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偏正短語
溫新階,土家族,湖北長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學(xué)會會長。宜昌市教育科學(xué)研究高級教師。出版散文集、小說集多部,有多篇作品被《小說月報》《散文選刊》《北京文學(xué)》《作品》《讀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選載或轉(zhuǎn)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湖北省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項。
何三叔的生意
翠鳥在屋旁的櫟樹林子里鳴叫,叫醒了太陽,叫醒了露珠,也叫醒了何三叔。
太陽一口氣就爬上了亂石窖的青岡樹梢,露珠為太陽捧出了鏡子,何三叔開始了他的生意。
何三叔是個木匠,一個專門做壽枋的木匠,做壽枋就是他的生意。
壽枋是書面語,大吉嶺人都叫枋子。
何三叔做了一輩子的枋子,學(xué)藝時跟師傅做,出師了一個人出門做,背著一個三斗背的木匠家什三山五岳奔走,吃過不同人做的飯食,睡過軟硬不同的床鋪,見過不同的東家的臉色。
干溝里一家上頓下頓一鍋懶豆腐、一盤土豆絲、一盤泡菜,再就是一碟油辣子,一斧頭砍下去,一肚子懶豆腐蕩得嘭嘭作響,他中途回了兩次家,才做完了一副枋子。牛荊條嶺的施家倒還過細(xì),專門打了豆腐,女主人一向馬虎,加上眼睛近視,一條黑抹布掉進(jìn)了臘肉豆腐火鍋里,何三叔一筷子拈了起來,女主人連忙說:燒豆腐漿時劈柴雖然退遲了,也沒想到會有這么長一條豆腐鍋巴……在萬家包呂家,家里沒有客鋪,女主人跟兩個孩子睡,他跟呂大哥一床,呂大哥的鼾聲山搖地動,咆哮了一夜,何三叔一夜沒合眼。
何三叔回家講給老婆袁嬸聽,他是當(dāng)趣事講的,袁嬸聽了心中不忍,不讓他再出去吃苦。從此,何三叔就在家里接活兒,別人把杉木送來,說好時間來取貨,1500元的加工費(fèi),若要刷漆,價格另算。都覺得價格公道,只有馬家埫的鴻華冒了一句:你還賺了木渣和刨花。你的木渣和刨花我給你攢著,你拉枋子時一起拉走。鴻華來拉枋子時,沒拉走木渣和刨花,何三叔硬是給他送去了。
木渣和刨花是張楷開農(nóng)用車送去的,他的車穿過油菜花盛開的田畈,紅色的車頭跟一片金黃組合成一幅明快的圖畫,張楷就忍不住哼了幾聲小調(diào)。在鴻華家遭了叱責(zé),張楷也只是笑,笑著倒車,笑著跟鴻華揮手告別。
張楷幫著何三叔拉來不少生意,杉木他免費(fèi)送來,枋子他免費(fèi)拉走,大家都知道何三叔厚道手藝好,橫豎都是要做的生意,誰不樂意把這生意給何三叔呢?
何三叔和袁嬸都明白,張楷瞧上了二閨女何欣潔,可是欣潔有了心上人,是榔坪街上的?;ㄒ_在別人的籬笆上了,怎能讓張楷老來施肥呢?
這天下雨,張楷沒有出車,何三叔打電話叫他吃晚飯,三叔家的飯他吃過不少,遇葷吃葷,遇素吃素,從來沒有這么正兒八經(jīng)邀請他吃過飯,他還揀了兩件上檔次的衣服穿上去三叔家,剛上稻場坎,看到停著一輛廣本,進(jìn)門剛接了何欣潔遞過來的茶水,何三叔就說,時間把得真準(zhǔn),直接上桌。桌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一張方桌,五個人吃飯,何欣潔就和青年男子坐了一條板凳。何三叔說,這是欣潔的男朋友,第二次來我們家,他愛喝兩口,我又不會喝酒,就喊張楷來做個陪,你不介意吧。
那頓酒,張楷憋著勁喝,把欣潔的男朋友喝得滑到桌子底下了,他自己走出何三叔家的大門,只聽到屋檐水像瓢潑一般,雨水打在廣本的引擎蓋上,咚咚地響。
后來聽人說何欣潔的男朋友是裝醉的,何三叔交代了,總得讓輸?shù)娜粟A一回。那頓酒,張楷贏了。
贏了的張楷很少再到何三叔家來。
何三叔心中釋然,日子就舒展而有序。每天在鳥叫聲中醒來,簡單漱洗之后,他就進(jìn)了自己搭建的工棚。清早,他不動斧頭,怕聲音大了吵醒了袁嬸,其實,袁嬸在工棚外看著,看他用刨子刨,彎進(jìn)去的地方,用錛來刨平。何三叔是個過細(xì)的人,一口枋子,別的木匠十二天完工,他做個十四五天,十六七天也做過。他做出來的枋子,光滑飽滿,漆匠特愛漆他做的枋子,上膩?zhàn)雍唵?,漆出來光亮?/p>
袁嬸站在門外看,她心疼他。一般來說,這做枋子不是一個人的活路,單是那枋子蓋子一兩百斤,一個人翻動不是一件易事,何三叔也是快六十的人,雖然也還可在木馬上把點(diǎn)頭(棺材蓋子的大頭)很高的枋子蓋子翻動過來,但畢竟吃力,袁嬸也勸過他做個別的,比如養(yǎng)羊或者養(yǎng)雞,何三叔說,我只會這個生意,再說,聞了一輩子杉木的氣味,上癮了,戒不下來了。
袁嬸不再多說,去灶屋做早餐,何三叔愛吃個懶豆腐,他們家一年四季都有懶豆腐,沒冰箱的時候,袁嬸每天半夜起來泡黃豆,一早就開始推懶豆腐。有了冰箱,打一次,管兩天。她不用合渣粉,硌牙。
太陽老高了,門口白果樹的影子印在稻場里,狗睡在影子里,收緊尾巴,耳朵偶爾擺動伸出影子之外。
何三叔聽到了開飯鈴聲,灶屋在私檐里,怕袁嬸難得出來喊他吃飯,他在工棚裝了一個小電鈴,鈴聲響過,何三叔來到廚房,夾米飯,泡紅椒,炒臘豬肝,懶豆腐,欣潔在公司上班,回來少,兩個人,兩菜一湯,符合何三叔制定的標(biāo)準(zhǔn)。
飯沒吃完,有人送杉木來,何三叔出來一看,是荒邊的董老大,別人都是先打電話再送木料,怎么沒打個電話喲?何三叔聽人說,這個董老大不好纏,他不想接這筆生意。送上門的生意還擋在門外?傳出去不受說。何三叔收了木料,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枋子不像別的東西,不能賒賬的喲。
曉得董老大難纏,何三叔做得特別仔細(xì)。遇到雨天,他停下來,怕木頭受潮,太陽一曬縮水張了縫。沒想到董老大來取枋子時說何三叔換了他的木頭,他的木頭粗,做出來點(diǎn)頭怎會這么低?這話說給一百個人,一百零一個人都不信??蛇@種事,哪能尋到反駁的證據(jù)?董老大鬧到村委會,村委會來調(diào)解。沒想到何三叔說不用調(diào)解,在自己的階沿上被狗咬了,認(rèn)栽,我們兩口子一人一副枋子,上好的十二圓花,你看得上哪一副挑哪一副,看不上,豬圈樓上還有十二根上好的杉木,你拉走。
董老大拉走了何三叔的枋子。拉走的那一天,日頭不毒,卻沉沉地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他請的農(nóng)用車穿過苞谷林中的鄉(xiāng)村公路,兩邊站的人不讓路,司機(jī)恐車子移動軋了路人的腳,作揖打躬,伯伯叔叔大媽大嬸,煩請讓一讓,是是非非我管不了,我掙一份辛苦錢。
車開走了,路上的人涌到何家大屋,安慰袁嬸,安慰何三叔。何三叔在清點(diǎn)工棚里的杉木,哪個送來的,每根杉木上都寫了名字,他不打算做枋子了,這些木頭,他出錢給人送回去。每個人都發(fā)了短信,沒有回復(fù)的都打了電話。
那是農(nóng)歷七月,知了在白果樹上鳴叫,股股熱風(fēng)穿過何家灣,苞谷葉卷了喇叭,門口的娃谷卻長得壯實,一串串紅穗子粗粗壯壯,像袁嬸那胖貓的尾巴。
好幾個訂了枋子的人上門來勸何三叔,何三叔鐵了心不做了,來的人說,割了谷收了苞谷我自己把杉木拉回去,哪能要您送?
何三叔準(zhǔn)備先送蔣家灣兩戶人家的杉木,村里支書來了,放了一段錄音讓何三叔聽,是董老大的聲音,說他如何騙了何老三一副頂好的枋子,怎樣賣給桃山人賺了三千元,聽著是喝醉了,說話舌頭打卷。錄音是一個昵稱叫絲綿樹上的蜘蛛網(wǎng)發(fā)來的,書記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啥時加的好友。語音通話打過去,問得急了,那人告訴他,是張楷轉(zhuǎn)給他請他發(fā)給書記的,是在村里秀兒秀一灣農(nóng)家樂錄的。
書記想起,秀兒秀一灣丟過一回東西就裝了監(jiān)控,他跑去一查監(jiān)控,跟張楷提供的錄音完全吻合。
董老大上門來道歉,把賺的三千元黑錢遞給何三叔,何三叔把三千元朝他臉上一扔,關(guān)了大門。董老大三步并作兩步逃出何家屋場,那些百元大鈔在空中飛舞,然后東一張西一張落在何三叔稻場上。何三叔打開門的時候,只見稀稀落落的紅票子。
何三叔工棚里又響起了斧頭斫砍杉木的聲音,又有杉木的清香開始飄蕩,何三叔每天在鳥鳴聲中走進(jìn)工棚,新聞聯(lián)播的音樂響起時準(zhǔn)時收工洗臉洗手吃晚飯。吃完晚飯,他搬把椅子坐在階沿上,聞著門口一灣水田的稻花飄香,新谷的清香一直飄進(jìn)他的胸腔,這米有他的一份,每年他都要找門口的陶家買800斤稻谷,曬干,揚(yáng)凈,老陶給他送上門。今年插完秧,老陶腹痛厲害,醫(yī)院一查,腸癌晚期,稻子抽穗時走了,在何三叔家兌了一副枋子,何三叔收了十二筒杉木,工錢漆錢都免了。老陶的兒子說,新稻,依然有您一份。他點(diǎn)點(diǎn)頭,淚濕了衣袖。
過了霜降,眼看就是何三叔六十歲的生日,二女兒何欣潔要給他張羅壽宴,遭了他的呵斥,已經(jīng)出嫁的大女兒要接他過去住幾天,他也回絕了。他要帶著袁嬸出門看一看世界,只走到宜昌就被許叔在車站截了,是欣潔走漏了消息。
許叔的老伴去世后,他就來宜昌給大兒子帶孫子,七八畝田小兒子種著,房子小兒子看著。他來城里三年了沒回去過,想家鄉(xiāng)都快想瘋了。聽說何三叔出來了,他一定要截住他,好好講講,好好敘敘,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托付,那就是給他做一副好枋子,杉樹砍了十幾年了,老伴突然去世,在何三叔那兌了一副他加工后刷了漆準(zhǔn)備出售的枋子,剩下的十二根杉木在豬圈樓上又?jǐn)R了幾年。
生不能回去,死了一定要回到大吉嶺跟老伴睡到一起,一根櫟樹兩個丫,爛了腐了也要在一起,生一窩蕈子。許叔說著,淚水漣漣,脖子一仰,半杯酒一飲而盡,何三叔不勝酒力,也干了杯中酒。他倆修天柱山的公路時,睡的一個鋪,晚上餓了,泡半杯許叔帶的雀米飯,有一回,何三叔一把抓多了,懶得退回去,都泡了吃了,肚子脹得圓滾滾的,去連部找衛(wèi)生員開了藥,拉了半天才好。在那個糧食緊張的年代,三連有個人肚子脹得找衛(wèi)生員開藥,何三叔在全團(tuán)出了名,見了熟人就把頭低著走在許叔后面。
何三叔回到大吉嶺,許叔的小兒子就把杉木送來了。這枋子他能馬虎?二十天才做完,又漆了七道山漆,銅鏡一般,照得見人影。何三叔拍了照片發(fā)給許叔,許叔發(fā)來三十個點(diǎn)贊的大拇指。末了,許叔說,他親自回來送錢拉貨,說啥也要在秀兒秀一灣點(diǎn)兩個火鍋謝一下師傅。
花開了,花謝了,葉青了,葉黃了,稻子割了,苞谷收了,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這一天,下了一張瓜皮子雪,許叔回來了?;疱侟c(diǎn)了,請何三叔和袁嬸吃了中飯,卻不拉枋子,他要何三叔給他把枋子賣了。
遇到坎了?缺錢了?何三叔盯著他的臉問。
我能有啥坎?兒子在移動公司當(dāng)老總,我還缺錢?
許叔說,小區(qū)里一直教他打太極的一位老大哥前不久走了,城里人是要火化的你知道,可大哥有遺囑,骨灰埋到老家的一棵油杉樹下。那天,來送老大哥骨灰的人好多,都是自覺來的。高級的人連死后的方式也是高級的,你看我們,好低級呀。棺材你幫我賣了,我也火化,骨灰埋到康家灣的珙桐樹下……
許叔說得斬釘截鐵,也說得眼眶濕潤。
何三叔一直點(diǎn)著頭,他一邊點(diǎn)頭一邊在咀嚼他說的每一句話。
何三叔從此不再接新的生意,不久,他徹底關(guān)閉了做枋子的生意。
拆除工棚的時候,他找了一只玻璃盒子,裝了一盒子杉樹木渣,放在床頭,進(jìn)門出門揭開蓋子聞一聞。
這些天,何三叔進(jìn)門出門都耷拉著腦袋,別人同他打招呼他往往答非所問,因為他一直在想做啥新的生意。
蔣昌耀的柴垛
蔣昌耀的柴垛是我見過的最整齊美觀的柴垛,順著墻碼放,邊沿整齊的程度絕對可以鉛錘吊線,一垛柴,就是一堵墻,一堵木頭的墻。
樂園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幾垛劈柴。因為家家戶戶都有烤火爐,金屬的爐身,玻璃的面子,還有轉(zhuǎn)盤,繪著紅色彩畫,好看,實用。
從深秋到第二年晚春,無論走進(jìn)誰家的火塘,暖意融融,木柴在爐子里呼呼燃燒。爐子上坐著一把水壺,壺嘴喘著粗氣。來人了,洗杯子,泡茶,一壺開水,方便稱手。更方便的是吃飯,水壺?fù)Q成火鍋,炒菜擺在火鍋周圍,保溫。炒菜外圍,一圈飯碗,亮眼的白瓷,點(diǎn)幾枝紅花,看一眼頓生食欲。缺點(diǎn)是酒杯容易變熱,熱酒,有一股泔水的味道。于是,加一圈陶瓷的杯墊,又添了美觀和韻味。
見到蔣昌耀的柴垛之前,我以為覃發(fā)良和尹興三的柴垛是最整齊的。他倆都當(dāng)過兵,當(dāng)過兵的人愛整潔,被子疊成豆腐塊,一家人的牙刷一溜順擺著,同樣的方向,同樣的角度,他們碼柴,整齊超于常人,當(dāng)屬正常。
蔣昌耀一天軍服都沒有穿過,他碼的柴勝過了當(dāng)兵的人。
他比我小一歲,高中卻是一屆。1973年高中畢業(yè),回他的家鄉(xiāng)葉溪河去曬黑皮膚煉紅思想。1975年,一場大水,葉溪河受了水災(zāi),區(qū)里把他一家人安置到樂園的杜家村,那一年,他19歲。
此時,樂園的合作醫(yī)療正是紅火的時候,常有代表來參觀,需要表演節(jié)目。他參加了村里文藝宣傳隊,白天下地干活兒,晚上去大隊排練。一干青年男女,相處多了,難免生情。蔣昌耀個子高挑,長相俊俏,兩個女同伴遞過來橄欖枝,蔣昌耀慌亂之中,莫衷一是,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排練完畢,送了這個又送那個。月光如水,月色如銀,回到自己的家,月亮已經(jīng)落進(jìn)山坳,推開那扇木門,狗敷衍著在他的褲管上嗅了兩下,回到窩里躺下了。
最后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兩只鳥兒都飛走了,那是初冬的一天,出著白太陽,格外地冷。雖然彼此都沒有任何承諾,還是有著深深的失落。
蔣昌耀回到他住的楊絮坳,鋸柴,劈柴。那時沒有烤火爐子,只有灶膛燒劈柴,一摞劈柴要燒好些日子。一把手鋸,不斷地鋸,鋸子鈍了,自己銼,鋼銼拿在手里,用力在鋸條上來回拉扯,那聲音,連對面幾里路的堰坳上都聽得到。
他鋸柴特講究,鋼卷尺量了一塊篾片的比子,每一節(jié)同樣長,彎的,節(jié)疤多的,丟出來在火塘里燒。劈柴碼柴同樣講究,櫟樹好劈,一節(jié)四塊,大小差不多,劈歪了斜了的都揀出來,挑好的劈柴順著山墻碼放,那個整齊,沒人見過,都說廖三叔砌的梯田整齊好看,說屈二嬸納的鞋底順溜養(yǎng)眼,那個齊整那個好,還是不頂蔣昌耀的柴垛。
蔣昌耀搬把椅子坐到柴垛對面看,他自己也覺得好看,他自己也沒想到會碼得這樣好看。一塊塊劈柴依偎在一起,仿佛聽得到它們親密的呢喃,聽得到它們溫柔的絮語。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摞柴發(fā)芽生葉長成了一片茂密的林子,綠葉紅花,隨風(fēng)舞動。那風(fēng),從柴垛上吹到了他心里,吹散了他心頭的烏云。
一摞柴垛,醫(yī)了心病。從此,蔣昌耀看到樹,都覺得親切。
沒想到,他的命運(yùn)跟樹發(fā)生了太過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
來了杜家村幾年,鄉(xiāng)里看他辦事有能力,把他弄到企業(yè)辦當(dāng)主任。樂園的樹多,砍木材,賣木材,是企業(yè)辦的重要工作。一天,伐木隊上山砍樹,見到一片高大順溜的好木材,操起斧鋸,一根挨一根地伐倒了,他們不知道,其中有國家一級保護(hù)植物珙桐樹,這可不是小事,他為此付出了代價,蔣昌耀的人生第一次跌入深谷。
對于他來說,責(zé)在失察失管,并非本人邪行,三年之后,重新回到黨的懷抱,并被選為杜家村的村主任,葉溪河的一棵松樹成了杜家村的棟梁。
這一年,村里決定修松樹包小學(xué)。松樹包小學(xué)原是覃氏宗祠,放過公社機(jī)關(guān)、衛(wèi)生所,后來做學(xué)校,還辦過幾年初中。我在這里做過兩年民辦教師,我的宿舍就在祠堂里,每天從宿舍出來,穿過天井,走出祠堂大門,右拐,進(jìn)入土起瓦蓋的教室給學(xué)生上課。
蔣昌耀修學(xué)校是20世紀(jì)90年代,我已離開松樹包好多年。他把土起瓦蓋的房子換成預(yù)制結(jié)構(gòu),大隊錢少,他到處化緣。縣里管教育的副縣長聶德媛在樂園公社當(dāng)過副書記,也是樂園的兒媳婦,蔣昌耀找到她,張口就是十萬元,全縣多少大隊,聶副縣長沒這么大的口袋,人來了,也不能空手回去,給了蔣昌耀三萬元。這還差得遠(yuǎn),又和覃祥官醫(yī)生到省里找錢,祥官醫(yī)生在省衛(wèi)生廳找關(guān)系,講困難,說好話,又弄了三萬元,加上村里自籌的錢,花了九萬八,修了鋼筋水泥的兩層樓房。
他沒想到的是,村里生源萎縮得厲害,三年之后,松樹包小學(xué)撤銷合并到大吉嶺小學(xué),花九萬八建的房子四萬元賣給了私人。
2002年,村級組織合并,原來的四個村合并為樂園村,杜家村不可能書記主任都進(jìn)到大村的班子,蔣昌耀就卸任了村委會主任,拉了11年的車,終于可以卸下軛頭過輕松日子了,書記卻不想讓他徹底輕松,“搭了多年的班子,你可不能一甩手就丟個精光,三組組長的擔(dān)子你得幫忙挑起。”現(xiàn)在的三組,是原來五個小組合并的,相當(dāng)于原來的半個村??嗍w粑粑總算切了一半,也還咽得下,這擔(dān)子他就挑著。后來又提出過辭職,年歲大了,該讓年輕人干,新的書記主任朱建波話說得暖和,大事小情也都記掛著這些最最基層的兄弟,要他先幫忙頂著,村里慢慢物色人,他好意思撂挑子?
組長天天直接和村民打交道,婆媳間的矛盾,鄰居間的摩擦,山界田界的爭端,都要找他。找得最多的還是吃水的事,原先有幾個組特別是耳廂吃水困難,國家投資不少錢從康家灣引的水,上萬米的水管子,今天這里破了,明天那里脫了,后天又是管子不來水了,都給組長打電話。那天上午,我們?nèi)タ导覟晨寸钔┎┪镳^,碰到蔣昌耀在接水管,因為道路施工,壓破了進(jìn)水管,水時有時無,一大早他就接到了好幾個電話。他就帶著工具來看來維護(hù),水管接好以后,還要打電話問那邊來水沒有。快要十一點(diǎn)了,還沒吃早飯,帶著一瓶八寶粥,掰開蓋子坐在溪邊吃著。
現(xiàn)在,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婆在武漢帶孫子,兒子女兒都在武漢做事,事業(yè)做得紅火,又孝順,需要幫忙,老婆過去幾年了。他一人在家,種田、喂豬,加上組里的事情,夠忙。他會安排,一切都有條不紊,生活絕不潦草。屋里收拾得亮堂,桌子椅子窗臺都干干凈凈。一個人吃飯,燉一個火鍋,炒兩個青菜,安逸妥帖。
最能體現(xiàn)他的從容的還是柴垛,順著豬圈的墻碼了一圈,整齊到讓人的目光不愿移開,像詩人看見一首好詩,畫家看到一幅好畫,古董商看到剛出土的青銅器……我老在想,今天,他鋸柴劈柴碼柴的心境跟第一次絕不相同,他不需要借此排遣什么。也許是他被第一次自己意外的作品所征服,他要沿襲發(fā)揚(yáng)光大一種美,他的柴垛就一直是這樣美觀整齊。我腦海中老是浮現(xiàn)一個畫面,他每鋸一塊柴都用那個做比子的篾片量一下,碼柴的時候,稍有不齊,他用小的木塊塞、墊,實在不好修正的他會放棄這一塊,另選周正的替補(bǔ)。那種沉著、篤定和一絲不茍,只有一個生活井井有條、充滿秩序感、具備幾何頭腦的人才能做得到。
看到他的柴垛是今年4月,我和老婆專門去拜訪他,我們被他的柴垛震撼,老婆忙不迭地拍照片,我和他坐在柴垛對面說話,藍(lán)天白云,清風(fēng)徐徐。
他本來會做飯,但是,覺得我老婆是貴客,他的手藝多少有些拿不出手,于是,連忙殺了雞送到堰坳上喻姐農(nóng)家樂加工,我們離開他家的時候,腦海中老是美觀的柴垛,那種整齊美、規(guī)則美一定可以震撼每一個來過他家的人,將來游客多了,可以開發(fā)一個項目:到蔣昌耀家看柴垛去,然后抱幾塊柴在灶里,在爐子上煮一只土雞,炒幾盤土菜,再斟幾杯土酒,那個日子,就有了幾何的嚴(yán)謹(jǐn)、文學(xué)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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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