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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袁凌:香草獨尋人去后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 | 袁凌  2023年07月27日08:10

一幅凌冰。

這個時候還有這大的一方冰。他們站在菜園仰望,似乎凌冰在洞里保存了下來。

“往年就是這樣的,一條溝里的冰都化完了,這里還在。老輩子人說是因為這里地氣寒。”小蘭告訴吳老師。

菜園現(xiàn)在屬于小蘭家。一年之前小蘭一家最后從龍精溝嶗上青龍坪屋場遷到溝口來。青龍坪的屋場就空了。小蘭的哥哥打工回來娶的外地嫂子嫌溝深很了,要住到溝口路邊上“聽大河水響”,于是買下了何家的房子。何家在鎮(zhèn)子上起了新房子遷走了。

小蘭拉著小薷過溪。菜畦上橫著兩通冰,是上面的冰化了跌落下來的。小薷縮了一下,右手肘拐感到微微疼。

剛上一年級那年春天,兩人鉆進這里的菜園摘凌干,被何家人罵。小蘭跑得快,小薷拿著一截小凌干絆到這筒凌冰上了,她的手舉著護著凌干,肘拐重重地硌到凌冰柱子,凌干碎成兩截脫手了,只剩下手里冰涼的感覺。

放學回來,菜園上方吊著的凌干都被何家人打落了。小薷的肘拐烏青,似乎鯁著了骨頭,有半個月寫字不能觸桌子。

躺在路上的凌冰柱子透出暗青,有點不像是冰了。小蘭爬到冰簾下摘冰溜子。小薷說你快下來。小薷擔心那冰溜子碰掉下來,一粘地粉碎了。吳老師也催小蘭下來。小薷倚著斜倒的冰柱子,臉貼上冰,感到冰涼化了一點又透進去,里邊有好深。

剛走到溝這邊,一大坨冰卻喀嚓墜裂了,轟轟滾下菜園坡地,和小薷剛倚著的那柱冰停在一起,緊貼著,卻各自是冰的。

小薷書包里有一束香,是拿婆婆過年給的10塊壓歲錢買的。這錢小薷壓在爸爸留下的一本毛主席語錄里,語錄本在老屋里受了屋檐水滴,上半身深下半身淺。

婆婆是臘月二十八來看小薷的,她從白沙走路下來,到鎮(zhèn)子上已經晌午了。她吃了一頓飯又走回去,走之前趁小薷媽媽不在,打開一個舊手帕。小薷看她打開了又打開,像有展不完的好多層,雖然打開了,還像是皺著,最后里面是一張折著的十元錢。小薷不要,想讓婆婆回去拿這錢搭車。婆婆說,婆婆精繃。你過年買吃花,再給你爺爺買一把香。自從我走了,再沒人給你爺爺他們點一根香。婆婆用包完了錢打開的手帕抹眼眶。手帕看不出顏色了,還是在溝里用的那張。你再到周禪師那里,磕兩個頭,叫他保佑你爺爺他們平安,伢伢早回來。

小薷和小蘭拿錢去買香,開店的是班主任吳星云的媳婦劉增麗,小薷也喊劉老師。劉老師拿錢看了半天。小薷心里有些忐忑。正好吳老師來了,劉老師就把錢給他。他一看說這是真錢,年代早些。就給小薷找了東西和零錢。

吳老師又問你們買香做啥子。小薷沒說,小蘭說是去拜周禪師。吳老師說你們龍精溝里的周禪師?我跟你們一塊去。劉老師說你去做啥子?吳星云說語文組在編一本地方教材,包括八仙的名勝掌故,學校往后申報教學成果,禪師洞早就要去的,不知道路。

往溝里一條拖拉機路,前些年開的,現(xiàn)在摩托車也沒有走的了。

貼著崖坡,破了一層巖皮子,顯出小的很多棱嶒。龍精溝里的巖和鎮(zhèn)子上不一樣,沒含煤質,顏色青,看進去能到里面。

小薷和小蘭每天到鴨河口上小學一年級,到這一截會不由得走慢些。崖壁下一溜有人種的青菜,貼到巖腳長得吼吼的,接了水氣。腳底也感到細碎的巖棱,和走在土路上不一樣,似乎從以往的事里被隔出來了。

溪那邊田里有幾戶水泥磚房子,都是小薷印象里沒有的。這里原來是村里的一塊好地,車路貼著這邊巖下走是省地的意思,現(xiàn)在起房子變了,都是在地中間。水泥磚房起在地里感覺突兀,暗沉沉的,像是從什么陌生的地方整個搬到了地里,不像土墻房子本來是地里的泥巴墩起來的。小蘭指給小薷,那就是夏家、張家,前兩年才從青龍坪搬下來。還有兩家是桫欏樹坪那一截下來的。

夏家的狗看見這邊一撥人,汪汪地吼起來。小薷依稀覺得這條狗還是以往那條,又看不真。夏家的女人就出來了。她手里還拿著一個茶壺。她望著這邊不說話,看見小薷,就低頭接水了。狗的聲氣也低了下去。

夏家也報應了。小蘭往前走著說。

前年夏高華說現(xiàn)在銅貴,要把高頭塌了人的銅礦挖開。他剛剛挖了一羊角鎬,頭頂上端端正正掉下來一坨礦銅,把他頂門心砸開了,補不起來。隨常遮一塊紗布,戴個帽子,揭開紗布的話,腦殼里頭的花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剛出生的月娃子。本來定好起房子結婚的媳婦也弄掉了,說跟這么個人在一起心要懸一輩子。

“人家都說,銅礦塌了那么多人,是死人的墳園,他去動陰地,燒個紙奠個酒的過場都沒做?!?/p>

走兩步就到銅礦了。遠望過去是粉紅的一片,近處看,一個封了一半的斜坑口,四下是耀眼粉紅的小花。

四周大致還是枯的,這片紅花卻遮得嚴實,像從地底一下子端上來的,一點不存著。大人說是銅礦的地氣溫,花開得比哪一種花都早,溝口的冰簾還在,這里就接場了。

但實際上花又開得很久,要兩個月。

三個人站在礦口不遠,黑黑的洞口叫人心里忐忑。要不是吳老師堅持要來,小薷和小蘭就不會來。花草上扯了夜露水,有點涼氣。吳老師扯了一把在手里,說這叫啥子花,八仙少見的。

說是粉紅,又是鮮紅的,有點濃,染著輕易掉不了,擦手像一種礦粉。香味也不一樣,說是濃又淡,湊近了聞沒有了,稍微離點卻持久得很,消失不了的。

小蘭指著小薷說:“是她的名字?!?/p>

用這種小花給小薷起名字,是爺爺在字典上查過的。爺爺在這個銅坑里干過,歇氣的時候,他就坐在遍地的香薷草中間,抽著煙。爺爺喜歡煙味和香薷草的香味揉在一起。爺爺告訴婆婆,香薷草是一種只生長在銅礦上的草,找到了香薷草開的花,就找到了地下的銅礦。

爺爺在香薷草中間抽煙的樣子是小薷想象的。小薷還沒在娘胎的時候爺爺死了。爺爺預先定下了女孩的名字,在紙上寫了下來,卻沒有為男孩定名字。爺爺覺得女孩的名字要起好,男孩隨便都行。小薷被叫做小薷,但6歲那年跟婆婆下大河看見了香薷草,才曉得了自己名字的意思。婆婆講,這種草和柳家有緣,柳家在龍精溝能安身立命,就因為認識這種草。

小學報名的時候,老師不會寫這個字,寫成了溫需。老師是民辦教師,以前在爺爺手下上的小學。婆婆回家找出爺爺寫好的樣子教小薷學著寫。小薷在作業(yè)本上用鉛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上初中語文課,吳老師一個個叫名字,叫到小薷時停了一下,把“薷”字寫到黑板上,說這個字好有文化,我還要查字典。全班同學就哄笑起來。吳老師看看黑板上的字,又看看小薷,說這個字很好,很茂盛,披覆下來的樣子,像她的頭發(fā)。同學們就又笑,小薷低頭,感覺上這么久學,在班上第一次受到注意。臉上粉紅鮮紅的,有點燒,又有點涼。頭發(fā)掩護著自己,似乎藏在頭發(fā)的歲月里緩慢生長,一叢蕨葉根部尚有茸毛的蓓蕾。

開學之后兩個月,吳老師拿著一張安康日報給小薷看,說那節(jié)課后他在詞典上查了她的名字和香薷草的形態(tài)習性,寫了一首香薷草的詩,在安康日報上發(fā)表了。

這是一首十幾行的短詩,說從銅里開出的花朵,比人手造的更永恒。它守衛(wèi)礦藏,看著柔弱卻庇護貌似堅固的。小薷讀不懂。在詩題下面,吳老師還寫了四句題記:

粉紅鮮紅,漫地蒙茸。小穗細莖,繁花藏葉。

銅礦口子黑幽幽的。吳老師探身去望了下又縮回來,說這里面埋了好多人,是啥時候埋的?好像縣志上都有。

小蘭說早得很,還是小薷太爺開的。

聽婆婆講,太爺本來是湖北大冶人,那里有個大礦叫銅綠山,開了幾千年,太爺在礦上干過活。民國幾年帶著家口逃匪到了這里,租夏家祖上的地種。

太爺人能干,教了十幾年的課自己也存了些錢,正好那時候夏家種鴉片遭了罰款,想賣地,太爺就把這塊連地帶坡買了下來。這塊地靠近嶗上,又容易遭水沖,人家都奇怪太爺買這塊。

買地之后,每年香薷草開花,太爺都蹲在香薷草花地里,摘些花捻捻聞聞,人家說他被花精迷住,變成花癡了。

后來,太爺攢夠錢請人在這里開洞子,說是有銅礦。龍精溝的人都不信,說八仙只有煤礦石棉礦,沒聽說過銅礦。銅礦真的開出來了,一車車的礦石用牛拉車裝著,運到孟石嶺碼頭上船裝運下漢口,說是國家正在打日本急需這種物資。

夏家的人看了就眼熱了,說當年的地契不能作數(shù),銅礦還是夏家的。夏家在八仙是大姓,柳家是外來的單門獨戶,夏家聯(lián)合了其他眼紅的人家把銅礦強占了,還把太爺打了一頓,脾臟打裂了。太爺?shù)絽^(qū)上告狀沒告下來,加上先前受的傷,一場大病就過世了。那時候爺爺還小,一家又跟剛來時一般窮,搬上了青龍坪開荒種。夏家靠開銅礦家業(yè)又興旺了,還靠跟軍隊拉上關系捐了南二區(qū)保安團長。

可是解放一來,夏家有田有礦還有槍,評了地主惡霸,一家五弟兄一次槍斃了三個。剩下的不準住在溝口平川地,攆上了青龍坪住巖屋開荒。柳家和夏家又成了鄰居。夏家的人倒過來認為是柳家害的,兩家?guī)资瓴徽f話。

銅礦收歸國有,采了幾年說是儲量采空了,再說國家主要是要煉鋼。正好出了一次冒頂事故,九個工人塌在里面沒挖出來。銅礦就封了。慢慢地,香薷草又回復了以前漫地生長的樣子,蓋住了地上的礦石,連洞口都有點封住了。

晚上人不敢從這里過,連白天也有些陰颯颯的。小薷第一次看見這里的時候卻不覺得,她坐到這些紅花中間,像是和爺爺在一起。有無數(shù)個小小的自己在陪著爺爺。

離開礦口,吳星云摘了一朵花夾在本子里。是淡綠色有光、紙底上印著很多種植物葉子的日記本,扉頁上寫著“贈我的偶像 吳星云,希望你寫下最美麗的詩行”,落款“增麗”。后面是一頁頁的情詩,其中幾頁卻被撕下脫落了。

這些情詩都是他在學校里寫的。寫滿了一多半頁碼。畢業(yè)了,兩人有半年多不怎么聯(lián)系。后來,劉增麗辭掉了安康城郊一個幼兒園的工作,住到了吳星云工作的八仙鎮(zhèn)中學。兩人結了婚。吳星云拿出了這個本子,打算在婚后很快把這個日記本寫完。

可是以后日記本上沒有增加一首詩,本子也放到書柜的最底一層了。平時拿粉筆盒或者鞋刷子,兩個人都不去碰這個東西,直到一個月之前。

一個月之前那天,教師招考的結果要出來了。吳星云帶著增麗去找一戶原來的鄰居,也是認交的親戚,在縣文教局當黨委書記。提了兩塊娘養(yǎng)的豬殺的臘肉,還買了兩條子雙喜煙。吳書記沒有要那兩條子煙,臘肉收下了,說是免得虧待你爹娘的心意。招考的結果已經按程序定了,他也不好多干涉。

出來后增麗說,現(xiàn)在不時興送禮,要送就送錢,你又送不起。吳星云說我是送不起,我又沒開炭洞子。增麗忽然嘆了口氣,說早知道找個開炭洞子的。吳星云一時沒反應過來,過后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增麗說是不是真的,你們學校兩個女老師找的是煤老板,你去問她們。

招考結果出來,沒有增麗。晚上吳星云查宿舍回來,增麗坐在降氟爐邊上,看那個抄詩的日記本。吳星云心里有些動,走過去手搭在她肩膀上。可是手剛碰到增麗肩膀,她渾身抽了一下,忽然使勁撕日記本,一頁頁地把以前的詩撕下來。她可能是想往爐子里丟,因為爐口是關著的,她就跑到陽臺上去,把撕亂了的日記扔下教學樓去了。

吳星云開始呆站著看她撕,后來又怕她跳樓。她撕完了就進屋伏在條桌上痛哭,吳星云又趕緊下樓,繞到操場上把撕掉了的日記一頁頁揀起來,明天學生上操看見了可不行。操場上黑暗里很冷,心里有一種凍疼的感覺。回屋增麗還伏在爐子上,看不出肩膀的動,像是外面黑里起伏的山坡。吳星云悄悄把日記本放回原處。

高處現(xiàn)出一棵大青樹。

青樹下有一道壩,溪水委屈成潭,綠幽幽的像是樹冠落下的,一股引入旁側堰道。壩腳下成了一個小小的潭,可以聽見跳濺的笑聲。隔溪人家掩映,一家三間的瓦房露出半截山房,是溝里少有的白粉瓦房。

大樹在冬天里也一直是青的,現(xiàn)在柔潤了一分,氣息落下,人的呼吸中感到不一樣。樹干龐大筆直,枝繁葉茂,只有一根伸過來的粗壯橫枝是例外,半截戛然而止,被人砍斷了,傷口處又搭了一匹紅掩飾。

吳星云知道這是桫欏樹。

小蘭的作文中提到了這棵樹,她寫成了嗦羅樹。鄉(xiāng)下人都這么叫,沖著樹上結的兩個一串的果子。吳星云糾正了她,引起課堂上男生的哄笑。

這是周禪師的堰?

老輩子說,堰是從古時候修的,引到底下一壩田好種水田,能吃上白米飯。水小得很,要修壩存起來。因為窮,人吃不起油肉,修壩的人修到一半就沒有勁了。周禪師游方歸來看到了,就用化來的修廟錢買了一頭豬,殺給大家吃,堰才修起了。

可是周禪師為此破了戒。他在禪師洞里不知修了幾世的行,人家看見他在洞口打坐的時候,左肩上總是一條青龍,右肩上一條白虎,左右衛(wèi)護著。破了道行之后,青龍和白虎就收了,右肩窩里長了一個瘡,爛了,生了一窩的蛆蚜子。有一個蛆蚜子掉在地上了,周禪師就用左手拈起來,照樣放回去。這樣三個月之后,瘡口長好了,周禪師也過世了。周禪師過世的時候青龍白虎又回來了,化成了兩股水,龍精溝的水才夠了。

修堰的時候,這棵大樹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半邊都枯了。別人想砍了,周禪師教人莫砍,有樹在村子就有氣脈,堰修好了樹自然要返青。堰修好樹果真就返青了,人說是周禪師顯圣附在樹上,就年年搭紅,遠方的人都來搭。大青樹一年比一年繁茂,大煉鋼鐵的時候都沒有人碰。直到那些年外頭忽然收桫欏樹果果,濕的剝了皮幾塊錢一斤,大樹上總有一千來斤——

小蘭說到這里,就停住了,看看小薷。小薷在出神,風吹得鬢角一根頭發(fā)在動。

過壩的時候,小薷和小蘭在前頭,回頭說吳老師小心點。

走進這家大院子,這家在牽豬,腳豬被放進了圈里,兩頭豬在地上嘴皮磨著什么,似乎互不搭理。牽豬的人坐在階沿下抽煙,旁邊放著一杯水。女主人站在邊上,不時掃一眼圈里。

狗叫了兩聲,就仄到豬圈旁邊去,聲音低了卻不停止。女主人臉轉過來,小蘭和小薷都喊了她一聲,她愣了一下,“小蘭、小薷啊。小薷你啥時回來的?”

“我們來拜禪師的?!?/p>

“拜禪師啊。怎么沒拿紅?”女人說,“五六年沒見了,你還認得到表姨呀。你婆婆都走了幾年了——”牽住小薷的手,“唉,長高多了,這手都大了。你記得到吧,每回你婆婆牽著你下來,提點豬油,叫我們幫忙換點東西。個人舍不得吃油,都是換東西了。這是你們老師不,我知不道姓么子?”小蘭說是吳老師,她拉過一把椅子,“來,吳老師你坐?!?/p>

“走的時候怪舍不得的,她又不討人嫌,有時候在我們這吃飯。她硬是過不下去了哇——她現(xiàn)在住在哪里的?原來說是在原嶺頂上,跟到妹妹的。我下河還看見一回。說是又走了,在流溪溝哪一截?!?/p>

“大石板那截?!?/p>

“那在我們溝里呀,”吳星云說,“姓啥子?”

“也姓吳?!迸苏f,“吳老師你見過的?人德性好得很,嘴巴也不多,就是命苦,丈夫兄弟死完,兩個兒子都坐無期法院,媳婦走了,孫女也叫媳婦引走了,她當真沒得依靠了呢?!?/p>

吳星云想到大石板住的三個寡母子,當?shù)氐膬赡锬福€有一個是外來的,似乎就是姓吳。那是一長排房子,是兄弟聯(lián)手起的,哥哥死之后,兄弟搬走了,拆掉了自己那邊的檁子椽子,墻還立著。那個大石頭說是一直在長,原來站在石頭上離屋頂還有兩步那么遠,現(xiàn)在伸腳就能跨上梁了。三個寡母子住在沒拆的半頭,在拆掉的堂屋地上種了一塊青菜,長得油亮亮的。老的寡母子老得不行了,背抬不起來,走路腰是折成九十度的,上下身像是斷開,靠一個拐棍,就像有人把她的上下身折斷了又用皮包起來。她這樣一邊走路一邊還吸著紙卷的旱煙。說是她老漢是被抓壯丁走了就再沒回來,有人說是過臺灣了,前些年鎮(zhèn)上民政局轉給她一封信,她又不會讀,撕到卷枝子花旱煙抽了。年輕寡母子四十多歲,不生,男人在煤礦里死了沒有再找。姓吳的寡母子是前兩年來的,看來就是小薷的婆婆。

那女人提壺出來倒水,另只手帶條小板凳叫小薷坐,忽然手腕抹淚,“你現(xiàn)在跟到媽,還好唦? ”

小薷說還好。眼里潮乎乎的了,像是在鎮(zhèn)子上,坐在沒有人、光線暗的二層樓上,望著一排水泥房頂都像失去了形狀,街上沒有一個人。像下雨天打豬草,渾身內外都是潮的,少了一小塊干地方。想躲到一個地方去,什么也不用做,眼淚就自己流出來,跟水一個樣的。她知道這里有這樣一個角落,就在豬圈后面土墻的一個洞里。洞里堆的苞谷殼葉,要鉆進去,四面是軟乎乎的有一股淡香味。以往在這個院子里放電影,電影沒開場時捉迷藏,她會躲到這個洞里去,不理會伙伴們喊叫。待久了,感覺被砌在墻里。耳朵貼在墻上,能聽見里面很多動靜,有好多的過去的被砌在里面。砌墻時留下的圓圓墻洞,供小鼠和生靈來往,不知有多少個彎拐,和有點驚訝的相遇。一直聽見電影的聲音出來,走到仍然的喧鬧里,和放影機的咔咔聲混在一起,有人從幕布前故意或者不小心走過,落在幕布上的長短條的影子,又驚訝是兩個世界。

后來人少了,多數(shù)是自己和婆婆在小路上。瓶子里裝著剛打的煤油,有一股氣息出來,透過瓶塞揮發(fā)了一點,代替白色的蠟的幻想。只來自于頂小的時候。解放鞋里腳趾的抵觸,去年的鞋總是小了一點。一年裁到底的幾尺花布,兩把面條,媽媽那里來的一袋糖果。像路漸漸凍硬,腳盆曬干見底了,終究沒有什么可以經續(xù)。

媽媽來了,帶著小薷最后一次走這條路,婆婆留在那頭的大石包上。路被媽媽和小薷一點一點走掉了,沒剩下什么給婆婆。婆婆在大石包上站久了,只好也離開了這里,到陌生的地頭上找路。有些地里根本走不了。

“這個地方好,房子也起得好?!?/p>

“屋場原來是個好屋場,現(xiàn)在敗了,人也搬走光了,就剩下我們幾家了。她們上頭,”表姨指小蘭和小薷,“都搬空了。她們這一家人啦—— ”擦一下淚,止住話頭,“就在這玩啊。老師,我給泡水?。 毖劬α镆幌仑i圈,兩頭豬湊近了一點,公豬在母豬屁股上擦來擦去。

吳星云說,這地方怕是有脈氣,村口那根大青樹和堰壩,看起來不平常。

“脈氣是有,過去的事了,后來都出事了?!迸送谎坌∞福八牡艿芫驮谘邏紊蟻G的,才兩歲?!?/p>

“那年漲水,水漫過了壩,她爸爸抱到她弟弟從壩上走,水一沖就下潭了,大人爬出來了,想起娃子的時候,早從底子走了。她爸自從那一次元氣傷很了,就不在屋里待了,在山西也不正經做活路了?!?/p>

小薷望著豬圈那邊。

“本來我們這里是不發(fā)洪水的,水是禪師洞里出來的水,長年都是腳盆粗一股。那年外頭興起來收桫欏樹果果,桫欏樹又高,好多地方爬得再高都打不到。人想多賣錢,就把一根好粗的桫欏樹橫枝子砍了。那都砍得,砍了我們這每年就漲水。漲水把水邊上兩戶人家沖壞了,這村子慢慢也不紅火了,人鬧矛盾,都搬了。人家勸我們也搬,我硬舍不得這排房子?!?/p>

她趕過豬圈那邊去。趕腳豬那個人也起身。吳星云問他還要牽幾家,他說還要往上走兩家,再往上就沒有人了。往年他要走得更上些。

旁邊原來人戶不少,大都在起坡或者小半截坡的地方,坡是由煤炭灰堆起來的,帶著自己的果木和竹園。有些煤炭灰堆的顏色卻陳了,不見添加。果木感覺到冒芽,自己換著新的。門窗和門楣上掛著的鏡子都好好的,似乎離開的人們明天就會回來。這里的等待卻永遠觸不到他們。

地勢低的兩戶人家,靠水山墻真的留著水打的大洞,半截房子垮了,露出另外半截的隔墻。有一家還住著人,一個男人在門前弄水管子,半天不起身。他提著茶壺往水管子里倒。原來昨夜水管子凍住了,要用開水來化。這在大冷的日子里不行,開水又結了冰會把管子脹破。他的狗起身往這邊走了一步,忽然又沒有精神地轉身回去了,似乎這邊半頭既有了主人,已經不歸它照管。

“小薷,小蘭,回來在表姨家玩??!”走上了往上的小路,女人在后邊喊。

山又收起來了,兩邊山上的枯淡顏色現(xiàn)出來,剛著了一層桃花。山桃的顏色也很薄,看起來像輕塵稍微浮在草木面上。

遠處漸深,直到大河那邊的高山,有一點和冬天不同了。陰坡還有積雪,有一處現(xiàn)出一個炭洞輪廓,帶著炭灰的滑坡,在下面被拖長了??拷郊沟牡胤?,冷峻的線條有了青的意思。

那些山頂?shù)囊粌勺菂切窃频竭^的,可他感覺自己從沒有到達那些地方,似乎它們站在那里卻永在遠去,留下了幻想的距離。當他站在一座山上的時候,他是在山里面,看到的是別的遠方的山頂。這使他雖然在山里生長,卻從來沒有到達過任何一座遠山。

畢業(yè)前不久,他在火車站送李小洛去北京。李小洛是安康日報副刊的編輯,最近獲得華語年度女性詩歌大獎,被北師大聘為駐校詩人。李小洛說,不一定非要出去求職。說不定我到了北京寫不出詩來了。她露出一絲笑意。

那你還是要去北京?

我沒有去過北京。李小洛說。

一周之后,吳星云和四個同學南下進了一個螺絲廠。三個月后派遣的期限到了,吳星云回八仙中學報到,手指圈著一個螺絲帽,像戴了個戒指。報到第一天他到學校后面的朝陽坡上轉了一趟,感到自己在用力呼吸。

可是他慢慢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山上的時候沒有在廣州的成品倉庫和回來的鐵軌上想的那樣多。在教室上課,偶爾上街買東西,和妻子一起生活在一張布簾隔成的兩進宿舍里。除了偶爾的幾次遠足,只有春天來時或者山頂落雪,才會忽然引起注意。那幾次的遠足只是把一種沒有出路的荒廢感覺留在了心里。雖然增長了這么多年紀,他只是停在童年那個地方,心里懷著模糊的疑慮和不安。

眼下他和兩個學生走在山路上,已經走進龍精溝這么深。但仍然只是在路上。兩旁有之字拐上坡的小徑,拐彎一棵樹上一團似乎是什么窩又像人住過的棚屋,嚴寒里晾著東西。

劁豬人是否走上了這條道路?現(xiàn)在轉山賣貨的人少了,獸醫(yī)站的人代替了貨郎,像是接受任務采風。他不能追隨,只是在狹窄的隘口,道路卡緊的時候,更真切地感到兩旁坡壁,腳下道路變窄,腳趾在鞋子里蹴實。有座小橋,幾根木棒搭起來的,在時間中成為黑色,有一種鄭重。是要到禪師洞了?但也許只是山更收緊了,合上隱秘。電線已消失,是否里頭還有人戶,在人們看不見的背地趕路,負著命定的包裹?

“你婆婆身體還精繃,能做活路。”

吳星云在大石板看見過婆婆喂豬,木頭架的豬圈是深黑色的,年代長了,槽也失去了顏色。豬是本地黑豬,架子怎么也長不大的。半圈豬屎也踐成了黑湯。婆婆黑紗纏頭,一身青布。豬嗵嗵地吃著,聲音似乎很小。喂過了豬的婆婆走過菜地,一只手拎著鍋耳朵,鍋倒垂下來顯得很大。她自行慢慢移動著,似乎是在一幅從很遠的時間搬出來的圖景里,和現(xiàn)在沒有必要關聯(lián)。

“你曉得吧,那個老寡母子過世了。初幾里的事。”

“???”

“初五埋的。”

一年最末的黑暗的夜里,老年人終究沒熬過。最后的體溫脫落,門窗嚴閉,氣息消滅。自愿的退場終究完成,撂下四肢閉口不言。

他看見過老寡母子的墳,貼近屋后碎石壘的田坎,似乎是從田坎里掏出來的。她的墳和依托的田坎一樣不成年,比普通的墳低小半截,那些順手掏出的碎石被一只很隨意的手擱在了一起,另一只手會輕易擺弄零亂。

人說墳的形狀就是死人生前的面相。確實可以看出她寬闊然而低矮的額,被什么東西壓住,把臉部嚴重縮短了。額角那里一塊尖石突起,想到尖銳的苦味。

他后悔沒有走進還有溫熱氣息的火屋,塌在光板凳上,對面不說一句話?;馉t上懸著的鐵鉤搭,蒙著厚灰,卻已經純粹是黑色的。因為垢甲變厚了的壺中,咕嘟聲快要消失到沒有,剩水熬成黑色。下巴脫離了臉部,自行無休止來回運動。以為里面的一切早已使人厭煩了,再也不會有什么,即使一個年輕人在這里坐上一百年。但今天你仍然沒有熟悉她們,從孩子時候起就沒有長進。她們的方式就是閉口不言,到死不露口風。

老寡母子死的時候,圈里喂的豬殺掉辦事了。剩下的兩個女人就很少現(xiàn)面,似乎沒有了露面的理由。人說她們要拆伙。變動是遲早的。

婆婆拆伙了到哪里去呢?

小薷前年在王家大河遇到婆婆,從原嶺上下來。頭纏著,是老婆婆裝束了。灰包袱纏在手肘上,有點像是包的豆腐。

河里是干的,在有個時候忽然停了下來。山上的景致很小,往反的方向退卻。慢得看不出。

婆婆你去哪里呢?到我們那去么?

婆婆不去你們那,婆婆走親戚。

我們那不是親戚么?

婆婆走遠一點,婆婆想出遠門。

婆婆你順著大河走,能走到法院里去,看看爸爸啥時回來么?

你爸爸的罪大,一時回不來。婆婆老了,走不了那么遠,看不到他了。

我會寫信了。我要給爸爸寫信。問他啥時候回來。

你要給他寫信。寫信莫告訴你媽,和這個爸爸。他們要你改姓沒有?

還沒有。

那還好,你還是柳家的后人。柳家就剩你這根苗了。就到你這一代了。婆婆說著就扭過臉擦眼睛。

小薷眼里濕乎乎的,婆婆的淚跑到自己眼里來了??墒菫樯吨坏轿疫@一代。我也要長大的。

婆婆你順著大河走,莫離遠了啊。小薷要長大的,到時我順著大河去找你,把你接回來啊。

小薷大了,三年五載就大了,到時婆婆不等小薷接自己走回來了,順到大河走回來。

可是婆婆走著走著又走上山了。大河里沒有活路。大河里變得太快了。

比小薷高幾級的同學們,好多出門打工了。小蘭說她初中拿了畢業(yè)證就不上了,要到東莞去,嫂子在那邊的廠里做過,能幫她介紹。小蘭問,你去不。

小薷給爸爸寫信。不曉得爸爸和叔叔為啥子要殺人,拿炸藥包子炸人。人家說是在礦上,百事都不一樣了。你們回來,還是好好的爸爸、叔叔,爸爸你給我?guī)弊?,叔叔帶水果糖。在那邊搶礦就可以殺人了嗎,學校里,兩個孩子爭東西,一個就可以打另一個,殺另一個了嗎。你們是大人,可是還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你們要受處分,跟在學校里一樣。叔叔已經死了,骨灰回來了。他已經受了最重的處分。爸爸你什么時候能回來。你回來了小薷怎么辦,能不能原諒你。在我們學校里,現(xiàn)在都不開除學生,班上的黃至生偷摩托車,搶東西打傷了人,只給了留校察看,說是放到社會上更不好。大家都處分他,幫助他。爸爸你回來了,我要怎么處分你才對,幫助你才對。你殺了人要受一輩子處分。你不殺人,我們家就是好好的,媽媽不會找叔叔,婆婆不會離開龍精溝,我不會住在別人的樓房里。爸爸你快回來吧,回到家里來,叫小薷來處分你、幫助你。小薷也要受處分,小薷丟下婆婆走了。小薷要上學,叫媽媽向叔叔要錢。老師不知道小薷的這些情況,老師也不處分小薷。爸爸你要來處分我,查看我?;匦偶牡桨讼芍袑W初一(三)班。不要把我的名字寫成“需”了,有個草頭。

爸爸回信了,是別人的筆跡。爸爸說他看了信就哭了,他這輩子第一次收到信。小薷的信寫得很好,他曉得自己寫得不好,所以就請人寫。爸爸說,他犯的錯大,現(xiàn)在還回不來,要等到小薷長大了才回來,小薷不要著急,要好好念書,有一天書念就念一天。爸爸回來了就把小薷接回來,把婆婆接回來,依舊住在老屋里。你要等到爸爸回來。爸爸好好表現(xiàn),早些回來掙錢送小薷上學,一直上到大學,不叫小薷用外人的錢。爸爸再不跟人搶,改正錯誤,干干凈凈地掙錢,好叫小薷放心用。爸爸學上少了,寫不了好多,說也說不出來好多,心思小薷明白就行了。爸爸這是頭一回哭,小薷的信寫得太好了。下回有照片就好了。

小薷想把在溝口抱著冰的照片寄給爸爸。爸爸我抱著冰就像抱著你,有點抱不過來,冰是冷的可是也不冷。小薷要長大了能整個抱住你,叫你化掉一點,身上以前有些東西就去掉了。

吳老師說,八仙街上沒有沖印數(shù)碼照片的,要到安康去。同學們上一次課外活動的照片,也在這個相機里,他下安康的時候一塊去洗。

可是都曉得吳老師結婚背的有賬,吳老師的西裝胳肢窩線縫脫了,有一根青線吊著,這根青線是以前補上去的。吳老師冬天里似乎一直就是這一件西裝,領子敞著,下雪的時候雪米子飄進領口,看著有點冷。吳老師的愛人不是老師,考老師沒考上,開了個校內雜貨店。吳老師有一次開玩笑地說,這個店店里除了他老婆,都是賒的。學校里賣東西的已經有兩家了,吳老師店里的貨少,生意就不好。

“那塊石板坡,原來長的都是槭樹,冬天是青黑的。臘月間哥哥他們燒火糞,把那一片都砍了,現(xiàn)在光溜溜的。我們搬到了溝口上,地還在這上頭,嫌化肥難得背上來,就多燒些火糞?!毙√m說。

小蘭家從前的地里,仍舊看出平展展的洋芋行路,有些地方顏色深一些,可以看出火糞堆的遺留。坡腳好多地方露出被伐過的空當,可是黑色的巖壁看不出太大變化。小樹還是暗的,但隱約感到青氣,從經冬的巖隙冒出來。

“我們搬走的時候是六月份,青氣把山都籠嚴了,一層層地往下落。從峽口往里根本看不進去,望進去就是一片蒙蒙,石板房子都濕了。”

“地里大石包也是濕的,不像現(xiàn)在是山里頭鉆露頭的烏龜。想起來我們在石頭高頭拿石頭片切蚯串子學切肉,在石頭底下燒火,像是好多年以前小時候的事?!?/p>

“我做的夢里頭,腿長腰身也修長了,腳步風輕,衣裳在身上像一層煙,頭發(fā)是青蘿披垂下來??諝饫镉兴?,我感到臉上清涼像在水中,又忽然一陣火燙。我們鄰居都搬走了,沒有人再和我在石頭上坐著。我說不出的寂寞,就像石頭上爬的地耳子,聽不到聲音。就像我很大很大了,比哥哥和爸爸還大,我不敢告訴他們,我心里想的和他們一點也不一樣?!?/p>

“你也回來,我曉得的,我們兩個人的夢不照面。我們還小,自己做不了主。講不清道理。但我們是在這里?!?/p>

在這里,山壑分成了幾條,每一條山溝去向又是看不盡的。循著一條往里走深了,再遇到怎樣的岔口,無人告訴,究竟有什么確實在其中,石頭的牢靠,或者小孩子的一朵地衣,形狀欠乏。這是修行的內情吧,缺乏先師教訓,只有從鋤把的執(zhí)著中領會。土生土長的心,摒棄不了鄉(xiāng)親病利。終于,他沒有身輕飛舉,留下一個偏枯的身子在籮筐之中,膝蓋腳趾露頭,供鄉(xiāng)親觸摸。

“到了嗎?”

峙立的石巖下方眾多紅布,火一樣鮮艷,并非出自錯落歲月。依然有一兩棵小青樹探下來,要摩及石龕屋頂,朝向壑口風聲。似乎這一兩棵小青樹,把氣息改變了,有幽深的前景,說是“洞”。水從龕下出來,有兩大股,左邊的說是冒青氣,是青龍,右邊的冒白氣,是白虎,匯成腳盆粗,汩汩地很急,人下去要被沖倒了。

趴著喝了一口,入肺腑像是沒有,一下子消失了,人在一種不能說出的感覺里,涼了一點。

似乎是完成了一件事,一時想不起其余的來,膝蓋感到觸地的硬又有點溫柔,不需要立時起來。小小的石龕里沒有像,余著一些香灰,受潮了,容易被霧氣侵入。有一種不敢輕易的氣息。小薷踅到石龕邊上,輕輕觸到碎石。年代深了,似乎要想一下。

“以前的老很了,化了,這個是去年溝里人搭伙壘的。每個人都搭了手,我還添了一塊石頭。”小蘭說,“我能把我添的這塊找出來?!眳切窃坪托∞缚粗√m。小蘭繞著石龕細細轉,后來指著邊上靠底下的一塊說,“看?!边@塊小石頭上用炭灰寫著“小蘭”。小蘭說,因為她人小,她添了一塊頂小的石頭,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吳老師,這是不是搞迷信?”

吳星云想了一下,“世上的事情都有合理性。迷信有時候是和歷史傳說聯(lián)系的,周禪師是我們八仙的一個傳說的人物,是個舍己為人的英雄?!眳切窃聘杏X自己在用老師的腔調說話。

“學校說趙天生也是我們八仙的英雄,鴨河小學里還要修他的像?!毙√m說。

前兩天,學校里剛剛召開了師生全體大會,傳達從縣上到鎮(zhèn)上的精神,全鎮(zhèn)學習趙天生精神半年。趙天生是鴨河人,在山西包了幾座礦,說是一天能收入幾百萬。韓仙洞悟真觀就是他開發(fā)的,他還捐資修建了鴨河小學新學校。前不久,趙天生評上了全國勞動模范,陜西日報整版報道,安康市全市學習趙天生精神三個月。

會場上,大廣播里放著“真心英雄”和“好大一棵樹”。吳星云上臺朗讀了一首歌詠趙天生的詩。

頭天下午,團委書記李斌找到吳星云,說會上要一首詩,“你是詩人,只有找你了?!?/p>

吳星云晚上在團委辦公室寫了這首長詩,有一百行。

吳星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找小薷朗誦,小薷不肯。另找了一個學生,吳星云覺得她沒有把詩讀通,聽起來像不連貫的散文,那些被打斷了的字句聽起來很不自然,什么“砂粒”“海螺”“地丁”,人們會覺得這些詞和一個英雄毫不搭界。吳星云在臺下臉紅了,就像在冬天的漢江邊,第一次把情詩拿給劉增麗,等候她無聲的判決。

“小薷,你為啥不肯朗誦那首詩?”

小薷沒出聲。一個人坐著,感覺不在這里,越過了那些門檻,朝向風聲。

“那年趙天生的礦上出事,小薷的爸爸是帶班的。叔叔是工人,趙天生派他們拿炸藥包子炸搶礦的人,小薷的叔叔扔炸藥包子炸死了10個人。小薷的叔叔和爸爸都坐法院了。去年山西的公安局還過來調查了的。”小蘭說。

三個人吃方便面。方便面的碎屑掉了點在地上,會有螞蟻來搬運。不久就會沒有痕跡,像是那些事情,只留下了擦過地耳子小股小股的風?,F(xiàn)在養(yǎng)羊子的人少,地耳子也少見了。

傳說,周禪師是個長工,是個外鄉(xiāng)人,幫人做活路。他做活路你給幾文是幾文,都喜歡請他做活路,找他幫忙。有一年他已經成仙了,眾人還曉不得,點洋芋的時候東家喊他做活路,西家也喊他做活路。東家喊他他答應,西家喊他他也答應。等到點洋芋的時候,東家他在做,西家他也在做,有好幾個周禪師。這才曉得他成了神了。

“周禪師有個舅舅,也是我們八仙人,住在鄢家臺子的。周禪師要死的時候,自己曉得死期,叫人莫把他肉身埋了,弄個篩籃裝到供在那,鄉(xiāng)親來拜他救災除病,還能管用。后來周禪師的舅舅也來拜他,他受不起,腦殼本來是昂到的,一拜就佝下去了,等于是給舅舅還禮?!?/p>

“燒化周禪師的時候,小薷的爺爺還為周禪師挨了整的?!毙√m說。

“婆婆說,那一年燒化周禪師。他們把他從篩籃里搬出來,擱到地上,叫鄉(xiāng)親們砍柴,砍了房子高一廩。燒化周禪師的時候,溝里的人都圍到的,爺爺也在。燒的時候一股青幽幽的煙就冒起去,標立直線的,一直升到好高的地方。我爺爺就說,周禪師上天了!”大家都似乎看了一下天,晴天有點青灰色的片云,“他們就整他,說爺爺是壞分子,小學教師也不叫他當了。”

這是周禪師的生平,吳星云想寫下來,不露痕跡,不事張揚??墒沁@里面的寂靜太大了,他不知道怎樣擱在心里,再合宜的一點一點拿出來。也許一直要等到變?yōu)槔先恕?/p>

屋場就在洞上面不遠了。

老屋站著,眉心塌下去一塊,石板都像要往低的看不見的什么地方走。屋也比原來矮了一點,向小薷低下來一點。

一定有些什么已經藏起來了。再過多少年,老屋降到小薷的膝蓋,變成小屋。再后來像一朵蘑菇回到了土里。

小薷不敢伸出手。她感覺墻已經斜了。手指一觸,就會倒了。它再變小的時候,她可以伸出手,為它遮雨。每下一陣雨,它就往地底生一點,一心要倒長下去。因為它小,這里的人走光了,害怕豬獾子的刺觸到。

爸爸要趕在蘑菇消失之前回來,不然找不到地方了。

小蘭家門楣上倒掛的鏡子還亮著光,幼年為小蘭擋住游魂的。人們遷房子的時候沒有拆下檁子和椽子,似乎雖然有了新居,拆老房子終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窗戶格子好好的,油紙里依稀看見窗臺上擱著的一溜小瓶子,木頭篦子的褐色和香脂盒子的微紅,更像是使人安心,這里一定還是要回來的。

比起以往住著人敞著門,現(xiàn)在這些屋子變得神秘,暗地里有不出聲的小事情。這些小事情數(shù)不清地簇在屋梁上或者墻洞里,黑了才出來,一群一群漂浮,那時小蘭已經睡著了。小事情偶爾有一個鉆到小蘭夢里,夢就浮起來,繞著屋梁蕩悠。

有一次,吳星云在瞎逛中走到一個山谷中的地方,門窗閉住,屋外深色的草地,上面幾株紫色地丁,像是不經意墜落。階沿上橫著的一根大核桃樹干里,塞著小孩的鞋襪,它的本分是為這一家人儲藏不起眼的什物。吳星云快些離開了,路下一個老漢在地里摘豌豆角,吳星云問他住在這上面的啊。他仰起臉,不是的,這上面前幾年沒有人了,你從那下來的?。垦鄹C落上了光線,有點天真的疑問。

“小薷,你到鎮(zhèn)子上住樓房,習慣不?”

“我一直是像住在別人家里,把我單獨隔在一間屋里,他們住在二樓的。水泥磚不隔音,聽得到馬路上的聲音,可是寂寞得很。我開頭半年一直睡不著覺,以為是馬路上過車子,后來曉得是因為水泥磚墻里沒有聲音,一點聲音也沒有。沒有別的小生靈跟我一起待著。我壓在屋頂?shù)紫嘛h不起來,夢里邊水泥預制板子壓在我身上,一頭汗掙醒過來。以后鎮(zhèn)子上安路燈了,路燈光線照進來,倒好了一些。半夜,街上空空的,路燈的線延到很遠的地方,我順著路燈光線走,一直是一個人?!?/p>

“小蘭你呢?”

“我們剛搬下溝口,大河水響,晚上過車子的聲音不怎么聽得見。后來修電站大河水干了。車子聲音就大了,一陣陣轟隆轟隆的。我像老待在車斗里,一輛一輛地搭車,搭不完,車開得快得不得了,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道往哪里開。沒有車子過的時候,我總想大河的聲音,怎么就這么沒了,再也沒有,硬是想不轉這件事,像是還有,聽一陣又是干風在擦河底。剛搬下大河的時候,我還有點高興,沒想到才搬下去水就干了。我嫂子都想不通,她第一次來的時候,說你們這大河多好啊。”

香煙細細的像沒有。但沒有斷。彎彎地上去了,要到墳頭散開。墓門前有火紙灰。

“這是我燒的。我過年跟哥哥來上亮燒紙,給表叔也燒了幾張?!毙√m說。她比小薷高一輩。

爺爺墳埋得地勢低,是在一戶的豬圈下面。這戶人的豬圈現(xiàn)在剩了幾根黑色的木頭,有一根像伸到了小薷和小蘭頭頂來。就像公路旁那些瀝青的電線桿子,木頭經的年夜久了,往黑里越走越深。

“表叔埋在這里有些孤零?!毙√m說,“不遷墳就好了,跟我爺爺?shù)膲灠さ?。?/p>

小薷拔著拜臺上的枯草。膝蓋落在地面,有點陷下去,感到草和砂顆顆土的交織。小蘭也跟著她,一只膝蓋下跪。

“遷墳的時候,那條紅蛇你看見了嗎?當時我在那里,個子小擋住了,從人縫里看,我沒看見那條小紅蛇?!?/p>

“紅蛇?”

“紅蛇一眨眼就不見了,脈氣也就跑了。說是從表叔棺材里鉆出來的。起骨頭的時候,不準我們小娃子看,我想表叔的骨肉肯定被抄亂了,也不知他們好好裝沒。大人又說表叔墳遷到這里是在豬圈子底下,著污厭了。我不信這些東西,可是真的墳遷了你們家就出事了。”

小薷不說話只拔草,似乎是蜷曲的姿勢。草里有星點的綠芽才出來,膝蓋也不怕傷及。小蘭拔草又講事情,是給小薷講又像是給自己聽。

“夏家的人心起得深,仇種了兩代。伯伯說是因為大表哥是帶班的,夏家的人在大表哥手下沒掙到錢眼羨,想到二表哥搞得孬些,就挑撥表叔的墳埋得不好,單單克二表哥,煽到二表哥非要遷墳,把二表哥心煽活了。人家說十個遷墳九個敗,難遇一個遷好了的。你們又是請的夏家的人看的陰陽,送到人家手上。”

“伯伯說,要是不遷墳,你弟弟不會死,二表哥不會在礦上出了人命,大表哥不會坐法院。都是夏家害的,他們起心壞了不好再住這個屋場就遷走了。你媽也走了。你婆婆也走了。兩家一走,我們兩家也留不住了?!?/p>

“可惜了的好屋場。這個頂上還有這么敞陽又平展的地方。”

他們站在大石包上回頭望,屋場在偏西的太陽下,一動不動。拖著淡影子,似乎是以往留下的痕跡。旁邊是祖宗的墳。

“這里原來叫旱龍坪,有一條旱龍,說是就在這個大石包底下,每年苞谷一出天花就天旱,除了水井到處水都干了,欠年成。周禪師以往在這個屋場住,他修道之后收了這條龍,給旱龍起水了,就變成青龍跟著他了。這里的地就變成好地了,名字也改成青龍坪?!毙∞刚f。

這是婆婆講的古經。婆婆總說,是爺爺講給她的。爺爺肚子里都是古經。人遷走了,古經也就沒了著落,走失了。

袁凌,男,生于陜西平利縣。曾獲評“單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報2017年度致敬作家”“騰訊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等榮譽。有作品三次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兩次入選豆瓣年度作品,并曾入選新浪十大好書、華文十大好書、南方都市報十大好書等榜單。出版《生死課》《寂靜的孩子》《世界》《青苔不會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漢水的身世》等,發(fā)表長篇小說《記憶之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