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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米蘭·昆德拉:在“無謂的盛宴”中告別
來源:文藝報 | 張迎旋  2023年07月21日08:21
關鍵詞:米蘭·昆德拉

尋找完美賦格曲

2023年7月11日,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2023)因久病逝世,享年94歲。他是捷克裔法國籍作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爾諾(Bron)。昆德拉的父親是鋼琴家和音樂教授,昆德拉在少年時代學過鋼琴和作曲,有著很好的音樂素養(yǎng),這也成就了他日后的寫作風格:用一種譜曲的方式寫作小說,為了將哲學、敘事和理想譜進同一支曲,他的小說格外講求內容和主題之間的旋律配合。用欣賞古典音樂的方式讀他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他達到了不同要素間的平等和整體的不可分割,就像一支完美的賦格曲。

青年時代的昆德拉曾就讀于布拉格查理大學哲學系和布拉格電影學院電影專業(yè),1956年畢業(yè)后留在布拉格電影學院教授世界文學。他在1960年出版的《小說的藝術》于1964年獲得了捷克斯洛伐克國家獎。1975年他和妻子流亡法國,1981年成為法國公民,2019年重獲捷克公民身份。1984年,昆德拉發(fā)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成為他一生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品。小說以編年史的風格描述捷克人在“布拉格之春”改革運動期間的種種困境。1988年,美國導演菲利普·考夫曼將其改編成電影《布拉格之戀》。2011年,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入選法國七星文庫,他成為唯一入選的在世作家。昆德拉一直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說家,而非一個政治作家或流亡作家。他很少接受媒體采訪,雖然據(jù)說曾獲得六次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但沒能獲得此項殊榮,成為許多讀者的“意難平”。

1983年,昆德拉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說到:“我一生的抱負是將最嚴肅的問題與最輕盈的形式結合起來。輕浮的形式和嚴肅的主題相結合,立即揭開了我們戲劇的真相,以及它們可怕的微不足道?!泵滋m·昆德拉在用第一或第三人稱講述故事,卻能營造出一種非常特殊的效果。故事的發(fā)生與作家的寫作、讀者的閱讀同步進行,三者之間構成一種共時狀態(tài),從而使作品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有種切膚的“現(xiàn)場直播”式的在場感。

重復與永恒

從《笑忘書》(1978年)開始,昆德拉小說的政治性因素就一直減少,直至消失。昆德拉喜歡在廣闊的哲學語境中思考政治問題。李歐梵曾稱贊道:“昆德拉寫的是小人物,但運用的卻是大手筆,不愧為世界文學的一位大家,足可與馬爾克斯媲美?!薄缎侣勚芸芬苍u論道:“昆德拉把哲理小說提高到了夢幻抒情和感情濃烈的一個新水平?!鄙鲜兰o80年代,“生活在別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媚俗”一度成為流行語,米蘭·昆德拉對中國的影響更重要的是在思想上,他讓中國作家們從關注群體到關注個人自身。在他的作品中充滿很多極具討論價值的問題,而且筆觸深刻。比如,“永劫回歸”的觀念,這一理念發(fā)源于古埃及時代,也是印度哲學的重要部分,古希臘和斯多葛學派等也接受和發(fā)展了類似觀點。一些中美洲文明(如瑪雅和阿茲特克)也將其視為其哲學和宗教中的核心觀念。在現(xiàn)代西方,隨著基督教的崛起,永劫回歸的觀念被基督教神學世界觀所取代。19世紀中期,叔本華在其著作中發(fā)展了這一觀點,即物質以同一形式反復出現(xiàn)于循環(huán)性的時間。尼采對永恒輪回的概念進行了哲學反思,從而使這一概念再度復興于西方哲學:“萬物方來,萬物方去,永遠地轉著存在的輪子;萬物方生,萬物方死,存在的時間永遠地運行。”宇宙間的能量是不滅的,而時間是無限的,有限的力在無限的時間中運行,必定能重復出現(xiàn)。雖然這種重復的概率幾乎為零,但是如果有無限多的時間,就一定會發(fā)生。正因為如此,昆德拉認為:“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鐘都有無數(shù)次的重復,我們就會像耶穌釘于十字架,被釘死在永恒上。這個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歸的世界里,無法承受的責任重荷,沉沉壓著我們的每一個行動,這就是尼采說永劫回歸觀是最沉重的負擔的原因吧?!?/p>

但是“迷途漫漫,終有一歸”,在他看來,“如果永恒輪回是最沉重的負擔,那么我們的生活,在這一背景下,卻可在其整個的燦爛輕盈之中得以展現(xiàn)?!币栽鴺s獲意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的《告別圓舞曲》為例,這部米蘭·昆德拉重要的小說代表作,于1969到1970年間在捷克斯洛伐克完成。該小說以蘇聯(lián)入侵布拉格為政治背景,通過小號手、美國商人、療養(yǎng)院護士和獲釋囚徒等8個人物反復曲折的愛情故事,在哲學層面深刻探討了諸多人生繁雜矛盾的困境和難題:人配在地球上生存嗎?難道不應當“把地球從人類的魔爪下解救出來”嗎?形式之輕和主題之重的結合揭示了人類的自欺欺人:“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因為人們愈思索,真理離他越遠。因為人們從來就跟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樣。思考從來就不是阻礙自己進步的原因。思考的目的在于找出自身的弱點并在實踐中改正。想太多而不做,或是不想而假裝接受,這才是上帝發(fā)笑的原因,因為這種思考,叫做自己騙自己?!?/p>

“聽憑內心的引導吧”

在用法語創(chuàng)作之前,昆德拉用捷克語寫的最后一本書是出版于1990年的《不朽》。這部讓海明威和歌德在天堂相遇的作品好評如潮,蟬聯(lián)《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數(shù)周之久。在這部作品里,他的呼喚振聾發(fā)聵:“沒有一點兒瘋狂,生活就不值得過。聽憑內心的呼聲的引導吧,為什么要把我們的每一個行動像一塊餅似的在理智的煎鍋上翻來覆去地煎呢?”自此以后,他的作品更加充滿了哲學思辨的意味,從題目就可窺見一斑:《緩慢》(1995)、《身份》(1998)和《無知》(2003)。比如,他在《緩慢》中的精辟見解:“我一直認為,文字是慢的歷史,真正的文學不是為了使我們生活得更快,而是為了使生活中的慢不致失傳?!?/p>

昆德拉自2000年起就很少在公眾面前露面,直到2014年他公開發(fā)表了以法語撰寫的最后一部小說《無謂的盛宴》。在這部作品中,很少用旁白,留有很多空間給朋友之間的對白和人們的思考:“時間過得飛快。幸虧有了時間,我們首先是活著,也就是說:被人控訴、被人審判。然后我們走向死亡,我們跟那些認識我們的人還可以待上幾年,但是很快產生另一個變化:死的人變成了死了很久的死人,沒有人再記得他們,他們消失在虛無中;只有幾個人,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幾個人,還讓他們的名字留在記憶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見證人、真實的回憶,他們也變成了木偶……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xiàn)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斗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p>

由此可見,“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不能發(fā)現(xiàn)自我,并成為自我?!弊屛覀冊俅蔚嗔恳幌吕サ吕岬降摹安荒艹惺艿纳p”:

“我們常常痛感生活的艱辛與沉重,無數(shù)次目睹了生命在各種重壓下的扭曲與變形,‘平凡’一時間成了人們最真切的渴望。但是,我們卻在不經意間遺漏了另外一種恐懼——沒有期待、無需付出的平靜、甚至欲念全無四大皆空,其實這是另一種對生命的活力與精神的消耗?!?/p>

總之,昆德拉與我們總是若即若離,像是和我們在“無謂的盛宴”中,共舞一曲“告別圓舞曲”:“我離你很遠,我沒有什么可以跟你說的,可是我就在這里,而且我知道你在那里?!痹谒磥?,生活就是:“扛著痛苦的‘我’穿行世間。而存在,存在即幸福。存在就是:變成一口井,一個石槽,宇宙萬物像溫暖的雨水,傾落其中?!崩サ吕M入了“永劫回歸”的循環(huán)中去了,這一悲傷的精靈沒有翅膀,但有眼淚,雖步履沉重,背影蒼涼,但閃著哲學智慧的光芒。他說:“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作者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副教授,比利時列日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