有的錢又都賭光了。我出門的時候跟他講的什么,我講的是,如果你再賭,我就帶著孩子們永遠離開。

所以他跳樓了?

所以他跳樓了。

我鞋都沒脫,直接汽車倒火車,回香港。伊利沙伯醫(yī)院,急診室,他的頭哦,腫得三倍大,跟個豬頭一樣,渾身都插滿了管子。醫(yī)生跟我講,整個人直接到了地面上,這個腦子,肯定是摔得豆腐渣一樣了,即使醒過來,也是個植物人了,而且那個手腳,也一定是全部要切掉的了。

醫(yī)生這么講話的?

可能原話不是這樣,但就是這個意思。她說,我就坐在急診室的外面,一夜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那個時候我去教會了嘛,我教會的姐妹都幫我禱告啊,我也禱告,然后我突然就知道,我老公不會死了,而且我老公不僅不會死,還會好起來。我就是這么相信的。天亮的時候我老公的弟弟來了,他跟我講我老公有買保險,保險可以賠點錢,還有我老公的公司也會給錢,算一下,能賠到七八十萬呢。我就跟我老公的弟弟講,你哥不會死的!他們都當我神經(jīng)病。醫(yī)生也當我神經(jīng)病。我跟醫(yī)生講,除了不切手腳,隨你們怎么救。

你老公被救活了?

活了。她說,幾天就醒了,幾個月就能坐起來了,再過幾個月能撐住拐杖學走路了。所有的人都講是一個奇跡。

怎么救活的?我都想插個嘴問她。

從兩邊大腿那里取了個什么小的骨頭再換到什么要緊的地方。她說,這個我后面會講到??墒堑降资菙噙^手斷過腳的人,這個人,也跟以前是不一樣的了。

可是終于不賭了吧?坐她對面的女的問。

賭是不賭了。她說,可是他抑郁了。

我剛剛到香港的時候。坐她對面的女的說,我也抑郁。

我講的是抑郁癥。她說,有癥狀的那種。

又自殺了?

這倒沒有。她說,他后來沒有再自殺。可是比真自殺還嚴重的是,他每天都講他要去自殺。

講講又不會死。

可是折騰身邊的人啊。比如這種,他會跟我女兒講,我去死了啊。就走出了家門,到了樓下,又給他自己的父母打電話說,我去死了啊。所有人都出去找啊,我去找,我教會的姐妹都去幫我找,有時候就在公園找到啊,他躺在地上,有時候就在公廁,他也躺在那里。那是一種什么日子啊,就是我每天一睜開眼,都不知道今天會發(fā)生什么事,他會不會又跑出去,我又會在哪里找到他。

苦了小孩了。

我兒子本來就一堆問題,看各種醫(yī)生。她說,我女兒,生出來的時候健康的啊,都整成驚恐癥了,她爸一跟她講去死,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所以,所以我感恩上天啊,我的現(xiàn)在是如此幸福和美滿,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上天可憐我,終于給了我一個好結(jié)局。

是不是他永遠走丟了?我又想插個嘴,再沒找回來過?

就是那一天。她說,那個半夜,大家又幫我找了半宿,我記得清楚啊,一個姐妹,坐在我家的那個沙發(fā)上,跟我講,愛云啊,真累啊,我們也都很累啦。我才意識到,我不僅僅給我自己,我給別人,也造成了多大的負擔啊。

我吃完了我的冒菜,開始喝菜蜜。菜蜜有些涼了,但是甜味能解辣,也能讓我把別人的故事聽完。

我是終于明白過來了,這個老公,是真的指靠不上了。那是我最最最苦的一段日子啊,我整日整日坐在家里,不知道怎么辦。是我女兒,我女兒跟我講的,媽媽,你要找事做啊,你要做事才有收入啊。你說我也真是,這么一個常識,要孩子來跟我講。我就想,對的,我要出去做事。正好也是一個什么機遇呢?一個姐妹請我?guī)退淖优a習普通話,一個鐘給我二十塊。我說我口齒不清的,哪有這個能耐,不要把你的孩子都教壞了。姐妹一定要我教啊,我就硬著頭皮上了。

我也想過的,一到香港的時候,我也考那個普通話證書。坐她對面的女的說,但我也是口齒不清的,我就沒去學。

你說我這個也是老天的安排吧。她說,我那個時候不舍得買報紙的嘛,那時一份報也要五塊錢,我不舍得買啊。

現(xiàn)在十塊錢。我在心里面說,還加送一包紙巾。

我那個時候連五塊錢的報我也不舍得買的嘛。她說,那天,我就是搭巴士,座位上一份別人扔掉不要的報紙,我一打開,就看到一個普通話課程的廣告。我跟別人講,我那些姐妹好多是做小學老師的嘛,她們都說來不及的了,要報名都是要提早報的,下個星期就開課的班,不會收你的。我就想著試試嘛,我按照報上登的電話打過去,他們叫我第二天就去面試,我,我趕上了那個班!而且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師,這位老師禮拜天都會約我去茶樓,一邊喝茶一邊糾正我的發(fā)音,我考到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證書。

我也喝完了我的最后一口菜蜜。

我一邊上課,一邊教,姐妹又為我找到了更多學普通話的小孩,一個人二十塊,你算算看,二十個小孩,我一個鐘就能掙到四百塊。

現(xiàn)在的價格是一人八百塊。我想說的是,就算是今天來掙這個錢,也挺多的。

但我也不能止步于教普通話啊。她說,后面我又去修教育文憑,我把所有我能考的牌都考了。

我很快地在腦海里回旋了一下,地產(chǎn)經(jīng)紀牌、保險經(jīng)紀牌……

所有的牌,我都考了。她說,后面我又考了地產(chǎn)中介和保險,我要提一下我阿爸,我阿爸叫我買樓,那是二○○三年。

我想了一下我的二○○三年,二○○三年我什么都沒干,我當然也沒買房。

我阿爸叫我買樓。她說,我手里有當年老公跳樓以后保險賠的一筆錢,還有老公公司給的一筆錢,因為他們把他給炒了,為什么炒他?因為他抑郁癥越來越嚴重了,他坐在公司上班,都是整日整日地發(fā)呆,也會去同他的同事講,他要去死,他們當然炒他了,也借著公司要被大集團收購的由頭。我拿著這些錢,買了我人生的第一個樓。

聽到這里,我覺得我還可以再坐一會兒。

買了一個樓,我阿爸還叫我買。她說,我都說我沒錢了,我阿爸說,我給你錢,你再問銀行借,再買。我姐也借給我錢,我家里人都借我錢,讓我買樓。買了第二個樓,我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連裝修的十萬塊都拿不出來。所以我說老天對我好啊,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是被她自己的親媽拋棄了的,她親爸也不要她,她十幾歲被帶來香港,寄住在一個姨母家里,可是又很苛待她,不許她用這個不許她用那個,甚至不許她用廚房,每個月還收她三千塊房租。她主動跟我講,姐,您別犯愁,您裝修的錢我來跟銀行擔保。她那時在一個便利店打工,她替我弄到了裝修的錢。我把兩個樓都租了出去,月租八千,三年就回了本。

聽到這里,我替她算了一下,還不是三年回本的計算方法,三十萬買的樓,不用三年就能三百萬賣掉,兩個樓就是六百萬,如果再買新樓,再賣了新樓再買樓,真算得上是樓滾樓。

我阿爸講的,兩個樓收租一萬六,還是不夠啊,你還有兩個孩子呢,你那個老公又指望不上,你還得買樓。我就賣了一個樓,那時已經(jīng)漲到三百萬,我就用那三百萬,換了個大單位。你想想,我阿爸一個農(nóng)村的老頭,他竟有這個買樓的意識。

那你不是命苦啊,你這就是命好啊。坐她對面的女的說。

可是房東也不好做啊,那幾年,我也沒少跟地痞流氓扯皮,甚至我還找過黑社會。你想想可笑吧,當年我老公賭錢,黑社會來堵門催債,大的叫小的哭,后來房租給了不肯交租的賴皮租客,我又找黑社會來堵門催債。黑社會找我的麻煩,我又找黑社會解決我的麻煩,你說好笑吧。有個馬夫,看著白白凈凈,當然了看樓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是個馬夫,這個真看不出來的,就只交了一個月租,后面就是一直賴住著,趕都趕不走。我半夜堵他好幾次,都是堵不到,即使房里有人,他就是不開門。有一天早上,終于給我堵到了,一開門,一屋子光溜溜的小姐啊,這里躺一個,那里躺一個。你說她們睡覺怎么不穿衣服的?

這都不是一個睡覺穿不穿衣服的問題了好吧。我都想說。

馬夫把我推出門外,我用腳掌擋住門,他竟然也照樣關(guān)門,我一吃痛,縮了腳,門關(guān)上了,怎么敲都不開的了。我只好報警,我腳受傷了嘛。警察來了。幸好警察來了,一見到就說,怎么又是你們這伙人,呃了那家又呃這家!原來啊,他們就是到處騙住的,這一帶的房東,都被他們騙遍了,警察都認得他們了。真是多謝警察啊,警察跟我講,你現(xiàn)在叫人來換鎖。我還在發(fā)懵,也是警察跟我講,你把他們的東西都拿出來。我就去把那些東西都拿出來啊,都堆了一個樓道。就這么,才把賴皮趕走了。那些年啊我就忙乎這些事。后面我就把小單位都換了大單位,只留了個小單位,給我老公住。

你們分開住了?

是啊,他整日整夜地說要去死。一搬出來,我女兒的驚恐癥都好了。所以我講老天對我好啊。

埋單。我招手。老板娘親自走過來了,小店新開,您覺得味道怎么樣。

我一時也懵住了。還行吧。我說。老板娘看著我。挺好的。我又補了一句。

我老公死了。聽到后座傳來這么一句。

我想再要一罐芬達,謝謝。我說,有芬達吧?

有有有,馬上就來。冒菜店的老板娘轉(zhuǎn)身去拿芬達。

那時他做夜更保安。她說,雖然還是日日講要去死的話。因為痛嘛,怎么會不痛呢?他斷過手斷過腳的人,肯定這里痛那里痛的嘛。他就要吃止痛藥,醫(yī)院配的止痛藥都不夠他吃的,我那個時候啊,都得替他去買藥,這里買那里買,因為不能只吃一種,一種,吃幾天就不止痛了,就要換藥。我整天就是替他買止痛藥。

那么到底是因為太痛又去自殺了,還是因為有一天吃了過量的止痛藥?我看著面前的那罐芬達,實際上我最討厭芬達了。

那一天,我接到電話,他就這么直接倒下去了,他們送他去醫(yī)院,又是伊利沙伯。我趕到伊利沙伯,那一天,真的好像他跳樓的那一天啊。但是那是一個周末,周末沒有醫(yī)生的嘛,只有一些學生啊實習生什么的。為什么?公立醫(yī)院嘛,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周末都不上班,要等到工作日,才有醫(yī)生,他捱到禮拜一的凌晨一點,走了。

那么是因為吃了過量的止痛藥?

后來他走了我才知道,他不是以前做過手術(shù)的嘛,就是從兩邊大腿那里取組織再換到別的地方什么的,他的大腿骨那里,后來長了個瘤,那個瘤越長越大,壓迫到神經(jīng),就痛啊,那真的是很痛啊現(xiàn)在想想,所以痛到想死嘛。那一天,那個瘤破了,瘤破了毒走出來了,到處走,走到全身,他就,死了。

一聲嘆息,可是這聲嘆息,聽起來又是輕松了許多的。

之前再怎么鬧,怎么折騰,我到處替他還債,補他的賭債,天天以淚洗面,我都是沒有想過要離開他的。她說,我要哭也是一個人躲到洗手間哭,擦了眼淚再出來,不讓孩子們看到。我怎么可以離開呢?醫(yī)生講他是有病的嘛,他跟其他賭博的還不一樣,別人賭輸了,也許換一個賭,他啊,他一直一直盯著一個東西賭,一模一樣的東西輸了,他還一直一直買,買到死的那一天,他也不會換一個賭法,換一個東西賭,所以他就是病啊。一個病人,你說我怎么跟他離婚?我不離婚的嘛。

所以只能等到他死。我喝了一口芬達,滿口甜味,甜到盡,卻又苦起來了。

所以講這一世夫妻,為什么是這個人做了我老公?老話講前世不欠,今世不見,就是前世的虧欠嘛,什么時候還清楚,什么時候散,這一世還不清楚,下一世繼續(xù)還。

那么這就是終于還清了。

我老公死了以后,我又找了一個。她說。

我喝了第二口芬達。

我本來也不想找了。她說,你說是吧,吃了這么多苦,我就是自己心里想一想的啊,我心里想上天能夠賜給我一個好老公就好了,我一直都是照顧別人,從沒有人照顧過我,我只想找到一個能夠照顧我的男人。但是可能嗎?不可能啊,我都這個年紀了,我這個年紀的男人,都要找年輕的,再老一點的男人,要么離婚了,還有孩子要照顧,要么就是未婚,那么還要我給他生孩子?我都四五十了,我還生孩子?我就想要一個沒有老婆的,也沒有孩子的。想完了這些,我都罵我自己,我這是太貪心啊,這樣的男人,哪里有?

再老一點的男人也是要找年輕的。我在心里面想。我不想再喝第三口芬達。

然后就真的有一個男人,各方面條件都符合我要求的,突然就出現(xiàn)了,沒孩子,前面的老婆是癌癥死的,還是一個公務(wù)員。這個男人真的對我好啊,體貼我、照顧我。我這一生,知足了。

坐她對面的女的,自從說了那一句“你這就是命好啊”之后就再沒說過話,全是她一個人在講,講了這么一個故事,還要出自傳?還要再過二十年?

為什么還要二十年?現(xiàn)在就可以出了嘛。不過也要看找的作家,有的作家可能真能給你拉出一本自傳書來,有的作家,也就一個短篇小說的水平,肯定七千字還不到。我就是這么想的。想完,我走到門口去買單。

味道怎么樣?給點意見啊。老板娘笑吟吟地說。

挺好的。我說。老板娘看著我。

不是我想像的那么辣。我只好補了一句,說,是一種我能夠接受的辣。

就是嘛。老板娘說,其實我不是做冒菜的,我以前是做私房菜的,我那個時候啊,一天只做一桌菜。有人跟我講,一個人兩千塊,收得太貴了吧,我就說,我這個花下去的心思,我光是冷菜都是要做十二樣的。

不貴不貴。我趕緊說。

所以我的冒菜,跟別人家都是不同的。老板娘說,我連豆皮都是自己做的,不是外面買的速凍的。

我沒點豆皮。我說。

我下次來點。我又補了一句。

下次再來啊。老板娘說。

好的好的。我說著,快步走出門外。

其實我是個舞蹈老師。老板娘最后又追過來一句,我來香港前一直都是跳舞的,但我來了香港,我十八歲來的香港……

要不是超出了七千字,我就走回去聽一聽她的故事了。

下次再來,下次再來。我只好也追過去這么一句,下次來我一定點豆皮。我就是這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