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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3年第7期|朱以撒:寫者無疆
來源:《福建文學》2023年第7期 | 朱以撒  2023年07月26日07:35

朱以撒,福建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對書法藝術(shù)、散文寫作持有興致。

這個靠山的院子后邊,是一片茂密的蘆葦和灌木,往上,大樹崢嶸鳥雀營巢。剛搬進來時可見到多種類的毛羽,個頭很大的野鴨、山雞,騰空而起發(fā)出嘭嘭的聲響,綬帶鳥則行止閑逸,徘徊時透出旁若無人的徐緩。有的在白日發(fā)聲,有的則于夜間啼唱無歇。鄰居們相繼裝修,并且向山上挺進,構(gòu)建棧道,開荒種菜。我對鄰里的看法向來一致——相安無事最好。向山上拓展當然是我管不了的事,我也就不勸說。盡管我以為山景如此天然讓人神怡,是不應該去添加人工斧鑿之跡的。人與人的想法相差甚遠,也就不必溝通,真要溝通真是自取其辱。自己希望的,在他人看來無足道;而他人的想法、做法,在我看來也荒唐之至。每個人行走在岔道上,相互不會交錯,只是自己走去。記得《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說:“好了,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了。”如此最為開懷。

寫字、寫文這一類事更是如此,我認為是自己悶聲不響去做,以不和人交流為上乘。

總會有人在報端發(fā)表一些心得體會,就算是真實不虛,那也是他的體會,于我是無干的。我可能沒有什么體會,或者有了體會也與之截然相反。一個人于文字,個人喜歡就夠了,于是常年寫去,寫得好還是不好,雖然不與人交流,自己還是能夠有所感的;但樂趣還是首要,才可能不輟,要一直寫到寫不動了方才放下,一聲嘆息。每個寫者都有自己的鼎盛時段,文章一篇篇寫出來,且都能發(fā)表。這里有確實的寫作之才,也有一些權(quán)勢同樣處于鼎盛時段的人,所寫平平,發(fā)表卻成了必然。說起來,發(fā)表的未必佳好,不得發(fā)表也未必不好,只是時候未到。寫就是滿足一個人生存道途中的一點小愿望,借助寫聊申寸緒,能發(fā)表當然好,不能發(fā)表也敝帚自珍,品味自己的小得,或者小失。20世紀有一個十年我不斷地寫,也不斷地迎接退稿,想起來是給對方添了許多麻煩。我還是一篇一篇地寫,我覺得對方應該接受我這樣的表達方式,應該從中選一篇發(fā)表,可是沒有。人的想法相差太多——這種認知就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

在文士中,白居易和元稹的關(guān)系居然會這么親密,真是讓我驚異。他們的共同點有不少,從俗常的功名觀到優(yōu)雅的審美。盡管現(xiàn)在元稹的詩名比白居易小了很多,但只要一提起“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兩句詩,還是會狂撥很多人的心弦。二人互為鏡像,此唱彼和,彼唱此和,幾十年間,兄弟般怡怡不散,不像更多的文士始善終隙,見笑于后人。精神生活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心照不宣。如此文士從來少,獨行單干習慣了,就算有推不掉的雅集,也是抱著應酬的心態(tài),對付一下。文士筆下常寫到內(nèi)在,希望有一雙慧眼透過皮囊看到內(nèi)在,元白二人肯定是互見內(nèi)里了,才可能融合在一起這么多年,毫無嫌隙。時代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我們面對的人物、事物內(nèi)在幾何,我想是沒有那么多時日來研究的。有的一晃而過,不想深交、深知,看清楚外在就很可知足了。外在就是一具皮囊、一篇文章,或者一幅書法作品。語言是如何敷衍的,表義是什么,這些外在的獲得不會太難。如果要追求內(nèi)在的啟示義、象征義,那就辛苦了。只有如同元白二人要成為知己,方須走向?qū)Ψ缴钐帯H绻p方都無此意,只是擦肩而過,那么瞥一眼背影已經(jīng)足夠。每個人都在守住自己的這個攤子,像街頭巷尾那些擺攤的人,有的攤子大些,賣的物品更值錢些;有的攤子太小了,只有一個小籃子,里邊裝了幾個自家樹上采下的柿子。各自吆喝,討價還價。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城管來了,各自帶著攤子狂奔。攤子在,也就平安無事。莊子曾談到壽陵余子去邯鄲學步的事,新步?jīng)]學成,故步反而丟了——憑什么邯鄲人要教新步于你?我一直認為這就是不自守的結(jié)果,把自己這一攤弄沒了。這個世界還是有許多規(guī)定性的,自己和他人不同的那部分就是規(guī)定性,以這種規(guī)定性行于世——松自然直,棘自然曲,烏不墨而黑,鶴不浴而白,鳥棲于枝,獸伏于穴,魚潛于淵,龜則曳尾泥涂,何況有脾性的文士。

一幅書法的終結(jié),我會落上農(nóng)歷年月,再標明書于“懷安”。有人看了覺得奇怪,因為政府的規(guī)定分明是“淮安”。我就笑笑。我住的這個地方,梁武帝來了,就稱懷安。后來有好事者認為臨水,應用淮安。作為個人而言,既然可以選擇,我還是用懷安好,它是有情調(diào)附著在上面的,譬如有深沉、柔和、溫暖、愛撫這些成分。而淮安二字觸目,就是一片汪洋。作為行政的字眼,如果能像古時的年號就好了,短命的后漢,就是在僅有的兩個年號“天?!薄扒v”里,還是讓人撫摸到人情的。有的字眼就是散發(fā)著文件的氣味,辦公室的硬度,那是用來公事公辦的。就像一幅書法,落款是“淮安”,那真是索然無味毫無情緒。而“懷安”,那就是一個深廣的情感世界。像這樣的字眼,有感覺的人瞥一眼就會從心底升起漣漪,接著是聯(lián)翩的想象。情調(diào)是很個人的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中間隔著一條天河。天下事大抵分為合作與單干兩種——合作人多勢眾,弄出不小的聲響,最終的成果也是以巨大的形式出現(xiàn),譬如一個很大的工程,一部很大的書。我參與合作的事少之又少,參加的一次合作是書法、繪畫、音樂、舞蹈諸門類的項目,寫手上陣后領(lǐng)了任務(wù),各自寫去,最后由主編連綴起來。藝術(shù)中人本來情調(diào)就各不相類,會寫不會寫且不說,寫出來筆調(diào)不知相差幾里。這樣的書還是出來了,連自己都不愿去翻翻??赡苊總€人都覺得是為完成任務(wù)而作,但任務(wù)是反情調(diào)的,任務(wù)在拼湊之后就是一堆雜碎——這很像電影里的友情出演,偶爾弄一兩次,沒有辦法。待到單干了,自己樂意為之,單槍匹馬,安安靜靜地寫去,那真是沒有什么牽掛。恨不得過程漫長一點,體驗豐富一點,其中的跌宕波折,足以把玩無端。美國作家卡佛認為寫作就是一種發(fā)現(xiàn)、評估、推進,進入未知之域,有神秘感。這就是一個寫者個人的福利,再來一個合作者就無從享有了。文士們雖然都認為自己合書寫之道,遵軌范,有門庭,靈心善感,但說到底還是宜散不宜聚,各自擅其妙,各自領(lǐng)其奧,成為一種常態(tài)。這樣,每個寫者就可以放開,恣情任性了。就像我落款“懷安”一樣,同時相繼幾年落了干支紀年的丁酉、戊戌、己亥、庚子、辛丑、壬寅,明年春節(jié)一到,我就要以“癸卯”紀年出現(xiàn)了。觀者說看不懂,我只是笑笑,覺得不要費口舌。

家里的宣紙已經(jīng)很多了,連同各種花箋,我不知要用到哪一年才能寫盡。只是,我還要不時到四寶堂去買一些回來——同樣色澤、厚薄的紙,差異居然這么大——這是我自己的感覺,其實質(zhì)量都挺上乘的。有人來家里,隨手禮就是一刀宣紙,我順手摸摸,便不作聲,心里已經(jīng)知曉,盡管他說了一個不錯的品牌,我卻想著做練習紙用尚可。當然,有時也會讓我在撫摸時暗暗高興,真的很適宜我。我舉的這個例子,表明一個人在對一枚單薄的宣紙居然有如此不同的態(tài)度,它是靠摸來判斷的,又如何與人說道?一枚適宜的紙可以使人情趣盎然,計劃等會寫一個什么——一個人的案頭過程可以通宵達旦,往往因情趣起,體力無條件順從之,停不下來。在很多時候我是靠情趣來引導行動的——情趣來了,就不閑著。院子里的野草在盛夏的熱度里瘋長,這時我收到了學生寄來的一臺割草機。我動用了以前當機修工的動手能力,把這堆零件安裝起來。接下來就有了嘗試的興致,并不因正午的陽光焦灼難耐而等待傍晚。機器發(fā)出了聲響,刀片錚亮地旋轉(zhuǎn),橫掃無礙,野草撲地,便開懷之至,以為順個人情性方不被壓抑。黃山谷認為蘇東坡是不怎么樂意給人寫字的,碰到索字的人甚至還會呵責一頓。米南宮請他吃飯,準備了上好的筆墨、紙張,置之邊上,蘇東坡興起,與米南宮一道,豪飲豪書,直至紙盡。情趣是文士生活的酵母,紙筆這些取自植物、動物身上的材料,可以使人歡悅無量,妙不自尋。說起來蘇東坡、米南宮、黃山谷三人關(guān)系還是很篤定的,相聚總是開心始,開心終,但藝文上各有主張,不是靠近了,而是拉開了,使后人從紙面上的詩文、書畫看到了獨至之性,旁出之情。從這方面揣度,他們又是三只離得很遠的刺猬。

行止靈便的人不愿意旁人過多地幫助,以為多余。多年前到一個縣采風,那時的蔡其矯行走還沒問題,只是年齡擺在那里,主辦方便執(zhí)意派一位女青年扶他。后來覺得不足,又派一位,形成左右夾擊狀。蔡詩人挺開心,左看看右看看,說個不停,忽略了腳下凹凸,便摔了一跤,膝蓋都破了。我在一旁靜觀,笑笑——或許讓他自己走就不至于如此,是他的獨立性被她們破壞了。一個人還是待到自己無能為力了,再請求合作——這是我對單干最后的界限。米亞導演的《晨光正好》寫到了一位哲學教授,他老了,視力失明,行動遲緩,記憶喪失。女兒在外邊請他開門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他要很久才可能把門打開。到了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就不必強求一個人單干了——那么多藏書只是擺設(shè),自己無力去取一本下來閱讀;此前那么熱愛寫,一個人就可以輕松地寫一篇哲學文章、一部哲學著作,現(xiàn)在連握緊一把筆都困難,指腕不聽話地哆嗦著。他的女兒桑德拉只有自己做主,讓父親的學生來,把需要的書挑走。時光一天天流逝,結(jié)局當然越來越糟,倚仗他人幫助已是必然。算起來一生可以真正獨立的日子并不是很多——當然包括精神獨立。在不少日子還瞻徇顧盼,行止都如優(yōu)孟衣冠,譬如寫一堆套路文字、說一些違心話語,全然不是從自己肺腑中流出。每個人都逃脫不了瑣屑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中必然要與許多人打交道。于是選擇藝文生活,成為嵌入俗常生活的一點小超脫、小風雅,看到自己一點小小的力量——總是要有一種形式,使人有所不同,也讓自己透透氣。如果需要舉個例子,那就是趙孟頫,一方面是宦海中聽鼓應官,合作行政,心境何其依違;另一方面是自作主宰,筆尖點染幾多清淚,讓人窺見其不羈的神色。如果沒有后者,永遠也看不清趙氏是個什么人。很多年過去了,作為官吏集團中的趙孟頫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清了,而作為個人筆下的趙孟頫卻越發(fā)神氣活現(xiàn),他的詩書畫抬舉了他,不被時日的煙塵覆蓋。他每每從官府中出來,滿臉倦?。淮竭M入書齋,拈筆濡墨,方又萌生快意——精神如此兩極,最終只有一極是可靠的,那就是他單干的這一極。

每一個城市的藝文圈,恍如生態(tài)。每一行都有前輩在焉。這些前輩在年輕時是一個人數(shù)不少的群體。如果不說理想,至少也可以看到自覺地想使自己成為一個藝文兼?zhèn)渲俊且淮藢W⒂谂f學,手上功夫也跟得上,便彼此伯仲,誰也不知何人勝出。和任何一代人一樣,一群人中先天就產(chǎn)生了差異,門第不同、條件不同、教養(yǎng)不同、才華不同,只是各自做去,讓時日漫過。人是很容易老的,從意氣風發(fā)到老氣橫秋,似乎只是幾場風雨。到了六七十歲這個節(jié)點上,有的人水落石出聲名彰顯,而更多的當年同行者,被剔了下去。沒有人把等第區(qū)分出來,是時間如此為,并讓人覺得理應如此。那一年有位老先生和我談起他的詩書,我也覺得佳妙,但俗常還是以為低高士一等。這低一等如何斷?是時日之斷,不是誰可扭轉(zhuǎn)的。時日彰顯了天道,天道在許多時候摒棄了人的情感好惡,超出了人能理解的分寸。一個文士特立獨行,自由是存在的,聲名卻相距甚遠。聲名大者繼續(xù)張揚,余下的漸漸無名,惘惘不甘。曾國藩曾談到運氣的效應——如果有一點點來自外在的力量相助,效果會好得多。曾國藩說過兩句大白話,一句是“所依得人,必得名位俱進”,一句是“人生事無巨細,何一不由運氣哉”——運氣是和人緊密相連的。他家人就是倚仗曾的位高權(quán)重而高人一等,胞弟曾國潢自詡湘鄉(xiāng)第一鄉(xiāng)紳,包攬錢糧,起滅詞訟,一時風光無兩。文士盡管斯文得多,還是要托關(guān)系找貴人,助其聲名。曾國藩同情地說:“夫事至求人,其氣便餒,便予人以排擠輕視之路,知命之君子弗為也?!钡訜o多,更多的是投贄干謁、利祿祈進的事實,斯文反而成了次要。不求人而得遇,方才謂之運氣,就像王世鏜之于于右任,那才是一位清寒之士的運氣到了。王傾心章草數(shù)十年,下筆便有古拙味。書法有味了,日子卻寡淡無味,聲名不振。他雖然善天文歷算,但長年外有不通之境,內(nèi)有不申之情,恐怕他也算不出自己未來如何。運氣的到來,是從于右任看到他的書法開始的,于氏大為驚嘆,以為“古之張芝,今之索靖,三百年來,世無與并”,王世鏜的困厄迎刃而解。于右任幫王世鏜洗冤,推介、出書,廣為延譽,盡出其所藏碑帖與他研賞,怡怡無間——這真是王世鏜一生最好的時光。我素來是沒有什么運氣的人,聽人說運氣活靈活現(xiàn),便覺得挺神奇,還是笑笑。

金克木曾談到自己問學的無奈:“我好像蒼蠅在玻璃窗上鉆,只能碰得昏天黑地?!辈AТ笆峭噶恋?,清楚地看到外邊的無限景致,讓人有出去的欲望,想去享受一把。可是,玻璃堅硬、冰冷,縫隙了無,柔軟的身軀是過不去的。人生的很多壁壘都是要面對的,有的人就折回了,有的人則要破堅發(fā)奇——畢竟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雖名無成,求心可足,也甘之若飴。是不是金克木的運氣到了,他在碰得昏天黑地之后,“不料終于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個洞,竟飛了出來”,一時砉然開朗風雅鼓蕩。更多的人還是被玻璃擋在了另一邊,盡管他們同樣盡力,最后還是沒能飛出來。所幸,都是做自己喜愛的事,不會為之失落。不志于仕而志于藝文,除了暢懷,就是消日——這是歐陽修說的,他喜好書法,就是為了消日,那么,他永遠不會舍棄。我認得一位捏泥人師傅,幾十年來就是捏泥人,從大阿福始,手藝漸入佳境有了名聲,晚年就多捏古典戲曲人物了,貴妃醉酒,水漫金山,穆桂英掛帥,色澤繽紛,栩栩如生。有人說如果早年制紫砂壺,獲利不知多多少。她說是啊是啊,接著埋頭繼續(xù)捏泥人,覺得自己就是做這個最適宜,別無他好。一個人所思專注,也就深固不徙,至于最后會達到什么程度,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不滿百,何必懷千歲憂呢。

本來覺得人生草草做不成什么事,卻不料親近藝文,能如一員大將,調(diào)遣筆下千百兵馬,旌旗金鼓,皆為統(tǒng)轄,號令之下,或高歌猛進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或低吟淺唱,如萬騎忽斂,唯聞弦外之音。最是靈性來時,筆不能停,骎骎而走,使一幅中百曲千折吞吐往復,竟在在意料之外。

每于此時,便覺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