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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7期|陳思呈:作為反義詞的兩個人
來源:《美文》2023年第7期 | 陳思呈  2023年07月24日08:51

一個人的終結(jié)

我到蓮村的時候,主人秀姐讓我晚上別出門,說這兩天村里有老人去世。

在這個戶口人數(shù)406人的小村,死了一個人,會成為一個重要話題。果然走到哪都聽到有人在說這件事。死者是品福叔的母親,晾衣服時土墻突然倒了,被一塊石磚砸中后腦勺。雖說突然,但她七十多歲了,尚來不及反應就完成了死亡這件事,大家都認為這是老人的福氣。

大家?guī)推犯J蹇偨Y(jié)了心聲:“七十多了,能出客廳,也算心安。”

“出客廳”在吾鄉(xiāng)農(nóng)村是一件大事,表面意思是,去世后尸體停在大家族的客廳里供子孫親戚跪拜,深層含義是,“出客廳”才能在死后見祖宗。

占彬奶奶強調(diào)“出客廳”這事的重要性:前幾年,四十出頭的鎮(zhèn)銳嫂說頭疼,但還是提著一籃臟衣服到池邊洗,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時,她整個人栽在池塘里,洗一半的衣服還在水面漂。按說四十出頭就去世了是不能“出客廳”的,但鎮(zhèn)銳嫂生了兩個兒子,“有紅根”,所以村民還是同意她出客廳,算是例外。

不能“出客廳”的都有哪些情況?占彬奶奶和幾個老人暖昧地笑,仿佛是個不方便多說的話題。她們打笑低語了幾句,決定向我介紹一種方便講述的情況:“在醫(yī)院里斷氣的也不能出客廳!前幾年義林他爹就是在村口那邊辦的,臨時在路邊搭個屋寮,辦了七天事。義林他爹就是在醫(yī)院斷氣的。”

她們不寒而栗:“要是二三十年前就慘了。典義他爹去世前天天喊,拿支槍打死我。拿支槍打死我。就是不肯去醫(yī)院?!?/p>

這下我迅速明白了,肯定是痛得沒法忍,但不愿意上醫(yī)院打止痛針,因為去醫(yī)院醫(yī)生必然會讓住院,住院則可能會在醫(yī)院里斷氣。

那時候的止痛手法很少,到了興利伯的媳婦,據(jù)說生的是和典義伯一樣的病,卻幸運地知道吃“白藥”(其實是鴉片)可以止痛。興利伯也在閑聊的人群中。他描述當時買白藥的曲折:要與多人接頭,剛?cè)ヒ粋€約定地點,電話馬上讓他去另一處,每次都要跑十來個地點,才買到珍貴的一點。

興利伯的媳婦彌留的時間特別久,“不肯走”。有經(jīng)驗的人勸興利伯,這情況下,床頂不能蓋著蚊帳,蚊帳壓住了她的魂。興利伯就去收蚊帳。蚊帳一收,果然他媳婦就停止了呼吸。“真的就有那么神?!迸d利伯說,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茫然:“早知道這么神,就蓋多幾天了?!?/p>

葬禮仿佛一種細菌,遠遠路過也很不安。遠遠瞥見“客廳”里坐著些喝茶的人,長短交錯的哀樂盤旋不去。鄉(xiāng)間的葬禮不需要有人描述她的一生,七十多年的短促悲歡不值一提。萬事不管,只要能“出客廳”?!俺隹蛷d”是最好的告別,在這里離開,另有一個熱鬧的世界在迎待。由于死亡她獲得另一個陌生人的敬畏。

晚上,就算秀姐不叮囑,我也不敢出門。我以為這會是一個肅穆悠靜的夜晚,但晚餐還沒結(jié)束,便有左鄰右舍像以往那樣,不敲門直接來串門。

占彬奶奶說她的孫女今年四歲,今天第一天上幼兒園。俊生奶奶馬上表示反對意見:“才四五歲就讀書,讀到嫁人,要用掉幾擔錢?”占彬奶奶藐視了俊生奶奶的無知,并指出某某家的孫女也是讀過幼兒園的人。俊生奶奶激動地表示絕不可能。她們在一聲比一聲更高的爭執(zhí)中獲得秀姐的公正認證。秀姐說此事屬實。占彬奶奶贏了,俊生奶奶譏諷她說:“別人家的事你記得那么清。”

然后她們討論了村口修橋的事?!盎I了70萬,還修不了一個橋墩?!彼齻冋f。從鎮(zhèn)上到蓮村,要經(jīng)過一條河,這河的名字叫得很奇怪,叫“溪里河”,令人陷入民間語文的困境。溪里河其實是有橋的,但這條橋是鄰村南村修的,叫南村橋,蓮村村民走南村橋時,就要經(jīng)受南村經(jīng)年累月的欺負。

南村和蓮村兩者間那截路,種了南村的竹林。有些竹子倒在路中間,蓮村人為了過路收拾一下,南村人馬上冠以偷竊之名,“要龍要虎”。如此種種,讓蓮村人渴望一條自己的橋。建橋的籌錢和申請經(jīng)過了漫長的斗爭。捐錢的數(shù)額是村民自愿,起點一千元,但兩千元以上則名字可以刻錄在橋頭的石碑上。隨后進來串門的更昌叔,慷慨地表示,他是“瘦豬拉硬屎,也要捐兩千”。因為不能讓子孫在石碑上看不到自己的名字,那就輸了人。

更昌叔是個木工,蓮村地很少,但靠著山,山上能砍柴,不知跟這有沒有關(guān)系,這里的木工頗多。但更昌叔更覺得做木工實在太慘了,他問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父母不是人,送仔學木工,手生繭,褲破洞?!?/p>

他們還幫秀姐分析了家里兩只母雞突然死去的原因。應該是突然淋了大雨著涼之故。說到母雞的死亡,他們又談起剛?cè)ナ赖钠犯J宓哪赣H。這里他們不再感慨能出客廳的平安,他們討論葬禮的細節(jié),外出的女兒帶回來多少錢,兒子怎么安排,這葬禮的排場在村里屬于哪種程度。若不是這個話題,也幾乎讓人忽略了隱隱傳來的哀樂,哀樂在這7天里24小時是不停頓的。

晚上村里沒有路燈,從窗口望出去什么也沒有??蛷d里那些主題飄忽的爭吵讓人眷戀,以至于當夜深了,他們一個個起身離開,似乎比品福叔母親的去世更讓人惆悵。這是我到蓮村的第一天晚上。

沒有人是孤獨的

在蓮村,沒有一個人是孤獨的。

最有可能孤獨的一個人是雞姑。你看這個稱呼很奇怪,其實你想多了。雞姑家有兄妹三個,兩個哥哥,一個叫鴨,一個叫鵝,小女兒就是雞姑(因為雞體型小,就分配給女兒了)。村里人取名字就是這么隨便。至于“姑”字,是因為她收養(yǎng)她哥兩個孩子,村里人就隨那倆小孩喊她姑。

雞姑的哥嫂外出打工很多年,兩個孩子從出生之后一直由雞姑帶。雞姑一直沒結(jié)婚,但倒未必與這事有關(guān)。

幾年前,兩個孩子高中畢業(yè),也外出打工了。一個到珠三角的花木市場賣發(fā)財樹,一個到潮州的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做中介。雞姑一個人在村里生活,但沒有找個伴的意向。她40多歲,看起來還不止——在蓮村,多數(shù)人認為這個年紀的女性找個伴弊大于利。這個年紀成婚多數(shù)是“接枝”,即把某個年齡較大的喪偶男性的家庭責任承擔過來,用村里人的話說,突然成了火車頭。

從利益計,成為“接枝”的好處只是晚年有個伴,但這點好處目前可以忽略。雞姑顯然不作此想。雞姑不漂亮。干農(nóng)活的女性很難漂亮。戶外勞作令她手腳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黧黑,衣裝臟舊。但她怡然爽朗,性格很好。她大嗓門,愛開玩笑。除了冬天,另外三個季節(jié)她不穿鞋子,光腳走路使她更有幾分豪壯。

光腳的習慣是從她父親那里傳下來的。雞姑說,她父親認為穿鞋子容易上火,不利健康。她父親以身作則地活了八十多歲。他活著的時候,但凡要去別人家做客,就提著鞋子去。不管多遠的路,都光著腳走,臨到別人家,才把鞋子穿上。

獨居的雞姑完全沒有寂寞的痕跡。在蓮村,每個人都很忙碌。這是春天,也許是一個村莊最為忙碌的季節(jié)。

這個早晨,我一路上首先遇到木工更昌叔。他推著輛全身是泥點的單車,車后座綁著一根長長的、顫顫巍巍的竹子。他說,家里沒繩子用了,起早去斬枝竹子,回去破成竹篾,竹篾就是繩子。又遇到某個尚未認識的阿伯,踩著一塊木板在建設池塘邊的某種設施,木板搖搖晃晃,他努力保持平衡還不忘介紹,他在養(yǎng)牛蛙苗。又看到鎮(zhèn)貴大叔在掘地三尺,原是為了種西瓜。又看到占彬奶奶腳步匆匆走來,說她要去養(yǎng)豬的屋寮拿某種工具。

雞姑也是一樣。我早上遇到她時她正在某個水池邊用粗棍子捶打衣服,那個水池上面還漂著菜葉子,看起來很臟,為了跟我證明池水沒有看起來那么臟,她百忙之中用手掬了一捧又一捧給我近觀。一個小時后我再遇到雞姑,她已經(jīng)洗完衣服,正高高挽著褲腿在地里布種,用一張木梯打橫了放,作用是平整土地。她種了水田還種果樹,楊桃都套上了塑料袋為防果蠅。

在蓮村我遇到的每個人都很忙,終于看到一個農(nóng)民背對著我坐在田埂上抽煙,背影看起來有幾分悠閑,我趕緊竄過去期待他有著獨特的無所事事。然而他說他早上起來忙著把地整平,準備種花生,忙到現(xiàn)在才坐下來抽根煙,下午還要搭一些稻草人,嚇退那些又饞嘴又無知的小鳥。

每個人都很忙,但最忙的人肯定是七娣。七娣當然是女的。她本來和雞姑一樣,也是這個村子里最可能孤獨的一個人。但她和雞姑一樣,沒空。

七娣不是本地人,她是從江西被買來的。被買來的時候不會說本地話,但半年沒到她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這種被人稱為“學老話”(要學到老才學得會的話)。培偉他爸從七娣她爸那里買了七娣,他們也解釋為是“聘金”。培偉是個“有一竅沒開”的,則是智力缺失。七娣結(jié)婚后生了兩個孩子,我到蓮村時,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外出打工,但大家說起來都表示憂慮,他們認為智障是會遺傳的。

七娣的能干就像她的不幸一樣出名。農(nóng)忙時候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七娣的幫忙。她們說,比如摘茶吧,別人一天能摘50斤,她一天能摘80斤。就連鄰村也對她的能干和忍耐心服口服。

鄰村一個做酒的農(nóng)作坊,酒主人說,他每天要起個大早,又要煮米,又要下酒粬,又要砍柴(因為“激酒”的土灶是燒柴的)。用俗話說,他“又要抬棺材,又要放鞭炮”,實在忙不過來。他雇過幾個幫手,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唯有雇過七娣是最好的。他形容七娣——“你叫她跳進溪里,她都會跳。”

誰都搶著雇七娣干活,沒那么容易雇得到??硺涞墓退?,別人要休息時她也不停,本是兩個人抬的鋸子她一個人鋸,別人看著都不好意思休息了。做泥水工的雇她,她和男人一起砌墻,通宵不睡能砌300多塊磚。

七娣干活不挑?!白鲲L水”的事情她也干?!白鲲L水”其實就是葬禮上抬棺材,連很多男人都不愿意干,七娣不管是力氣還是觀念還是技術(shù)都沒有障礙。

我常常在黃昏時到七娣的柑園去看她除草剪枝——白天她要去各種工地干活賺錢,只有早晚才能管管自己的柑園。柑是技術(shù)含量比較高的果樹,容易染上一種本地話叫“黃龍”的病菌。七娣的柑園幸運地躲過黃龍。春天時,果實已全部賣出,賣了六萬元?,F(xiàn)在的修整工作簡單得像兒戲。

偶爾有一些殘留的果實隱藏在葉子之間。七娣看到了就順手剪下,向我扔過來。有些果實是因為“烏皮”而被剩下的——“烏皮”是被果蠅叮過表皮,這種柑難看但并不難吃。七娣種的柑種叫“老伯號”,皮特別紅,我想象它們碩果累累時的情景。

七娣持著大剪刀在層層疊疊的綠葉中出沒。偶爾從綠葉中傳來她不甚標準的本地話。她不健談,常說的是兩句話,一句是:“有空就來喝茶。”另一句是:“你們是居民,我們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累,當然累,誰說不累?!币贿呎f一邊笑,看起來全然沒有累的樣子。

有一次七娣讓我去她家吃飯。我就去了。與柑園和熙的氣氛截然相反,七娣家光線昏暗,餐具都帶著暖昧的痕跡。菜是她婆婆做的,多為深色調(diào)。她老公培偉全程沉默,她婆婆不沉默,但是個聾子,不求回饋地和我說著什么,說著說著,培偉就用陰鷙的眼神看她一眼。七娣坐在白米飯的水蒸氣后面,若無其事,像在柑園一樣自在,她的自在讓我感激。

我說過在蓮村沒有一個人是孤獨的,七娣和雞姑,本來最有可能孤獨的人,但她們顯然太忙了。即使此時不是忙碌的春天,即使此時是萬事寂寥的冬季,我想她們也可以相互陪伴——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朋友。在村莊好像任何人都不缺朋友,任何人的家門都是不關(guān)的,一天里的任何時間,都會有人直接走進來。

也許世界上所有的村莊都是這樣的。有一本書叫《羅西與蘋果酒》,讀完了我也不知道它寫的那個村莊在英國哪個地方。在那個村里有兩個老太太,也許她們是英國版的雞姑和七娣。一個叫特里爾老奶奶,一個叫華倫老奶奶,她們是兩個獨居的女人,一個住在另一個的樓上。她們互相有敵意,所以彼此有意錯開,但她們又能相互察覺——華倫奶奶的酒沸騰時,特里爾奶奶會手腳痙攣;特里爾奶奶吸鼻煙時,華倫奶奶會厲聲叫罵。她們在隔絕的距離外追趕對方。

后來,特里爾奶奶死去了,華倫奶奶贏了,她比她的對手活得長一些。只有這時徹底的寂寞才降臨了這個獨居大半輩子的人。釀酒的爐火熄滅。她終于在兩個星期后去世,和她樓上那個去作伴了。

而在蓮村,沒人會有華倫老奶奶最后那種寂寞。在這里連一只小狗都會以毫無必要的熱情,追隨你走很遠一段路。

作為反義詞的兩個人

在村里,有人是一對近義詞,比如七娣和雞姑;有人則是一對反義詞,比如米筒和四點五。

這對反義詞關(guān)系很不錯。四點五路經(jīng)米筒家門口總會大聲跟他打招呼。打招呼的內(nèi)容很奇特,有時說:“走,去打頭野豬中午吃?!庇袝r說:“趕緊穿鞋子,帶你去娶個年輕老婆?!逼鋵嵢思颐淄驳睦掀啪驮谠鹤永锵床?。

米筒也習慣了四點五的無厘頭。他有時朝四點五扔根煙,有時則笑一笑表示聽到了。村里人的語言交流,常在我意外的地方省略。他們來串門時很少打招呼,直接走進來坐下。要走的時候也不說“再見”,站起來就走了。也許因為串門是隨時發(fā)生的事,如果每次都要打招呼和告辭就太忙了。

有次我蹲在米筒家客廳看他做木雕,鄰居烏叔走進來,在木沙發(fā)上坐下就朝米筒扔根煙。兩人默默抽起來。烏叔抽得快,因為他手里空著;米筒抽得慢,因為他一邊叼煙一邊鑿木頭。抽完一根,米筒又朝他扔了另一根,兩人又默默地抽起來。好像他們就是為了呆在一起抽幾根煙,又好像那些煙圈代表他們做了一些交流。

總之要聽米筒說話很難。以至于我想不起他的聲音是什么樣的。

所以我對米筒的所有認識都是從四點五那里聽來的。

四點五說——幾十年前他和米筒都想去當兵,他騎單車搭著米筒去報名。那一路,騎車一個多小時,他只能一個人自言自語,時不時還要用手掃一掃后座那人還在不在。

四點五說——人分兩種。一種是出門都要帶塊蔗渣(以前蔗渣可以當紙擦,也可揩油用,出門帶塊蔗渣,你能意會不)。另一種人就是米筒這種,直腸拉直屎。連多抽人家一根煙也不愿意。遞給他第一根煙他拿著,第二根要再遞給他,他就趕緊摸出自己的。

還是四點五說——米筒太老實,也沒用。全村是他第一個有駕駛證,也不曉得開車賺點錢,只會在家里刻木頭。他十五歲就學木雕,但他的木雕賣不出高價。他沒大師證(注,這一帶從事木雕業(yè)可以考工藝大師證)。上次有人說出三萬元可以買個大師證,他也沒買。我怎么知道他為啥不買,讓他說話,比求別人拉尿還難。

至于米筒為什么不買大師證,我想,倒未必因為狷介。三萬元也不是小數(shù)目,雖然做大師證后能賣高價,等于是買雞來下蛋,但吾鄉(xiāng)還有另一句叫“百賒不如五十現(xiàn)”。沒有大師證,也能過小日子。

四點五認為米筒干的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活。他覺得做木雕的痛苦跟釣魚不相上下。四點五曾去釣過一次魚。坐到焦躁一無所獲。最后直接把魚竿扔進水里,再往水里填了塊大石頭解恨。令我想起《世說新語》里對雞蛋泄憤的王藍田。

米筒的沉默,既不是拒絕,也不是謹慎,更像是空白。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說的。他的每一天都是重復,仿佛連自己也可以省略掉。我有次問他:“米筒,你能不能雕個別的東西,雕一只豬試試吧?”因為吾鄉(xiāng)木雕,從產(chǎn)生的第一天開始,就是雕蟹簍。一個簍配幾只蝦,幾只蟹,再配一條繩,外面再配一些梅蘭菊竹,都是固定標配。不僅村莊,城里也有不少木雕作坊,但也同樣只雕蟹簍,作坊里會收學徒,也是雕蟹簍。

米筒只笑不答,意思是這個問題太荒謬了,不值得回答。就算把梅蘭菊竹改成桃花梔子,大家看了也會大搖其頭,嘆息它賣不出去的命運。就像吾鄉(xiāng)的西紅柿炒雞蛋是用白糖炒的,如果用鹽炒,大家就會嗤之以鼻,仿佛你對生活極缺乏認識并且極不尊重。

所以大家都按套路做,安全地,無欲無求地,從一而終地。這樣的蟹簍米筒做了二十幾年,無數(shù)個,想必會再做無數(shù)個。這個情景,其實也可以被表達得很有“情懷”,我都想到可以怎么配圖了,特寫:米筒粗糙的手,和沒有表情的側(cè)臉,文字的關(guān)鍵詞大概是“鄉(xiāng)村最后的手工藝者”“恪守祖先技藝的工匠精神”“隱居鄉(xiāng)間的淡泊”“甘于寂寞”“歲月靜好”“古意”“鄉(xiāng)愁”等等之類的。

而我在米筒身上感受到一種空?!恳惶於贾貜屯惶斓娜?。勞作但不需要作品的人。不需要署名的人。不需要表達的人??梢浴皼]有”的人——這一切是因為他的過分沉默嗎?《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唐娜布里特曾說,沒有無聊的人,只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人。所以,也許米筒只是一個未被我發(fā)現(xiàn)的人?

而四點五則是一個過度開發(fā)的人。他對自己過度開發(fā)。

四點五其實快六十了。因為他生命力過于旺盛,也因為他太沒正形,總之,直接叫他四點五順嘴得很,不止是我,村里人都這么叫。

四點五在村里是一個異數(shù)。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被生活推著走,但四點五,是要推著生活走。

但他沒有慣常思維里的“享受生活”。煙酒茶,他只愛抽個煙。吃飯他也不喜歡。他說,米飯五分鐘,喝粥兩分鐘。早上六七點去山里砍樹,下午四點多才回來,和搭檔一天能斬了一萬八千斤,一粒米沒吃只喝水,這樣的事他是干過的。

他就是熱愛工作。當然他也熱愛賺錢,但這兩者并不是同一回事。我在蓮村住在他隔壁,常聽見天未亮他就出門去干活,屋里傳來他老婆的罵聲:“搶寶也沒這么積極?!比缓筇烀擅珊谒貋砹?,又傳來他老婆的罵聲:“你怕自己命短,想干沒命干是不是?!背B犎肆R老公(或婆)懶,他家倒過來。

在山上,四點五向我展示他種的花生苗和別人種的花生苗多么不同。我猶豫地說:“你種的比別人的高一點?!彼狞c五相當不滿意:“高一點?這叫高一點?我收三斤他才收一斤我告訴你。”我不識趣加了句:“是不同品種吧?”這下他簡直震驚:“不同一品種能比嗎?這都是航空二號!”他不屑地指著人家的地:“它們長得不好是下肥晚了。我都是未發(fā)芽就下肥,它們一出世就能吃到。會不會管才是大關(guān)鍵!”

四點五講起農(nóng)作物時,仿佛它們是他親生的。有次我聽到他邊下肥邊自言自語:“再不喂肥的話,就太餓了?!鞭r(nóng)歷十二月是苦瓜催芽的時節(jié),天太冷不便催芽,他把幾十顆苦瓜種子用布包好,晚上放在被窩里,白天又放在棉襖里,走哪帶哪。他還嘖嘖有聲地跟我說,這些苦瓜籽有多貴你猜一猜?未待我猜他又自報答案,五塊錢一顆。雖說確實是不便宜,但他的姿態(tài)仿佛它們會孵出嬰兒。

有次我?guī)コ抢?,想讓他和我爸交個朋友。誰知道他們見面一個沉默地喝茶一個沉默地抽煙,兩個人面面相覷,場面一度有點尷尬。過了一會兒,四點五靈光一閃找到話題,問我爸:“你退休金這么高,門路一定很廣,這些年有沒有聽說過什么好的花生種介紹?種了幾年的航空二號我種膩了?!?/p>

我爸也靈光一閃地找到了話題:“你有沒有辦法弄死一棵樹?我屋后長了一棵,把墻都撐裂了?!彼狞c五一聽,臉上那種“你找對人了”的興奮和篤定,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替他高興。他神秘地說:“你要偷偷弄死,你買一種叫‘柴王’的藥,沾在鐵釘上釘上樹干,不出幾天樹干就開始流出白沫,幾個月內(nèi)必死,沒人知道它怎么死的……”

我爸連忙表示,樹是野種,沒主,不需要偷偷弄死,可以光明正大地弄死。他們終于熱烈交談起來了。四點五痛悔我爸沒有早點告訴他,早點告訴他,他必定會帶個“百草枯”來,或者機油,往上一澆……他用類似于“大腿一拍”的表情:“你要是早點告訴我,我?guī)€龍頭鋸來,幾分鐘我就把它斬干凈。再不然,你家里有沒有&¥(這里沒聽清)……”侃侃而談的樣子顯然是找到了歸宿感。

我最佩服四點五的是他對生活的研發(fā)精神。他種植從來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植物。他種過洛神花,向日葵,秋葵……這些農(nóng)作物在他開始種植之前,村子里從沒有人嘗試過。它們,就像西紅柿炒雞蛋卻放鹽一樣,在吾鄉(xiāng)鄉(xiāng)下,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他賦予沉重或者沉悶的農(nóng)業(yè)生活一種天真的魔幻感。他做西瓜酒。在西瓜長到七八分熟的時候,他把西瓜朝上的那一面切開一個小口,在里面填進酒麯,然后封好切口,讓西瓜繼續(xù)成長,酒麯開始發(fā)酵,最后,徹底成熟的整個瓜,變成一汪巨大的西瓜酒……他讓絲瓜跟葫蘆瓜嫁接,認為那樣會產(chǎn)生出一種兼具兩者優(yōu)點的新品種,但失敗了;他又繼續(xù)試圖讓茄子跟某種野生植物“刺茄”嫁接,他信誓旦旦地說某鄉(xiāng)某處有人曾經(jīng)試過并成功了。其實他又用不著對我信誓旦旦,那是他一個人的土地,他愛怎么做怎么做,最多就是讓他老婆再繼續(xù)罵……

與米筒不同。四點五熱愛表達。種植也是他的表達。他對每個從外面到村里來的人都充滿興趣。偶爾有朋友到村里找我,四點五熱情洋溢地給她們?nèi)×烁鞣N外號。比如“環(huán)?!保@是我某個同學,因為她來的時候特別指出村里人隨便扔垃圾很不環(huán)保。比如“相機”,這是某個攝影師朋友?!澳愕南鄼C能給我聞一聞么?”四點五問她,“我看不懂,只能聞一聞?!彼ばδ樀匮a充解釋。

以前他喜歡去很多地方砍柴,一砍就是十幾天,在村里找一家借宿,天冷一點就用芭蕉葉和麥桿草塞在席子下當棉絮。有一次,他的牛走丟了,他四鄉(xiāng)六里去尋牛,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來到一個陌生村子,看到有家人客廳里掛了一面鏡子,鏡子里寫了一個名字,跟他的學名一模一樣。他停下腳步,討一碗水喝,邊喝邊攀談。他的學名不算稀奇,同名同姓也不奇怪。但那一個停留,他交到了人生最好的朋友。

生活本身于他就是盛宴。而“四點五”這個名字是這樣來的——他出世時,是家里第六個兒子。他媽聽說又是個男孩,就喊他爸去灶頭抓把灰,把新生兒悶死。他爸不忍,只對那無知小嬰感嘆:“你這命啊,只值半個狗。”狗在當?shù)匕l(fā)音等于“九”,半個狗(九)也就是四點五。

陳思呈,廣東潮州人,現(xiàn)居廣州。作品有《私城記》《我虛度的那部分世界》《一走就是幾萬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癡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