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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6期|陳再見:火燒甘蔗林和香蕉精
來源:《草原》2023年第6期 | 陳再見  2023年07月14日08:46

疫情剛放開那會兒,我回老家送葬。死者是我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七十歲高齡了,算是喜喪。葬禮不算隆重,但也不寒酸,總之就那樣,時間一到,事情辦完,便各自返回。老同學(xué)嘛,平時聯(lián)系不多,或者壓根就沒聯(lián)系,只有在辦喪時,彼此聚在一起,匆匆見上一面。老人家的喪事,往往就成了同學(xué)之間見面敘舊的場合。

近年來,我很少回老家,很多同學(xué)家的喪事也都沒能參加。幾年未見,大多同學(xué)都顯得很生疏,聊聊天氣,聊聊剛放開的環(huán)境,就再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聊的了。

結(jié)束后,有個同學(xué)問我回哪里,我說回縣城。同學(xué)說,我也要回縣城,那就坐你的車走吧。他說得一點都不客氣。這當(dāng)然沒什么不好,我只是擔(dān)心,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該和他聊些什么。這么說,倒不是我和他不熟,或有什么隔閡。相反,我們挺熟的,至少讀書時,我們還挺玩得來,曾經(jīng)坐在一個桌子的兩端。有那么幾個學(xué)期,我們被委任為班里的生活委員,事情倒也簡單,就是中午下課之前幫全班同學(xué)收集飯盒和飯票,再統(tǒng)一送到食堂里去排隊?,F(xiàn)在想來,那份活兒挺沒尊嚴(yán)的,像是班里的保姆。我們卻干得很起勁。

同學(xué)叫波仔。這是我們給他起的外號,他的原名應(yīng)該叫林什么波,海波或振波,反正我們那兒就喜歡這么起名字,好記好寫,自然也俗得可以。波仔在同學(xué)群里是積極分子,誰家有個喪喜,都是他率先發(fā)布,大段的煽情文字,又是接龍又是打卡??傊?,事兒很多,有背后說閑話的,日子久了,又被他的憨勁兒和執(zhí)拗所感動,慢慢地,說閑話的少,反稱贊起他的熱情和公允來。不過在我看來,波仔像是還沉浸在讀書時生活委員的角色里,沒能走出來。他突然找上我,可能也不僅是為了順路搭個車那么簡單。

果然,波仔一坐上副駕駛座,第一個話題便是當(dāng)年的“生活委員”。有些事情,如果不是波仔重提,我早就忘了。我懷疑波仔事先有過專門的溫故,如果記憶這玩意兒還可以像丟進(jìn)水里的失物一樣打撈上來的話。

我們那會兒就讀的是一所荒僻的中學(xué),環(huán)境上沒的說,依山鄰水,松柏和相思樹四季常青,只是時不時會傳來某位同學(xué)溺水身亡的消息,那些通常也都不是什么好學(xué)生,上課時間喜歡跑水庫里游泳。那時死個學(xué)生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師課照上,校長繼續(xù)在大會上對著包了紅綢布的話筒口沫橫飛。后來,聽說有一位師范學(xué)校剛畢業(yè)的老師也在水庫里淹死了。那是幾年后的事情了。我們早已畢業(yè),不再當(dāng)什么煩人的生活委員。是的,我想說的是,我并不樂于提及那段為同學(xué)們服務(wù)的日子,更何況還引以為榮。

波仔顯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波仔說,我們當(dāng)時作為搭檔,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像是刑偵片里那些總能逮到罪犯的“最佳拍檔”。中午放學(xué)之前,我們就開始兵分兩路,挨個從同學(xué)手里收回飯盒和飯票,說是飯盒,其實就是每人一個搪瓷盆,我們稱之為“錫槽”——女生的錫槽要干凈一些、新一些,男生的錫槽不是臟兮兮的,帶著洗不干凈的油垢,就是磕碰得到處崩漆,一個個像是子彈打出來的彈孔,洗過水,還生了銹。飯票則是校務(wù)處統(tǒng)一兌換的,墨綠色,干翹翹的膠片,一張飯票抵半斤米,實際上吃不到三兩。問題也出在這里。有同學(xué)耍小聰明,趁我們不注意,蒙混過關(guān),把飯票一撕為二,一張當(dāng)兩張用。我和波仔到食堂清點時才發(fā)現(xiàn),食堂大媽當(dāng)然不認(rèn),差的飯票只能我們自己補(bǔ)上。當(dāng)生活委員沒好處不說,還得時不時往里貼糧食。波仔比較會來事,膽子也大一些,他會觍著臉跟食堂大媽說好話,大媽臉色很難看,有時也會接過了我們手里殘缺的飯票。

“你知道每次飯票給一半的都是誰嗎?”波仔突然歪著頭問我,看神情,他斷定我是不知道的,等著他來揭曉答案。

這不,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波仔便接著說:“是國庭?!?/p>

我有些訝異。國庭不就是剛剛死了父親的同學(xué)么?我看了波仔一眼,下意識地重復(fù)念一遍“郭國庭”。波仔邀功似的沖我點點頭。其實——波仔拉長聲音——我早就知道是郭國庭干的了,我和他在一個村里長大,還不知道他家那點情況么?他家的每一斤稻米都不是自己種的,需要去鎮(zhèn)上買。他家只有一個果園,就在路邊,我們剛才還經(jīng)過那兒,只是現(xiàn)在果樹都砍掉了,省道要擴(kuò)修,房子一平一千五,果樹一棵才賠五百……也不是全部同時砍掉,他爸種的那幾棵香蕉樹就費了不少勁兒,一開始還真沒人敢動……

波仔的話頭一開就停不下來,也是厲害,一個話題到另一個話題,一件事情到另一件事情,他總是能無縫銜接,自然過渡,絲毫不讓人覺得突兀。他要是能把口頭上的天賦轉(zhuǎn)化為文字,肯定是一個不錯的作家。這下,他又開始說起了香蕉樹。

波仔說的果園,我似乎也有點印象。談不上多么具體,這條串起無數(shù)村落最終到達(dá)縣城又去往別的縣城的省道,確實是我讀書時無數(shù)次往返的路途。無論是上初中還是高中,波仔和國庭所在的村莊,都是必經(jīng)之路。那時踩的還是單車,只能緩慢通過,別說是一畦不算小的果園,哪怕是路邊的一棵桉樹,也像慢鏡頭在我眼前一一掠過。我也只是對果園有印象,至于果園是屬于誰家的,我不太清楚。果園里除了常見的荔枝和龍眼,還有楊桃、油柑、柚子、杧果,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在我們那見不著、種不活的,他家的果園里似乎都有。我們從路上過,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見果園異于常態(tài)的茂盛,四周還都圍起高高的木柵欄,大門也是常年關(guān)閉,拒人于外的架勢。我估計很少有人能進(jìn)去,就連波仔,作為同村人,他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吧。波仔說果園里還種有香蕉樹,這我不懷疑,那里面長什么似乎都不讓人感到意外。

香蕉樹可不同一般。這是波仔跟我普及的鄉(xiāng)間常識。我不太清楚,之前也沒聽說過。按波仔的話說,香蕉樹不能種太久,超過十年就得砍掉,否則會…

“會怎么?”我問。

“會成精。”波仔說。他為了讓我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還故意繃著臉,表情肅穆。

我差點沒笑出聲來。我問:“你是說,國庭家的香蕉樹后來成精了?”

波仔抿緊下頜,臉上拉出兩條長長的法令紋。

“是的,我們上中學(xué)那陣兒,他家的香蕉樹就種了十年了,要是算到現(xiàn)在,都快三十多年了?!?/p>

“怎么個成精法?”我故意逗波仔玩。

“那得從火燒甘蔗林開始說起——”

波仔又開始展現(xiàn)他那高超的話語術(shù)。他實在是一個會聊天的人,之前我還擔(dān)心一路上沒什么話聊呢,原來是多慮了。在此之前,他在同學(xué)群里一副多嘴多舌的樣子,給過我不好的印象。人有見面之情。他其實還蠻有趣,至少愿意把一些看似平常的鄉(xiāng)間見聞,煞有介事地與我分享,讓我都不好意思質(zhì)疑。

至于甘蔗林,我們都不陌生。我是說我和波仔。應(yīng)該就是我們剛記事那些年,周邊的村落都熱衷于種甘蔗,像是約好了一般,齊刷刷的,所有的沙園地,滿是在北風(fēng)中沙沙作響的甘蔗林。村民們當(dāng)然不是心血來潮,大種甘蔗,是因為它們能賣個好價錢,否則解釋不通,因為一季甘蔗下來,從插種那天開始,要剝蔗殼、要殺蛄蟲,差不多得折騰一年。甘蔗的胃口還特別大,像桉樹,凡是它們長過的園地,無不變得瘠瘦干涸。每至年尾,是甘蔗收成的季節(jié),砍甘蔗可是苦力活,去頭去尾,還得捆綁成把,上百斤,人工扛到園地路口,過秤計數(shù),再壘上東風(fēng)牌的大卡車,拉去糖廠榨糖。甘蔗多,糖廠也就多,幾乎每個村都有一家露天的糖廠,負(fù)責(zé)把堆積成山的甘蔗熬榨成一袋袋黃糖,說是甘蔗好賣,其實是黃糖好賣。想起來,我們種的甘蔗品種根本不好吃,節(jié)短肉硬,汁水還少,只適合熬黃糖,不像外地來的黑色甘蔗——我們稱之為“臘蔗”,那才是一根甘蔗應(yīng)該有的樣子。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甘蔗林從老家的大地上齊整地消失,像是一段行將遺忘的記憶。

火燒甘蔗林通常發(fā)生在冬天,寒冷的夜晚,只有冬天成熟了的甘蔗才會一層一層枯掉葉子,最終只剩下尾梢才是翠綠的,枯落的甘蔗葉幾乎把甘蔗林堆積成一個巨大的草垛,稍一觸碰火種,便怎么也撲救不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整園的甘蔗葬身火海。為了防止火患,勤快的人家得花上足夠長的時間,把甘蔗林的枯葉剝離干凈,拉回屋里當(dāng)柴禾,被剝了枯葉的甘蔗簡直像是被剝了衣褲的男孩,一根根直戳戳列隊站在園里,頗具喜感。我小時候也被迫干過幾回剝甘蔗殼的活兒,那真不是人干的,得全副武裝,否則一趟下來,蔗殼的毛刺可以把人拉得遍體鱗傷。

波仔講的卻是一個十分悲傷的故事。

“那應(yīng)該是我們村第一次火燒甘蔗林,至少是最嚴(yán)重的一次。”波仔想了一下,“那年我也就五六歲,國庭比我還小,我們玩過幾回,后來鬧了矛盾。哦,對了,我說了他媽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的。一般來說,媽媽的名字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你也知道,我們這地方,女人嫁過來后就沒有名字了,人們都把她們娘家的村子當(dāng)名字,什么天湖、北池、西溪、南塘、甲子……這事可大可小,老媽的名字被人知道了,就像是上廁所時被偷看了一樣,國庭跟我翻臉是認(rèn)真的,至少我們好幾年沒說過話。我是說,他家的甘蔗林著火時,我和國庭正翻著臉,翻臉的原因是我當(dāng)眾說了他媽的姓名,他媽又在那場大火中被燒死了。這事我一想起就起雞皮疙瘩,當(dāng)時不懂事,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記得是在傍晚,我們在巷口玩泥沙,突然聽人喊了起來,東埔地的甘蔗林被火燒了。我們抬頭一看,東邊的天空確實和西邊日頭落山一樣,紅了一片,像是那天有兩個日頭同時落山。全村人都往東埔地跑,大人們提了水桶一個個扎進(jìn)大軍河,我們小孩站在河邊,純粹是看熱鬧,一個個的臉色被照得通紅,同時又很興奮。河水不深,我們要是想過去,一個躍身就可以跳過去。但大人不許,他們說危險,燒死人了。聽到燒死人了,我們個個都安靜了下來,就是不知道死的是誰。

回家后,我才知道起火的是國庭家的甘蔗林,被火燒死的正是他媽?;饛谋边吰穑瑖屵€在剝甘蔗殼,等她知道著火時,火勢已經(jīng)被北風(fēng)送到身邊,跑不贏了。后來收尸的人說,實在是太慘了,就像是一頭烤焦的豬崽,蜷縮在烏黑的草灰里。誰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燒起來的,是有人故意放的呢,還是天火、鬼火?誰也不知道??傊?,甘蔗林燒了,人也死了。人死不能復(fù)生。不過死人可以改變活著的人。國庭家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種田的,別說甘蔗,連水稻也不種,他爸開始把路邊的幾畝園地圍了起來,種上各種果樹,弄成果園,白天就待在果園里,晚上才回村。再后來,他連村也不回了,直接在果園搭個草寮,白天和晚上都在那里過,一般都見不著他的人。”

“那國庭怎么辦?”我問波仔。

“吃百家飯唄,有一餐沒一餐的,他又不愿意跟著去果園住。家里沒米了,他去找他爸要錢,他爸沒錢,抱給他一大把香蕉。國庭還真把香蕉帶到學(xué)校,找校長說要用香蕉換飯票——這事你沒聽說過吧?”

我搖搖頭。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讀書時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也不會說話,有交情的同學(xué)很少,有交往的更少。畢業(yè)后,各奔東西,輟學(xué)的輟學(xué),繼續(xù)讀書的,也分散到不同的學(xué)校。若不是有人牽頭成立了同學(xué)會,路上遇見了,也都當(dāng)陌生人那樣擦肩而過。至于郭國庭,也是因為他喪父才想起有這么一個同學(xué)。會長在群里的訃告寫道:逝者是郭國庭的父親,情況特殊,希望同學(xué)們熱情前往,送老人家一程……我當(dāng)時也不清楚情況特殊在哪兒,只是剛好有空兒,索性就回鄉(xiāng)走一走。

這么一來,我還真對國庭起了興致。我努力回想,在離開之前,也就是在葬禮之上,好像都沒見著國庭的身影,哪怕是一個身穿麻服的孝子的模樣。時隔多年,他肯定變了模樣。但同學(xué)們一起來送葬,照常理,他應(yīng)該出來接待。

“今天好像沒看見國庭?”我故意這么一問。

“這你就不知道了?!辈ㄗ猩衩氐卣f,“他根本就沒回來。他呀,身份特殊,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工作,具體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國家機(jī)密,不讓說——你懂的,據(jù)說工作的地方出門右拐就是天安門。嗨,我都沒去過北京,管它左拐右拐。他給我打電話,委托我?guī)退侠砝习值脑岫Y——作為老同學(xué),我夠意思了吧。”

“夠意思?!蔽艺f,“不過老爸死了都不回來,我還是頭一回聽說?!?/p>

“你說得也對,不回來說不過去,再怎么說,死的也是他爸。”

“他們是不是一直關(guān)系不好?”我問。

“嗯,他媽死后,他們父子就沒好過。他讀書也爭氣,上了高中后,就沒再跟家里要過一分錢,也沒再回來過。他在北京讀大學(xué),我們都是聽說的,還聽說他去過美國。我們村有人去北京時還特意去找過他,說是在國家什么機(jī)要部門做事,神秘得很,只能匆匆見一面,連個飯都沒吃。那人回來說,完全變了樣,一個頂以前三個,西裝筆挺的,開著車,可排場了。我想他小時候又矮又瘦,一張飯票掰成兩次用,還總是餓肚子——這豬牛可料,人啊還真是不能料,誰能想到他會有今天?”

“可是,再不好,人都死了——要是以前,當(dāng)再大的官那也得回鄉(xiāng)守孝三年?!?/p>

“是的,我們也這么說,都在猜他這次回不回來。有人還打起了賭,說國庭要是死了老爸都不回來就是當(dāng)了皇帝也枉然……這些人也是吃自己米飯愛管別人家閑事?!?/p>

這別人家的“閑事”,看來也把我黏住了。

我能想象國庭的母親死后,他們家就像是一個甌碗掉在了地上,碎裂了。那場起自甘蔗林的大火,不但要了他母親的命,也改變了他們父子二人的命運。這么多年,先是他父親離開村子,躲進(jìn)了自我封閉的果園;兒子當(dāng)然本事要大些,出走得也遠(yuǎn)一些。兒子沒有回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再怎么有違常理,似乎還可以理解,畢竟他逃得足夠遠(yuǎn),遠(yuǎn)在京師,省尾國角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難以理解的是,一個父親,離村莊咫尺之遠(yuǎn),竟然也能隱居長達(dá)數(shù)十年,妻子的死,兒子的恨,都像是被封存的情感,埋在地里,長出了高如巨人的香蕉樹——關(guān)于香蕉精,波仔顯然把它當(dāng)作壓軸的高潮。遵照鄉(xiāng)間常識,香蕉精還得是女的,她跟蜘蛛精、狐貍精一樣,不僅都是女的,還長得妖艷可人。這里面自然摻雜了文學(xué)化的想象。反正,在波仔和他們村里人看來,國庭父親種的香蕉已經(jīng)成精了,大伙口口相傳,說得跟真的一樣,還有人跳出來說曾親眼看見過,瘦高瘦高的,穿著一身紅,像西游記里的哪吒。香蕉精白天躲在香蕉樹里,到了晚上才會現(xiàn)身,現(xiàn)身做什么呢?當(dāng)然不是為了嚇唬國庭的父親,剛開始也嚇唬過,過后可能還期盼夜晚的降臨呢……

波仔沖我做個鬼臉,“我們是讀書人,要相信科學(xué),破除迷信。”

我蠻好奇,俗話說,無風(fēng)不起浪,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給一個守園的老人安排一個妖艷的香蕉精。波仔說,最早只是孩子們之間在傳,國庭因此還和人干了幾架。后來大人們也開始說了,國庭就沉默了,他那么小,也干不贏大人。巧的是,香蕉精的現(xiàn)身總是伴隨著沖天大火,火光把深夜的天空照亮,把全村人驚醒,也把果園的香蕉樹映得像血一樣紅。

我們村像是惹怒了火神,波仔說,有那么幾年,村里時不時起火,有時是荒郊野坡,有時是割稻后高高壘起的草垛,有時是無人居住的棚寮,更多的是甘蔗林,幾乎每年冬天的寒夜,都會發(fā)生好幾起火燒事件,大火一燒,反正撲不過來,全村人干脆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熱鬧,像是正月看舞獅。當(dāng)然,被燒的人家少不了哭天喊地,大聲詛咒……一開始詛咒的還是天地鬼神,后來干脆直接指名道姓,說就是國庭的父親惹的禍,一家人都是衰鬼,要不是躲在果園里養(yǎng)香蕉精,村里不會老起火,霉事不斷。有人看見,每次村里起火,果園的香蕉樹總是颯颯晃動,有紅色人影時而迎火而立時而消失在闊大的枝葉間。

事情說得玄乎,其實我不太信。每個村莊幾乎都有這么一段詭異的經(jīng)歷,觸犯火神也好,觸犯死神也好,說到底是恐懼帶來的間歇性無知,類似于某種集體無意識,即便那目擊者真的只是看花了眼,為了佐證,或者融入一個大集體后的安全感和虛榮心,他也會選擇添油加醋,哪怕是純屬虛構(gòu)的杜撰——就像波仔說的,我們是讀書人,得相信科學(xué),作為一名職校的歷史老師,我有必要用“科學(xué)”的方式來反駁一下。其實,也不難解釋。無論是人為縱火還是自然現(xiàn)象,起火之夜,全村人都能圍觀,國庭的父親自然也可以,他恰巧就站在香蕉樹下,火光把他一身染紅,村里人將他誤以為是香蕉精,以他的視角反觀村里人,個個也都是精怪。

我這么說,波仔覺得有道理。說來也奇怪,也就那么幾年時間,過后就沒再發(fā)生了。似乎就是我們初中畢業(yè)以后。波仔說。反正你們都考上了高中和師范學(xué)校,我考不上,回了村里。波仔又說。我不知道波仔想說什么。難道他懷疑那些年的火燒事件,真的跟國庭一家有關(guān)?我還想繼續(xù)聽下去,波仔卻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起了修路拆遷的事。

338省道要擴(kuò)修這事說了兩三年了,涉及沿道兩邊房屋的拆遷和賠償,一直拖而未決,看來這次動了真格,路上,我就看見兩邊的房屋都拆得七七八八。國庭家的果園緊靠路邊,自然是在拆遷之列,關(guān)鍵是,果園賠不了多少錢,守園寮搭建簡陋,又不能認(rèn)定為建筑物,在此之前,國庭的父親已經(jīng)把村支書和鎮(zhèn)里來的領(lǐng)導(dǎo)轟走過好幾回了。

村里人正擔(dān)憂果園拆除后,國庭的父親該怎么辦呢?有人就聞到了臭味,難聞的味道正好來自果園,村人們踹門而入,才發(fā)現(xiàn)國庭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見老人死了,大伙不覺得悲傷,反倒舒了一口氣,說死得正是時候。村人把老人的尸體弄回村里時,有人掐指幫忙算了一下,說老人足足有三十五年沒回村了。

第二天,推土機(jī)就開進(jìn)了果園,把果樹和棚寮全推了,剩下幾棵巨大的香蕉樹,卻遲遲不敢動,怕推土機(jī)一推,會連著推出血淋淋的東西來。這事還驚動了上面的領(lǐng)導(dǎo),親自下來指揮,挖香蕉樹時,村里人都出來圍觀。奇怪的是,之前詛咒香蕉樹成精的人,現(xiàn)在反倒祈求領(lǐng)導(dǎo)最好不要動。領(lǐng)導(dǎo)怎么可能聽那些話,只見他腆著個大肚子,跟村民們說,現(xiàn)代社會,要相信科學(xué),破除迷信……圍觀的人都笑了。

如果不是車已經(jīng)上了高速,我還真想掉頭回去,去看一看那幾棵“成精”的香蕉樹——當(dāng)然,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連根挖起了,村民們擔(dān)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

故事到了尾聲,該說的都說了。波仔疲倦地伸了個懶腰,靠在座位上,雙手抬起,搭在后腦勺兒。我想他可能說累了,想趁著上高速,睡一覺。

波仔是干什么的呢?具體說,他在縣城里做什么謀生,我還真不知道。不過看樣子應(yīng)該也好不到哪去,十有八九就是個水電工。我們之前很少聯(lián)系,有一回下班,剛出校門就被一個聲音叫住。那會兒我才知道波仔也住縣城,孩子還在我工作的職校上學(xué)。波仔說,孩子成績一般,本來不想讓他上職校的,覺得沒前途,聽說我在里面工作,特意找過我。他說他在同學(xué)群里“艾特”過我,我沒回復(fù)。我說工作太忙,有時沒時間看手機(jī)。其實我看到過,只是不想理。作為職校的小領(lǐng)導(dǎo),來找我的人不少,同時我也覺得,實在沒必要,來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正如波仔所認(rèn)為的,確實沒什么前途。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像郭國庭那樣,能一路考到北京去。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曾經(jīng)聽說過郭國庭,至少是認(rèn)識過,哪怕現(xiàn)在我通過波仔的講述,了解他以及他一家的故事后,卻連他長什么樣都想不起來。

“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些火是怎么燒起來的?”波仔慢悠悠地又來一句,像是夢中囈語。

“十有八九是人放的吧。”我說。

“還是讀書人聰明?!辈ㄗ凶似饋?,伸手比畫著,“拿幾根點著的香火,用一張紙錠纏上,再綁住,偷偷放進(jìn)甘蔗林里,時間一到,香火點著紙錠,紙錠再點著甘蔗林……聰明得很。”

“那到底是誰放的火?”我問。

“這個——”波仔撓撓腦袋上油膩的亂發(fā),“我就不知道了?!?/p>

我倒是從波仔的神情里看出,他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他故意不說,像是在吊我胃口。

“我得給國庭回個短信?!辈ㄗ星妨饲飞碜?,從兜里拿出一部手機(jī)。他用的竟然是那種老人機(jī),按鍵的聲音很大,還帶有語音,“我得告訴他,他爸的葬禮辦得很成功。”

我以為波仔會給國庭打電話,沒想到他只是按了幾下按鍵,便又把手機(jī)揣兜里了,像是揣進(jìn)去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我開始懷疑起他的舉動,覺得有點不對勁。

車子繼續(xù)在起伏的高速上行駛,已經(jīng)看得見縣城的樓房,不用多久,便可以在霞湖路口下高速。我不知道波仔具體要在哪里下車。我突然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恍惚,仿佛情緒被切換了頻道,莫名其妙的,對身邊的同學(xué)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像面對一個甩不掉的包袱。我可不想到了縣城還得帶著他,帶回家里坐坐什么的。我那不怎么好客的妻子肯定會一臉不高興。這讓我一下子心情很沮喪。我只想回家睡個午覺,一覺醒來,一切又回到原先熟悉的生活,見愛著的家人和朋友,不為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物所擾。

我故意問道:“你住哪兒?”

波仔嗯嗯幾聲,似乎連自己住哪兒都不清楚。車子這會兒已經(jīng)開始下高速,正在匝道上慢行。他像是被人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眼里有些驚訝地看著車窗外,又像是裝出來的神態(tài)。我有些不好的預(yù)感。我又說,“需要我送你回去嗎?”我這是主動示弱,其實也是在逐客??上?,波仔看似聽不出來我的意思。他又嗯嗯幾聲,才說:“要不在玉照公園把我放下來吧。”這么看來,他前面的猶豫像是在想那個公園叫什么名字,又或者,對于縣城,他就知道這么一個人人熟知的地點。但據(jù)我所知,除了外地人,沒有一個住在縣城的人會選擇在玉照公園下車,除非真想去逛一逛那個破落得像核泄漏遺址的小公園。

我沒想那么多,只想把人甩掉,下了高速,便徑直開往玉照公園。

在公園門口,我把波仔放了下來,假模假樣地告別后,我從后視鏡里看見,波仔站在原地的樣子,像是被人遺落的小孩。

沒過多久,這個事情便從我的生活里剔除了,連同國庭一家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半個月之后,會長突然在同學(xué)群里發(fā)了這么一句話:“那天波仔坐誰的車走?”群里大半天沒人回復(fù)。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也不敢回復(fù),假裝沒看見。隔了一會兒,會長又說:“波仔的家人說他參加葬禮后,就沒回家,急,那天他到底坐誰的車走了?看見了回復(fù)一下。”

這時我才意識到,出事了,可能還惹禍上身了。

我忙給會長撥過去電話,我把那天波仔搭我的車到縣城,后在玉照公園下車的經(jīng)過,大致跟會長說了下。會長聽后,說他會轉(zhuǎn)告波仔的家人。我問,波仔怎么啦,怎么不回家?他跟我說住在縣城啊。會長說,他的情況你可能不清楚,你和同學(xué)們的聯(lián)系也不多。我說是不多,工作忙啊沒辦法。會長笑著說,沒別的意思,大家都有家有業(yè)的,是忙不過來,更何況……會長及時打住,轉(zhuǎn)而又說起波仔,他說波仔以前是住在縣城,在城東租房子住,打些零工什么的,后來他老婆不是做了微商么,過后鬧離婚,其實也沒離成,就是跟人跑了,找不著了……大概是受了刺激,腦子上出了點問題,時好時壞,家人怕他出事,就把他接回村里。波仔在村里什么也不干,一個人住在村外的荔枝園里,不過他對同學(xué)會的事十分上心,誰家有個紅白喜喪,他保準(zhǔn)第一個上門。

我聽完愕然,如果不是會長這么一說,我還真沒敢往那方面想。那天一路還好,除了最后有些異樣,確實也看不出來波仔有什么大問題。

會長問:“他是不是跟你講了火燒甘蔗林和香蕉精的故事?”

我說:“是啊,講了一路?!?/p>

會長笑著說:“他每遇到不怎么熟的同學(xué),都會講一遍,也不知道是從哪聽來的故事,有可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p>

我說:“他還說了郭國庭的事?!?/p>

會長說:“他亂說的,隨便往哪個同學(xué)身上安,他那口才和想象力,不當(dāng)作家可惜了?!?/p>

我問:“那國庭是怎么回事?”

會長正言道:“國庭都去世快二十年了,他師范畢業(yè)后,回我們母校教書,第二年夏天,為救一個溺水的學(xué)生,在水庫淹死了,他媽傷心過度,也去世了。那時你們都在外面讀書,是有可能不知情。這次他老爸去世,無子送終,作為老同學(xué),我們是得幫國庭送一送老人家?!?/p>

我一下子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木然而立。

第二天,會長及時告知我喜訊,說波仔在玉照公園找到了。他的家人找到他時,他正在公園里廢棄多年的“鬼洞”里睡覺。

陳再見 ,廣東陸豐人,已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