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導(dǎo)讀：

所謂希望，就是相信失蹤的人與事會在時間的某個轉(zhuǎn)角處悄然出現(xiàn)，伸出被歲月風(fēng)化了脂肪蒸發(fā)了水分的筋骨分明的右手，跟歷史的黑洞、世間的傳說和家人的記憶握手言和。

于昊燕，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博士、大理大學(xué)教授，出版有學(xué)術(shù)專著《童年經(jīng)驗方程式》《老舍的京韻傳奇》《云南十五民族當(dāng)代文學(xué)映像》三部，在《文藝研究》《當(dāng)代文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等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30余篇，在《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篇小說多篇，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

風(fēng)雪丫口的失眠癥患者

于昊燕

1

八十年前，從昆明到阿薩姆邦，需飛過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橫斷山、高黎貢山、喜馬拉雅山，山與山之間締結(jié)了秘不示人的盟約，連綿無際，猶如洶涌不息的駝群，沉默倔強地奔波于無垠宇宙；江與江永遠只相信自己的方向，土黃色的江水從東南向突然急轉(zhuǎn)為東北向，形成一個“U”形的奇特轉(zhuǎn)折，碧色江水一路向南，不斷有支流蔓延展開，像一把上緊下疏在夜空里飛行的掃帚。

這是一場命中注定了負重且艱辛的遠行，高空缺氧、設(shè)備簡陋、負重超載，搖搖欲墜的飛機在迷宮般的雪峰山隘之間穿行，幽深的峽谷在無聲尖叫，聲波震動著螺旋槳，湍急的河流眨著鬼魅的眼睛，季風(fēng)、暴雨、濃霧、強氣流、低氣壓、冰雹、霜凍輪番包裹舷窗，形成兩三厘米厚的霜凍，完全遮蔽視線，困于暴風(fēng)雪還是打敗暴風(fēng)雪，取決于運氣與經(jīng)驗。這是一條永遠只能知道開始不可預(yù)測結(jié)局的航線，天氣晴好，在飛機上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華麗的冰川、壯美的瀑布，陽光照耀著山谷里亮晶晶的鋁片——是飛機的碎片，鋪成一條蜿蜒向前令人著迷的八百公里銀色“鋁谷”，無數(shù)魂靈飛來飛去，揮動著一條條乳白色的晨霧，飛機的光、鋁片的光、冷峻的光、依戀的光，光線交織，完成一次親密的無聲的悲壯的問候。

身材高大的飛行員其實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他大步走過營房前塵土覆蓋的路，拉上皮夾克的拉鏈，在夾克里層，縫著“血幅”，是一塊長方形的白布，上面印著中文：“來華助戰(zhàn)洋人（美國），軍民一體救護”這是航空委員會配發(fā)給所有飛行員的BloodChits，飛行員遇到緊急情況跳傘后，憑此可與當(dāng)?shù)厝罕姕贤?，得到救助。任何人只要救護過持有這塊布條的飛行員，飛行員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都可以從政府那里獲得獎金。男孩走著走著，跳躍起來，奔跑起來，路邊的紅桉樹下，站著長發(fā)飄飄的女孩。男孩與女孩約定了明天去曉東街南屏電影院看米高梅的新片。男孩對女孩說：我永遠不會遲到。如果我遲到了，那就不必等我了，因為我永遠不會回來了。

昨天，金沙江邊的人一如既往地扯起嗓子唱歌，聲音爬上山巔穿透云層：

地有地名人有人名你是什么名字你從那里來

你在春天里走路踩百花你在夏天里走路踩泥巴

你在秋天里走路踩寒霜你在冬天里走路踩白雪

你到莊稼地頭去看看你到高山頂上去看看

你到紅牛成群的草川中看看你到白羊成群的山谷中看看

2

上帝之手翹起蘭花指，推一把多米諾骨牌，飛機晚點了，接機車遲到了，魯掌的晚飯沒趕上，汽車在風(fēng)雪丫口拋了錨，構(gòu)成秩序愛好者譚亦去有生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環(huán)環(huán)不扣時光。

譚亦去是最普通的四十不惑的中年男人，走進人海，是一粒沙撒入沙灘，一片葉生于森林，一個漢字隱藏進字典。每天早晨一杯瑪琪雅朵咖啡與乘機的時候必帶一本書，是他最后的倔強。譚亦去從廣州出發(fā)，飛機在澳門上空沿海岸線西行，在湛江拐個彎，向西北過欽州、南寧、百色、黔東南、昆明，在群山的孤絕之巔御風(fēng)而行，到騰沖，總計一千八百公里，用時三個小時。飛機降落于山頂?shù)鸟劮鍣C場，成為元起點，之后的二十四小時里，譚亦去將明白，最遠的距離是最近的終點，最近的距離可望而不可即。

飛機降落駝峰機場的元起點之前，譚亦去身處有序的生活中，與過往的每天一樣，重復(fù)的日常，七時十八分到達地鐵站臺，坐七時二十分的地鐵，三號線轉(zhuǎn)八號線，八時五分出地鐵站C口，走兩百米，在五年老店姜記腸粉鋪吃無糖豆?jié){與燒賣，不甚好吃，尚可入口，好處在于不必排隊，隨到隨吃，再走三百米，進入單位，八時二十八分打卡。九個小時后，十七時三十分下班，十七時四十八分到地鐵站臺，坐十七時五十分的地鐵，八號線轉(zhuǎn)五號線，十八時三十五分出地鐵站A口，天色微暗。倘使要開業(yè)務(wù)會，要求九點半在會議室集合，譚亦去九點二十二分出辦公室，步速保持6.43km/h，九點二十六分到圓桌會議室，第二排坐正，三分鐘后，葉孤明珠恰好進門，從門到主席位，一共二十七步，不超過一分鐘。葉孤明珠是葉總工程師的別稱，一個五十歲的女人，喜歡穿卡其色風(fēng)衣，眼神里每秒都是一劍西來天外飛仙的鋒銳。上周，實習(xí)生小潘做錯了數(shù)據(jù)，死不悔改，還跟譚亦去懟天懟地懟空氣，葉孤明珠路過，翻了翻數(shù)據(jù)表，淡淡瞥小潘一眼，小潘立馬打翻了潘多拉的盒子，黑煙蒸騰，一夜噩夢，第二天大早來承認錯誤。十點四十分，會議進行第五項，葉孤明珠簡短說：“譚亦去負責(zé)云南這個項目！”譚亦去趕緊點頭答應(yīng)。十個月了，譚亦去的同事們頻頻出差，比蝙蝠俠在天上飛的次數(shù)還多，而他僅在正月里去郊區(qū)工廠拜了個年，備受照顧多時，此刻，不要說去云南，就是去南極幫企鵝孵個蛋，譚亦去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答應(yīng)之后，譚亦去才想到，自小聽祖父祖母講述云南種種奇譚逸聞，如千蝶蠱，被下了蠱的人自此忘記故鄉(xiāng)，一生一世離不開繁花盛開蜂鳴蝶繞之地，祖父祖母去世二十載，茶余飯后的碎念隨清明節(jié)的紙錢化為縹緲灰燼，是否因此形成了心理暗示未可知，幾十年來，譚亦去工作走遍東西南北竟未去過云南。

開完會，辦公室主任幫譚亦去安排行程票務(wù)。辦公室主任穿了件鮮綠色麻花紋毛衣，緊繃在發(fā)福的小肚子上，秀出圓潤的弧形，宛如一枚飽滿壯實的牛油果。牛油果是譚亦去高中時睡在上鋪的兄弟，二十年前的牛油果還是個豆芽，喜歡模仿金·凱瑞，每晚熄燈前會站在譚亦去的床前，說：早上好！假如再也見不到你，就再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說完，不待譚亦去抄起枕頭拍過去，金豆芽已經(jīng)伴隨著熄燈號如草兔一樣躍到上鋪，黑暗中回蕩著猖獗的狂笑?，F(xiàn)在的牛油果比豆芽的體重與腰圍分別增加了三分之一，牛油果常常摸著肚皮感嘆，哥增加的不是脂肪，是中年的惆悵。譚亦去體重未變化，清瘦如故，頭發(fā)掉了大半，后腦勺剩余的每一根頭發(fā)都神奇地克服了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向頭頂頑強攀緣。譚亦去說，哥掉的不是頭發(fā)，是青春的快樂。牛油果一邊快速瀏覽航空網(wǎng)站訊息一邊貧嘴：“有三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那個？”譚亦去嫌棄地說：“直接說壞消息吧?！彼?，好消息歷來是壞消息的遮羞布。

牛油果難得抓住譚亦去聊天，自然不能放過貧嘴的機會，字詞句讀奔涌如珠江水滔滔不絕，說：“第一個好消息，出差地在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四季如春，水果飄香，我們今天溫度三十度，出門秒變油膩男，那里二十度，美女們穿著裊裊娜娜的筒裙，走在波羅蜜樹下，微風(fēng)吹來陣陣花香。第二個好消息，出差任務(wù)不重，對當(dāng)?shù)睾骄€紀(jì)念館一架具有歷史意義的飛機進行數(shù)據(jù)勘查，并作為聯(lián)誼結(jié)對單位給鎮(zhèn)小學(xué)的孩子們做一場關(guān)于無人飛行器的科普講座，宣傳科學(xué)知識。有一個小小的不太好的消息，交通略有不便，小鎮(zhèn)在中緬邊境，你需要先坐飛機到云南的一個城市，再轉(zhuǎn)汽車到鎮(zhèn)上。我查了一下，距離小鎮(zhèn)最近的機場是兩百公里之外的緬甸密支那機場，可惜本次是國內(nèi)出差，不能報銷，也不能去挖翡翠。昆明機場離目的地有七百多公里，開車需要十個小時。不過，我還有第三個好消息，明天有飛騰沖的航班，騰沖到目的地有三百公里，航線紀(jì)念館專門安排了接機的車，你可以一路欣賞高黎貢山的壯麗風(fēng)景，與綠孔雀、白眉長臂猿、孟加拉虎搭訕合影，還可能撿到個小熊貓。如果沒有意見，我就幫你訂票了?！?/p>

譚亦去給牛油果的后背佯作重重一捶，不得不佩服這個家伙的統(tǒng)籌能力與肺活量，幸好牛油果未生在酆都，否則十殿閻羅王也會被忽悠到爪哇島上去看奔跑的犀牛。譚亦去說牛油果入錯了行，應(yīng)該去做保健品的營銷，定可以脫穎而出成為五鉆皇冠大使，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放飛顏值自由，腰纏黑金卡，騎一萬只羊駝踏平揚州。牛油果卻說非也非也，沒有實物做基礎(chǔ)的絢麗話術(shù)，再華美也是雕蟲小技，哪比得上國之重器。牛油果一邊敲擊鍵盤一邊大聲念著行程安排：“四月四日中午十二點，航班到達騰沖駝峰機場，專車接你，約下午六點到達片馬鎮(zhèn)，入住綠色森林大酒店。四月五日上午九點，參加航線紀(jì)念館活動，下午兩點做科普講座，四月六日全天測算數(shù)據(jù)，四月七日上午九點坐專車到駝峰機場，下午六點航班返回。”譚亦去表示無異議，牛油果用綠色紙打印出行程安排，裁成巴掌大小的便簽過塑后遞給譚亦去，并把電子版發(fā)送到譚亦去手機上。冰涼的綠色紙片，像一片新鮮的葉子，傳遞出原始森林神秘、荒蠻、莽密、縹緲的信息，無邊無際。牛油果壓低聲音關(guān)切地說：“再送你一個彩蛋，我剛看了一個帖子，云南是失眠者的天堂，那里的風(fēng)可以治療失眠。”譚亦去滿心感激地點點頭。如果譚亦去知道明日此時，所有行程安排變成了癩蛤蟆追兔子，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定然深恨自己沒有學(xué)過鐵砂掌與天馬流星錘，震碎牛油果的五臟六腑。

下班后，譚亦去大步走出擁堵的地鐵口，先去超市買四人份五天量的新鮮蔬菜水果蛋肉。西紅柿漲價了，黃瓜跌錢了，牛心紫甘藍堆成小山，獼猴桃硬邦邦地躺在箱子里生悶氣，哈密瓜散發(fā)出甜膩的氣味。生鮮部新上了野生烏雞蛋，比鴿子蛋略大，蛋皮雨過天青色，放在鋪滿烏拉草的籃子里，籃子旁邊擺著一張A3紙大的牌子，用紅筆寫著“云南空運”“純野生”兩排大字，七十元錢一斤，讓人懷疑這是雞犬升天的雞生出的蛋，吃了有長生不老的仙力。尿不濕正在做活動，五十二元一包，買二贈一，買三贈二，在此基礎(chǔ)上滿兩百元減二十五元，譚亦去迅速心算后拿了十包XL牌的尿不濕。走出超市時，譚亦去已經(jīng)化身為沖鋒陷陣的勇士，左手一袋菜，右手一袋水果，背后一大包尿不濕——超市提供免費打包服務(wù)，服務(wù)臺的小姑娘熟練地把十提尿不濕用透明膠帶粘在一起，拿根繩子三橫兩豎的捆法，做成雙肩行軍包的樣式。譚亦去心里自動閃回一支改編后的曲子：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么背著炸藥包……

晚飯時，女兒不肯吃飯，像風(fēng)扇一樣搖頭，把米飯、雞肉以及青菜豆腐湯撒得到處都是，妻子剛要訓(xùn)斥，母親笑著說，茜寶越來越有力氣了。母親是退休的中學(xué)教師，在譚亦去的童年記憶里，飯碗里剩下一粒米，也會被母親兜頭幾巴掌，斥為“吃飯不徹底，做事不專心”，很難想象，母親在年老之后，雖然身材瘦小，卻慈祥寬容的像尊彌勒佛，對茜寶笑口常開有求必應(yīng)。茜寶有時便秘，母親喂她吃火龍果、喝摻白糖麻油的水，唱著兒歌揉肚子，折騰了半天之后，母親欣喜若狂地端著便盆給每個人看，仿佛茜寶拉的是金豆子。

暗夜之中，譚亦去仰臥在灰藍格子的純棉布床單上，從窗簾的縫隙里看對面高樓上的霓虹以紅、綠、藍、黃的次序轉(zhuǎn)變，時明時暗，房間里濃黑的暗慢慢變成影影綽綽的灰。新聞里一路向北“逛吃逛吃”的大象、舞臺上輕靈斑斕的孔雀舞、歌謠里“紅傘傘，白桿桿，吃完一起躺板板”的野生菌，以及“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孔雀飛去回憶悠長”的鉆心旋律組成了印象派的彩色碎片，在灰色的房間里翩翩起舞，又化為粉塵，沁入他每一個毛孔，在血管里，在細胞里亂走。譚亦去覺得自己上輩子是個路燈，通宵達旦亮著的那種，十個月來的每一個夜晚，譚亦去都在與失眠這只猛獸搏斗。偶爾失眠可以輕吟床前明月光，長期失眠只能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不敢高聲語。失眠是世上最無奈的事，如水滴刑，透明的微小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光潔的額頭上，聽起來是潤物細無聲的纏綿。實際上，犯人被固定在椅子上，頭頂從一塊由四根立柱支撐起、正中央打著一個圓洞的木板露出，并被牢牢固定好不得動彈，正上方懸著桶底鑿了小眼的水桶，水珠透過小孔一滴滴落下，白天黑夜，永不停歇。開始是柔柔的潤，然后是絲絲的涼，接下來是木木的僵，盡管皮膚的油脂與彈性會消解掉大部分水滴力度，然而持續(xù)低溫會讓人漸漸失去理智，陷入不能自已的恐懼，暴躁，抑郁，記憶模糊，魂飛魄散。凌晨四點，晨曦灰白的時候，譚亦去才漸漸陷入迷蒙的狀態(tài)，比眠淺，比夢深，焦灼的靈魂化身為一只喜鵲，停歇于菩提樹下，梳洗凌亂的羽毛。七點的鬧鈴驟然響起，像消防車的警報，強行驅(qū)趕走所有不合時宜的非分之想，提醒生活進入了現(xiàn)實?，F(xiàn)實如譚亦去的行李箱，分為上下四格，洗漱用品、換洗衣物、電腦書本資料、藥品證件分別放置于四個大小不一的灰色防塵袋里，內(nèi)容單調(diào)，沒有懸念，枯燥無奇。這就是譚亦去的恒定日常。

所有計劃與秩序的脫節(jié)始于航空管制。譚亦去乘坐的航班在即將滑行時接到通知，飛機推遲起飛，空姐表示歉意的甜美聲音在機艙里反復(fù)回蕩，乘客們一邊抱怨一邊聊天，嘈嘈切切錯雜談，譚亦去閉上酸澀的眼睛，近乎一夜未眠，眼睛干涸如戈壁灘，眨眨眼都是粗糲的砂石落下。家與工作是譚亦去的石頭，每天早晨推上山，等他離開，石頭就自動滾落，等待他第二天再推上山。希望與失望，有序與混亂，責(zé)任與疲倦，是他生活里的輪回，出差對他來說，永遠是一場撕裂，又是一場新生。雖然延遲了四十分鐘起飛，但是在機長的努力下，飛機經(jīng)過狂飆突進，十二點十分，基本如期盤旋降落。譚亦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駝峰機場，在云南，很多城市都有這樣一個玲瓏便利的機場，很多地貌復(fù)雜的山地區(qū)域的慣例，用空中快線來彌補高山縱橫帶來的陸路交通不便。在山坳中找一塊開滿油菜花的平壩，或者直接把山巔削平，停機坪不用太大，夠滑行“剎機”即可，十幾架飛機排著隊起起落落。這樣的機場，沒有岔路口，不需要看指示牌，從來不會迷路。三兩個登機口，上飛機，人少不必排長隊，安檢結(jié)束，走一分鐘，直接進入候機廳，再走一分鐘廊橋，就到了座位上；下飛機，出廊橋，走一分鐘，拐彎下電梯，兩個行李轉(zhuǎn)盤倔強地轉(zhuǎn)著，外面接機的人已經(jīng)在此起彼伏地喊名字。駝峰機場是全國唯一以航線命名的機場，駝峰航線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日軍切斷滇緬公路后中國和盟軍開辟的國際運輸線，全長五百英里，又被稱為“死亡航線”。離駝峰機場五十公里處是和順古鎮(zhèn)，取“士和民順”之意，已有六百年歷史。

譚亦去比原定時間晚了十分鐘，可是，接機車卻不見蹤影。給司機打電話，司機支支吾吾說正在來機場的路上，聽筒里傳來一陣鶯聲燕語的歡笑，司機有點慌亂地說“馬上就到”，馬上掛了電話。“馬上”作為時間刻度，有橡皮筋的特性，賦予時間奇妙的彈性，變化不定，有時候是一秒鐘，有時候是三十秒鐘，有時候是十分鐘。從飛機肚子里鉆出來的乘客嘰喳叫著找到行李四散而去了，空蕩蕩的大廳里只剩下唯二的乘客。中年男人與輕熟女子，各據(jù)一角，形成對角線，把大廳齊嶄嶄地切成兩個直角三角形。

司機終于邁著自信而穩(wěn)健的步伐到來，這個膚色黝黑鼻梁高挺頭發(fā)曲卷的年輕人，坦然地笑著，中氣十足地說：“我是杜鵑花旅游公司的CEO，姓熊，熊大的熊。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下午六點到魯掌鎮(zhèn)，我請你們吃央視采訪過的楊掌柜家的驢肉米線。七點到風(fēng)雪丫口，八點之前就能到片馬鎮(zhèn)，放下行李，還能去吃個燒烤。”他的身材很像動畫片里的熊大，是個靈活的胖子，充滿自信與樂觀，全然沒有遲到一個小時的心虛。

后續(xù)的事實進一步證明，命運只能被預(yù)測卻不可被安排。等他們趕到魯掌，楊掌柜在紫紅芭蕉花下賣出了最后一份非遺米線，乳白驢骨湯，筷子粗的米線，紋理如畫的肉片，芫荽蔥花薄荷葉，加一勺紅油，綠肥紅瘦的蕩漾在粗陶大碗里，被一個俏麗女人毫不留情端走。楊掌柜率直地對他們說，驢肉米線連湯都沒有了，他們餓著肚子在芭蕉花下走過，譚亦去并不知道，春天的雪正落滿前方的風(fēng)雪丫口。

3

昆明四面是平緩的山，滇池五百里，稻田萬頃。城市里的建筑，有北方堅固厚實的磚石房舍，有秀雅溫潤的南方木樓，飛檐上雕梁畫棟極盡精巧，每一棟房子，打開窗戶，就能看到干凈如水的碧空與清晰的山巒起伏。城里縱橫的道路是大塊的青石板，路面光滑，馬車跑上去顛簸起來像蕩秋千。城里到城外是黑色的一米寬的窄軌鐵路，火車不緊不慢開往越南海防。地面到天空是銀色的綠色的飛機，在巫家壩飛入云朵之上。

新割下來的稻草搭在西南聯(lián)大的校舍房頂，從東部、北部、西部來的人越來越多，附近熱鬧起來。昆明大西門外，橫著一條南北向的小街，叫鳳翥街。磚鋪的路，石砌的小牌樓，落滿塵土的面孔，煙火繚繞的茶館、飯館、紙煙店、騾馬店、餅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鳳翥街上有家餅店，做餅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子，深目窄臉，頭發(fā)盤成利落的發(fā)髻，穿著青色麻布偏襟大褂，袖口衣襟繡滿艷麗的花紋。女子瘦小，一雙纖手卻極有力氣，清早起來和一大盆小麥面，烙巴掌大的發(fā)面餅，兩面烤至金黃，散發(fā)出麥芽糖的香甜，昆明人稱面餅為粑粑。街上的女孩子流行起了錦緞旗袍、玻璃絲襪、麂皮包、蛇皮高跟鞋，南來北往的口音紛紛雜雜，金頭發(fā)白皮膚的外國人、皮膚曬成橄欖色嘴唇抿成一條線的華僑，元氣滿滿的男女學(xué)生，穿著蓑衣依然文質(zhì)彬彬的教授，買餅的人越來越多。

女子用大紅的繡花背被兜著眼睛圓圓的嬰兒出去散步，路過西餅店，站在旁邊看半天，回來把面團里揉進牛奶白糖，發(fā)酵到柔軟蓬松，揪一塊，搟成薄薄的一大片，撒上椒鹽涂上黃油，卷成條，均勻切成多個小節(jié)，指尖把面節(jié)旋轉(zhuǎn)一圈兒，用掌心壓扁，在鍋里慢慢膨脹，冒出白色的蒸汽，軟的餅，香的黃油，甜的糖，咸的椒鹽，是滿足的味道，也是現(xiàn)代的味道。西南聯(lián)大的女學(xué)生們，結(jié)伴來買餅，她們穿著陰丹士林旗袍，外面罩著紅色毛衣，輕快地走著、笑著，翠湖的風(fēng)吹動卷曲的發(fā)絲。有人問女子，這叫什么粑粑，像麥餅又像面包？旁邊女學(xué)生開心地說這個粑粑好摩登。女子遂回答，這叫摩登粑粑。于是有圓圓螺紋的黃油麥餅就成了摩登粑粑。

穿紅毛衣的女學(xué)生坐黃包車從鳳翥街到曉東街，在半圓形的南屏電影院門口下車。女學(xué)生站在玻璃門前，用草紙包好的兩只摩登粑粑裹在月白色手帕里，捧在手心，向著街口眺望。飛機在藍天經(jīng)過，畫出一條白色的線。突然，街上響起了短一聲長一聲的空襲警報，人們紛紛往野外的方向跑去。女學(xué)生挾裹在人流中，一邊小跑一邊回頭，手心還存留摩登粑粑的熱氣，眼里的火苗慢慢熄滅。

在空襲中，有人悲歡離合，有人一生錯過，有人凄厲地唱著：

你要把長矛握緊你要把弓箭帶好

它們會增加你的勇氣和膽量你再忙也不能把要帶的東西忘掉

你要帶上你的桌子炒面和酥油你要帶上你的酒和茶

你要帶上吃的喝的你要帶上家里人的情和意

你上路時不要回頭看不要看后邊的山和水

你要讓暗淡無光的星星亮起來要讓白云像鮮花一樣開放

你要讓大風(fēng)吹起來你要使江水長流不息

4

耳石癥初愈的茶二道在經(jīng)濟艙狹小的座位里扭成了S形，頭歪在右，腿伸在左，腰上如果沒有安全帶，一定能扭成十八彎的青蛇。耳石癥是一種罕遇的癥候，又叫良性陣發(fā)性位置性眩暈，發(fā)作起來天旋地轉(zhuǎn)生不如死，不過沒有任何生命危險，治療也簡單，請醫(yī)生徒手搖頭把耳石復(fù)位即可。但是，耳石癥給茶二道帶來了暈車暈機的后遺癥，全身每一個神經(jīng)元布滿難以言說的不適感，全身失重，一半身子浸在冷水里，一半身子泡在熱水里，無數(shù)只蜜蜂在胃與食道中狂舞，把惡心從生理上升為存在哲學(xué)，讓她恨不能從昆明走路去紐約也不想乘飛機去騰沖。茶二道別無選擇，盡力扭成一個可以讓蜜蜂慢點爬的姿勢，讓眩暈、冷汗、嘔吐與抽搐來得緩慢一點，虔誠地祈禱讓自己睡著，在夢里，回到十二歲，穿著紅毛衣，站在馬桑樹下，手里拿著熱乎乎的摩登粑粑，春天的風(fēng)里灌滿黃油包裹的麥香，忘記暈機。這種腰斬三段的姿勢太過于違背人體生理常規(guī)，旁邊的人時不時以驚悚的眼神掃視，茶二道在稍有力氣的時候，強打精神回報以比哭還難看的微笑表示還活著。

兩個月前，茶二道正在單位開會，手機靜音三分鐘，有了五個來自媽媽的未接電話，電話一接通，媽媽就哭起來，說她不活了，這些年攢的錢都存在一張卡里，卡在茶二道房間的褥子底下，密碼是茶二道的生日。茶二道登時嚇的腿軟頭暈，扶著墻壁走出會議室，蹭了杯同事的青提杧果鳳梨奶茶外賣才緩過勁來。茶二道的媽媽是打破了漂亮與智慧不能共存魔咒的女人，讀書時是學(xué)霸加?；?，入職后是有史以來最年輕有為的審計師，嫁了個性格寬厚善良做得一手好菜的老公，結(jié)婚三十多年十指不沾陽春水，唯一的短板是生了容貌平常智商普通的茶二道，常為之扼腕嘆息爛泥扶不上墻麻雀變不了鳳凰。茶二道工作第一年就拼死拼活借錢貸款買了套二環(huán)外的一百平米商品房，全然因為在光環(huán)絢麗的母親的陰影之下，卑微到誅心。僅就起床一件事來說，具有強大自律精神的媽媽嚴(yán)格遵循早晨七點起床晚上十一點睡覺的良好作息時間，每個周末孜孜不倦地叫茶二道起床，如果茶二道晚起五分鐘，會被媽媽從小時候的錯事一一指責(zé)，最終結(jié)論是一代不如一代。茶二道搬出去住原本只想落個耳根清凈，不想房子變成了重點小學(xué)學(xué)區(qū)房，房價大漲，反向驗證了與媽媽具有所向披靡的魔力。茶二道搬家后迅速與媽媽和解，跟同事說，不相信什么觀音靈簽，只信老媽神算，老媽絕對是神仙下凡，這輩子就躺平擺爛靠媽吃媽算了。神仙老媽居然要去死，這不是晴天霹靂，這是火星撞地球。

讓神仙老媽法力破防陷入抑郁的是外婆。外婆八十歲，一個矮矮的、瘦瘦的，戴著花鏡，穿藏藍土布對襟衫的小老太太，像極了挪威童話里的小茶匙老太太，性格溫和，每天下午讀小說，一肚子有趣的民間故事，常年愛做美食，尤其擅長洋芋燜飯，宣威肥瘦相間的火腿、劍川的紫心洋芋、撫仙湖邊的甜豌豆、遮放的長粒香稻米，一并放進金紅色的銅鍋里，小火煨熟，揭開鍋蓋，綠的豆，白的米，紅的火腿，米黃帶紫的洋芋，層次分明，香氣撲鼻。茶二道小時候被鄰家胖男孩搶走了夾沙桂花糕，推搡之間，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屁股蹲兒，哭得抽抽搭搭。外婆卻送這胖崽子兩塊桂花糕，細聲慢語地說：“想吃桂花糕就告訴婆婆，婆婆每天都做桂花糕，但是你不能欺負小朋友，欺負別人的小孩是壞小孩，壞小孩沒有桂花糕吃?！边@樣一個可愛的老太太，怎么會令人生厭呢？！茶二道暗自思忖神仙老媽是不是進入了更年期，心理老師說完美主義者的更年期往往加倍焦躁。爸爸說，媽媽最近總是拿著水果刀滿屋子找水果刀，茶二道趕緊安慰爸爸，只要媽媽不是拿著水果刀滿屋子找老公就行。于是，茶二道毅然把外婆接到自己家來住幾天，等姨媽下個月從德國探親回來，姨媽是社牛界的天花板，讓姨媽好好協(xié)調(diào)外婆與神仙老媽之間的關(guān)系后再做安排。

茶二道借口一個人住新房子太孤單，懇求外婆來同住。外婆欣然同意，她最牽掛茶二道三十歲了還單身這件事，準(zhǔn)備親自來幫外孫女挑個男朋友。外婆搬過來之后，九點鐘，給陽臺的花澆澆水；十點鐘把冰箱里的蔬菜擇好；十二點，茶二道回到家就吃上了一葷一素一湯；下午三點，外婆到樓下小花園里轉(zhuǎn)一圈，看別人練八段錦，也跟著比畫幾下；下午五點，掃地機器人在房間里忙碌，外婆在廚房里淘米煮粥；晚上七點，茶二道喝著紅豆薏米蓮子花生紫米粥，愜意地打個飽嗝，發(fā)自肺腑地鄙視神仙老媽的更年期神經(jīng)質(zhì)。

事實證明，茶二道的確還年輕，每個剛?cè)畾q的人往往會因為單純而盲目樂觀。三天后，外婆半夜跑起來到廚房做飯，把湯鍋放在煤氣灶上煮小米粥荷包蛋，人卻跑到客廳里看起了電視，水突突沸出來，嬌黃的米粒與白色的蛋清淌的到處都是，湯鍋吱吱的聲音吵醒了茶二道，關(guān)煤氣、端鍋，燙的甩手，一邊甩一邊找抹布，擦灶臺、洗鍋，外婆茫然打量著茶二道，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茶二道穿著睡衣挽著袖子跑來跑去，茶二道以為外婆是睡迷癥了，像外婆對待小時候犯了錯的自己一樣，細聲細氣地安慰外婆，把外婆領(lǐng)到臥室里，看著外婆躺好，發(fā)出酣睡的鼾聲，才關(guān)燈離開。第二天，外婆和平時一樣，澆花、做飯、打掃衛(wèi)生、讀小說，還給茶二道講小區(qū)里的婆媳論戰(zhàn)，慢條斯理地評論：一個巴掌拍不響，各自讓一步海闊天空。兩天之后，外婆半夜換上黑綢對襟褂子悄悄提著垃圾出了門，走到小區(qū)里，拍著每個垃圾桶，像在專心致志地選西瓜，她搖搖頭，對每一個發(fā)出“咚咚”聲的垃圾桶都不滿意，舍不得把垃圾扔進去，認認真真提著，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圈兒，拐彎處，把迎面走來的巡夜保安嚇得一哆嗦。幸好保安認得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趕緊給茶二道打電話，茶二道邊接電話邊飛速地披上外套沖出門，滿腦子山無棱夏雨雪宇宙大爆炸。茶二道把外婆領(lǐng)回家，外婆又是一副茫然無辜的模樣，脫鞋子，換睡衣，上床，很快發(fā)出沉沉的鼾聲。接下來的日子，茶二道不敢早睡，每晚上喝兩杯黑咖啡撐著，到了夜里兩三點，沒有什么異常才去休息。平靜了兩日，凌晨四點，大門門鎖咔嗒響了一聲，茶二道一個激靈醒來，發(fā)現(xiàn)外婆已經(jīng)不在臥室里了，自個兒穿鞋子披外套沖出來，根本不見外婆影蹤。茶二道在門衛(wèi)處調(diào)看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外婆出了小區(qū)門向東走了，她狂奔到大街上，大喊著外婆的名字，路邊燒烤攤前零星幾個人，看喝醉的瘋婆子一樣看著她，她腦海里一片空白，終于在街道邊的一個二十四小時商店找到了外婆。幸好店主細心，看出了外婆不對勁，讓她在店里休息，正準(zhǔn)備報警。茶二道牽著外婆的手往回走，外婆的手干枯冰涼，小碎步走著，不說話，茶二道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知自己是在做夢還是作孽，扭過頭看外婆，外婆一臉的惝恍迷離。

兩周之后，茶二道已是面色烏青，腦袋里左半球是水右半球是泥，微微一晃滿腦的水泥，講話顛三倒四。茶二道在外婆的床前用充氣墊做了個簡易鋪，外婆睡著后，她才敢睡，若是夜里有風(fēng)吹草動，便能第一時間察覺。如此過了三天，每天都能把外婆有效攔截，好聲好氣地哄外婆上床繼續(xù)睡覺，心情不由放松下來，準(zhǔn)備天亮了找個老中醫(yī)給外婆號脈，開些安神的中藥。茶二道看著睡著的外婆，小小的黑黑的一團，像個兒童，內(nèi)心浮起無限感慨與溫暖，默默地對自己說：小時候外婆守著我，我現(xiàn)在要守好外婆。這么想著，倦意漸漸浮上來，做了一個捉蝴蝶的夢，夢到自己好不容易快要捉到一只黃黑相間的蝴蝶，突然響起了刺耳的蛙鳴，一只癩蛤蟆伸出細長的舌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走蝴蝶。茶二道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頓悟蛙鳴是手機的鈴聲，睜眼接電話，保安讓來小區(qū)大門口領(lǐng)人，原來外婆悄悄起了床，以凌波微步十段的功力，從外孫女身上跨過去出了門。茶二道在閨蜜的建議下買了防走失手環(huán)，等外婆睡著之后，悄悄給外婆帶上，另一段扣在自己手腕上，如此這般，外婆略有動靜，她便第一時間警醒。曾經(jīng)，外婆用防走失手環(huán)領(lǐng)著她在院子里玩耍，她邁著小小的嫩藕般的短腿歡快跑著，跑遠幾步就被外婆拉回來，現(xiàn)在變成了茶二道拴著外婆，怕她跑丟。黏稠夜色里，茶二道看到時間是一條逆流的河，生命之處與生命之末看起來如此相似，一樣的弱小，一樣的茫然，可是，發(fā)展方向卻截然不同，一端是生命的積聚，一端是生命的枯竭，一端種子藏在泥土里等待蓬勃花開，一端花葉落盡散發(fā)出腐朽的氣味。

神仙老媽休養(yǎng)生息了三周，從抑郁中活了過來，看到茶二道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又浮腫起來，眼底下青色一片，趕緊把外婆接了回來，讓茶二道喘口氣。三周之后，神仙老媽哭哭啼啼準(zhǔn)備跳樓，老爸高血壓飆升住院。茶二道趕緊又把外婆接到家中，外婆還是那么安靜溫和，白天給茶二道做一葷一菜一湯，上午追劇下午散步，晚飯時給茶二道講神仙老媽小時候的事，敘天倫往事，其樂融融。半夜，外婆越來越頻繁地開始起床做飯倒垃圾，她面無表情、身手敏捷、眼神空洞，看茶二道就像看一塊花壇里的石頭或者路邊的隔離墩。茶二道看著外婆的眼睛，黑若古井，波瀾不驚，分明是一個帶著外婆面具的陌生人。茶二道被突然冒出來的想法震驚了，內(nèi)心深處升出一股涼氣，剎那間，想到了桃木劍照妖鏡黃表紙黑驢蹄子，甚至要跑到廚房里，拿一碗白米灑在外婆身上。茶二道搖搖頭，斬斷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拉著外婆的手，在床邊坐下，像哄小孩子一樣，說著“乖啦乖啦，趕緊躺下睡覺啦”，安撫一番，外婆老老實實躺回床上，茶二道精疲力竭趴在墊子上，感慨白天是人間夜晚是地獄，感恩春城的夜晚不會凍死人命。

閨蜜來給茶二道送春天的第一杯奶茶，被茶二道土灰的臉色嚇得連聲叫鬼，說起讀大學(xué)時的同舍有夢游癥，常常半夜爬起來，收拾房間，有時還會講一大段誰也聽不懂的話，第二天全然不記得夜里發(fā)生的事，同學(xué)們也沒心沒肺，不覺害怕，相反，還悄悄歡喜有免費勞動力拖地。茶二道覺得閨蜜的說法契合了外婆的癥狀，沒準(zhǔn)就是老人家連續(xù)改變生活的環(huán)境而不適應(yīng)，犯了夢游癥。閨蜜送來治療夢游的偏方——甘草12克，小麥24克，大棗10枚，酸棗仁15克，七葉一枝花9克，柏子仁9克，生地15克，水煎服，每日1劑。外婆很配合，不問來龍去脈，主動在家熬中藥，晚飯前一飲而盡，竟連續(xù)一周都安安靜靜，不曾節(jié)外生枝。茶二道揚眉吐氣教育神仙老媽，別動不動哭天喊地要自殺，外婆只是夢游癥而已，遇到困難要科學(xué)分析理性決策。神仙老媽正在拍黃瓜，順手用黃瓜敲在茶二道腦門上作為獎賞，茶二道心想沒把菜刀拍過來就是意外之喜。

周五下午兩點半，茶二道參加單位的表彰大會，正要作為優(yōu)秀員工代表發(fā)言，突然接到保安電話，讓她趕緊回來。茶二道一下子心慌到眼前發(fā)黑，不領(lǐng)紅花不拿獎金堅決請假回家，領(lǐng)導(dǎo)看到茶二道煞白的臉色，也不敢阻攔。茶二道以最快速度沖回家，看到外婆坐在門衛(wèi)室里哭，像個迷路的小孩子，傷心欲絕地說忘記了家住哪棟樓。幸好茶二道早有先見之明，跟保安隊打過招呼，絕對不要讓外婆走出小區(qū)大門，終是有驚無險。茶二道背上嗖嗖冒冷汗，語無倫次地感謝了保安，領(lǐng)著外婆往家走，內(nèi)心如墜深淵，事實證明外婆顯然不是夢游癥。

還是神仙老媽先醒悟過來，帶著外婆到醫(yī)院掛了神經(jīng)內(nèi)科。陸大夫是茶二道的小學(xué)同學(xué)，格外耐心，通過蒙特利爾認知評估量表與顱腦CT，確認了外婆有認知功能障礙，雙側(cè)顳葉、海馬萎縮。陸大夫說：“阿姨，外婆是阿爾茨海默病，就是人們常說的老年癡呆，主要表現(xiàn)為認知功能下降，精神癥狀和行為障礙，日常生活能力逐漸下降。外婆目前是輕度癡呆期。”神仙老媽慌亂地問：“陸大夫，怎樣才能治好？”陸大夫說：“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不可逆的疾病，無法治愈，只能盡量延緩發(fā)病的進程。最初是記憶減退、判斷力下降，接下來性情也會發(fā)生變化，人變得冷漠或者暴躁。進而，會忘記門牌號，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兒女，忘記吃飯與上廁所，甚至在吃飯的時候忘記吞咽的動作，一頓飯要喂一兩個小時，會逐漸消瘦，會大小便失禁，會跑上街頭不知道躲避汽車。千萬不能讓老人亂跑，倘使跌跤骨折了，對八十歲的老人而言，將是滅頂之災(zāi)?！鄙裣衫蠇尩吐曕ㄆ饋恚懘蠓蚍浅１傅乜粗瓒?，詳細交代了藥物干預(yù)與心理干預(yù)的方法，茶二道飛速記錄著注意事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與外婆的病程賽跑，讓外婆的理智與記憶消散得緩慢一點。陸大夫最后說：“有什么事情你隨時給我打電話，外婆的桂花糕真好吃。”陸大夫就是吃過無數(shù)塊桂花糕的小胖子，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胖了，玉樹臨風(fēng)、彬彬有禮。

外婆是一棟老屋，青灰的瓦片，白粉的照壁，木頭的柱梁與板壁，為三個兒女遮風(fēng)避雨，經(jīng)歷了幾十年風(fēng)雨佇立如初，可是內(nèi)里已被白蟻蛀盡，斷一根骨頭便是大廈傾頹。姨媽終于從德國回來了，姨媽、神仙老媽、茶二道排了值班表輪流照顧外婆，茶二道臉色烏青如《水滸傳》中的楊志，老媽就把外婆接回家，老媽哭天搶地要自殺的時候，姨媽就把外婆接回家，姨媽披頭散發(fā)悲痛欲絕的時候，茶二道恰好滿血復(fù)活。生活是車輪，看起來是不停的輪回，實際上是不斷翻滾向前。

清明節(jié)，外婆突然對茶二道說：“把你舅舅接回來?！睂ι裣衫蠇屨f：“把你弟弟接回來?！睂σ虌屨f：“把你哥哥接回來。”神仙老媽與姨媽瞠目結(jié)舌了一會兒，喜極而泣，不是因為外婆提到了舅舅，而是外婆還清晰說出了舅舅的電話號碼。唯物主義者神仙老媽與泛神論者漂亮姨媽一致相信，老天眷顧善良的人，舅舅顯靈了。窗戶開著，風(fēng)吹進來，春城永遠是暖煦的溫度，茶二道依稀記得舅舅的模樣，高高的個子，琥珀色的眼睛，天生卷發(fā)。舅舅背著裝滿酸木瓜與梅子背簍，倒出背簍里的紅綠果子，再把茶二道放進去。外婆與姨媽卷起袖子做紫蘇木瓜辣椒梅子，半透明的木瓜片伴著深紫色的葉子，看一眼，牙齦邊就滲出口水。

外婆對茶二道認真地說：風(fēng)雪丫口下雪了，你舅舅的衣服破了，你去給他送件厚衣服，叫他回家來吃黃草粑粑。

飛機從天空降落地面，茶二道從地獄回到人間，若不是還有近三百里的山路，她真想騎著共享單車去風(fēng)雪丫口去片馬鎮(zhèn)。不過，得知聯(lián)系好的網(wǎng)約車接了其他單放了她的鴿子，茶二道的耳石癥后遺癥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要趕緊找到去片馬的辦法。茶二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諦，快速解決一個困難的方式，就是遇到一個更大的困難，此時只要能如期到達目的地，哪怕是太空失重也不可怕了，人生之路，困難源源不斷，煩惱生生不息。

……

（文章未完，全文見《大家》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