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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京作家群 《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7期|劉?。阂盎馃槐M(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7期 | 劉 汀  2023年07月12日08:50

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小說集《所有的風(fēng)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百花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陳子昂詩歌獎等多種獎項。

編者說

20世紀(jì)60年代,一批上海孤兒被送到內(nèi)蒙古草原交給牧民撫養(yǎng),多年以后,其中一位孤兒的后代長大成人,先到北京再到美國,先結(jié)婚又遇車禍喪妻……他輾轉(zhuǎn)于草原與現(xiàn)代都市,但始終是烏拉蓋草原的孩子。獨特的結(jié)構(gòu)和敘事方式,大開大合猶如史詩般的氣質(zhì),讀來蕩氣回腸。

第一章 火:烏拉蓋

幾年后,當(dāng)我重獲自由,將會第一時間來到烏拉蓋草原。

不出意外的話,那應(yīng)該是一個初夏。我會站在逐漸茂盛的草場上,重新想象那場在回憶里始終未曾熄滅的大火。它把這片草原燒了一個巨大的窟窿?;鹧嫔v時,有只鷹一直在高空盤旋,發(fā)出嘎嘎的鳴叫,它銳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見,火圈的中央有一個人影,那是薩日朗,我的母親;火圈的邊緣則是兩個人,那是我和父親拉西。

這片生息了億萬年的草原,其實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質(zhì)學(xué)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萬年前,一顆小行星從宇宙中飛來,穿過大氣層,擊中地球,整個大地都置身火海,許多生物包括恐龍都滅絕了。但是,燃燒之后的地球猶如涅槃的鳳凰,獲得了重生,再過六千多萬年,人類在火后的地球上逐漸演化成型,文明史開始了。這是監(jiān)獄里循環(huán)播放的電教片里說的,當(dāng)我將來站在烏拉蓋草原上回想往事時,這段話會和大火一起浮現(xiàn)于腦海。

這場火不同,這場火來自人,也終結(jié)于人。母親薩日朗看見身邊的莊稼終于燃燒起來,連成片,她骨頭里冰冷的疼痛瞬間消失,整個身心感覺到暢快。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這么舒服的時刻了。隨即而來的是溫暖,溫度一點一點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漸漸燒著了,卻并沒有感到灼傷的痛。可能,她疼了太多年了,早已習(xí)慣了一切疼。她的骨頭,她的內(nèi)臟,都曾經(jīng)整夜整夜冰塊撞擊一般地疼,那種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時候,她都緊緊咬著牙,盡量不打擾身邊那個為了照顧她已經(jīng)很久沒能睡個好覺的人。但是她不過是個普通人,又不是銅澆鐵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絲一絲從她的牙縫里鉆出來,很快,滿嘴的牙都被咬松動了,聲音便越來越大。終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聲,啊……那個人,拉西騰的一下從俯臥狀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發(fā)現(xiàn)里面早已經(jīng)沒了藥水。這是家里的最后一個止疼泵。喊出來之后,她覺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來襲時,最好的藥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無忌憚的喊叫。一開始,她都是大聲嘶喊,甚至是咒罵的,用蒙古族話和漢話,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生病多年之后,她發(fā)明了一種和疼痛對抗的語言,把無意識的喊叫、咒罵和呻吟融為一體,像某個原始族群的祭歌,連她自己也聽不懂。但是她同時發(fā)現(xiàn),她的喊叫是一把鋸子,在稀釋自己的疼痛的同時,也在鋸著拉西的骨頭。他的表情無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腦殼頂上砸一枚釘子,他卻只能一聲不吭。再后來,她就盡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風(fēng)吹草尖一樣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沒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對身邊這個人。

但是今天無須忍著,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喊、罵。真舒服啊,她的咒罵猶如蒙古長調(diào),隨著火焰不斷爆裂和升騰。在飄忽的火舌中,她看見火圈外拉西死死拉著我,但眼睛卻盯著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燒的她。她很欣慰,這個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當(dāng)她下定決心時,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離開,但是她勸住了他?!斑_(dá)來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親和母親,留下的那個才最苦、最累。”他明白了。在這一刻,薩日朗覺得自己終于對他有了初戀般的愛,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個人。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她親近他、憐惜他、照顧他,跟他睡覺,給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愛,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開始所該有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愛。

原來愛是死亡才能提煉出來的東西,就像火燒過之后留下的溫?zé)岬幕摇?/p>

天空和草原顛倒了個兒,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卻一片無垠的綠色,一會兒一匹馬嘚嘚嘚奔馳而去,一會兒一群羊咩咩叫著走過。一條上萬米長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薩日朗看見,拉西和我變成了煙做的人,彎彎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飄起來,回到了二十歲的年紀(jì)。這時,她看見了那個最初讓她心動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鋪上,他把藥和水遞給她。他們睡在了一個被窩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樣的氣息,她的心跳得像那達(dá)慕大會時的鼓點,又密又急又亂。

薩日朗知道自己進(jìn)入幻覺了,那些燃燒之物散發(fā)的煙氣進(jìn)入她的口鼻,開始在全身作用。她轉(zhuǎn)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沒感覺到疼,也是因為如此。她的意識似乎越來越清晰,那一刻正在來臨。

毫無聲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蓋了草原,連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針茅、羊草、糙隱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著了……

——這是我此刻幻想中將來的回憶,這也是我曾親眼所見的過去。

我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母親從一團(tuán)火焰變成一團(tuán)灰燼,火有終結(jié)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著。我應(yīng)該一直在流淚,但是熾熱的空氣隨即把眼淚烘干,我的臉像是烤完的紅薯皮,又緊又皺,隨時會裂開許多縫隙。

我旁邊跪著父親拉西。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喊過他爸爸了,我只稱呼他的名字拉西。我們像兩截木頭戳在土里。一開始,是他拉著我不讓我去救母親;現(xiàn)在,他放開了我,可是我已經(jīng)站不起來。我渾身癱軟,雙腿麻木。他應(yīng)該也是。一縷火苗燒了我的眉毛和頭發(fā),焦煳味轉(zhuǎn)瞬就被那種特殊的香氣淹沒,我像是浮在一池剛擠出來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莊稼燃燒后散發(fā)出來的。然后,我在燃燒物最后的噼啪聲里,聽到了吟唱聲。聲音來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長的呼麥送別妻子,曲調(diào)和天空中的煙一樣高、一樣輕、一樣縹緲。

過了一會兒,拉西唱完了,掙扎著站起來。他找到一把鐵鍬,把土揚向幾處試圖蔓延的小火苗??罩杏喧楒辣P旋不去,在它的視角,會看到一大片綠色的中間有一小塊灰黑的土地。它感到驚訝。它還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進(jìn)來的兔子還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經(jīng)無暇去看護(hù)這片莊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動的小動物們,掏洞、咬斷柵欄鉆進(jìn)來,瘋狂地啃食籽實、花葉。它們很難把這些全部消化,有些動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糞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著籽實。那些籽實,說不上在什么時候,又會重新發(fā)芽、抽枝、長葉、開花。

大火三天前,陳皮特打電話來,告訴我郵路通了,他聯(lián)系上了可靠的買家,讓我趕緊收割莊稼。他說,這是他最后一次幫我,從此我們徹底兩清,無論從基因上還是從利益上。我一下從宿醉中醒來——這一年多,我的睡眠基本上是靠酒精來實現(xiàn)的,喝酒,喝得斷片,然后劇烈頭痛把我叫醒。我每天喝46度的馬奶酒,只要喝到4兩,就一定會失去意識,昏睡過去。在這個電話之前,陳皮特已經(jīng)消失了快一個月。開始的幾天,聯(lián)系不上他,我?guī)缀醑偪?,不斷地打電話,不斷地給他發(fā)信息;十天后,我想他可能跑回美國,不再管我的事。我甚至動過找他女兒沐沐的心思,但后來還是忍住了,我答應(yīng)過陳皮特,絕不會主動和沐沐聯(lián)系。我和她之間,有一條命的淵源。

白天的時候,我會繞著幾畝莊稼走幾圈,看著它們長得旺盛而茂密,正在結(jié)籽成熟。莊稼周圍的各種藥材,也在成長,只是我現(xiàn)在顧不得它們。我心里只有莊稼。我的鼻腔里充滿莊稼的味道,那是一種生麻味,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莊稼有一人多高,最高的兩米多,但是都被我折斷了,我怕它們太高引起注意。我繞著莊稼地走,主要是看有沒有亂七八糟的動物來糟蹋它們。兔子、老鼠,或者地羊,都有可能在莊稼地里挖洞,把它們的根啃斷。我一棵都不想糟踐。它們是我最后的希望,危險的希望。

“這的確是你最后的機(jī)會,達(dá)來?!标惼ぬ氐鹬恢Т执蟮难┣颜f,“看在沐沐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幫你。我會幫你找到買家和郵路,但是我絕不參與這件事,我可不想吃牢飯。大尾羊的事,你也不要怪我黑,商場就是戰(zhàn)場,資本天生就是貪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p>

大尾羊三個字令我恍惚,那曾經(jīng)是我的驕傲和痛苦。因為它,我走上過人生的巔峰,高處不勝寒,然后一夜之間跌落谷底。沒有人甘心平庸過一生,尤其是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的人,所以我選擇了鋌而走險。我仍然篤信挺過最狂暴的風(fēng)雪之后,就會迎來好天氣。只是,我可能錯看了風(fēng)雪。

然后是兩天前,拉西和母親回到了烏拉蓋。

母親本來應(yīng)該在鎮(zhèn)上的療養(yǎng)院里住著。她骨癌很多年,不斷地放療化療之后,徹底放棄了,努力又痛苦地延續(xù)著生命。那些年,我的事業(yè)上升期,不缺錢,把她送到美國去治療,但是她的病沒法根治。我知道她為什么如此痛苦還沒有死去,因為我,哪怕是在我最成功的時候,她也整日憂心忡忡,仿佛早就預(yù)見了我今天的困局。但是她從未阻止過我做任何事,從少年時毅然選擇去住宿學(xué)校,到二十多歲突然去美國,再到后來在那里結(jié)婚,最后到回國創(chuàng)業(yè),每一次都讓她眉頭緊皺,可是從來沒有說一句:達(dá)來,你別再干了。沒有。所有人都以為她皺眉頭是因為骨頭疼,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擔(dān)心我。我曾在一個深夜,聽見她跪在床上跟天花板念經(jīng),祈禱我平安如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換。

那天中午,我還在宿醉中昏睡,夢見芝加哥的天空飄起了大雪。有時候,芝加哥和烏拉蓋真的很像,冬天寒冷、多風(fēng),下雪時也是一樣刮白毛風(fēng)。但是那里沒有草原,有很多森林,風(fēng)里帶著一絲腐植的味道。烏拉蓋的風(fēng)里則是干草味和牛羊糞味。所以我的夢是混雜的,既像是烏拉蓋的冬天,又像是芝加哥的冬天。我在七月悶熱的天氣里瑟瑟發(fā)抖。

我睜開眼睛,看見母親和拉西站在門口。拉西攙著母親,她化療造成的光頭被陽光照得如同一枚剝了殼的雞蛋。假發(fā)握在右手里,像是她進(jìn)屋前故意摘下來的。他們?nèi)缤瑑蓚€電影中的外星人。

額吉,媽媽。我嘴里嘟囔了一聲,以為還在夢中,好大的風(fēng)雪啊,好亮的陽光啊。

達(dá)來啊達(dá)來,你怎么跑得這么遠(yuǎn)。母親說。小時候,我生悶氣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在草原上亂走,不分方向,不看深淺,有好幾次都迷路了。母親找到我時,總是這么說:達(dá)來啊達(dá)來,你怎么跑得這么遠(yuǎn)?她不打我,也不罵我,只是摟著撫摸我的腦袋,好像在安撫,又像在寬慰自己。你走得再遠(yuǎn)我也會找到你的。最后,她會這么補(bǔ)一句。

我再次撐開眼睛,這回看清她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根莊稼。

好吧,現(xiàn)在我不得不說說我的莊稼了。我的莊稼是一種不該被種下的植物,母親手里握著的莊稼有一米長,枝葉灰綠,飽滿的籽實垂著頭,仿佛在替我感到羞恥。

再遠(yuǎn)一點兒,媽媽就找不到你了。母親說著,用那根植物抽打我的身體。她很用力,但是我并沒感到疼痛,我覺得一陣輕松。這一刻終于來臨了。這感覺有點兒像玩極限運動,比如蹦極,在真正跳下去那一刻之前,總是有一種退縮的心理,但腳步一旦凌空,你會立刻放松了:終于來了。

我跳在地上,泥地的微涼讓我哆嗦了一下。一切都可以攤開了,再沒什么好隱瞞的。

這天下午,我和母親、拉西三個人坐在那片莊稼地頭,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天邊烏云在堆積,仿佛要來一場暴雨,但是雨始終沒有到來,只來了涼爽的風(fēng)。我們并沒有因為沉默而感到尷尬,反而是覺得特別和諧、特別舒服,仿佛是三個出去旅行的人,在一起欣賞怡人的美景。這是自我成年后,我們最像一家人的時刻。其間,母親發(fā)出了一聲呻吟,我知道她的骨頭又開始疼了。拉西回到房間里,端來一碗水——那是一只銅碗,他一直隨身攜帶,他說用銅碗喝水能減輕骨頭疼——母親掏出止疼藥,先倒了兩粒,停頓一下,又倒了兩粒,就著水吞了下去。這藥對她更多的是精神作用。

我們繼續(xù)坐著,風(fēng)把莊稼掉落的一些籽實吹到身邊,我撿起來,放在嘴里嚼嚼,苦里帶著一點麻麻的油味。后來,是母親先說話的,然后是拉西,他們跟我說各自的過去。這些年來,我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上學(xué)之前。上學(xué)后,我就到鎮(zhèn)子上的雙語寄宿學(xué)校,上小學(xué),上初中高中,然后大學(xué)去了北京,再之后去了芝加哥。我從未了解過他們的過去,我對他們的記憶只是他們每天的忙碌和勞累,是牛羊的叫聲和味道,是夏天的悶熱和冬天的風(fēng)雪,是一只慘死的母羊?,F(xiàn)在想來,他們是故意把自己的人生講給我聽的,是對我的交代,更是對自己的總結(jié)。

那個黃昏,夕陽落得非常慢,幾乎是卡在了烏拉蓋草原的邊沿上,仿佛是有意在等著聽他們的故事。

母親開始了她的講述……

達(dá)來,你這個傻孩子呀。錢是什么東西呀,最賤最賤的東西,你有過很多錢,又沒有了。沒有就沒有了,怎么能為了它種這個東西?這是啥?咱們草原上,從來不缺這個的,而且烏拉蓋的水啊土啊,最適合種它了,可是為啥牧民們從來不種?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們知道這東西的好處,但更知道它的壞處。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寧可骨頭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沒了骨髓。

跟你說說我們的事兒吧,你聽聽,就知道一輩人有一輩人的苦,一輩人也有一輩人的甜。人啊,就像這草原上的草,年年長,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長。看著好像都一樣,但今年的草,畢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媽媽說點兒秘密吧,其實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應(yīng)該讓他知道。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沒所謂啦,隨時隨地就走了,再不說,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兒不像草,不會再長出來。我生病之后,這些事就老是在腦子里轉(zhuǎn)悠,有時候清清楚楚,有時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實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頭藏著一點兒蜜,這就夠了。所以,我也不怕你倆聽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對,不好受你們才會嘗到那點兒蜜。

達(dá)來,媽媽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時候,烏拉蓋草原上的狼成了災(zāi),雖然我們蒙古族人把狼當(dāng)圖騰崇拜,可是狼多得到處都是,幾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禍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隊,隊長是武裝部的一個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爺是副隊長。說是打狼隊,可是十幾個人的隊伍只有四五支土槍,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個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還起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火。不過因為草太稀了,剛好沒起風(fēng),火勢連不成片,很快就撲滅了。木倫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說牲口,連人吃飯的水都不夠,我們只能趕著馬車,到十幾里地外的烏蘭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渾得跟泥一樣,但這好歹是水啊。用鐵桶裝回來,扔兩塊白礬進(jìn)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燒開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濕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瘋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長草,那靠它活著的所有生靈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時,蝗蟲又來了,把僅有的那點草葉也給啃個干凈。烏拉蓋前面的乃林壩上,本來有幾棵大楊樹,以前,夏天的時候滿樹葉子,密密匝匝,十幾里地外都能看見。那年,蝗蟲把樹葉啃光了,樹皮也啃光了,那些樹就這么露著過了冬,凍死了一多半。我骨頭疼的時候,腦袋里就會想起那些樹的樣子,它們的骨頭應(yīng)該也是一樣疼。

說遠(yuǎn)啦。還是說打狼隊。草原上不是沒吃的嘛,羊沒吃的,兔子也沒吃的,很多小動物都餓死了。狼自然也沒吃的,它們就從林子里鉆出來。以前它們不太往烏拉蓋這邊來的,自從有了生產(chǎn)隊,牧民們的草場固定下來,狼只要有吃的,是不會下山的。但現(xiàn)在不行了,山里沒有任何獵物,它們餓得狠,集體鉆出林子,到草原上來了。其實這群狼早就聽到了圍欄里的羊叫聲,這些羊也餓,越餓就越叫喚,叫聲傳到狼群里,它們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從出生起就沒吃過羊肉,有的狼還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產(chǎn)隊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難掏到羊。

反正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烏拉蓋跑,大的小的,一個個瘦得像柴棒,齜著牙,眼睛兇得不能再兇。它們餓得膽子大,不但闖進(jìn)了以前不怎么來的草庫倫,甚至還借著一條水溝,從很遠(yuǎn)處挖了一個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開始,放羊人發(fā)現(xiàn)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門、圍欄都好好的,也看不見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變戲法一樣變沒了。直到四天后,一個羊倌在羊圈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幾撮羊毛。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來的毛,毛根是白的。接著,他又看見那兒的土跟別處的顏色也不太一樣。因為干旱,因為羊每天都吃不飽,羊糞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糞末子是軟軟的,發(fā)黃,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幾下,發(fā)現(xiàn)下面竟然有個一尺寬的洞,洞里不僅散落著羊毛,還能看見血跡。羊倌趕緊招呼人,他們沿著這個洞一直摸過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長,洞口在水溝的斜坡下。

羊讓狼掏走了,牧民們說,沒想到這畜生這么精,竟然還學(xué)會了打洞。

生產(chǎn)隊開會討論這個事。有經(jīng)驗的牧民都清楚,這種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說明成災(zāi)了。而且很快,其他生產(chǎn)隊和整個烏拉蓋草原,都有了狼的蹤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隊。我爸爸也在打狼隊里,他是草原的老獵手了,能在亂七八糟的印記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幾里地之外嗅到狼糞的味道。

那時候,我剛和拉西訂婚,他是另一個生產(chǎn)隊的,兩家的草場離得遠(yuǎn),我們也不常見面。那個夏天,他被他們生產(chǎn)隊派到錫林浩特去賣牲口,他回來后不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我們的婚姻是另一個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說吧。

打狼隊的成果還挺顯著的,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一共打死了七只狼,還活捉了兩只。打死的好辦,直接剝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辦呢?沒法養(yǎng)著,也養(yǎng)不起,可不養(yǎng)著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們。唉,牧民們就是這樣啊,如果跟狼爭斗起來,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卻又不忍心殺。尤其是我爸爸,他是個有經(jīng)驗的草原獵人,槍法準(zhǔn)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張直接殺了活捉的兩只狼的。布和不在乎這個,按他的想法,這兩條狼直接打死,皮子還能賣不少錢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長得漂亮,拔下來做掛墜,威風(fēng)得很??墒歉赣H攔住他說:“獵手不殺俘虜?shù)睦??!辈己托睦镱^不服,但礙于父親的面子,也不好說什么,心里有著自己的盤算。

秋越來越深,本該是打秋草的時節(jié),可烏拉蓋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黃又瘦,牧民們的割草的鐮刀都甩不開。整個烏拉蓋的人都愁容滿面,擔(dān)心牲口不等過冬就得餓死。老人們還說,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風(fēng)雪。生產(chǎn)隊的人開會合計了好幾次,都沒想出好辦法來,那時候的牛羊大都是集體財產(chǎn),也不能隨便賣掉,賣也賣不上價啊,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兩只狼。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撿些死羊死牛的骨頭和爛肉來喂它們,有時候沒有肉,就只給它們點兒水。那兩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樣瘦,但是它們的眼睛還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饑餓它們就越是兇狠。

這天,爸爸從生產(chǎn)隊的大師傅那里,用半包煙葉換了一副死牛下水。那頭牛因為沒草吃,在山上吃了荊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時候,內(nèi)臟都快腐爛了,拖回來,把皮剝掉,好一點兒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沒人要。父親拎著來給兩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卻發(fā)現(xiàn)拴它們的繩子斷了,狼沒了蹤影。爸爸大吃一驚,心里想,這倆家伙連這么粗的牛皮繩都能咬斷?這時候,他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動也不敢動。他猜得沒錯,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兩只爪子從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頭,它就會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獵人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假裝若無其事,沒有回頭,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兩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傷了。

但是他忘了還有一只狼。那只狼從前面跳出來,他被兩只狼夾擊了。爸爸搖動著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來喂它們的,但那兩只狼不為所動。這時,爸爸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上都流著血,好像受了傷。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兩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覺得自己今天要死在這兩只狼嘴下了。他沒有特別害怕,作為一個草原獵手,這也算是死得其所。這兩只狼被養(yǎng)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撲上來,父親伸手撐住它的爪子,這時聽到后面的狼低吼一聲,準(zhǔn)備發(fā)動進(jìn)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飛過來,砍在前狼的腿桿上。揮刀的是布和。兩只狼放棄父親,開始圍攻布和,后狼跳起來,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過去幫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難忍,手臂幾乎舉不起來。他開始大聲呼喊。

兩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臉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給抓傷了。很快打狼隊的其他人趕了過來,幾聲槍響,兩只狼倒在了地上。眾人再去看布和,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傷口,尤其是腰肋那兒,血肉模糊,骨頭都能看見爪子印,好在沒傷到內(nèi)臟。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張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個人拽著牛皮的四個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著那兩只死狼,心里充滿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養(yǎng)著,就沒有今天的事兒了。這時,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繩子。他撿起來,感覺到不太對,繩子斷掉的地方太整齊了,不像是咬斷的,倒像是被刀割斷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無論如何,布和也是因為救父親被咬傷的,我們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輪車,把他送到蘇木的衛(wèi)生院去治療。衛(wèi)生院的條件有限,只能把傷口清理,打點兒消炎藥,創(chuàng)口面積太大,他們縫合不了。父親要送布和去市里的醫(yī)院,但布和堅持不去,或許是他因為把繩子切斷而慚愧。確實,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繩子給砍斷了,他想著,那兩只狼會去羊圈里吃羊,到時候,他就名正言順殺了它們。哪承想父親剛好過去,兩只狼不但沒有去羊圈,還開始攻擊人。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只好勉強(qiáng)給他縫了傷口。他們從衛(wèi)生院回到生產(chǎn)隊,布和疼痛難忍,脾氣暴躁。他躺在床上,大聲咒罵,要么就聲嘶力竭地喊疼。雖然打了消炎藥,但是因為傷口縫合不整齊,還是有的地方發(fā)炎。老人們從草原上采了些草藥,搗碎了糊在上面,炎癥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沒法減輕。老人說,除了神仙草,沒有什么能幫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種的這些莊稼呀。

那時候,這種東西早就被清理了,沒人敢種,就算看見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來,把籽實燒掉,防止它再長。烏拉蓋人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爸爸從隊里借了一匹最健壯的馬,就往草原深處去了。夏天的時候,來往的人說過,在木倫河的源頭木倫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長得好。人們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說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試試。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歸,整個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有人說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給他弄點止痛藥。隊里打聽,附近的蘇木都沒有止痛針,只能到東烏旗的烏里雅斯太鎮(zhèn),那里有一個更大的衛(wèi)生院。狼還是時不時地下山,父親不能再出門,我便說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時候,止痛針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東烏旗待了半個多月,自己還染上了風(fēng)寒,差點死在那里,最后也沒能拿到藥。

但是這次去東烏旗,我在烏里雅斯太碰到了一個人。遇見他的時候,我甚至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東西的,我找的是藥,而他找的是羊,烏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個漢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說他要改良羊種。幾年之后,烏拉蓋草原和附近的蘇木嘎查的所有羊變成大尾羊。他是第一個引進(jìn)這種羊的。真想不到,他一個種地的漢人,竟然要給草原上的羊改良換種。

我病了,他照顧了我?guī)滋?。那時候,我漢話說得還不好,但是不知為什么,特別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說給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說給我了。臨走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話。唉,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人,我被他給吸引住了。可是我得回去。

等病好一點兒,我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因為沒有住店的錢,我把一個銀鐲子押給旅店。幾個月后,他趕著買來的大尾羊回村,路過烏拉蓋,我們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認(rèn)識的。這時我才知道,他漢族名叫北斗,就是那個星星的名字。他把鐲子還給了我。他的兒子叫小滿,這個你熟悉的。

布和還在受疼痛的折磨,這時候,拉西回來了,聽說了這事,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帶來了另一種止痛藥,是大煙膏子,對,草原上不只是長神仙草,還長大煙,但是極少極少。而且國家也不讓種植這種東西,誰家有大煙膏子,被告發(fā)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煙膏子是薩仁媽媽給的,這塊黑到發(fā)亮的大煙膏子,已經(jīng)傳了二三十年了,薩仁媽媽的爸爸,是一個行腳的蒙古大夫,這是他自己熬了當(dāng)藥用的。老人家一直貼身帶著。她帶著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為了關(guān)鍵時刻吞下它自殺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樣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運動,有人受迫害。薩仁媽媽的娘去世時,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她,老人咽氣前塞到她手里說:哪天,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會把你帶到好地方的。有許多次,薩仁媽媽都把它掏出來,放到了嘴邊,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再挺挺吧,說不定就過去了。就像草原上不會年年大旱,也不會年年大風(fēng)雪一樣,總有雨過天晴的一天。她就這樣挺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后來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她也沒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薩仁媽媽,問她要那塊大煙膏子。這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薩仁媽媽一開始不給他,他便說為了幫我,薩仁媽媽才點了頭,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他。

我爸爸拿著這塊大煙膏子,不敢告訴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塊,給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開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開起了玩笑:嗨,薩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應(yīng)該以身相許嫁給我?我不說話,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頭。

他也不惱,只是央求我:再給我燒壺茶吧,快點兒啊,我渾身又開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訴了爸爸,爸爸說,壞了,這小子可能有點上癮了。我們燒茶,但是不再放大煙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還是疼,又開始鬼哭狼嚎。他的傷其實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東西,便開始四處翻,想找到那塊大煙膏子。他找不到,那個東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懷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著,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睜開眼,看見了布和。他兩眼紅紅的,又霧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聲叫喊,但是父親沒有任何動靜。我心里想,他不會是把父親打死了吧?原來這家伙在半夜鉆進(jìn)我們的蒙古包,把父親捆在床上,用羊毛襪子塞了他的嘴,從他懷里找到了大煙膏子,掰了一大塊,用蠟燭火烤著全吸了進(jìn)去。他吸多了,已經(jīng)瘋癲了。

說到這里,母親停下了,她深喘了幾口氣。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媽媽,不要說出來,不要說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親被布和侮辱的事,在這些年里,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過什么,卻從來沒有問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親生兒子?除了那只從風(fēng)雪中走來的羊,這也是我和他隔閡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禍害了。

母親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口氣里沒有怨恨,甚至沒有遺憾,話語比一陣微風(fēng)還輕。說完,她還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傷疤,只是無關(guān)痛癢的回憶。夕陽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顆牙,咬住遠(yuǎn)處越來越黑的山影。

等他從迷亂中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撲通一聲跪下,給我磕了兩個頭,說:薩日朗,我對不起你,我沒想這樣。他就這樣走出了蒙古包,從此以后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任何消息。后來有人跟我說,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窩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這兩件事。我說,拉西,咱們的婚約得解除了,我啊,從心到身子都不純了,像是牛奶里落進(jìn)了羊糞球,怎么撿也撿不干凈。我沒法再遵守薩仁媽媽的約定嫁給你了??墒抢鞑煌?,他說,薩日朗,除非你現(xiàn)在要嫁給別人,那樣我不攔著,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們草原上,還有比牛羊糞更干凈的東西嗎?它們可全都是青草變的啊。

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畢竟那不是我本意。可是北斗的事,我也不能瞞著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給了他了,被他帶到乃林壩前面那個長著麥子和谷子的地方了,這輩子都沒法回來了。我現(xiàn)在只有半顆心了。

你爸爸聽完,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走出蒙古包,撿了一些干牛糞回來,開始鼓搗那只用泥巴搭起來的爐子。那會兒刮西南風(fēng),爐子不好燒,每次生爐子都要點半天,滿蒙古包的濃煙。我倆就這樣在這濃煙里,流著淚咳嗽著。后來,爐子終于著了。他又開始找磚茶、鹽巴和炒米,燒了一大壺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來,他倒了一碗茶遞給我說:薩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臟了,我?guī)湍阆锤蓛?;你的心不全了,我給你補(bǔ)上。你有半顆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許連半顆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點點頭說,拉西,我和烏拉蓋謝謝你。真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一瞬間,我就把對北斗的那一點幻想忘掉了,我就覺得我的身體也干凈了,心也完整了。后來我明白了,就是因為拉西的心也是殘缺的,我們兩顆殘缺的心拼到了一塊兒,就是一顆完整的心,就是一顆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這個人是個好伴兒。我們在冬天來臨前,結(jié)了婚,開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說:歇會兒吧,我來說。

母親又長長地喘口氣,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氣,點點頭。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信任,我覺得母親并非不愛拉西,只不過可能從一開始,這愛就摻雜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長的友誼,對一個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溫柔,有限選擇里的最優(yōu)選項,這一切都把他們推到了一起,可這一切也許都是情,不一定是愛。愛和情,有時候是兩回事。這時,我突然想起艾麗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滿信任的,而且更歡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著血,她就這么看著我。我跟她說:艾麗,親愛的。別害怕,一定要挺住。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可是我沒有救活她,不但沒有救活她,我還利用了她。艾麗,對不起,讓你帶著破碎的身體和心離開人世。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慢慢成了現(xiàn)在的我,后來的一切瘋狂和悲劇,都在那一瞬間生根發(fā)芽。

太陽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層,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進(jìn)被窩。風(fēng)像是因為太陽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來,很小,但你能明確感覺到它環(huán)繞著周身。我聞到了莊稼的味道,我想母親和父親肯定也聞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兒,有點兒沖。母親的骨頭可能又開始疼,她的身體在微風(fēng)里輕輕顫抖著。拉西把她拉到懷里,讓她靠著。

我想喊他們回去,但又張不開口。

這時,拉西開始說話,他要說他的故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和草木沒什么區(qū)別,綠過了之后就黃,黃完了之后就枯。今年死了,明年還長出來,就算你不長出來,也有別的草長出來。從哪兒說起呢?不接你媽媽的話說那件事了,沒什么可說的,我從認(rèn)識你媽媽那天起,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管什么時候,我都陪著她。除非她不要我了。為什么呢?這就說到幾十年前,唉,我都快記不清了。你心里別嘀咕啦,你是我的兒子,親生的,跟那個布和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

我要說我自己的事,我這棵草長成這樣,是因為有這樣一條根兒。人和草一樣,根扎在哪兒,就只能一輩子在哪兒往上長了。我這個根兒……已經(jīng)五十多年了。

達(dá)來,陳皮特早就和你說過了我的身世了,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最終還是沒忍住,勸你幫他救了沐沐。唉,如果當(dāng)時我沒勸你,不給他你的地址,是不是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事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沐沐就這么死了?

我不知道陳皮特給你說了多少,怎么說的。我還是把我自己記得的說一下吧,很多事情,別人說和自己說,完全就是兩回事。我不是蒙古族人,當(dāng)然也不出生在烏拉蓋。我是上海人。八九歲的時候,我被一列火車從上海拉到了內(nèi)蒙古,然后分到了烏拉蓋的薩仁媽媽家里。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離開過烏拉蓋,我從一個上海人,變成了一個蒙古族漢子。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不幸,相反,我特別慶幸到了這里。

他們說那幾年是最餓的幾年,全國人民都吃不飽飯,連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是。我記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覺了,唯一記得的卻是一塊梅菜燒肉。我就是因為一塊梅菜燒肉來到這兒的。

那天早晨,天都沒亮全呢,爸爸就把我叫起來,說帶我去吃好吃的,還讓我別吵醒媽媽。她那時正懷著孕,肚子里就是后來的陳皮特。我本來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聽去吃好吃的,一下子就爬起來,不自覺地咽吐沫。因為吃不飽飯,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得肚子里咣咣響,咽下去一點口水,胃立馬上泛上一股酸水,只能又把這股酸水咽下去。

我以為他頂多帶我去吃一碗湯泡飯,再好點兒是一兩水煎包,沒想到是一大塊梅菜燒肉和一碗米飯。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怎么就是一塊,不是兩塊,也不是一盤?那塊肉不太好,瘦的多,肥的少,肉皮上豬毛都沒煺干凈,梅菜好像也有點兒燒煳了??墒侨猱吘故侨?,很大一塊肉,那股味兒一進(jìn)入鼻子,我的整個身體都激動地哆嗦起來。我心里有隱隱地害怕,不明白爸爸為何單獨叫我吃,沒叫媽媽,也沒叫爺爺奶奶。我已經(jīng)從幾個小伙伴那里聽過一些事,他們說,家里人沒有吃的,就把小孩子賣掉換鈔票了,而那個被賣掉的小孩子,則被買去的人家殺掉吃肉。我打了個冷戰(zhàn),再看那塊肉時,便懷疑那是哪個小孩的肉。我們弄堂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小孩子不見了,大人們說他們被送去寄宿學(xué)校了,說那里管吃管喝,可是我們小孩子都說他們被賣掉吃肉了。我也不知道這個離奇的說法最早是怎么來的,在孩子們心里頭,這就是真事。

我心里想,完了,我要被當(dāng)肉吃了。

爸爸端起那塊肉,說:囝囝,吃吧,好吃的呀。

我想吃又不敢吃??赡菈K肉碰到了我嘴邊,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住,幾口就吞了下去。

吃完肉,爸爸帶我走到大門外,說:兒子,爸得跟你說件事。

我不敢答話,心里還在想著剛才吃下去的那塊肉?,F(xiàn)在,一說起這事,我嘴里好像還有一根豬毛,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家里沒有任何吃的東西了,你曉得吧?咱們家里人多呀,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六七口人。他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所以……爸爸送你去一個能吃飽飯,每天都喝牛奶、吃肉的地方去好吧?

我心里想,天天喝牛奶、吃肉,只能是天堂了。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大聲喊:爸爸爸爸,不要把我賣了,我不吃飯了,從今往后我只喝水不吃飯了。我把剛才吃的肉吐出來。

說著,我就用手指摳喉嚨,干嘔了半天,只反上一些胃酸,那塊肉似乎已經(jīng)被消化完了。

傻孩子,說什么呢,你聽到啥亂七八糟的了。不是賣你,怎么是賣你呢?囝囝啊,上海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飯,已經(jīng)餓死好多人了,爸爸也是沒辦法,要不全家都得餓死呀。政府替我們想辦法,要把沒飯吃的小孩送到大草原上去,好多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啊。你曉得吧,大草原哎,你課文里背的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那里。那里有奶牛,可以喝牛奶,有成群的羊,可以吃羊肉。不是你一個,好多孩子一起去。將來如果好了,爸爸一定去找你呀。

我腦子里浮現(xiàn)了那幾句天蒼蒼野茫茫,但是不曉得大草原到底是哪里,心里頭蒙蒙的??墒前职终f的有肉吃、有奶喝讓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嘴里不斷浸出口水。

爸爸就這么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囡囡,你慢慢想,不急的,不急。我們走一走,一遍走一邊想。

他抱住我,想把我抱起來,只是他也好久沒有吃飽飯了,力氣弱,一下沒起來,第二下才把我抱起來。我的頭伏在爸爸肩膀上,他走路一搖一晃,我很快感覺有點兒困,或許是胃里終于有點油水了,血液都趕過去吸收那塊肉的營養(yǎng),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已經(jīng)在一個孤兒院里了,爸爸沒了蹤影。一大群哭著找父母的孩子,我也哭。一群保育員,每個都忙得張牙舞爪,沒人在乎一個小毛頭。后來,我搞清楚了,這里真的是要把我們送到大草原,不是賣掉吃肉的,心里的害怕減去了大半。我想起有一天晚上被尿憋醒,聽見爸爸和媽媽說話。他們說家里沒有米,也沒有錢了,怎么辦?爸爸說,要不流掉吧,現(xiàn)在大的都養(yǎng)不活,再生個小的怎么辦?媽媽摸著肚子哭,哭了一陣,爸爸又安慰她:你不要哭了呀,哭對胎兒不好呀。他又哪里舍得。媽媽抽泣,爸爸嘆息,就這樣好久他們都沒有睡。我尿急,心里想,你們快睡呀,睡著了我好去撒尿??伤麄兙筒凰?。過了很久,爸爸說了一句:要不,還是按之前商量的吧,大的走,小的養(yǎng)著。走了的能有個活路,留下的也能多點兒希望,日子總不會每年都壞的吧。媽媽沒有說話。后來我想起這個場景,才明白,媽媽的沉默是一種默認(rèn)。那天晚上,我沒去成廁所,尿在了床上,濕答答睡了半夜。第二天,他們看見被褥,破天荒沒有罵我。

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從南方到了北方。先被送到包頭的育嬰院里,在那兒待了半個月,然后就被送到烏拉蓋草原。那里有一個公社臨時建的保育院,原本是鎮(zhèn)里的小學(xué),正好是暑假。學(xué)生們快開學(xué)的時候,我們被牧民們領(lǐng)養(yǎng)回家。

從上火車開始,我就沒再說過話,那些工作人員還以為我是個啞巴。我不說話,是因為知道我被爸爸媽媽丟掉了,雖然沒有賣掉我,可是把我騙到了孤兒院,騙到了包頭,騙到了草原上。因為不說話的事,我是最后一個被領(lǐng)走的。薩仁媽媽說,這個孩子沒人要,我?guī)ё甙?。她把我?guī)ё吡恕.?dāng)然,后來薩仁媽媽說,她帶我走也不是看我啞巴不說話,而是知道我故意不說話的。這個娃娃精明得很呢,她后來一直說,我喜歡聰明的孩子。薩仁媽媽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她結(jié)過婚,也懷過孕,可是后來因為冬天去找走丟的牛,凍壞了身體,流產(chǎn)了,再后來丈夫得病去世,她就一個人生活。我到家里后,就我們兩個人生活。

回到蒙古包里,她給我燒茶喝,還跟我說:你就叫拉西吧。我之前給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拉西。我知道你會說話的,你故意不說。

我看著她,心里想,她怎么會知道我會說話?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說,你白天不說話,可是晚上說夢話了啊。你說,爸爸,我再也不吃梅菜燒肉了。梅菜燒肉,很難吃嗎?

我撇撇嘴,嗓子被那根豬毛弄得癢起來。

她又笑笑,說:我們這里沒有梅菜燒肉,只有手把肉。

那時候,我不會蒙古語,她的漢話也不靈,但是那些話的意思我都懂,從能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來。

無論如何,我只是個孩子,一旦我感覺到人間的溫暖,很快就活潑起來了。而且這里真能吃飽飯,可能大人也餓肚子,但我們小孩從來沒餓到過。草原上有許多牛羊和小動物,它們都讓我感到親切和高興。也許我天生就適合這里。我們一起來的那批孤兒,有的吃不了羊肉,有的喝不下剛擠出來的生牛奶,只有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我貪婪地吸收著肉和奶,很快就長膘了,身體漸漸壯實起來。幾年后,我?guī)缀蹙褪且粋€標(biāo)準(zhǔn)的蒙古族小孩,跟其他孩子一起爬山坡,我總是第一個爬上去。我還第一個學(xué)會了騎馬,十幾歲的時候,就在蘇木(相當(dāng)于鄉(xiāng))舉辦的那達(dá)慕上拿過少年組的賽馬冠軍。

“你天生就是我的孩子,烏拉蓋的孩子?!彼_仁媽媽說。

這一切的變化,除了薩仁媽媽的照顧之外,最大的功臣就是薩日朗。那會兒我們兩家一個生產(chǎn)隊,離得近,后來牲口多了,人口也多了,草場不均衡,才分成了兩個生產(chǎn)隊的。她比我大兩歲,我來的時候,她幾乎就是個草原上的小大人了,每天都幫著父母干活。薩日朗的父母都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家里的事全是由薩日朗張羅的:收拾蒙古包,做飯煮茶,縫補(bǔ)袍子,給小羊羔喂奶。

我們倆熟悉起來,和當(dāng)時烏拉蓋草原上的一件大事有關(guān)。

我來之前那年,因為全國都沒吃沒喝,耕地面積有限,尤其是南方,總共就那么幾畝地,人口增加了,又趕上連年的災(zāi)荒,到處都缺吃少喝。這時候,上面想起了內(nèi)蒙古大草原,這里有廣闊的土地,只要開墾出來,就是上好的良田。于是就有了大開荒、改牧為耕的政策。上面來了命令,下面就得執(zhí)行,幾個月后,烏拉蓋就建了一個國有農(nóng)場,幾萬畝草場變成了耕地。這里面,我們生產(chǎn)隊的大部分草場都被占了,要改成農(nóng)田,牧民們心里當(dāng)然是不愿意的。對那些城里人來說,不喝奶死不了,不吃糧食肯定要餓死的,所以他們不會知道牧民們的難處。

我到的時候,正是第一年墾荒。春天,刮起了風(fēng),墾荒工人開著拖拉機(jī),要把整片草原翻個底朝天。以前草原上,風(fēng)起來的時候,漫天都是枯黃的碎草、牛羊糞末子,可是那個春天,在我們蘇木,漫天都是塵土、沙塵暴。牧民們圍著翻草皮的拖拉機(jī),嘴里頭念叨著“天呀,不能這樣”,可是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想:今年的牛羊,怎么過冬呢?國家有補(bǔ)貼,可大家知道,那點兒補(bǔ)貼能夠人買點口糧就不賴了,哪里夠去買草料?那些農(nóng)墾工人則在歡呼,他們看見肥壯的黑土地,本能地覺得開心,因為他們是農(nóng)民,是種田的,可是牧民的感覺剛好相反,看著剛剛冒芽的草地被翻開,每個人心頭都像被鐵犁鏵犁過一樣疼。

這時候,薩仁媽媽從人群里走出來,站到了拖拉機(jī)前。

你們不能這樣。薩仁媽媽說。

拖拉機(jī)怒吼幾聲,仿佛是在回答她。她毫不畏懼。

僵持了一會兒,蘇木的負(fù)責(zé)人來了,跟薩仁媽媽說:姐啊,這是國家政策?,F(xiàn)在全國人民都沒飯吃,到處都是天災(zāi),只有咱們草原上的土地比較多,國家為了養(yǎng)活大伙兒,征用一些草場,改為農(nóng)田種糧食。

薩仁媽媽說:書記你說的我知道,我還收養(yǎng)了一個上海來的娃娃,也是因為饑荒送來的。可是你把草場都變成農(nóng)田,我們的牛羊沒有吃的了,我拿啥養(yǎng)娃娃呀?

周圍的人聽薩仁媽媽把他們心里話說出來了,也都開始幫腔,說烏拉蓋草原本來就草場少牛羊多,前些年變成生產(chǎn)隊之后,就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保護(hù)草場了,連輪牧也做不到,很多本來茂盛的草場,現(xiàn)在雨水好的年景牧草都長不到齊膝高。國營農(nóng)場偏又選了僅剩的最后幾塊好場地,因為挨著木倫河,因為方便灌溉。

書記看人群有些激動,趕緊大聲喊:大伙兒的擔(dān)心我都知道,我會跟上面去反映,我會幫咱們嘎查爭取,到年底的時候,多給一點兒補(bǔ)貼。

接下來,他湊近了薩仁媽媽,小聲說:姐,你如果再鬧下去,我看你那個娃娃就養(yǎng)不住了,只能換到別人家里了。

薩仁媽媽一愣,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話,會用拉西來威脅她。其實薩仁媽媽心里也知道,自己這樣鬧,鬧不出啥結(jié)果,她一個婦女,哪能擋住一層一層下來的命令?就像一棵小草,哪兒能擋住燒柴油的兩米多高的拖拉機(jī)?但是她心里有怨氣,只是想趁機(jī)發(fā)泄一下。幾年前,草原上實行了合作社,牧民們把自己的牛羊入股合作社,成了集體財產(chǎn),統(tǒng)一管理,但是還是分戶散養(yǎng),每家都簽訂了“四保”“四定”合同。牧民們有自己的私心,平常自留牛羊和集體的牛羊一起放牧,但是晚上都偷偷跑到草場割草,回來喂自己家的羊。因為家家戶戶都這么干,互助組的干部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F(xiàn)在,這塊草場被翻了個底朝天,他們再沒有地方可去割夜草了。

薩仁媽媽聽了書記的話,扭頭看了我一眼,長嘆一口氣,攏了攏頭發(fā),彎腰撿起一塊還帶著草根的土坷垃,說了句:造孽啊,騰格里保佑。

我站在人群里,因為聽不懂蒙古族話,搞不清狀況,只是想:這群人在吵什么呢?

薩仁媽媽走過來,抱起我說:為了你這個小羔子,我也顧不得那些羊羔子了。

第二天早晨,薩仁媽媽一起來就發(fā)現(xiàn)羊圈的木柵欄壞了一個口子,羊全跑了。她急壞了,趕緊喊我起來去找羊,我聽不懂她的話,但看著羊圈的豁口和媽媽著急的樣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撒開腿就跑,可是那么大的草原,我也不熟悉,哪里知道去哪兒找呢?我只好去我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國營農(nóng)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些羊就在那里。我跑了一會兒,跑不動了,剛歇腳喘口氣,一個人追上了我,是薩日朗。

我見過她,剛到的那天,她就去過薩仁媽媽的蒙古包。她是去借針線的,說她媽媽要縫袍子。

“你媽媽這么早就給你準(zhǔn)備嫁妝啦?!彼_仁媽媽說。

“才不是。”她紅著臉擺手否認(rèn),隨后想起我根本聽不懂她們說的什么,又咯咯笑起來。

我正在吃一塊水果糖,那是從上海上火車時保育院的阿姨給我的,我一直留著,沒吃。我把那塊糖拿出來,咬下一塊,沒控制好力度,咬下來的是一大半。我雖然很心疼,還是伸手遞給她。

她有點兒不太相信地看著我。

“給你,可甜了?!蔽艺f。

她接過去,含進(jìn)嘴里,糖剛一融化,她的眼睛就亮起來。

“我叫薩日朗。”她說。我沒想到她會說一些漢話。

“我叫……”我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后來我說出了“拉西”兩個字。

薩日朗追上來,扯扯我的衣袖。

我陪你去找。她說。她的漢話說得不地道,不過我聽懂了。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木倫河里的清水,頭發(fā)參差不齊,后來知道那是她爸爸用剪刀給她剪的。

我倆磕磕絆絆地走過拖拉機(jī)翻過的黑土地,沙土灌滿了鞋窠,我們便脫掉鞋,光著腳走。我從未走過這樣的土,麻沙沙的,泥土已經(jīng)被太陽曬干曬熱,踩上去甚至有點燙腳。我走得小心翼翼,偶爾有些堅硬的草棍硌一下,疼得齜牙咧嘴。而薩日朗卻大步流星,仿佛她不是走在翻滾的黑浪上,而是走在海邊柔軟的沙灘上。

你的腳不怕硌嗎?我問。

她抬起一只腳,亮出腳底板給我看,腳底黢黑,但是能看到很多老繭。

我平時不到冬天都不穿鞋,都是光腳走,早練出來了。她說。

你真厲害,鐵腳大仙。我真心夸贊她。

鐵腳大仙。她重復(fù)了一句。她其實并不太聽得懂這個詞,以為我在打趣她,一扭頭,快速走遠(yuǎn)了。我在后面磕磕絆絆地緊追。

農(nóng)場里已經(jīng)圍起了土墻,就是用泥巴和著草做的材料,墻還沒干透,踩上去馬上會塌下去一塊。好在我們兩個孩子比較輕,很容易就翻進(jìn)了院子。那些工人正端著飯盒在食堂里吃飯,叫叫嚷嚷的。我們繞到十幾臺拖拉機(jī)旁邊,那時候,我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很想爬上拖拉機(jī)的駕駛樓去看看。

薩日朗使勁拉了拉我,說:我聽見羊叫了。

真的?我豎起耳朵,可是什么也沒聽見。

你跟我走,這里絕對有羊。

我們摸到了挨著簡易廁所的一處,那里也是用土坯圍成的,門口擋著一塊大鐵皮。透過縫隙往里面瞅,竟然真有一只羊。我認(rèn)出了,那就是我家的羊,最肥的那只。剛到那幾天,我陪薩仁媽媽放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每只羊的左耳朵都有個小豁口,好奇地問:媽媽,這些羊是不是叫缺耳朵羊?。繈寢尣幻靼?,我指指那些羊耳朵。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說,那是耳記,也就是耳朵上的記號。每家每戶都給羊做耳記,有錢的人家,會在羊耳朵上打耳釘,一般人家就在羊羔出生后剪耳朵,有的在左耳,有的在右耳,有的剪三角形,有的剪半圓形,有的剪一個,有的剪兩個,有的靠上有的靠下。等羊群轉(zhuǎn)場的時候,成千上萬只羊浩浩蕩蕩向另一處遷徙,人們就是憑著這些記號找見自己的羊的。

那只羊的右耳朵靠下的位置上有一個三角形的豁口,那是我家羊的耳記。

我們把羊放出來,小心翼翼地趕著往外走。剛到院子中間,那只羊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把工人們招來了。我們趕緊趕著羊跑,才出了院子,那只羊慌不擇路地跑起來,而我在翻過的土地上跑得很慢。我的鞋子摔掉了,也顧不得硌腳,只能拼命跑,過了一會兒,聽不見后面的人聲,才敢回頭。其實也沒跑出去多遠(yuǎn),我看見薩日朗被農(nóng)墾工人抓住了,他們把她掛在了拖拉機(jī)上,她看上去像螞蚱一樣小。

那一刻,我又害怕又難過。我想,完了,薩日朗死了。

我一路哭著回去找薩仁媽媽,可是又說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媽媽跟著我到了農(nóng)場里,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被掛著的薩日朗。

薩日朗也看見了媽媽和我,拼命大喊:別過來,別過來!他們吃人啊。他們是吃人怪。

媽媽走過去,那群工人抱著飯盒在那里吃掛面,頭頂上就是薩日朗,她的袍子已經(jīng)快被鐵鉤子抻破了。

薩日朗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話,應(yīng)該是把我們發(fā)現(xiàn)羊在這里的情況告訴媽媽了。媽媽點點頭。

媽媽要爬上拖拉機(jī)。她手剛搭上去的時候,一個農(nóng)墾工人沖出來,想拉住她。媽媽回過身,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她輕聲說:我這輩子殺過的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能把你剔得一根肉絲都不剩。媽媽說話聲不大,輕輕的,甚至比風(fēng)還輕,但是我明顯看見那個人渾身哆嗦了一下,旁邊的工人也都愣在那里。

媽媽把薩日朗從鉤子上放下來,他們一起爬下拖拉機(jī)。

媽媽說,你們想吃肉跟我說,我殺羊。但是誰要再敢偷我的羊,我就挑了他的腳筋。我們?yōu)趵w人說話算話。

那些人抱著鋁飯盒,一動也不動,直到我們走出去很遠(yuǎn)了,他們還在那里站著。那天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丟過羊。

也是從那天起,我和薩日朗成了最好的朋友。薩日朗沒事就往我家跑,一是來找我玩,二是她看中了媽媽的蒙古刀,或者說,她看中了媽媽殺羊的手藝。她想學(xué)。她覺得那天媽媽亮出刀子的一瞬間太帥了,就像傳說里的英雄。媽媽收了這個徒弟。后來,你媽媽就成了烏拉蓋草原最厲害的女屠宰手了。

她教我說蒙古族話,教我怎么擠牛奶,怎么煮奶茶。偶爾有機(jī)會吃手把肉的時候,我總是啃得不干凈,她把我吃過的骨頭拿過去,好像就從嘴里一過,骨頭就光溜溜的,一根肉絲都不剩了。等到我倆都成年,薩仁媽媽就張羅著給我倆訂了婚,這是后來的事兒。

第二年春天,墾過的草原沒有長草,長出了一望無際比青草還要整齊的麥苗。大地不管這些呀,你種什么,它就長什么。青草還是麥苗,對它來說都一樣。麥苗青青,遠(yuǎn)遠(yuǎn)看去也和草一樣,但是這里沒有雜草,沒有野花,也沒有小動物。清明剛過,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就開始飄散,在挨著農(nóng)場的操場上,小動物也幾乎絕跡了。

牧民們在山包上放牧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麥苗長得一天比一天高,高過其他地方長短不一的草場,然后吐穗,然后在某個夏日變黃,變得金黃。草原上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片這么純粹而熱烈的黃,好像是一塊巨大的創(chuàng)可貼,貼在烏拉蓋的傷口上。人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好奇、迷惘,還有說不出的感覺。

那年秋天,農(nóng)場豐收了,據(jù)說小麥產(chǎn)量破了紀(jì)錄,而這也自然又被當(dāng)成草原開荒必要性與合理性的證據(jù)。下一年,另外兩塊農(nóng)場也在烏拉蓋草原的其他地方建立起來。原先那些牛羊轉(zhuǎn)場和勒勒車通行的便道上,時不時駛過一輛拖拉機(jī)、收割機(jī),高大的輪胎在草地上軋出深深的兩道溝。牧民們的勒勒車因為車轍更窄,經(jīng)常一側(cè)輪子陷在溝里,拉車的馬和牛用盡渾身力氣,也沒辦法把裝滿東西的車?yán)鰜?。大伙只好互相推車?/p>

草場被占的蘇木和合作社社員,分到了一些麥子,據(jù)說這是專門特批的福利。牧民們看著紅褐色的麥粒不知所措,他們幾乎沒見過這種東西,炸果子做面食都是買現(xiàn)成的面粉,再說一年也吃不了幾頓面。

這些麥子還得到鎮(zhèn)子上的磨坊里磨成面才能吃,沒有誰家會為了十幾斤麥子跑一趟鎮(zhèn)里的,除了薩仁媽媽。她的馬背上不但裝著我家的麥子,還有用羊毛和牛奶置換的其他人家的麥子,走四五十里路到鎮(zhèn)上,磨成了面粉帶回來。薩仁媽媽學(xué)著漢人的樣子,給我搟面條、蒸饅頭。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吃過這樣的食物啦,當(dāng)雪白的饅頭攥在我和薩日朗還有另一些孩子的手里時,我們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天上的云朵。

這種甜蜜短暫而易逝,再一年冬天,農(nóng)場的負(fù)面影響開始顯現(xiàn)了。

其實,第一場霜來的時候,愁容就開始浮上烏拉蓋牧民的臉。因為大片優(yōu)良草場變成了農(nóng)場,草場銳減,而牛羊的數(shù)量卻還在遞增,草場負(fù)擔(dān)過重。第一年的時候看不出來,那些牲口因為草不夠,把草根都啃出來了;第二年草變稀了,瘦瘦小小的。這一年的牲口啃得更狠,第三年很多草場幾乎不長草了,再加上木倫河河水被幾個農(nóng)場用抽水機(jī)抽水灌溉,草原上降水不夠,很多地方也開始了沙化。農(nóng)場連年豐收,草場卻連年沙化。

再有就是,很多人看到種田收獲糧食,糧食可以直接拿到公社去售賣,當(dāng)年就能拿到收成,不像養(yǎng)牛羊,最少也要三年才能見到回頭錢。于是,很多人偷偷把自己的草場墾成了田,種麥子、種玉米,好換回一些零用錢。就算不換成錢,也還能攢些口糧。

冬天的大風(fēng)刮起來,牛羊和人走在風(fēng)沙里,經(jīng)常走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塊有草的地方。兩個羊群相遇在路上,一群對著一群咩咩叫,叫聲里都是餓。

臘月時,連續(xù)下了一個星期大雪。牛羊連最后一點兒出去找草吃的機(jī)會也沒有了,只能關(guān)在圈里,又根本沒那么多秋草去喂,餓死的凍死的一個接一個。本來,自留的羊都比分養(yǎng)的膘肥一些,所以分養(yǎng)的羊先死了??墒呛献魃纭⒒ブM不管這個,分給你養(yǎng)的羊,養(yǎng)死了便只能拿自己的羊頂賬。

我十二歲那年,雪災(zāi)最重。我和媽媽兩個人躲在蒙古包里,沒有足夠的牛羊糞燒爐子,蒙古包里滴水成冰,只有做飯和晚上睡前才敢生一會兒爐子。不缺肉,那些凍死的羊吃都吃不完,但是沒有米,也沒有奶。秋天就沒攢下多少奶嚼口和奶豆腐,也不敢燒奶茶,只能燒一些茶葉水喝。之前,冬天都是化雪水喝,可現(xiàn)在的雪里也充滿了沙土,化了之后澄清一夜,第二天燒開了喝還是土腥味,只能放點兒磚茶末子壓壓。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流利的蒙古話,本來,政府是安排我們這批孤兒上學(xué)的,只是學(xué)校比較遠(yuǎn),在鎮(zhèn)子上,一來一回得一天的時間。我也不愛學(xué),上了不到一年就輟學(xué)了,我喜歡騎馬、放羊,在操場上閑逛。我覺得這才是最舒服的。

這年冬天,最大的那場雪落下來后,天寒地凍,不但死了牲口,還死了人。烏拉蓋就有七八個,都是凍死的。前一晚哆哆嗦嗦睡下,半夜不知不覺失溫,第二天人已經(jīng)僵硬了。過了好些天,有人來找才發(fā)現(xiàn)尸體。薩日朗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姥姥,就是這年沒的……

大雪是災(zāi),可也是福。只要熬過了冬天,地氣一暖,雪化了,草原上的草就開始瘋長,不缺水啊。那些草像是憋了好幾年的勁兒,一次都使出來了。草原活過來,牛羊活過來,人也就活過來了。風(fēng)啊雪啊牲口啊,都像是草原上的草,今年沒了枯了,第二年風(fēng)吹來草籽,只要有水有土,便又長出來了。人也一樣,一茬覆蓋著一茬,總有舊的人離開,也總有新的人出生,是不是?所以日子看起來是重復(fù)的,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一個樣,但是再細(xì)想呢,這重復(fù)里又有很多不同。也許,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點兒不一樣吧?

達(dá)來,今天說了好多話,好多過去的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和你媽媽是怎么活過來的,是怎么面對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你從小就不喜歡草原上的日子,長得也不像蒙古族漢子,咱倆剛好相反。一棵草,可能沒機(jī)會選擇從哪塊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可是它能決定自己長成什么樣。

你的這些莊稼,鏟了吧,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的日子還長,你才從土里長出地面,還有許許多多的日子等你去過呢。

我沒回答他,我心里還存著奢望,我已經(jīng)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一邁腿,我就能重新活過來。

夜色深了也涼了,我和拉西一起把母親攙進(jìn)屋子里。我燒了一大壺茶,又煮了一鍋面。我和拉西各吃了一碗,母親喝了一碗茶,面只吃了幾根。我讓她先躺下休息。她蜷縮在土炕的一角,像一個剛出生的羊羔。那時刻,我心里仍然充滿猶疑——就這么放棄翻身的機(jī)會?就這樣功虧一簣?

我想起艾麗,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她曾經(jīng)無比相信我,相信我永遠(yuǎn)愛她,相信我會在車禍之后救她。我辜負(fù)了她的愛和信任。

父親握著母親的手,伏在旁邊似乎也睡著了。我走出土屋,走進(jìn)莊稼地里。

它們長得比我還高,一棵一棵在夜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著,誘惑著我走進(jìn)深重的夢里,或者拉扯著我從夢里醒過來。摸著它們麻粒粒的莖稈,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種父親般的感覺,好像這些莊稼都是我的孩子。的確,它們是我親手種植、灌溉和養(yǎng)大的,就像母親養(yǎng)大我一樣。還有一樣就是,我們都是有毒的逆子。

剛才,拉西提起過大雪,那是他的大雪。

我也有一場我的大雪,每個人都有一場自己的大雪。

九歲還是十歲,我竟然記不清了。那場雪并不大,但是風(fēng)大,風(fēng)裹挾著雪,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像一個啟動的滾動洗衣機(jī),讓一切都旋轉(zhuǎn)、翻滾。

那年寒假,我從鎮(zhèn)子上的寄宿學(xué)?;氐讲菰?。白毛風(fēng)刮了三天。第一天的時候,拉西趕著羊群回到家里,羊少了一半。第二天,我躲在蒙古包里,拉西和母親騎著馬出去找羊。傍晚,他們找回了走失的一多半,還有不到十幾只沒找到,估計已經(jīng)凍死在哪兒了。那些大尾羊,有著肥碩的尾巴,卻并不禁凍。

第三天風(fēng)停雪住,我命中注定的那只羊回來……

我還不知道,在我面對著這些莊稼猶豫的同時,那場同樣命中注定的大火,也在路上了。

它已在母親的心里燃起。

第二章 血:中國城

剛到芝加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氣的含氧量都要更高些,那是從亂夢中醒來時的感覺。我離開烏拉蓋草原的風(fēng)沙和干燥,離開那里的暴風(fēng)雪和牛羊膻味,離開記憶中黑白電影般的場景,到了西半球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市。那時候,紅遍全球的歌舞片《芝加哥》還沒有上映,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主要來自芝加哥公牛隊和籃球之神喬丹。國內(nèi)已經(jīng)開始直播NBA籃球比賽,學(xué)校里的男生幾乎都是喬丹和公牛的球迷,幾十個人圍著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看那只球飛來飛去?;ヂ?lián)網(wǎng)才剛剛興起,但只有很少人有資格上網(wǎng)。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芝加哥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鮮的。其實,無所謂新不新鮮,我渴望的是拉開距離,翻轉(zhuǎn)到硬幣的另一面。

當(dāng)我抬頭望見碧藍(lán)的天空和大片大片的白云時,會有幾秒鐘的恍惚,但很快就分辨出這里的天和云跟烏拉蓋的不同,它們同樣遼闊、潔白,烏拉蓋的云朵似乎更低一些,仿佛被草原給吸附住了,而芝加哥天空高遠(yuǎn),云朵像是從一個更高的地方垂下來的。市中心和密歇根大街兩旁高樓林立,繁華無比。尤其是它的摩天大樓,高到讓人眼暈:110層的威爾斯大廈、100層的約翰·漢考克中心和82層的阿莫科大廈,像上帝豎起來的三根手指。我沒有登上過這幾座大廈的任何一座,但是站在地面上仰頭看,也足夠能體驗?zāi)欠N高了。我在想,這也是這里的天空比烏拉蓋高的原因之一吧。

最開始,我會把這里的任何東西都和國內(nèi)的進(jìn)行比較,但是隨著生活的深入,當(dāng)我融入學(xué)校的節(jié)奏,尤其是日常交流沒有大問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想起國內(nèi)的人和事。拉西和母親,草原和牛羊,小鎮(zhèn)和高中,復(fù)讀和落榜,大學(xué)和北京,這一切似乎都被徹底屏蔽掉了,似乎我是個突然間長大的孤兒,一睜眼就面對著一個新世界。我只是現(xiàn)在的我,此刻的我,每天徜徉在湖水邊和校園林陰道的留學(xué)青年。我注意到了草坪,它們被修剪得整齊、低矮,每根草仿佛都很清楚自己的角色,絕不長高,而是嫩綠嫩綠的,顯示著柔弱,像電視上美麗漂亮的模特,只是作為裝飾而存在。烏拉蓋的每一棵草都恨不得自己把周圍全部營養(yǎng)吸收掉,能長多粗長多粗,能長多高長多高,然后被牲口吃掉,被風(fēng)雪吹到不知何地。這兩種草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周圍的人們在討論馬上到來的世紀(jì)末和千年蟲,我對此無所謂,我對這些假設(shè)的災(zāi)難甚至有些興奮——那樣,我就不用獨自一人承受痛苦了。而我的痛苦,說起來真是又矯情又簡單。它附著在一只死去的羊身上,父親殺死了它,并且,把它煮熟吃掉了。我不知道這記憶怎么會如此頑固,像一枚釘子揳進(jìn)了我的骨頭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控制自己不再想起那些場景,甚至它剛一出現(xiàn),我就能用另外一些畫面遮住和替換,并且很快借用一些外在因素,把自己的情緒調(diào)動得積極一些。

比如冷。我喜歡那貫穿身體的透徹的冷,它令我有被洗滌的感覺。我們可以在淋浴間里給皮膚洗澡,但是沒辦法給肌肉、骨頭和內(nèi)臟洗澡。這種冷有點兒像無形的水,能夠穿透皮膚,讓骨頭和肌肉甚至內(nèi)臟都感覺到它,那種涼,是一種沐浴。所以,在深秋的時候,我常穿一件風(fēng)衣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其實我的衣服并不比周圍的人薄,這些美國西海岸的人早就習(xí)慣了這種溫度。在草原的時候,人們夏天穿薄的袍子,秋天穿棉布袍子,冬天穿羊皮袍子,永遠(yuǎn)把自己的身體包裹得暖暖的,因為蒙古包里外的溫度幾乎是一樣的。這里不一樣,這里的房間略帶潮濕,但是很暖和。

三年級下半年,我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她叫艾麗。她也是留學(xué)生,老家在中國的四川南部,離烏拉蓋有十萬八千里。不過他們?nèi)叶家驗樗牧魧W(xué)而移民到美國來了,住在堪薩斯城。緣分起始于一節(jié)文化課。我走進(jìn)教室就看見了她,因為只有我和她兩張亞洲面孔,這在當(dāng)時的美國大學(xué)里不常見,所以我們不自覺地對視了一眼,仿佛由此認(rèn)了同類。她穿著時尚,英文發(fā)音很標(biāo)準(zhǔn),而且整節(jié)課都表現(xiàn)得很活潑,像一只布谷鳥,不斷地咯咯咯咯叫著笑著。我想,她可能是那種ABC,跟在國內(nèi)長大的年輕人是完全不同的人狀態(tài)。后來下課時,她主動走過來打招呼,說的竟然是一口川普,讓我大為驚訝。

沒想到,我說,你不是在這里出生的?

Of cause,她說,我是正兒八經(jīng)的四川人。她把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發(fā)音和拐彎的川普結(jié)合起來,有一種特別的效果。聽她說話讓人開心,似乎她獨特的音調(diào)能把你周圍所有的雜音都遮蔽掉,只留下她的嗓音和輕柔的呼吸聲,還有清晰可辨的心跳。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后來,當(dāng)我們戀愛后,她常常據(jù)此說我對她一見鐘情。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那節(jié)課老師布置了一項作業(yè),他給每個學(xué)生發(fā)了一張畫有芝加哥各種建筑的圖片,讓我們?nèi)フ业侥切┙ㄖ?,了解它們的名字和歷史,然后完成一個報告。我和艾麗很自然成了一組。拿到圖片,她走了過來,揚了揚手說:一起嗎?我點點頭。然后我們開始詳細(xì)介紹了自己,是她起的頭,姓名,從哪兒來,哪個專業(yè),等等。仿佛是為了讓對方充分信任,她幾乎把所有個人信息都共享了;作為回應(yīng),我當(dāng)然也得這么做,只是保留了一些內(nèi)容。得知我來自草原,她表現(xiàn)出巨大的好奇,開始追著問問題:草原上有廁所嗎?你們多久洗一次澡?每頓飯都是吃肉?我可太喜歡吃羊肉啦,以后回國,你是不是應(yīng)該請我吃最正宗的手把肉?我見縫插針地回答著她連珠炮般的問題,感覺身體都變輕了,好像有什么負(fù)擔(dān)正被一點點卸掉。

我忍不住仔細(xì)端詳她:臉很小,五官精致,下頜處帶出薄薄的一層嬰兒肥,皮膚白皙,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有淺淺的酒窩。從側(cè)面看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眼睛有某種熟悉感,但當(dāng)我正面對著她,熟悉感卻消失了。她畫了眉毛,不過我可以忽略掉眉筆的痕跡,腦海勾勒出眉毛的本來樣子,像是蒙古語中的某個字。

她告訴我,芝加哥有一個中國城,那里像一個小小的國度,能找到幾乎所有的中國元素。對,是元素,海外的中國城都是這樣,貼滿了各種中國式的標(biāo)簽,龍、漢字、中國結(jié),像一個符號的集合。“那里甚至有兩家火鍋店,不,一家火鍋店,一家涮羊肉。”她說。她指了指圖片,繼續(xù)說,“作業(yè)里就標(biāo)注有一家,既然我們要去,不妨就找個晚飯的時間,可以趁機(jī)吃一頓火鍋。”說到吃火鍋,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兩個淺淺的酒窩在她臉頰上顯現(xiàn)。我點點頭,說,好啊。

你不知道,堪薩斯幾乎沒有一家像樣的中餐館,她補(bǔ)充道,那些中餐館的廚師好像都被閹割了,只能做不倫不類的左宗棠雞丁、麻婆豆腐。

左宗棠雞???

就是宮保雞丁啦,你不知道這個典故嗎?據(jù)說這道菜是左宗棠發(fā)明的。

哦。我明白了,就像下江南的乾隆,一路發(fā)明了上百種小吃一樣。

哈哈,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在堪薩斯開一家正宗的中餐館,就叫“下江南”怎么樣?

沒問題,我去給你當(dāng)?shù)晷《?/p>

她走在我左邊,剛好把酒窩和一只似曾相識的眼睛顯露,那一刻,我心里想,只是為了這個女孩,這次毫無目標(biāo)的留學(xué)也是值得的。

我們第二天是分頭去中國城的。約定時,我有點兒奇怪,既然都在學(xué)校里,為什么不能一起走?不過我沒有問,我想,或許她不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又或許,她有其他事。碰頭地點就是中國城入口處那個“天下為公”的大牌子下。我早到了二十分鐘,因為路不熟,便早早出發(fā)??匆妼O中山手書的幾個字,我略有點兒恍惚,他的字體似曾相識,后來,我想起是在歷史課本上看見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之類。

艾麗來了。看得出,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因為她嘴唇的顏色明顯跟那天不同了,更紅更潤,甚至整個唇也更豐滿了,有點像電影里那些美國女人。

今天你真漂亮。我由衷地夸了一句。

嗨,她說,你不用刻意這么說,實事求是嘛。

真心話。

實事求是,你應(yīng)該說我太漂亮了,哈哈。

所以……看來我還需要一點兒時間適應(yīng)她的說話方式和幽默感,趕緊掏出自己的那張畫滿建筑物的表格問,我們的第一站該怎么寫?

她打開包,也拿出那張表格,看了看,吐吐舌頭說:其實我來這里只是為了吃火鍋,中國城的歷史信息我在圖書館就查到了,你抄一下。

果然,表格上中國城那一欄已經(jīng)被英文字母填滿,我看了看,有些單詞完全不認(rèn)識。我就在“天下為公”的牌坊下開始抄,她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帶了兩杯咖啡。我心里想,既然去咖啡館買咖啡,干嗎不直接去那里抄呢?

抄完后,我們開始進(jìn)中國城,沿著里面的街區(qū)走。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甚至有些強(qiáng)化,店鋪的招牌都很老,而且都是繁體字,讓我感覺這里像是國內(nèi)的文化街,只為游客建的那種。出國之前,我主要生活在內(nèi)蒙古北部的小鎮(zhèn)上,后來在北京讀大學(xué),學(xué)校在郊區(qū),去市區(qū)要倒三趟公交車,大部分課余時間都窩在學(xué)校周邊的網(wǎng)吧里打游戲。大三那年,我陪老師出差,去過一次上海。在北京你看到的招牌當(dāng)然都是簡體字,牌子簡單,在上海,只有一半的招牌是英文的,很洋氣。

中國城并不大,不用半個小時,我們就逛了一圈。一路上,我和艾麗徹底破除了剛認(rèn)識時的那種尷尬,聊得越來越熱絡(luò),主要是她說我聽。我說過很喜歡她的川普,奇特的口音讓所有話都平添了一種魅力。她講起自己出國的經(jīng)過。她說,她出來主要是為了擺脫母親。她的母親曾是一個政府部門的處級干部,一個管理者,在家里說一不二,而她和父親就像她的兩個下屬。每一天,從吃喝拉撒睡到各種家事,母親都有一套自己的處理方式,類似于強(qiáng)迫癥。比如洗完的碗,一定要按照固定的順序摞好。比如每個人回家后脫下來的外套,只能掛在固定的地方。從小到大,她從沒有過隨意的時刻,甚至在幼兒園的階段,她跟著老師涂鴉之后的作品,母親都要補(bǔ)上幾筆,好讓它符合她想象中的涂鴉。這令人窒息,不過,另一方面母親對她又有著相當(dāng)?shù)姆趴v,比如,從來不阻止她看動畫片,當(dāng)然只能看她指定的英文原版動畫。對孩子來說,只要能看動畫就可以,管它原版不原版呢。她的確因此鍛煉了較好的口語和聽力。母親在她幾歲的時候就告訴她,將來一定要出國,一定要去國外生活,所以他們家的一切都圍繞著這個目標(biāo)來進(jìn)行。大四那年,她終于拿到了芝加哥西北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本來想把國內(nèi)的畢業(yè)證拿了再說,但是母親等不及了,讓她馬上出去。她同意了,因為這樣她就會擺脫她的掌控,成為真正的自由人。她到了美國沒有馬上去學(xué)校,自己偷偷辦了個半年休學(xué),在各地瘋玩了一圈。

可令艾麗沒想到的是,半年后,父親和母親拎著包裹也來了,這個女人竟然辭掉公職,辦了移民。他們在堪薩斯城定居了。

“成年之前,我最喜歡的電視劇就是《成長的煩惱》,”艾麗說,“那是我理想中的家庭生活?!?/p>

我沒看過這部戲,在我童年時,小鎮(zhèn)上電視根本沒有普及。寄宿學(xué)校的教工宿舍里有電視,但每天只有固定的時間才會播放片子,我們偷偷趴在窗戶外面看。那些老師知道我們在偷看,但裝作沒看見。我能記得的,是看過《變形金剛》《西游記》之類的動畫片。

中午的時候,我們進(jìn)了一家火鍋店,名字叫羊羊羊。我?guī)缀鯖]怎么吃東西,因為我吃不了太辣。艾麗沒有點羊肉,她點了一堆鴨腸、毛肚什么的,還有就是鴨血,她一個人就吃了兩份。店里沒有鴛鴦鍋,我吃得很少。不過我并不覺得餓,一是我不斷地喝水,二是看艾麗吃本身也充滿滿足感。她一邊調(diào)蘸料,一邊跟我說蔥姜蒜、小米椒、香菜、香油應(yīng)該怎么放,每一種的順序都不能錯,錯了味道就變了。還有那些食材,哪一種燙多長時間都有嚴(yán)格的標(biāo)準(zhǔn)。

“鴨血看起來像果凍一樣,至少要在鍋里燙十分鐘才熟。毛肚呢,七上八下,就能吃了?!彼贿呎f,一邊給我演示七上八下,然后把毛肚蘸滿油碟滿足地一口吞下。

我心里想,她可能一生都走不出她媽媽的陰影了,她已經(jīng)成了她媽媽的一部分。

我是在和她談戀愛之后才真正體會到這種想法的。

我們兩個順理成章地——至于如何順理成章,我其實講不清楚,只是這件事發(fā)生的非常順暢和自然,可能它只是偶然和幸運——成了情侶,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直到第一次做愛,都幾乎是按照劇本準(zhǔn)時發(fā)生的。那種戀愛的愉悅感十分明顯,或許過于明顯了,有時我覺得我們像兩個深深入戲的演員。當(dāng)那天清晨,我們在某家小旅館的房間里幾乎同時醒來的時候,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就是中國城里的那些繁體字招牌。艾麗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神里并不是一種歡愛之后情侶之間的那種陶醉和親密,而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我很少看見她這么嚴(yán)肅。

過了幾秒鐘,我問她:“你……在想什么?”

你。她回答。

我?

你……你昨天戴安全套的步驟,不太科學(xué),你應(yīng)該把前面氣囊里的氣體擠出去,否則它容易破裂。她說。

我愣在那里,心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這么熟悉,看來性經(jīng)驗很豐富啊。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翻身找到那盒避孕套,從里面抽出說明書,指著說明書說:你看,說明書就是這么說的。

我不知該說什么后,湊過去,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赡芩灿X出了這不是一個恰當(dāng)?shù)脑掝},回應(yīng)了我的吻,然后起身說:我去洗澡。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很容易就進(jìn)入了快車道,仿佛你在高速路口堵了半天,過了收費站,面前一下空曠起來,腳底下的油門不知不覺就踩到底。等你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時速已經(jīng)到了一百三,這時你不由自主地松腳,正是在降速的時候,你才感覺到汽車在輕微搖晃,不安感緩緩襲來。

這就是我結(jié)婚前一晚的心情,有點兒恍惚,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婚姻的門口,又覺得非要結(jié)婚不可。那是我和艾麗認(rèn)識的一年后,按說,談一年戀愛然后結(jié)婚,也不算很短,但我總覺得這一年是轉(zhuǎn)瞬就過完的。第一次約會和第一次做愛,是后來戀愛生活的預(yù)演,我們很清楚各自的角色,并且能夠順暢地演好自己的劇本。我們曾一起到學(xué)校的活動室看《楚門秀》,電影結(jié)束后,我們討論最多的并不是楚門,而是那個扮演他妻子的人。我們一致認(rèn)為,她的生活才是生活的本相,她知道自己在演戲,同時,演戲又是她的全部生活,所以她不得不強(qiáng)行插入廣告。楚門走出了巨大的攝影棚,電影沒有講述之后他的人生是怎樣的。假想一下吧,也許他很快會發(fā)現(xiàn)真實雖然可貴,但并不那么討人喜歡,那些由真實世界中的意外所帶來的驚喜感、陌生感,很快就讓人疲憊了,他重新懷念起在攝影棚里的規(guī)律生活,那些演員們準(zhǔn)時準(zhǔn)點出現(xiàn)在固定位置,跟他說安排好的臺詞。他在這里的人生沒有意外。他以之為真,那一刻,這一切就都是真的。直到死去的父親再次出現(xiàn),直到他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那片海水,然后日常生活里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陡然變得不自在。他發(fā)現(xiàn)了破綻,也可能由此終結(jié)了最美好的日子。觀眾們看見他走出那個烏托邦般的球籠,熱淚盈眶,仿佛他們由此也走出了自己的球籠。直播結(jié)束,楚門獲得了自由,他們則回到自己的囚籠之中——而那里,正是楚門的下一站。想想這悖論吧,如果真實的生活那么好,人們?yōu)楹芜€要如此熱烈地追這檔以虛構(gòu)為核心的電視節(jié)目呢?

這次討論讓兩個人產(chǎn)生了奇怪的感覺,一方面我們?yōu)楸舜擞腥绱艘恢碌恼J(rèn)知感到慶幸,另一方面又覺得兩性之間的某種神秘消失了,雙方似乎都有些猶豫,但這猶豫又都遠(yuǎn)未到終止當(dāng)前一切的地步。就像她的川普,川普和英語的混合,聽了一年多之后,就成了日常。尤其是在這個很少有人說漢語的環(huán)境里,艾麗的所有發(fā)音都代表了漢語。甚至,我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更習(xí)慣看見繁體的漢字而不是簡體的漢字了。

我覺得自己結(jié)婚前的心理狀態(tài)像是坐過山車:有點兒害怕,但已經(jīng)不可能再下去了,于是索性心一橫,突然間,過山車加速、升高、墜降、翻滾。最終我們都會安全地回到出發(fā)的地方。

我的出發(fā)之地是哪里?烏拉蓋?北京?

肯定不是芝加哥,這里只是其中一站,我和艾麗坐上車,剛好坐到一個座位上。無論如何,和一個你喜歡的人結(jié)婚,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如果我們都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那就更好了。

關(guān)于結(jié)婚,我只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電話打到蘇木的政府辦公室,他們托人給母親捎信,讓她三天后同一時間來接電話。我告訴母親我要結(jié)婚了。母親沉默,然后祝福了我。

這樣也好,她說,我們都為你開心。她沒提拉西的名字,但是這個我們就是她和拉西。其實出國這幾年來,我對拉西的怨念已經(jīng)越來越淡了,可能是我長大了些,發(fā)現(xiàn)有些小時候覺得特別大、特別重要的事,其實都不是事。也可能是距離把隔閡拉薄拉細(xì)了。我不確定再次見面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二十天后,我收到了母親寄來的一包東西,一件蒙古族姑娘出嫁時穿的袍子,一枚銀鐲子。我把禮物交給艾麗,她興奮地穿上拍了個照,就脫下來放在衣柜里了。鐲子她倒是一直戴在手上,直到出事的那天。

按照美國人的習(xí)慣,婚禮的流程很簡單,注冊登記,到教堂里舉行儀式,完活。我們倆在芝加哥都沒有太多朋友,也就是幾個同學(xué),我正在找工作,還沒有所謂的同事。我們最熟的人其實是房東。戀愛半年左右,我們同居了,就到校外租了房子,離中國城不遠(yuǎn)。倒不是因為想家什么的,而是因為便宜,房東也是個華人,移民二代,在中國城里開了一家針灸館,生意不錯。我們租他的房子,源于有一次我頭疼,到醫(yī)院去,大夫開了一堆檢查,腦CT之類的,我看著賬單想,如果看病,就得跟父母要錢。我不希望自己再跟他們討錢了。后來艾麗說,中國城有家針灸館,挺管用的。她便帶我去試了試,針灸了幾次,頭疼果然消失了。忘了是哪一次,我們可能談起過要出來租房。我最后一回去針灸的時候,譚師傅說,你們一定要住學(xué)校附近嗎?那時候,我倆都開始做畢業(yè)論文,基本不上課了,所以住不住學(xué)校附近沒有所謂,便搖頭否認(rèn)。譚師傅帶我們穿過針灸室,到了后堂,打開一個房門,說:你們看這間怎么樣?是個兩居室,大概有六十平左右,整個裝飾和家具都很中式,櫥柜的玻璃甚至漆著鴛鴦和松鶴圖。他說了一個房租價,比學(xué)校附近的房子便宜近一半。我和艾麗便租下了這個房子。

住進(jìn)去之后,別的都還好,只是譚師傅的老婆是賣保險的,每天都給我們推銷各種保險。鑒于他們是房東,鑒于便宜的房租,也鑒于有時候譚師傅會免費幫我或者艾麗扎幾針,我們買了幾種保險,主要是意外險之類的,保費不算高,但賠付不錯。賣保險的推銷時會說,買的就是一個心安。但其實真正讓人動心的,恰恰是不安,是意外之事所可能帶來的危險引起的不安。這不安像是另一種賭博,骰子掌握在上帝手中,賭注未定。

婚禮那天,我們把客人安排到中餐館聚餐,就是那家羊羊羊。飯店也不大,只有兩個包間,我們都訂下了。兩個包間并不挨著,隔著飯館的大堂,所以我們敬酒的時候,要穿過麻麻辣辣的人群。但我挺喜歡那一刻的,餐館里大部分都是中國人,吵吵鬧鬧,特別像是在國內(nèi)。也不是想家,是為了平衡在教堂時的西式儀式,那種儀式太正式了,充滿表演感。

那天打電話的最后,我問母親要不要來參加婚禮,母親說離不開。那一年,家里的羊已經(jīng)五百只了,忙不過來。我便說,等結(jié)婚那天,我會再打個電話過來。等忙完打電話,已經(jīng)是國內(nèi)的晚上八點多鐘了。父親騎著摩托帶母親到鎮(zhèn)上的電話亭接的電話,他們一直等在那里。

艾麗對著話筒,遠(yuǎn)隔上萬公里叫了聲爸爸媽媽。媽媽一直在給艾麗道歉,說沒有來參加婚禮實在不應(yīng)該,等我們回國的時候,一定好好給我們補(bǔ)一個。

“我給你做的那套袍子,按照蒙古族出嫁的習(xí)俗做的,上面的金線都是我自己繡的?!蹦赣H說。

“謝謝媽媽?!卑愓f,可能是隔得太遠(yuǎn),她對稱呼一個陌生人媽媽沒有尷尬,說得很順口。

掛電話之前,母親說,拉西要和我說兩句話。這一刻,我沒法拒絕這個請求。

過些天,可能會有人去找你。他說。

我沒搭腔,心里想:沒頭沒尾,誰,找我,亂七八糟。

為什么去找你,他會跟你說的,一切你自己定。拉西又說。

我哦了一句,掛斷了電話。

艾麗的父母來了,他們住在費城。兩個老人對我這個女婿不是很滿意,尤其是她媽媽。他們覺得艾麗應(yīng)該嫁給一個美國人,至少是一個華裔美國人,而不是一個中國人。岳父艾青山在國內(nèi)是教物理的,到了美國成了藍(lán)領(lǐng),修理工,主要是幫社區(qū)修修各種電器什么的。工資不差,但是社會地位下降了好幾個檔次,好在在這里大家也不怎么接觸,更不愿打聽別人的私事,他也就無所謂了。岳母佘海燕整場板著臉,她可能在國內(nèi)時習(xí)慣了這種表情。

給他們敬酒時,岳母眼皮低低的,一副不得不接受這場婚姻的樣子。我能理解,所以也就不太在意。岳父的態(tài)度要好一些,至少是在聽說我家里有上千只羊的之后,態(tài)度明顯好了。我把羊的數(shù)量憑空夸張了一倍。說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我心里鄙視了自己一下。

“你爸爸媽媽來不了,我們也就代替他們了。有長輩在,這個婚結(jié)得才算完整?!卑嗌蕉酥票f。

謝謝媽,謝謝爸,我說,我一定好好對待艾麗,請你們放心。我說得特別順嘴,我覺得這就是我的臺詞,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新婚之夜,我和艾麗都累癱了,洗漱之后上床,擁抱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們都在想,是不是應(yīng)該按照劇本,做點新婚之夜該做的事情呢?兩個人都很猶豫,正躊躇著,燈滅掉了。停電了,或者是保險絲跳閘了。我只好起身,走到前堂去,跟穿著大褲衩的譚師傅一起去接保險絲。譚師傅幫我扶著凳子,我站在上面,小心地把兩根細(xì)細(xì)的銅線重新接好。

等我回到房間,艾麗已經(jīng)睡著了,也可能是假裝睡著了。透過微光,我又看見了她的側(cè)臉,酒窩和閉著的眼睛。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一下,心里想,這是我的妻子了。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年后,我們從芝加哥去堪薩斯的路上。

之前一周,艾麗接到岳父艾青山的電話,說她媽媽今年的生日準(zhǔn)備好好辦一下,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艾麗說,那你們來芝加哥吧,我和達(dá)來給你們擺酒。岳父說,不用你們張羅,你媽媽自己都策劃好了,就在堪薩斯辦。到時候你們過來就行了。艾麗說,也好,畢竟你們那邊熟人多。接下來的幾天,我倆跑了好幾趟商場,給岳母佘海燕挑生日禮物,最后選中了一套旗袍,據(jù)說是純手工縫制的。也不知為什么,那些在國內(nèi)從來不穿旗袍的女人,到了國外之后都要買上幾套,一旦有什么聚會,就穿著旗袍去參加。有點兒像東北的女人都要買一件貂一樣。還選了兩樣首飾,一個金鐲子,一副翡翠耳環(huán)。

從商場回去的路上,艾麗開車,我坐副駕駛。

“抱歉啊?!钡纫粋€紅綠燈的時候,她突然說。

“什么?”我愣了下,“發(fā)生什么事了?”

“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給你爸爸媽媽買過任何禮物,甚至都沒有回國去看過他們。反而我爸媽每年生日都買了禮物。想想,是我做得不好。”

“不一樣,他們在國內(nèi)嘛?!蔽艺f。我其實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或者今年我們休一下假,一起回去。我一定都補(bǔ)回來?!?/p>

“再說吧。”我說,“他們都不是那么在意這些的人,不過你有這份心,我還是很感激。”

燈綠了,艾麗還沒反應(yīng)過來,后面的車輕輕嘀了一聲。艾麗趕緊掛擋。

她開車技術(shù)比我好,所以一起出行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她開車。我不喜歡開車,主要是我不記道,很多經(jīng)常走的路,也要靠導(dǎo)航才行。而那個導(dǎo)航的機(jī)器提示音又讓人沒來由地?zé)┰?。艾麗不一樣,幾乎只走過一遍,她就能準(zhǔn)確記得這條路,那里轉(zhuǎn)彎,那里進(jìn)環(huán)路或者出環(huán)路,她都清清楚楚。在她歡快活潑的外表里,裝的是一個嚴(yán)謹(jǐn)?shù)撵`魂。

我開車容易走神,經(jīng)常陷入對某些具體細(xì)節(jié)的回憶和幻想之中。有時候,在路上看到一棵樹,看到了樹上一片剛剛開始泛黃的葉子,我就會順勢想象那片葉子在秋天掉落,然后被一陣風(fēng)不知道吹到哪里去。接著,猛然間發(fā)現(xiàn)就快撞到前車的尾燈了,緊急剎車,又差一點被后車追尾。我反思過這種情況,這有點像是隨時處于某種淺層的夢境,那些毫無邏輯的漂浮之景象和我身處的現(xiàn)實同在,讓人恍惚。最常出現(xiàn)的景象是這樣的:

一片浩大無比的草原(我到了芝加哥后,漸漸地,那草原之上浮動的不再是深秋的青黑色葦草,而是青碧的湖水,不,是湖水和青草的混合物),遠(yuǎn)處襲來白色的風(fēng)暴,那是白毛風(fēng),但是它并不像真的白毛風(fēng)那樣迅疾、毫無規(guī)律,而是如同海潮一般被某種統(tǒng)一的力量推動,緩慢地覆蓋過來。在風(fēng)暴的最前面,是一只懷孕的母羊,它細(xì)瘦的四條腿支撐著鼓脹的身體,眼神里充滿絕望的迷惘。它在狂奔,并且聲嘶力竭地咩咩叫著。它和風(fēng)暴一起沖向我,不斷逼近,再逼近,但它們永遠(yuǎn)不會抵達(dá)我。這種風(fēng)暴襲來的感覺比身處風(fēng)暴中更令人恐懼,我開始渾身顫抖……

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

突然,世界開始旋轉(zhuǎn),以一種非常不規(guī)則的弧線運動著。然后是各種急速的撞擊聲,疼痛是最后才到來的感覺,不是某一處的疼,而是渾身無處不疼。這時候,身體是不存在的,疼的就是你的全部神經(jīng)、全部靈魂。

幾分鐘后,我從疼痛中緩過勁來,才清楚地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交通事故,車禍。對側(cè)公路上偶爾有車飛速駛過,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一輛殘破的車剛剛還旋轉(zhuǎn)的輪胎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所有的玻璃都碎裂了,汽車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和艾麗都被甩出了車外,我記得我們都系了安全帶,不知道怎么都被甩出來了。我喊了她一聲,沒有回應(yīng)。我想,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都死了。

這時候,我看見了頭頂?shù)囊箍?,星星不多,月亮很亮,天很高很高?/p>

一種奇特的聲音響起,我心底清楚,它來自我的大腦、回憶,而不是現(xiàn)實,但是真的清晰無比。那是拉西,我父親的聲音,他用自己的共鳴腔發(fā)出的呼麥之聲,那種僅僅靠演唱者自身的器官就制造出的兩個及以上聲部的獨特唱法。我從來對此無感。小時候,每當(dāng)拉西騎著馬趕著羊群回來的時候,他就會在馬背上吟唱,母親聽見這個聲音,就撩開簾子,走出蒙古包,看向她的男人。拉西的身后,太陽正從遠(yuǎn)處的山包落下去,陽光都被他的聲音震得微微顫抖。

我終于可以動了,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四肢、頭部、軀干,沒有任何殘破,只有淤青和紅腫。不可思議。我站起身,甚至感到那疼痛并不存在,或者是,那些疼痛是和呼麥聲一樣是從記憶深處來的。

我看見了艾麗,她伏在公路下的草坪上。我走過去,扳過她的身體,驚呆了。

艾麗的脖子被一根枯樹枝戳了個大洞,正是頸動脈的地方,鮮血已經(jīng)流到了后半程。

我愣了半天,才開始呼喚她的名字:艾麗,艾麗!親愛的,親愛的!

過了很久很久,她輕輕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我聽見了警車聲。應(yīng)該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事故現(xiàn)場,報了警。

“一定,救救他?!彼f出了一句話。

我沒太聽懂,她不是應(yīng)該說“救救我”嗎?“救救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誰?

她用最后的一點兒力氣,把手伸向上衣的口袋,但是,并沒有掏出什么,那只手就垂了下去。手腕上的鐲子也滑了下去。我也把手伸進(jìn)她的口袋,掏出了一張紙。那不是一般的白紙,而是醫(yī)院做B超的玻璃紙,上面是一團(tuán)黑影,下面有兩行小字。我把那張紙舉起來,對著月光最明亮的方向,這是,黑影顯現(xiàn)為一個蜷縮的嬰孩的形象,像一枚放大的蠶豆。

我恍然間明白了,艾麗懷孕了,但是她沒有告訴我。或許,她想在這次岳母的生日現(xiàn)場宣布的,那將是一個讓所有人高興和振奮的消息。有了下一代,岳母對我的不滿就會徹底消除。

從這一刻起到陳皮特找到我,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這里是我們從芝加哥到堪薩斯的三分之二處,凌晨兩點半。我們應(yīng)該在下午五點左右到艾青山家的,生日宴會在第二天下午,但是下午出發(fā)前,艾麗突然覺得不太舒服。后來我才明白了,她那是妊娠反應(yīng),有點兒擔(dān)心,自己又跑了趟醫(yī)院,她沒告訴我。我問,要不要明天早晨出發(fā)?她搖頭,說還是今天走吧,媽媽在家等著。我們在下午六點啟動了車,后備廂里裝了一箱馬奶酒,是拉西寄來的,讓我?guī)Ыo艾青山。還有一大包風(fēng)干牛肉干。其實艾青山和岳母的牙都不好,裝了兩口假牙,根本咬不動風(fēng)干牛肉。

夜里十點鐘,我們路過一家汽車餐廳,停車去吃了漢堡。漢堡里的肉帶著一股腥味,艾麗一口也沒吃下。后來上車,我拿了幾個牛肉干給艾麗,她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味道不錯呀,艾麗說,不油,很有嚼勁。

她以前吃過,并不喜歡,覺得太干了,沒有肉味?,F(xiàn)在,沒有肉味,不油,卻成了優(yōu)點。

筆直的公路在車燈的照耀下,像一條被凝縮成細(xì)條的夢,看不到多遠(yuǎn),你只能以每小時80邁的速度向前飛馳,一點一點把黑暗沖開。汽車仿佛是一條啃噬無邊無際黑色桑葉的蠶。

在我眼前,這枚桑葉時隱時現(xiàn)。

艾麗喊我,達(dá)來,達(dá)來。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說。

我來開吧,你太困了,你睡一會兒。

沒事,我還好。我抹了一把臉,那枚桑葉縮小為一條葉脈。

換我吧。她又說。

我沒搭話,把油門踩深了一點兒,車立刻快起來。幾乎整個路途都是高速,我不需要記道,沿著路走就行了。

艾麗看著我,我看著車前擋風(fēng)玻璃外的公路。那條路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但是有一種爬坡的感覺,為了不從坡上滑落,我只好繼續(xù)加大油門。后來,是車窗玻璃的震動讓我驚醒,才發(fā)現(xiàn)車速已經(jīng)到了120,在夜晚,這個速度十分危險。

半個小時后,我們沖出了公路,撞破護(hù)欄,翻滾到右側(cè)的草地上。后來,我跟著警車到最近的小鎮(zhèn)上時,看見公路上立著一個牌子,寫著:前方公路有塌陷,請慢行。

警車前面,是拉著艾麗的救護(hù)車。

當(dāng)陳皮特出現(xiàn)在我面前,講述我和他的淵源之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笑。

我不能不笑,因為那就是一個笑話。他說他是我叔叔,親叔叔,他已經(jīng)找了我?guī)资炅?。他一貫善于夸張,不過我后來知道,他這句話基本屬實。我不打算跟他相認(rèn),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時刻。我覺得自己像是楚門,被強(qiáng)行拉出了攝影棚,仿佛活到現(xiàn)在,我才進(jìn)入真實的生活里。

然后陳皮特說出了那句改變我整個人生的話:“我能把你從這場車禍里救出來?!彼忉屨f,救出來的意思是讓我徹底擺脫因疲勞駕駛而導(dǎo)致另一個人死亡的罪名,甚至還能獲得巨額保險賠償,如果我買了保險的話。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我被說動了。

“你確定?”這是我一天一夜里說的第一句話。昨天晚上,當(dāng)我看到艾麗脖子上汩汩流血的洞,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一天一夜里,任何進(jìn)入我眼簾的東西,都帶上了一層紅色的濾鏡,我知道那是艾麗的血。

那些警察詢問我事情的經(jīng)過,我始終緘口不言,通知艾麗父母,也是他們代辦的。

你們的女婿可能腦袋受了傷,或者嚇傻了。警察跟兩位老人說。艾青山和佘海燕并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覺得這是另一場夢,或者是某種惡作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切成空。后來,老太太沖到我面前,撕扯著我的衣服和頭發(fā),哭喊著:你為什么還活著,你為什么不和艾麗一起死,你為什么不替她死!我任由她撕扯。她的眼鏡掉在地上,我一邊護(hù)著臉,一邊小心地不踩到眼鏡。

我說不了話,但心里想了許多事,回憶和幻想通通被這個意外事件扭結(jié)在一起,像洗衣機(jī)的渦輪把所有衣服都攪成了一團(tuán)。夏天的時候,我和艾麗帶著午餐去湖邊。湖水像是凝縮的天空的影子,讓人有一躍而下,躺臥在上面酣睡的沖動。水鳥在岸邊的蘆葦叢里起落,嘰嘰咕咕,過它們的生活。我們在草坪鋪下防潮墊,擺上面包、水果、芝士,還有房東太太自釀的果醬。艾麗用一把銀色的刀切法棍,然后把果醬抹在上面,遞給我。我吃了一口,蒜香味和果醬味融合在一起,讓我想起在國內(nèi)吃的糖蒜。可能二者的味道相似性并不大,但我一時只有這唯一的聯(lián)想。芝加哥的火鍋店都是川式火鍋,就像我和艾麗第一次去中國城時吃的那種,而不是老北京的涮肉,沒有糖蒜。我們后來大概每兩個月就會去吃一次,我對麻辣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只是我還不吃羊肉,我更喜歡川味火鍋里的鵝腸、黃喉、腰花之類的。我覺得自己的飲食漸漸被艾麗改變了。

有時候,我們?nèi)ブゼ痈绫镜夭蛷d晚餐,點一個厚底比薩。艾麗從學(xué)校的研究生課程下課先去找位置,我下班后急匆匆趕過去。吃的時候,我習(xí)慣于把一角比薩餅折起來,那樣,它就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邊緣破裂的餡餅,里面是芝士、洋蔥、火腿,有時候是各種海鮮。還有一道菜叫sampler,東西很全,有芝士蒜烤面包、鮮嫩的馬蘇里達(dá)奶酪、炸意大利餃子和油炸蘑菇。吃西餐是這樣,每樣?xùn)|西你都能更好地嘗到食材的本味,但是到最后,胃里總覺得某種空缺。而絕大部分中餐,吃的都是食材的混雜和融合。熱戀那段時間,我們喜歡在吃飯時聊天,尤其是我,強(qiáng)行把面前食物跟人生進(jìn)行相互對照。我以為那是成熟和睿智的表現(xiàn),但結(jié)婚后,我和艾麗再次聊起這些事,她的話卻是:“我其實是被你的怪異的頑固打動的,我覺得那是不一樣的可愛,就像它?!彼f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在千禧公園里散步,面前是剛剛落成的標(biāo)志性建筑,一個雕塑,被人們稱呼為“大豆子”。它那么光潔,仿佛連塵埃也無法立足其上,它把游覽的人群、周圍的街道和高樓,甚至藍(lán)天白云都三百六十度反射出來,而那些鼓起和凹陷的光滑表面,則讓一切發(fā)生了變形。在它的世界里,萬物都變得怪異而可愛。艾麗正是指著這個大豆子說的。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沒有告訴她,對我來說,這個建筑與其說像一枚大豆子,不如說更像是另一種東西。當(dāng)然,那種東西在很多地方也被稱為豆子。

我指的是羊卵。也就是公羊的睪丸。小時候,每年到春夏之交,拉西和母親會走進(jìn)羊欄。母親一伸手就抓住一只三四個月的小羊,公的,遞給拉西。拉西半蹲抱著小羊,把它的后腿夾在自己的兩條腿之間,前腿用一條胳膊抱住,左手撐開它下腹底部,右手小刀飛快地劃開小羊的陰囊,手指一擠,兩顆豆子般的羊卵就被擠出來,手起刀落,豆子隨即被拋入一個坑坑洼洼的鋁盆里。

鋁盆端在我手上。我眼看著那些豆子一點一點累積,最多的一年,那一盆里有一百只卵,也就是至少有五十只公羊被閹割了。那一天的晚上,薩日朗會用羊板油把這些豆子爆炒,撒上一大把山花椒,如果有辣椒,也會放上一把。拉西就著一斤酒,把它們一個個丟進(jìn)嘴里,咯吱咯吱嚼碎咽下去。

他也讓我吃,說:“吃點兒達(dá)來,這個對男人有好處。”

我不想吃,我感到腹內(nèi)翻滾,幾乎要嘔出來。他則哈哈大笑,然后說我不像個男人,尤其不像個草原上的蒙古男人。我的確不像,身材瘦削,面色白凈,眼神憂郁,更像電影電視劇里的南方男孩。我希望自己是個南方男孩。也許,這是我和他的矛盾的開始。他一生都在以自己是個蒙古族男人為自豪,他放羊養(yǎng)牛騎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還學(xué)會了大部分蒙古族人都不會的呼麥。而這一切,都是我從心底里厭惡的。

死亡瞬間就讓人改變,艾麗的去世,把我、艾青山和佘海燕三個人從各自的軌道拋出去了,一開始,我們?nèi)齻€失去了固定的引力,相互碰撞,但很快,三顆球體就慢慢分開了。尤其是陳皮特突然加入之后,整個世界都顛倒了個兒,連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都有機(jī)會重新發(fā)生一遍。

一個月后,在保險公司的聽證會上,陳皮特找的代理律師成功地幫我拿到了五十萬美金的保險賠償。陳皮特拯救我的第一個招數(shù)是,讓我跟調(diào)查事故的警察說,那天是艾麗開的車,她的疲勞駕駛導(dǎo)致車禍,所以我不但不應(yīng)該對她的死承擔(dān)責(zé)任,反而是受害者。僅僅是因為偶然的幸運,我活了下來。這遭到了岳父岳母他們的激烈反對,但是現(xiàn)有的證據(jù)尤其是我的證詞,有力地證明著這個結(jié)論。他們拿不出反對的證據(jù)。

必須說是艾麗開的車,陳皮特說,否則你將會面臨更嚴(yán)重的指控。艾麗的父母和保險公司會認(rèn)為你是為了高額保險刻意制造了這起交通事故,畢竟艾麗死了,而你幾乎毫發(fā)未傷。為了讓一切更合理,陳皮特讓我講述了那天晚上的所有細(xì)節(jié),然后,他以對我有利的方式重新敘述了一遍:我勸說艾麗第二天再走,艾麗堅持一定今晚趕回去。開到汽車旅館,我累了,想休息幾個小時,但艾麗說換她開,今晚必須趕到。然后就出事了。事故地點的道路塌陷,是這次意外的真正原因。

我按照陳皮特教我的講給警察、保險公司甚至新聞記者聽,講了幾遍之后,連我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如此,甚至,我還開始添加和補(bǔ)充細(xì)節(jié)。我講述的時候,艾麗平時的神態(tài)、語氣、動作都附著在這些她并未說過的話之上。我對充滿真實細(xì)節(jié)的謊言信以為真,幾度流出了眼淚。我說,我多么愛艾麗,如果我知道她懷孕了,我一定會勸住她的。

但是,一切都晚了。

岳母佘海燕認(rèn)定我制造了這場事故,她買通當(dāng)?shù)氐囊患倚蠛蛶讉€小網(wǎng)站,散布我殺妻騙保的新聞。我在附近的華人圈里成了熱門話題。人們其實并不關(guān)心真相,也不關(guān)心故事的主人公,他們只是喜歡看這種八卦。這里也包括房東夫婦。我回去的時候,他們顯出一種真切的悲戚,不過很快房東太太就面露得色地跟我說:“達(dá)來呀,幸虧我讓艾麗買了那么多保險,要不然她白白丟了一條命呀?!钡拇_,真正統(tǒng)計的時候,我才知道艾麗在房東太太那里買了那么多保險,保險受益人都是我。房東太太說,我更應(yīng)該感謝她的,是她讓艾麗把受益人都寫成我的。艾麗曾想把幾種寫成艾青山夫婦,房東太太勸她說:“艾麗,專業(yè)角度講,你還是寫達(dá)來。這樣萬一真有什么事走賠付的時候,手續(xù)好辦,否則還要折騰老人。再說,他們畢竟年紀(jì)大了,哪一天生了病怎么辦?”艾麗被她說動了,而且還順便給岳父岳母買了老年險。

我跟房東太太說謝謝,告訴她我可能要搬走了。

“哎呀,押金可以退給你,可你們提前交的房租可不好退哦?!彼f。

我點點頭,說:行。

我想快點離開這里,否則,總有一天我會崩潰的。我沒法面對自己對艾麗做的事兒,除了逃走,沒有其他辦法。

半年后,我和陳皮特一起回到了烏拉蓋草原。

陳皮特找到我,主要并不是認(rèn)親的,他救我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我能救他。他的小女兒沐沐,查出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當(dāng)他們家里所有人的配型都不成功時,他想起了拉西,這個許多年前被父親拋棄的長子。

陳皮特動用了所有的人脈和資源,費盡心力,終于找到了拉西。第一次看見拉西,陳皮特以為自己找錯了,眼前的這個人怎么可能是我的親哥哥?他們兩個之間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不用說相貌,就算是一根頭發(fā)都長得不一樣。陳皮特的頭發(fā)油光可鑒,鬢角修剪得整整齊齊,拉西的頭發(fā)卻是自來卷,黑白摻雜。但是,當(dāng)陳皮特說出拉西離開上海時最后吃的那塊梅菜燒肉時,他看見了拉西臉上肌肉的抖動,還有他眼睛里瞬間閃過的光,他知道這個人就是他的哥哥,陳潤成。他原名陳潤功,英文名皮特,后來便自稱陳皮特,搞投資,搞外貿(mào),搞期貨。

陳皮特擺出自己的困難和條件:剛剛上初中的小女兒一直在美國讀書,查出了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家里所有人配型都不成功,拉西成了她最后的希望。條件隨拉西開,不管是錢還是什么,甚至他可能把已經(jīng)癱瘓在床的父親拉到烏拉蓋這里,給拉西當(dāng)面道歉。

“如果你需要我的命來換沐沐的命,也沒問題?!标惼ぬ卣f。

拉西一句話都沒說,轉(zhuǎn)身走出蒙古包。很快,陳皮特聽到了嘚嘚的馬蹄聲遠(yuǎn)去。后來母親說,他在草原上逡巡了一整夜。

第二天,拉西坐陳皮特的車去了北京,陳皮特聯(lián)系了一家私立醫(yī)院,只要配型成功,就帶他去美國做移植。很遺憾,拉西的配型依然失敗。

陳皮特徹底絕望,他蹲在醫(yī)院的門口欲哭無淚。拉西一直陪著他,直到夜幕降臨。

看著滿街的燈火,陳皮特說,哥,也許這是我的報應(yīng)。

拉西說,沐沐還有最后一線機(jī)會。

那就是我。

這是陳皮特在美國找到我的前情。他為了打動我,準(zhǔn)備了許多說辭,準(zhǔn)備了一筆錢,他以為這一定是個艱難的過程。沒想到,剛好趕上那場車禍。

他把我從那場車禍中救了出來,一切就都簡單了,我沒法不還這個人情。

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骨髓移植配型,結(jié)果完全吻合。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按照醫(yī)生的安排健身、補(bǔ)充必要的營養(yǎng),做移植的準(zhǔn)備。這期間,陳皮特跟我提了一個條件:永遠(yuǎn)不見沐沐,不告訴她骨髓是我的。

“我不希望她背上這個心理負(fù)擔(dān)?!彼f,“我只會告訴她,骨髓是醫(yī)院從志愿者庫里篩選出來的,她只是幸運?!?/p>

我想起了玻璃紙上的小豆子和公園里的大豆子,這一刻,我好奇自己和艾麗的孩子到底是女孩還是男孩。

我答應(yīng)了陳皮特,其實,我也不想見到沐沐。我做這件事,既是還陳皮特人情,又是替拉西補(bǔ)足這份親情,更像是用這種方式為自己贖罪。

手術(shù)成功,我和陳皮特一起回到了烏拉蓋。

看見我們兩個走進(jìn)蒙古包,拉西知道,沐沐活下來了。他松了口氣。

“艾麗呢?”母親問。

“我們離婚了。”我說。我沒有勇氣把真相告訴母親,只是掏出那枚鐲子,遞給她。

母親的身體僵住了,半天才說:“我給你們燒點兒茶?!?/p>

她沒有接鐲子,我只好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母親用爐鉤子捅了捅爐子,里面的牛糞轉(zhuǎn)瞬間被輕風(fēng)吹得熱烈燃燒,發(fā)紅,然后最表面的一層徹底耗盡能量,變?yōu)榛覡a。茶壺坐在爐子上,母親打開壺蓋,把碎磚茶倒進(jìn)去,加了點鹽。不一會兒,茶壺就沸騰了。這期間,拉西和陳皮特走出了蒙古包。

“別怪你爸爸讓他去找你,”母親說,“你妹妹的病,他不可能坐視不管。”

“我知道。而且,陳皮特也幫了我忙?!?/p>

“一切都有因果,什么因就會結(jié)什么果?!蹦赣H用手輕輕捶著左腿,又捶捶右腿。

“媽媽,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p>

母親抬頭看著我,眼神里的疑問好像窺破了我的秘密。

“回來好,可你總不能回來放羊吧?!?/p>

“我投資賺到了一筆錢,我想去北京,創(chuàng)業(yè)?!?/p>

母親沒再說話,開始往茶壺里加牛奶。我聞到了鮮奶的臊氣,那是烏拉蓋草原新擠的牛奶特有的味道,只以顆粒狀飄浮,一旦你去喝牛奶,口舌之間則不會有這種味道。我深吸了一口,這一刻,在多年的海外生涯之后,突然身在家鄉(xiāng)的時候有了一絲鄉(xiāng)愁。

后來,我們四個人一碗接一碗地喝茶,喝得渾身冒汗。我不知道父親和陳皮特聊了什么,他們似乎達(dá)成了某種共識,兩個人雖然沒有再說話,但各自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我想,陳皮特應(yīng)該遵守了約定,沒有提及艾麗的事。

我這時候還不知道,一段全新的生活開始了,我更不知道的是,它藏著一個大大的圈套。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