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2期|王剛:種硬幣的老人
來源:《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2期 | 王 剛  2023年07月19日08:45

小果放學(xué)回家,看見蔡婆舉著鋤頭,正在橘子林挖地。鋤頭舉起,落下,舉起……她的脊背像一張犁鏵,插進(jìn)新翻的泥土。腳邊臥著一只小小的青花罐,裝滿銀白的硬幣。蔡婆挖好一個坑,撿起一枚硬幣,小心地放進(jìn)去,再用手捏碎泥土,撒進(jìn)坑中。那只毛色灰暗的白貓趴在她的后面,前爪摁住一只老鼠,不停地?fù)u尾巴。

小果站在屋檐下看了一會兒,丟下書包,朝蔡婆跑去。白貓掉轉(zhuǎn)頭,喵嗚叫了一聲。蔡婆倉促轉(zhuǎn)身,沖小果嚷道,別踩地,別踩地,繞著走。小果頓了一下,避開新鮮的泥土,踩著齊膝高的草叢,繞了一個半圓,一跳一跳走到蔡婆面前。

奶奶,你這是干嗎?小果瞪大眼睛問。

種硬幣啊,傻孩子。蔡婆抓起一把土,反復(fù)揉捏。

小果歪著腦袋說,奶奶,硬幣會發(fā)芽嗎?

會,當(dāng)然會,這孩子,呆頭鵝。

白貓喵嗚喵嗚,松開爪子,歪頭看小果。老鼠偷瞄白貓一眼,忽然一骨碌翻起來,連滾帶爬地朝草叢跑去。白貓縱身一跳,再次將它摁住。老鼠掙扎幾下,終于放棄抵抗,閉上眼睛裝死。白貓叼起老鼠,拋向空中,劃出一條弧線,老鼠掉到茂密的草叢里。

小果看了看得意揚揚的白貓,對蔡婆說,不對,奶奶說得不對。

小屁孩懂什么?蔡婆把細(xì)土撒進(jìn)坑里,咳嗽一聲。

爸爸媽媽種玉米,種麥子,種紅苕,種土豆,從沒種過硬幣。

蔡婆抬起頭說,小笨蛋,你看看,樹上有什么?

枝頭掛滿金黃的橘子,像一個個小皮球。微風(fēng)吹過,橘子搖來晃去,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小果舔舔嘴唇,大聲說,奶奶,我知道,那是橘子。

蔡婆摸摸小果的腦袋,笑著說,硬幣就是種子,會發(fā)出新芽,會長成一棵樹,開滿紅的白的花朵。到了秋天,樹枝上結(jié)滿硬幣,像圓圓的小月亮。

老鼠一動不動,如土疙瘩。白貓伸出爪子,反復(fù)撥弄它;又低下頭,嗅了嗅。老鼠毫無反應(yīng),像一具死尸。白貓不耐煩,站起來轉(zhuǎn)了半圈,一屁股坐在老鼠身上。

小果沒空理睬白貓,追著蔡婆問,奶奶,樹上真會結(jié)出硬幣嗎?

是啊,要多少有多少,跟這些橘子一樣。

太好了,等我們有了錢,爸爸媽媽就不用出去了。

蔡婆抬起頭,目光越過橘林,沿著門口那條蜿蜒的公路,彎彎曲曲往前延伸。公路的盡頭,是連綿不絕的大山。大山的前面,是灰色的天空。

有了錢,爸爸媽媽就能回家嗎?

對啊,有了錢,爸爸媽媽就不出去了。

有了錢,我要買糖果、新衣服、玩具,還要買蛋糕。

行,想買什么買什么,小饞蟲。蔡婆咧開嘴,笑了。

小果抓過鋤頭,非要替蔡婆挖坑。挖了兩下,她嫌鋤頭重,把鋤頭扔給蔡婆,端起青花罐。蔡婆彎下身子,繼續(xù)挖坑。小果撿起硬幣,一個一個放進(jìn)坑里,蓋上泥土。蔡婆叫她不要亂放,一個坑一枚硬幣。小果不聽,她覺得坑那么大,硬幣那么小,為什么不多放幾個呢?一個,一個,再一個,又一個。蔡婆大聲嚷嚷,叫她別亂搞。小果指著硬幣說,這是爸爸,這是奶奶,這是媽媽,這是小果。她嘟起嘴巴,央求說,奶奶,讓它們在一起吧。蔡婆拄著鋤頭,愣了半天,點點頭說,好,在一起,在一起。

白貓刨了個坑,叼起老鼠,放進(jìn)坑里,又把土填回去。

貓,貓,你這是干嗎?小果大喊。

白貓喵嗚喵嗚,舉起爪子拍了拍泥土。

蔡婆摸了一把白貓的脊背,笑著說,真聰明,懂得種東西了。

小果瞪大眼睛問,奶奶,它種老鼠干嗎?

哦,種玉米收玉米,種硬幣收硬幣,種老鼠收老鼠。

奶奶,種下老鼠,會長出許多老鼠嗎?

是啊,貓種下老鼠,就是為了收老鼠啊。

白貓點點頭,弓起身子,搖搖尾巴,踩著暮色走了。

一輪彎月升起,灑下銀白的光輝。橘子林里,晃動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祖孫倆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挖坑,一個播種;一個拍土,一個蓋土。

一個月后,當(dāng)人們掘開泥土,看見每個坑里躺著四枚硬幣,緊緊挨在一起。

農(nóng)民伯伯把玉米種在地里,到了秋天,收獲許多玉米。農(nóng)民伯伯把花生種在地里,到了秋天,收獲許多花生。請問,小貓把小魚種在地里,到了秋天,能收獲許多小魚嗎?

對于二年級的學(xué)生來說,這道題其實挺簡單。小貓怎么可能收獲魚呢?頂多能找到幾根魚骨頭罷了。楊老師坐在辦公桌前,一邊刷抖音,一邊改作業(yè)。改著改著,她愣住了。這是一份很認(rèn)真的作業(yè),卷面干凈,書寫工整。不用看封面,就知道是小果的作業(yè)。小果寫道,到了秋天,小貓挖開泥土,看見一尾尾小魚,在泥土里游來游去。

楊老師搖搖頭,重重地劃了個“X”。她走到窗邊,看著灰色的天空,情緒忽然低落下去。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支教老師,面對班上二十多個奇奇怪怪的孩子,她提心吊膽,心力交瘁,深感壓力山大。這些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留守兒童,大多不講究衛(wèi)生,看上去面目模糊。最要命的是,他們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那個叫石頭的男孩,動不動玩失蹤;那個叫小丫的女孩,吵著嚷著找媽媽………相比之下,小果算是最讓人省心的。她扎著兩根羊角辮,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干凈又活潑。更難得的是,她學(xué)習(xí)認(rèn)真,成績名列前茅。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她最喜歡的模范生,交了這樣一份作業(yè)。

課間,楊老師把小果叫到辦公室。看著那個巨大的紅叉叉,小果低下頭,咬住衣角。楊老師說,小果,你說說,小貓種下魚,怎么能收獲魚呢?小果不吭聲,盯著地板。楊老師笑笑,你那么聰明,怎么犯這種錯誤?小果不說話,眼睛淚光點點。楊老師加重語氣,你記住,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可種下小魚,什么也得不到。小果哭著說,不,奶奶說過,白貓種下老鼠,可以收獲老鼠。楊老師說,什么?白貓?收老鼠?小果點點頭,奶奶還說,種下硬幣,可以收獲許多硬幣,跟收果子一樣。楊老師說,種硬幣?收果子?豈有此理?什么亂七八糟的。小果說,等我們有了錢,爸爸媽媽就不用出去了。

楊老師氣壞了,忍不住拍了桌子。這蔡婆,真是老糊涂。作為一個成年人,怎么能說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話呢?楊老師的心咯噔一下,汗水從額頭冒出來。她忽然意識到,蔡婆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說這種話的人,能對勁嗎?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放學(xué)后,楊老師牽著小果,踏上灑滿余暉的公路。一路上,小果情緒不高,她嘟著嘴,耷拉腦袋,不愿主動說話。楊老師問一句,她答一句,簡短如同電報。

蔡婆坐在木椅上,仰面遙望橙色的夕陽。白貓伏在腳下,蜷著身體,瞇著眼睛,似睡非睡。楊老師喊了聲蔡婆,她嚇了一跳,趕緊直起身子,恍惚看見面前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揉了揉眼睛,人影變得清晰起來,一個是小果,一個是楊老師。

蔡婆把楊老師讓進(jìn)屋,端上水果瓜子。楊老師問了許多問題,比如小果的父母去了哪里,干什么活,工資多少,有沒有打電話,什么時候回來……漸漸把話題轉(zhuǎn)到蔡婆身上,問她眼睛好不好使,胃口如何,睡眠怎樣,干什么活,跟哪些人有來往……對這些問題,蔡婆一一回答。蔡婆說,鐵柱和菊花(小果的父母)去了溫州,在皮鞋廠上班,工資五六千,三天前打過電話,說大年底回來……她的眼睛時好時壞,鬧毛病時看人模糊一團(tuán);胃口不錯,有時吃一碗,有時吃兩碗;睡眠不穩(wěn)定,經(jīng)常夢見已經(jīng)離世的老頭子;沒多少活路,不過種種菜,喂喂雞,做做飯;平時大多跟貓待在家里,或曬曬太陽,或四處走走。

蔡婆有問必答,口齒清晰,表達(dá)流暢。楊老師本想問問種硬幣種老鼠的事情,但根本開不了口。眼前的蔡婆有說有笑,哪有半點傻瓜或瘋子的樣子?

天色已晚,楊老師起身告辭。月亮從天邊升起,灑下銀白的光輝。蔡婆抬起頭,呆呆望著月亮,低聲說了句什么。楊老師沒聽清,拉起蔡婆的手說,阿婆,你說啥?蔡婆自顧自嘟囔,直勾勾盯著月亮,額頭皺紋歷歷可見。楊老師不由得背脊發(fā)冷,面前的蔡婆恍若巫師,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她的眼睛閃爍出怪異的光芒,讓人想起破碎的霜雪。

楊老師把小果叫到一邊,低聲問,小果,奶奶說了什么?

小果眼睛發(fā)亮,盯著天空說,硬幣,月亮是一塊硬幣。

單元測試,楊老師特意加了道題。農(nóng)民伯伯把玉米種在地里,秋天收獲了玉米;把花生種在地里,秋天收獲了花生。小明把硬幣種進(jìn)地里,請問秋天能收獲硬幣嗎?

小果的答案很詳細(xì),密密麻麻一大片。她寫道,硬幣種下后,要記得澆水施肥。過了一段時間,硬幣發(fā)出嫩芽,慢慢長成一棵樹,開滿紅的白的花朵?;ㄖx之后,枝頭掛滿銀白的硬幣,像一枚枚小月亮。到了秋天,農(nóng)民伯伯把硬幣摘下來,要多少有多少。

作為一個二年級的學(xué)生,寫這么長真不容易。答案有五六個錯別字,還有七八個字用拼音代替。卷面上有反復(fù)涂畫的痕跡,可以推斷試卷的主人涂了又寫,寫了又涂。楊老師怔怔地看著黑壓壓的卷面,耳邊又響起小果的聲音:硬幣,月亮是一塊硬幣。

楊老師找到校長,向他反映小果的情況。楊老師認(rèn)為,蔡婆很危險,如果讓小果繼續(xù)與她生活,誰也不敢保證將來會發(fā)生什么。蔡婆的認(rèn)知有問題,缺乏最起碼的判斷能力。可以斷言,如果放任不管,小果百分之百要出問題。事實上,小果已經(jīng)或多或少受到蔡婆的影響,試卷答案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小果必定陷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楊老師懇求校長,想辦法讓小果離開蔡婆,重新安排一位監(jiān)護(hù)人。

校長正在指揮學(xué)生打掃衛(wèi)生。半小時前,學(xué)校接到通知,局領(lǐng)導(dǎo)要下來檢查工作。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校長親自上陣,指揮學(xué)生進(jìn)行檢查前的部署。聽了楊老師的話,校長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問她有什么打算。楊老師說,我能有什么招?這事還得請您拿主意。校長搖頭說,小楊老師,沒影子的事,最好別亂講。楊老師愣了一下,爭辯說,萬一蔡婆有病,后果不堪設(shè)想。校長邊走邊說,蔡婆能有什么事?我看她挺好的啊。楊老師邊追邊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校長說,怕什么?不就是種硬幣嗎?楊老師提高聲音說,種硬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蔡婆誤導(dǎo)了小果。校長頭也不回地說,行了,就這樣,我還有事呢。

幾個孩子正在操場上打鬧,圍著一只足球踢來踢去。楊老師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雙眼睛,死死釘在自己背上。猛一回頭,只見小果躲在墻角,怯生生地看著她。楊老師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一邊喊小果,一邊走過去。小果瞟她一眼,一溜煙跑了。

思來想去,楊老師決定跑一趟村委,找村主任王大明想辦法。一個多月前,學(xué)校召開家長會,邀請王大明參加。他坐在主席臺中央,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很有領(lǐng)導(dǎo)派頭。當(dāng)著全校師生,王大明表態(tài),學(xué)校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凡是他能辦的事情,絕不說半個不字。楊老師認(rèn)為,王大明對村里的情況熟悉,肯定可以解決小果的問題。

王大明正在給村民調(diào)解糾紛。張大爹家的水牛闖進(jìn)王大爺家的玉米地,踩壞玉米苗二十多株。王大爺一怒之下,用石頭砸傷了水牛的前腿。張大爹強(qiáng)烈要求王大爺賠償醫(yī)藥費,并保證水牛平安無事。王大爺不服氣,認(rèn)為張大爹有錯在先。如果張大爹看管好水牛,水牛就不會跑進(jìn)玉米地;水牛不跑進(jìn)玉米地,前腿就不會受傷。換句話說,砸傷水牛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別說水牛只是受傷,就算丟了性命,也怪不上誰。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爭得面紅耳赤。王大明反反復(fù)復(fù)發(fā)煙,點頭哈腰賠笑臉,簡直就是低三下四的孫子。

也許一小時,也許兩小時,王大明終于把兩個老頭哄走了。楊老師無縫銜接,逮著機(jī)會反映蔡婆和小果的事。王大明點上煙,吐出一口煙霧說,有沒有搞錯?蔡婆能吃能做,怎么可能有???楊老師提起種硬幣的事情,認(rèn)為蔡婆的腦子不對勁。怎么說呢,就像電線短路,某個地方被熔斷了。試想一下,種硬幣這種幼稚可笑的事情,正常人會干嗎?

王大明認(rèn)為楊老師多慮了。他一一列舉蔡婆所做的事,證明蔡婆無異于常人。比如,蔡婆種了塊地,該澆水澆水,該施肥施肥。蔡婆養(yǎng)了兩頭豬,該打豬菜打豬菜,該加飼料加飼料。蔡婆喂了幾只母雞,她把雞蛋攢起來,提到集市上換成票子。蔡婆戴上老花鏡,坐在門前穿針引線,縫補(bǔ)衣裳。每逢周日,蔡婆會牽著小果去集上,給她買餅干、牛奶、罐頭、水果糖………這樣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怎么可能有?。?/p>

別扯這些,種硬幣的事如何解釋?楊老師忍無可忍,打斷王大明的話。

王大明撇撇嘴,很簡單,那不過是蔡婆的玩笑話罷了。

話雖如此,楊老師仍不放心。她請求王大明,不管蔡婆有沒有問題,讓他多花點時間盯一盯。王大明丟下煙頭,跺跺腳說,好了,我讓郭嬸盯住她。

楊老師點點頭說,如果有什么情況,請告知一聲。

行,行,就這樣。王大明打了個哈欠。

蔡婆像一只弓,伏在橘子林里。鋤頭舉起,落下,舉起,落下……她的腳邊,放著那個小小的青花罐。白貓跟在她的后面,不時舉起爪子,扒拉新翻的泥土。

郭嬸踮腳貓腰,竄到蔡婆身后,目光箭一般射進(jìn)青花罐。她大失所望,罐里不是硬幣,而是金燦燦的玉米粒。白貓滴溜溜轉(zhuǎn)身,弓起脊背,抖動毛發(fā),瞪著藍(lán)眼,發(fā)出喵嗚喵嗚的吼聲。郭嬸背脊發(fā)冷,趕緊叫了聲蔡婆。蔡婆不吱聲,低頭把種子放進(jìn)坑中,再蓋上細(xì)土。郭嬸走過去,盯著那顆白發(fā)覆蓋的腦袋說,蔡婆,你咋不理人?蔡婆抬起臉,瞇起眼睛說,你是誰???我懶得理。郭嬸笑著說,老糊涂,連你侄兒媳婦也認(rèn)不出來了?蔡婆笑著說,哪兒來的狐貍精,信不信老娘甩你幾鋤頭。郭嬸說,你舍得嗎?我對你這么好,哈哈。

郭嬸搶過鋤頭,氣壯山河地干起來。蔡婆跟在后面,撒下玉米種子,再蓋上細(xì)土。白貓弓腰緊跟其后,用爪子刨開泥土,將一塊石頭種進(jìn)去。

郭嬸一邊挖地,一邊嘮叨。她問蔡婆,幾點起床,幾點睡覺,一晚睡多久,有哪些活路,豬長不長膘,雞下不下蛋,白貓捉不捉老鼠,小果聽不聽話,鐵柱有沒有打錢,菊花有沒有寄東西……蔡婆說,她七點起床,給小果做早餐,打發(fā)她上學(xué)。晚上收拾碗筷,守著小果做作業(yè),一般十二點上床。睡眠時好時壞,有時五小時,有時三小時,有時瞪著眼等天亮。沒有多少活路,種種地,做做飯,喂喂豬,洗洗衣服,縫縫補(bǔ)補(bǔ)。肥豬胃口好,一天至少長一斤肉。母雞也很拼命,一天下一只蛋。白貓老了,不愿意跑動。小果是乖孩子,從不到處亂跑,按時完成作業(yè),唯一的缺點,就是喜歡哭鼻子。鐵柱每月打五百元,足夠祖孫倆花用了。菊花也不錯,給她寄了外衣,給小果寄了一雙鞋、兩條褲子、兩件T恤。

干了一陣,郭嬸發(fā)現(xiàn)蔡婆每次下種,總是四粒。郭嬸提醒她,沒必要下那么多,一個坑兩粒足夠。蔡婆說,天氣旱,有的種子熬不出頭,多下幾粒保險。郭嬸抓起泥土說,哪里旱了?你看看這土,能掐出水來。蔡婆瞪了郭嬸一眼,罵道,小蹄子,你懂什么?郭嬸說,老神仙,能不能講點道理?蔡婆說,你真好心,擔(dān)心老娘餓飯?郭嬸笑著說,你看你,多久沒吃飽飯了?只剩幾根老骨頭。蔡婆打了郭嬸一巴掌,大笑說,你懂個啥?人老骨頭硬,越老越展勁。兩人一邊斗嘴,一邊干活。半個月后,鐵柱和菊花回到家,看見蔡婆種的玉米已經(jīng)發(fā)出新芽。每一處四粒嫩芽,緊緊挨在一起,濕淋淋的,仿佛沾了淚水。

那天晚上,郭嬸在蔡婆家吃的晚飯。蔡婆做了三個菜:炒臘肉、炒土豆、炒雞蛋;煮了素瓜豆,煲了排骨湯。月上柳梢頭,灑下如水的月光。蔡婆、郭嬸和小果圍桌而坐,邊吃邊聊。郭嬸至今還記得,蔡婆那晚說了許多話,拉拉雜雜,亂七八糟;皺巴巴的老臉舒展開來,像一朵老菊花。小果不說話,只顧低頭扒飯。吃了飯,小果送郭嬸出門,一直走到公路上。離開之際,小果抓住她的手,指著月亮說,嬸子,你看你看,月亮是一塊硬幣。

第三天下午,郭嬸又去看蔡婆。日光朗照,天地一片金色。蔡婆坐在屋后的空地中,摟著那只毛色暗淡的高齡白貓。她撫摸貓的腦袋,嘰嘰咕咕說著什么。白貓不時抬起頭,睜著蒼茫的藍(lán)眼,看著她老樹皮似的臉。她微微笑著,滿臉的褶子舒展開來,竟然有幾分漂亮。如果時光倒退四五十年,她肯定是一個迷人的姑娘。過了一會兒,她反手敲敲脊背,示意白貓幫她撓撓。白貓爬上她的肩膀,舉起爪子撓背。她瞇起眼睛,滿臉陶醉的表情。

郭嬸最后一次去蔡婆家,看見蔡婆伏在縫紉機(jī)上,正在縫制一件新衣。衣服窄窄瘦瘦,肯定是做給小果的。蔡婆踩腳板,穿針引線,裁剪布料,信手拈來,游刃有余。郭嬸從未想到,蔡婆還有這么一手。那個下午,郭嬸給蔡婆打下手,一起完成了衣服的縫制。

十余天后,鐵柱夫婦看見衣柜里掛著一件嶄新的小衣服,沒有一絲穿過的痕跡。

郭嬸對王大明說,蔡婆是她見過的最正常最能干的老人,沒有之一。

王大明對楊老師說,蔡婆很正常,比所有人都正常,不用勞心費神,胡亂猜疑。

楊老師注意觀察小果,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除了種硬幣那事,她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堪稱班上的佼佼者。楊老師想,也許王大明說得對,那不過是蔡婆的一句玩笑而已。

他們當(dāng)然不會知道,蔡婆和小果有一個秘密。事實上,小果答題鬧出笑話之后,蔡婆并沒有停止種硬幣。一個個晚上,蔡婆掏出硬幣,與小果玩猜謎游戲。蔡婆拋起硬幣,落地后用蓋子扣住,讓小果猜正反面。蔡婆事先有規(guī)定:猜中了,去橘子林種硬幣;猜不中,上床睡覺。奇怪的是,小果總能猜中。朦朧的燈光中,蔡婆拉開抽屜,取出青花罐,交給小果。罐里裝著銀色的硬幣,泛起隱隱白光。蔡婆說,那是她們的種子。

夜深人靜,蔡婆提鋤頭,小果抱瓷罐,一前一后走進(jìn)橘子林深處。白貓撅起脊背,叼起一只老鼠或土疙瘩,悄無聲息跟在后面。月亮高懸,灑下或明或暗的月光,搖曳不定,晦明變化。蔡婆弓腰挖坑,鋤頭舉起落下,落下舉起。小果往坑里放硬幣,一個坑四枚。硬幣上灑滿月光,晶瑩閃亮。蔡婆盯著硬幣,嘆息說,一塊硬幣就是一個月亮啊。

每天晚上,蔡婆和小果總要種下小半罐硬幣。鐵柱打回來的錢,蔡婆賣雞蛋的錢,被換成一枚枚硬幣,裝進(jìn)瓷罐,再種進(jìn)泥土。每到周日,蔡婆提上裝滿雞蛋的籃子,帶著小果去街上。賣了雞蛋,蔡婆給小果買上幾塊糖果,剩下的錢全部換成硬幣。

每次上街,蔡婆總會叮囑白貓,叫它多長幾只眼睛,好好守住大門,一根草也不能少。蔡婆撫摸它的頭說,乖,好好聽話,晚上請你吃肉。白貓不太情愿,它喜歡熱鬧,也想去街上見見世面。它步履蹣跚地跟著蔡婆和小果,一直走到公路上。蔡婆讓它回去,它撅起背,喵嗚喵嗚叫。蔡婆說,回去吧,下次帶你去。白貓揚起臉,喵嗚喵嗚。蔡婆舉起巴掌,恐嚇說,聽話,小心老娘抽你。白貓邊走邊回頭,喵嗚喵嗚喵嗚。

鐵柱回家前的第九天,是一個趕集日。跟往常一樣,蔡婆提上一籃子雞蛋,帶著小果走出家門。跟往常一樣,白貓如影隨形,一直走到公路上。它真是老了,呼哧呼哧喘氣,仿佛身體里裝著一把風(fēng)箱。跟往常一樣,蔡婆舉起巴掌,趕白貓回去。跟往常不一樣的是,白貓死活不愿回去,喵嗚喵嗚直叫。小果心軟,央求蔡婆說,奶奶,讓老貓一起去吧,沒有人跟它一起玩呢。蔡婆不聽,一把抓起白貓,照屁股兩巴掌。白貓轉(zhuǎn)過身,一步三回頭,邊哭邊走,像個委屈的孩子。它步履蹣跚地走到拐彎處,忽然竄出一輛大貨車,轟隆隆碾過。貨車跑遠(yuǎn)了,蔡婆和小果呆立原地,看著地上那片血紅?;彝辽⑷ィ棕?zhí)稍诨彝林?,像一片單薄的紙張。天地間響起喵嗚喵嗚的叫聲,像人扯開嗓子在哭。

蔡婆跪下身子,撿起筋骨盡碎的白貓。白貓其實已不再是白貓,變成了一只血跡斑駁的黑貓?;蛘哒f,變成一片黑紅相雜的紙片。蔡婆把黑貓帶回家,呆呆坐了半天。小果看著沉默的蔡婆和無聲無息的黑貓,只知道掉眼淚。發(fā)了半天呆,蔡婆忽然醒過來,起身燒水,反鎖房門,拿起毛巾,為貓擦拭身體。她的動作格外輕柔,似乎怕弄疼它。毛巾一點點擦過,貓的白色毛發(fā)一點點呈現(xiàn)。不知干了多久,黑貓終于變成了白貓?;蛘哒f,變成了一張白紙。

月亮真好,又大又圓,明亮逼人。蔡婆抱著白貓,小果提著鋤頭,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橘林深處。白貓真輕,像一張紙片。月光如雪,月光如霜,鋪滿了廣闊的世界。走到一棵橘樹下,蔡婆停住腳步,點了點頭。小果舉起鋤頭,模仿蔡婆挖地的姿勢,刨開了一片白月光。

洞穴又深又潮濕,散發(fā)出新鮮的泥土氣息。自始至終,蔡婆像一棵橘樹,抱著貓站在旁邊。白貓晶瑩閃亮,恍如一輪月亮,掛在干枯的枝頭。小果碰了蔡婆一下,指了指幽深的洞穴。蔡婆久久凝望白貓,就像面對一個新生的孩子。她蹲下身子,捧起白貓,緩緩放進(jìn)坑中,再慢慢抽回手。白貓?zhí)稍谠鹿馍钐?,儼然一枚硬幣?;蛘哒f,是一輪破碎的月亮。九天之后,鐵柱和菊花挖開橘樹下的泥土,看見了一具腐爛的尸骸。

奶奶,白貓會回來嗎?小果扔掉鋤頭,小聲問。

傻孩子,會回來,肯定會回來。蔡婆抬頭看著月亮。

真的嗎?奶奶,白貓什么時候回來?

來,奶奶告訴你吧。蔡婆把小果摟進(jìn)懷里,看著橘樹說,過了一段時間,白貓會發(fā)出新芽,漸漸長成一株樹,開出紅的白的花朵?;ㄖx之后,樹枝上掛滿了一只只白貓,就像這些金黃的橘子。吆喝一聲,它們會紛紛跳下來,喵嗚喵嗚,跳來跳去。

哦,我懂了,跟種硬幣一樣。奶奶,我說得對嗎?

對,跟硬幣一樣,要多少有多少。

哦,我知道了,有了許多錢,爸爸媽媽就回來了。

是啊,有了錢,爸爸媽媽就回來了。

又是一個周日,蔡婆打開抽屜,取出青花罐。揭開蓋子,看見一枚硬幣,孤零零躺在罐子底部。蔡婆取出硬幣,隨手拋起,落地后立即用蓋子扣住,讓小果猜正反。小果說,反面。打開,果然是反面。蔡婆說,猜中了,走,去集上。

出門前,蔡婆把硬幣放回青花罐,蓋上蓋子,放回抽屜,掛上鐵鎖。用她的話說,這叫留種。兩天后,鐵柱拉開抽屜,看見了那只青花罐。揭開蓋子,罐底貼著一枚硬幣。鐵柱依稀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過這樣一個罐子。那時候,他喜歡玩一個游戲,把一枚枚硬幣“種”進(jìn)罐子。他堅信,硬幣會發(fā)芽,會長成樹,會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會結(jié)出許多硬幣。他不止一次對蔡婆說,媽媽,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錢,我要給你買新衣服。

跟往常一樣,蔡婆提上一籃子雞蛋,領(lǐng)著小果走出家門。趕到集上,蔡婆賣掉雞蛋,給小果買了根棒棒糖。小果看上一個文具盒,方形,雙層,帶有磁鐵。關(guān)蓋子的時候,發(fā)出啪的脆響。外殼有一幅畫,兩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孩,站在碧藍(lán)的大海邊看日出。內(nèi)蓋印有乘法口訣,還有一張鋼琴圖片,用手指點一下,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蔡婆思索片刻,掏錢買下了文具盒。小果高興壞了,不時打開,關(guān)上,打開,關(guān)上,文具盒發(fā)出啪啪的脆響。

蔡婆領(lǐng)著小果,走進(jìn)一家百貨超市。紅鼻子店主笑著說,蔡婆,又來換硬幣。蔡婆點點頭,掏出一把零票子遞過去。店主一枚枚清點硬幣,裝進(jìn)一只透明的塑料瓶,遞給蔡婆,并退還她幾張紙幣。店主說硬幣的數(shù)目不夠,讓蔡婆另找地方兌換。

回家的路上,小果懷抱文具盒,舉著裝硬幣的瓶子,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蔡婆叫小果慢點,小心摔倒。小果越發(fā)張狂,又跳又叫,來回晃動瓶子,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一路上,熟悉的人們跟蔡婆打著招呼,并指著小果說,這丫頭,真是個小瘋子。

小果跑到一個拐彎處,被石頭絆了一跤。瓶子脫手而出,飛到公路中央。蓋子砸開了,硬幣稀里嘩啦撒了一地。小果顧不上疼痛,一翻身爬起來,弓著脊背,盯著路面,撿拾硬幣,擦凈灰土,裝進(jìn)瓶子。蔡婆邊跑邊罵,讓你不聽,讓你不聽,這回好了。

小果不說話,只顧低頭尋找硬幣。路面坑坑洼洼,灰土彌漫。硬幣或躲進(jìn)灰土里,或鉆進(jìn)縫隙中,或藏在石頭下。小果瞪大眼睛,循著蛛絲馬跡,把它們一枚一枚捉回來,掏出來,挖出來。轟隆一聲巨響,拐彎處閃出一輛大貨車,咆哮著沖向小果。蔡婆像一只蒼鷹撲上去,試圖把小果推開。她的手還沒抓住小果,就看見大貨車轟隆隆沖上來。

蔡婆睜大眼睛,看著大貨車從自己的身體上碾過,從小果的身上碾過。紅色的日光如河流翻滾,流過廣袤的天空。大貨車屁股冒煙,屁顛屁顛地跑遠(yuǎn)了。蔡婆動了一下,看見自己站起來,手里牽著小果。接下來的路程,她一手抱文具盒,一手拉著小果,沿著公路往回走。小果舉起裝硬幣的瓶子,一邊走一邊搖,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暋?/p>

蔡婆看見自己牽著小果,轉(zhuǎn)彎,直行,轉(zhuǎn)彎……像兩個飄忽的影子。回家的路格外漫長,直行,轉(zhuǎn)彎,直行,轉(zhuǎn)彎……似乎沒有盡頭。汗水滴滴答答打落路面,呼啦呼啦的喘息如同雷鳴。不知走了多久,蔡婆終于看見了她們的家,就在鮮紅的落日之下。

遠(yuǎn)遠(yuǎn)地,蔡婆看見鐵柱和菊花站在門前,笑瞇瞇地看著她們。屋后的橘林郁郁蒼蒼,枝頭掛滿沉甸甸的硬幣,像一個個銀白的月亮。

喵嗚一聲,無數(shù)只白貓從樹上紛紛往下跳,白晃晃一片。

蔡婆牽起小果的手,風(fēng)一樣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