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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貝蒂娜:“她比歌德更偉大”
來源:澎湃新聞 | 楊靖  2023年07月31日08:06

貝蒂娜·馮·阿尼姆(Bettina von Arnim,1785-1859)是德國歷史上的一位傳奇人物,被譽為“德國第一位現(xiàn)代女性”。她不僅是著名作家和作曲家,也是社會活動家。她的交游廣泛,其朋友圈既有歌德、貝多芬這樣的文化名人,又有施萊爾馬赫、格林兄弟等浪漫派作家,甚至包括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和卡爾·馬克思。據(jù)考證,在流亡歐洲之前,馬克思曾應(yīng)邀造訪貝蒂娜府邸,與之一同漫步,縱論時事。1848年革命前后,貝蒂娜發(fā)表一系列思想激進的政論文,被稱為“馬克思主義誕生之前的馬克思主義者”——或許和當年的晤談不無關(guān)系。

貝蒂娜·馮·阿尼姆(Bettina von Arnim,1785-1859)

貝蒂娜出身名門,具有驚人的藝術(shù)天賦。1806年到1808年間,貝蒂娜協(xié)助兩位嶄露頭角的浪漫派詩人克萊門斯·布倫塔諾和阿希姆·馮·阿尼姆收集民謠——前者是她的兄長,后者是她未來的丈夫——后來他們將這些民謠匯編成冊,取名《兒童的神奇號角》。其中一些民謠被古斯塔夫·馬勒譜成樂曲,傳唱一時。事實上,長期以來,這部民謠集也被視為德國浪漫主義時期音樂和詩歌風格的“試金石”。

1808年至1809年間,貝蒂娜在慕尼黑學(xué)習鋼琴、聲樂和作曲,師從音樂大師博普(Sebastian Bopp)。貝蒂娜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獨樹一幟:她嘗試將民間曲調(diào)與歷史主題合二為一,通過對和聲編排、樂句長度與即興創(chuàng)作的革新,賦予作品以時代風格——她率先為浪漫派先驅(qū)荷爾德林詩作譜曲,取得了上佳的藝術(shù)效果。當時樂壇諸多名家如舒曼夫婦、門德爾松姐弟、李斯特及勃拉姆斯等對她的才華推崇備至。1853年,舒曼將他最后一部鋼琴套曲《晨歌》(Ges?nge der Frühe op.133)獻給“至高的女詩人”貝蒂娜,后者在樂壇地位之尊崇,由此可見一斑。

與她在音樂界的赫赫聲名相比,身為作家的貝蒂娜在五十歲之前可謂籍籍無名。但誰也沒有料到,她在1835年發(fā)表的處女作《歌德與一個孩子的通信》(Goethe’s Correspondence with a Child)一炮打響,不僅在德國成為暢銷書,而且被譯成多種語言,在英法美(尤其是北美新英格蘭地區(qū))引發(fā)強烈反響。貝蒂娜本人在文壇聲譽鵲起,但同時本書在評論界卻橫遭非議。

1830年代,法國國王查理十世一意孤行,大搞復(fù)辟,結(jié)果被革命群眾推翻。暴亂情緒由法國蔓延至德意等國,歐洲政局急劇動蕩。這也使得統(tǒng)治者大為恐慌,紛紛采取措施,進一步加強輿論管控。在哥廷根,包括格林兄弟(威廉·格林和雅各布·格林)在內(nèi)的七位教授,聯(lián)名抨擊漢諾威新任國王奧古斯特企圖廢除憲法,結(jié)果教授職位被褫奪——史稱“哥廷根七君子”事件。1835年,法蘭克福聯(lián)邦議會強化出版物審查法令,違禁的作家或被判處監(jiān)禁,或遭海外流放,一時人人自危,整個德國陷入萬馬齊喑的“可哀”局面。

貝蒂娜選擇在此際發(fā)表這部“驚世之作”,的確寓含打破肅殺氛圍、重新振奮人心的意味。此時距離歌德辭世不過三年時間,而歌德、席勒等文化巨匠合力開創(chuàng)的德國文化繁盛的景象卻毀壞殆盡,且德意志民族不乏墮入民粹主義泥沼的風險,因此貝蒂娜相信,通過編輯、出版她和歌德之間的通信,可以讓德國民眾感受到詩人博大的胸襟和誠摯的心靈——即歌德所謂“精神活力”(Lebenskraft,或Vital Force)——它是狂飆突進運動的產(chǎn)物,更是德國歷史文化的積淀。貝蒂娜堅信,“精神活力”是德意志民族之魂,唯有借助它才能喚醒民眾,讓傳統(tǒng)文化重新煥發(fā)生機。

書信集主要收錄兩人1808年至1811年間的往來書信。貝蒂娜在書名中之所以自稱“孩子”,乃是因為1807年兩人初見之時,歌德(1749-1832)已年過五旬,而貝蒂娜才二十出頭。后者猛然見到仰慕已久的偶像,既激動不已又驚慌失措。詩人請這位文學(xué)女青年“拋開拘謹”,于是她便一躍而起,盤坐于歌德腿上,雙手摟定他的脖子,促膝交談長達數(shù)個小時。據(jù)傳記作家說,年邁的歌德由此“重現(xiàn)活力”。

從某種意義上說,貝蒂娜的確可謂詩人的“孩子”。她的外祖母索菲·拉羅什(Sophie La Roche)是德國歷史上第一位職業(yè)女作家,曾與歌德的導(dǎo)師維蘭特(Christoph Martin Wieland)訂立婚約——當少年歌德陷入“維特之煩惱”時,這名睿智的女作家贈予他若干忠告,對此詩人一直銘感在心。不僅于此,貝蒂娜的母親在年輕時代也曾是歌德的一名“緋聞女友”,即便分手很長一段時間后,詩人對她依然難以忘情。有了這一層關(guān)系的“加持”,貝蒂娜的“撒嬌”自然也就情有可原。

通信集廣受讀者歡迎,卻遭到評論界嚴厲抨擊。評論家發(fā)現(xiàn)書中部分內(nèi)容——尤其是歌德對貝蒂娜的“迷戀”——純粹出于后者的文學(xué)想象,書中抄錄的十四行詩也不是詩人對她的致意和表白(相反,是歌德為另一位情婦、《親和力》原型明娜·海爾茨利普而作)。事實上,時常對詩人“袒露情懷”的是貝蒂娜自己,據(jù)說,每當她開始表白,歌德就會拿出天文望遠鏡,客客氣氣地請她觀賞“最新的天文發(fā)現(xiàn)”,以免雙方尷尬。

自第一代歌德傳記作家至米蘭·昆德拉,幾乎所有評論家(男性)皆以通信集中的“文學(xué)想象”部分為突破口,指責貝蒂娜“動機不純”,試圖通過攀附名人自抬身價。倒是現(xiàn)代派大詩人里爾克對女詩人惺惺相惜——他在論及貝蒂娜一廂情愿的“愛情”時指出,這種單相思在年輕而富有才氣的女子身上極為常見:因為“這種愛情無需回報。它本身包含著召喚和回答,它自己滿足自己”。用貝蒂娜本人的話說,“天使的一個園丁在世俗之人心里種下的愛情,根本不需要任何對象、任何回應(yīng)(Gegenliebe)”。從這個意義上看,被她愛上的男人(如歌德)既不是愛情的原因,也不是愛情的目的。據(jù)里爾克研究,在貝蒂娜和歌德通信期間,她同時也給阿尼姆寫情書(恰好是兩人的熱戀和蜜月期)。她在其中一封書信中寫道:“真正的愛情,不存在所謂的不忠。”后者不過是世俗的標準,而她追求的是精神世界的充盈和豐腴。

1810年,貝蒂娜對歌德的“親昵”舉動引發(fā)歌德夫人強烈不滿,二人發(fā)生激烈爭吵,貝蒂娜的眼鏡被當場摔碎。歌德調(diào)停無果,一番斟酌后決定與貝蒂娜“斷交”。當然,這一事件只是兩位作家決裂的導(dǎo)火索,而真正的根源乃是雙方價值觀的差異。貝蒂娜盡管出身貴族,但極具社會民主思想和悲憫情懷,相反,市民出身的歌德在魏瑪長期身居高位,后來又通過魏瑪公爵申請獲得神羅帝國皇帝賜封,晉身貴族——這一階層躍升對歌德的心態(tài)及處事方式皆產(chǎn)生較大影響。

歌德對王公大臣的逢迎曾遭到貝多芬譏諷——二人在共同好友貝蒂娜“撮合”之下會面,一開始相談甚歡。但在去往劇院途中路遇王公車駕時,歌德退避道旁脫帽致敬,而貝多芬則傲然肅立,旁若無人。據(jù)貝蒂娜記述,大音樂家后來解釋道,“世上貴族無數(shù),但貝多芬僅有一個”,并對“庸人”歌德誠惶誠恐之狀表示鄙夷不屑。對于這樣的羞辱,歌德終生耿耿于懷,后來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貝多芬的才華令我驚異。遺憾的是,他完全是一個狂放不羈之人?!碑斎?,更令貝蒂娜感到失望的是,在升任魏瑪公國首席國務(wù)大臣后,歌德詩風明顯發(fā)生改變——僅在1812年,歌德便先后創(chuàng)作《致奧地利皇帝陛下》《致奧地利皇后陛下》《皇后駕臨》《皇后廣場》以及《皇后的酒杯》等一系列“頌詩”,成為不折不扣的“歌德派”。

與之相反,貝蒂娜卻以維蘭德的國事小說(或稱國家小說,如全面闡述維蘭德對國家及民族問題主張的長篇小說《金鏡》)為榜樣,將目光轉(zhuǎn)向社會受壓迫民眾和底層人民,為他們的命運和悲慘遭遇大聲疾呼,其代表作便是1843年出版的《國王之書》(Dieses Buch geh?rt dem K?nig)。

本書基于貝蒂娜對德國底層民眾生活的觀察和案例分析。比如她描述了在萊比錫和霍夫之間修建鐵路的貧困工人,刻畫他們“纖細而忙碌的手指”和“瘦骨嶙峋般的軀體”。通過這些觀察描寫,貝蒂娜試圖闡明貧富差距是根深蒂固的“社會病”:因為社會分配制度不公,勞動并不能保證人民生活富裕。與此同時,金融體系保障的是富人的權(quán)益,因此富人常常忽視窮人的疾苦,對他們趾高氣揚,漠不關(guān)心,極易造成社會的階級矛盾和貧富對立。為此,貝蒂娜向國王建言,取消商品許可證制度——一旦民眾無需“特許”便能自由買賣商品,則商品價格必然大幅下降:貧民不但可以得到廉價的商品,而且可以得到一份體面的營生。

針對手工作坊工人工作條件惡劣、工資收入微薄難以養(yǎng)家糊口的狀況,貝蒂娜敦促貴族發(fā)揚“仁愛之心”,正視窮人的辛勤付出與勞動價值,慷慨地付與他們相應(yīng)的報酬;此外,她還疾呼革除階層禁令,提倡社會各階層自由流動,實現(xiàn)不同階層的相互促進和融合,從而緩解社會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貝蒂娜關(guān)注的對象既包括飽受壓迫的貧民,也包括遭受不公正對待的猶太群體,甚至包括以各種理由被羈押的獄中囚徒(尤其是因言獲罪的政治犯)。她認為犯罪率的上升,政府難辭其咎——通常情況下,政府越專制,法律條文越苛刻,民眾越無法控制自己,從而導(dǎo)致罪犯增多。因此,她主張徹底改革司法系統(tǒng),旨在對罪犯進行改造而非懲罰,比如可以讓罪犯接受各種類型的教育:不僅是實踐教育,還有精神和同理心教育——這會將他們的破壞性能量轉(zhuǎn)化為建設(shè)性能量。

貝蒂娜選擇以公開信的方式“上書”國王,此舉表明了她堅定的政治理念,即堅信公民有義務(wù)也有權(quán)力改革政治和改組政府。她巧妙利用政府允許的渠道,以大聲疾呼的方式引起民眾關(guān)注,以協(xié)商一致的方式爭取變革,而不是煽動革命或暴亂。從這個角度看,貝蒂娜堪稱現(xiàn)代歷史上非暴力抗議的先驅(qū)——十九世紀中期,美國作家梭羅發(fā)表《論公民不服從》,無疑受到貝蒂娜的啟迪和影響。

正如貝蒂娜在本書序言部分所說,盡管這是一部面向公眾的著作,但她的目標讀者只有一個,即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作家希望憑借她和國王的私人友誼(威廉是貝蒂娜眾多崇拜者之一),獲得國王的公開回應(yīng),并以此讓每位公民都意識到,國王并非高高在上的天神,而是像你我一樣的普通人——人人都可以接近國王,而不必擔心遭到嘲諷、凌辱或被關(guān)押。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威廉國王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她的呼聲——據(jù)說,他只是“草草瀏覽了一下她的著作”,簡短地贊揚了貝蒂娜一如既往優(yōu)美的文筆,隨后便將“諫書”束之高閣。于是,這一位致力于“打破階級壁壘,在各個層面都竭盡全力與偏見作斗爭”的著名作家,她的一腔熱忱,最終卻受到令人心寒的漠視和冷遇。

但貝蒂娜不屈不撓。在此后陸續(xù)發(fā)表的《致解散的普魯士國民議會》《幸運錢包的故事》等一系列作品中,她不僅持續(xù)為底層民眾發(fā)聲,更將目光轉(zhuǎn)向政教紛爭,大力倡導(dǎo)“靈魂自由”及政教分離——即靈魂不受政府和宗教干擾。她大膽聲稱,一國之公民的靈魂應(yīng)該獨立于自視甚高的制度權(quán)力。如此妄議顯然超越了普魯士王國劃定的言論自由的范疇,當局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不久,普魯士地方法官以貝蒂娜開辦的出版公司“逃稅”為由,擬判處她三個月監(jiān)禁(后經(jīng)親友合力營救,方被保釋出來)。獲釋之前,貝蒂娜向法院作最后陳詞,聲稱她舉辦公司和出版著作并非倚仗自己“系出名門”,而是渴望“獲得人民的認可”。

貝蒂娜的言論也引起家人的擔憂。她的哥哥克萊門斯寫信責怪她,“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做多余無用之事,不要試圖去預(yù)言未來,你知道……上個世紀的女巫都是因為愚蠢而受害,你要多加小心”。但貝蒂娜無怨無悔。在給克萊門斯的回信中,她堅定地寫道,“叫我冷靜是沒有用的,冷靜對我來說就像雙手放在腿上,等待晚餐的肉湯一樣……我的靈魂是充滿激情的舞者,她會隨著隱秘的音樂起舞,而這音樂只有我自己能聽到……無論這世界規(guī)約如何,我都拒絕讓他人統(tǒng)治我的靈魂”。在這封信的末尾,她不無驕傲地宣稱,“生活上我不需要任何外力支持,我也不希望成為這種愚蠢偏見的受害者。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維護我的自由。為了什么?——為了能夠遵從內(nèi)心的聲音”。

難能可貴的是,貝蒂娜不僅是語言藝術(shù)大師,也是行動的巨人。1831年,柏林霍亂病猖獗,她不顧個人安危,時常出入貧民區(qū)照料和救濟病人。隨后,在“哥廷根七君子”事件中,她為格林兄弟等人“重新上崗”四處奔走,不惜開罪宮廷貴族。1844年,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她在報刊撰文,披露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況,呼吁社會各界關(guān)心忍饑受凍的窮苦人,并強烈呼吁立刻施行經(jīng)濟改革。1848年歐洲革命失敗后,貝蒂娜心灰意冷,退隱莊園,于1859年病逝。

在貝蒂娜身后,她的影響越過歐洲抵達北美。美國超驗主義代表人物愛默生在研讀貝蒂娜作品后宣稱,從一定意義上看,“她比歌德更偉大”。愛默生友人、美國女性主義運動先驅(qū)瑪格麗特·富勒(Margaret Fuller)將貝蒂娜的《歌德和一個孩子的通信》(連同《歌德談話錄》等作品)譯成英文,使得德國浪漫思想像德國古典哲學(xué)一樣在北美地區(qū)深入人心。深受愛默生啟迪的詩人惠特曼則宣稱:貝蒂娜的聲望無需證明——“她自身便是她最無與倫比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