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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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兼母親、女兒、妻子、長姐等多種人生角色的袁新蘭，面對缺乏感情基礎(chǔ)的喪偶式婚姻和拮據(jù)艱澀的家庭生活，有些孤寂與壓抑，內(nèi)心充滿了撕扯感。妹妹袁珺珺卻以叛逆冷漠、玩世不恭來對抗家庭變故和走形人生，更讓袁新蘭雪上加霜。困在生活里的袁新蘭，仿佛是那只被關(guān)在垃圾桶里的小倉鼠，竭力掙扎，卻無從逃離。小說將女性人物在生活皺褶中的局促忙亂以及在瑣碎中消耗自我的那種難言的艱辛，一一放大和呈露出來，既焦灼蒼涼，又不乏人間溫情。

菩 提

□ 池 上

一

車子駛過兩旁長滿翠竹的盤山公路，又繞過一個人工湖泊，終于在一塊空地處停下。袁新蘭打開車門，才拎起行李箱，就聽到祺祺叫道，哇，媽媽，這里也太棒了！眼前是一大片新綠，在初夏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清鮮。屋子是木制的，一間間錯落地搭在“樹干”上?！皹涓伞鄙嫌稚斐觥爸ρ尽保械摹爸ρ尽本蛷哪疚蓓斏洗┏?，愈添一份清幽。屋前設(shè)有一道籬笆，籬笆很矮，上面掛著一塊木牌：菩提。

“菩提”的公號顯示，“菩提”的主人有次無意間找到了這里，便留了下來。他依據(jù)《韓非子》記載的“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gòu)木為巢，以避群害”設(shè)計了這棟樹屋，以貼近自然，返璞歸真。整棟樹屋全部就地取材，加上周圍翠竹掩映，更添古樸之感。

袁新蘭還欲感慨，鄭英扶著車扶手下來了。幾年前，鄭英在超市乘電梯時摔了一跤，左腿股骨骨折。在家休養(yǎng)了四個來月，人雖無大礙，但腿腳卻沒過去靈便了。只有袁珺珺還坐著。袁珺珺留一頭藍色短發(fā)，戴一副墨鏡。袁珺珺攏攏頭發(fā)，等所有人都在車前立定，這才慢騰騰地從車上下來。

房卡顯示她們住的是最底下的那兩間。鄭英倒是正好，但祺祺卻鬧起了情緒。媽媽，我要住最高的那間嘛。好不容易安撫好祺祺，將行李放好，鄭英電話過來了。這窗簾怎么搞的，關(guān)都關(guān)不上。自動開關(guān)就在原木床頭柜旁，但鄭英年紀(jì)大了，好多次使用手機不是這里不對便是那里出問題，手把手教都教不會。媽，你等下，我這就來。放下手機，袁新蘭打開電視，調(diào)到動畫欄目，又叮囑祺祺好好看電視，千萬別亂跑。

祺祺早興奮地在床上蹦起來。她噔噔噔地跑下去，發(fā)現(xiàn)袁珺珺正在睡覺。袁珺珺塞著耳機，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袁珺珺念大學(xué)那會，袁新蘭還看到過袁珺珺的朋友圈。袁珺珺的朋友圈里充斥著各類展覽和一些她看不懂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里，兩條大腿敞開著，這兩條大腿異常粗壯，露出一小簇稀拉的陰毛。一把仿真手槍頂在隱私處，和白的粗壯的大腿形成鮮明的對比。都說藝術(shù)生有個性，但袁新蘭到底沒忍住說了袁珺珺一回。那以后，袁珺珺便把袁新蘭屏蔽了。

按動開關(guān)，窗簾自動合攏。才入五月，天熱得跟蒸籠似的。鄭英從行李箱里翻出毛巾，擦了把臉，問，志浩今天晚上到？袁新蘭點頭。訂酒店前，她和謝志浩再三確認，誰曉得謝志浩公司臨時有事，晚點才能回來。鄭英將毛巾絞干，掛好。反正他來跟不來也差不多。袁新蘭沒應(yīng)聲。她折回自己那間房，才開門，便聽得祺祺喊，媽媽，快看。是嘟嘟，嘟嘟來了——順著祺祺的目光，她看到一只肥頭肥腦的家伙正在電視機里飛奔。那當(dāng)然不是嘟嘟。那是只豚鼠，豚鼠本就肥大的身體在動畫片里顯得異?？鋸?。她還想和祺祺解釋，但豚鼠已然不見了。

二

嘟嘟是只倉鼠。奶咖色的頭，奶咖色的尾，中間連著純白色的身子。出門前，袁新蘭為它準(zhǔn)備了足夠多的飼料和水。嘟嘟聞到飼料的氣味，探頭探腦地爬過來。

嘟嘟是袁珺珺帶回來的。袁珺珺美院畢業(yè)后就去了北京。最開始在一家服裝公司搞設(shè)計，后來又去了畫廊。再往后，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袁發(fā)強查出結(jié)直腸癌以后，袁珺珺攏共回來過兩次。一次是袁發(fā)強化療后不久。袁發(fā)強一百六的體重直降到了一百四，原本不茍言笑的臉看上去更嚴肅了。袁珺珺在市腫瘤醫(yī)院里坐了會兒，屁股都沒坐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袁珺珺再次回來是在袁發(fā)強的葬禮上。醫(yī)院給袁發(fā)強下病危通知書后，袁新蘭不知給袁珺珺打了多少通電話，可電話那頭全是關(guān)機。鄭英撂下狠話，就當(dāng)我沒生過這個女兒。袁新蘭當(dāng)鄭英的面不打，但私底下沒少給袁珺珺發(fā)微信。

珺珺，你在哪？爸現(xiàn)在情況很危急……珺珺，你看到信息沒有？你看到趕緊回復(fù)一聲……袁新蘭的微信無一不是石沉大海，袁珺珺就像是個只接收卻不發(fā)出信號的信號塔。這樣講也許并不正確。因為，就在袁發(fā)強咽氣的前一天，袁新蘭又在朋友圈看到了袁珺珺的照片。袁珺珺和一個女人互摟著脖子，臉貼著臉。袁珺珺脖子上掛著根銀鏈，銀鏈上的閃光同她臉上的笑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袁新蘭正疑心自己怎么又能看到袁珺珺的朋友圈，一刷新，照片不見了。

袁新蘭以為袁珺珺不會回來了，沒想到袁珺珺卻回來了。袁珺珺穿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頭短發(fā)全染紫了。她在屋門口站立了會兒，將行李箱擱在一旁。正在號啕的鄭英結(jié)巴了，她完全沒想到袁珺珺會回來。原本想要罵袁珺珺的話也就沒想起來。袁珺珺呢，叫了聲媽便算完事。她甚至都沒滴一滴眼淚。

而等一年后，鄭英摔傷了腿，鄭英給袁新蘭下了死命令，不準(zhǔn)告訴袁珺珺。但袁新蘭背著鄭英給袁珺珺發(fā)過一次微信。媽的腿骨折了，你回來一趟吧。不出所料，袁珺珺沒回。

袁珺珺再次出現(xiàn)是在幾年后。袁珺珺回來那陣，正是深秋。袁新蘭那時剛換了套房。是二手房，房子的面積、配套設(shè)施和之前住的那套不好比，但勝在對口的學(xué)區(qū)是市重點小學(xué)。白天，袁珺珺總是窩在房間里睡到十二點。起來后，她開始吃飯、刷手機，直到深夜。鄭英數(shù)落她幾次，她也不聽。

有天傍晚，袁新蘭才給祺祺物色好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一進門，便看到了一只倉鼠。倉鼠縮在籠子的一角?；\子一晃蕩，它便怯生生地探出它奶咖色的小腦瓜。

媽媽，你看我的倉鼠?；\子上方是祺祺的小手。她只覺神經(jīng)一緊，誰給你買的？我。袁珺珺說，我送他的。

三

那只倉鼠便留了下來。據(jù)鄭英說，那天他們本來是不會買那只倉鼠的。偏巧走到小區(qū)外時，看到了一個賣寵物的。那些個倉鼠啊、烏龜啊、兔子啊被關(guān)在一個個小籠子里，祺祺見了再也不肯挪步了。

外婆。你就給我買一只吧。你看，倉鼠多可愛啊。祺祺可憐巴巴地望著鄭英。鄭英呢，因為袁新蘭的交代——絕不能買寵物——只好硬下心腸把祺祺拖回家。一路上，祺祺又哭又鬧。到了家，也沒有消停的意思。本來在睡覺的袁珺珺被吵醒了。袁珺珺問祺祺發(fā)生了什么事。得知情況后，又立馬下樓給祺祺買來倉鼠。這倒不是因為袁珺珺心疼祺祺，而是她怕祺祺攪了她的好夢。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買了。鄭英講的時候頗有怨氣。袁新蘭知道鄭英是在怪她害她白唱了回黑臉。不是袁新蘭容不下這只倉鼠。這一帶的房子雖然建得早，單價卻高得驚人。思來想去，唯有將原來那套婚房賣了，加點錢再換到這里。袁新蘭工作那會還有些存余，鄭英也表示可以幫忙。同謝志浩一提，謝志浩照舊悶聲不響，但婆婆俞美婷卻死活不同意。這婚房是我們志浩在婚前買的，是屬于他個人的財產(chǎn)。現(xiàn)在你們拿出那么點的錢，就想加上名字，想都別想。俞美婷不提還好，這一提，鄭英也坐不住了。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只配出錢咯？

僵持了一陣，最后雙方各退一步，只用賣婚房的錢買，這樣房子依舊是謝志浩的?？扇绱艘粊?，便只能買二室一廳的。好不容易辦好手續(xù)，搬進來，才發(fā)現(xiàn)這里真是小。她把好多東西扔了，這才擠擠巴巴地住進來。但她還要買菜、打掃衛(wèi)生、輔導(dǎo)祺祺功課、接送各類培訓(xùn)班……她哪還有時間照顧倉鼠？

可米已成粥。能怎么辦？謝志浩是指不上了。鄭英說她可以幫忙，但鄭英幫她的夠多了。做飯、洗衣服，陪祺祺睡覺（怕袁新蘭睡不好，祺祺出生后都是跟鄭英睡的，直到袁珺珺回來，才和袁新蘭睡一間）。每月，鄭英還拿出一千元飯錢。見袁新蘭不肯，又說，這是做給謝家看的。不能讓他們一家小瞧了我們。鄭英的退休工資總共也才三千來塊，袁發(fā)強死后倒是留下了一筆錢，可那是用來給鄭英養(yǎng)老的。袁新蘭心里既愧疚又感動。只好咬咬牙，每日給小倉鼠喂食、清掃籠子、鋪撒浴鹽。起先，祺祺還蹲在籠子旁看她侍弄，但等新鮮勁一過，他就管自己玩了。她倒是試探性地提過一次把倉鼠送回去，可祺祺才聽到“送回”便小嘴翹得老高。要真的送回去，非大鬧天宮不可。

如此養(yǎng)了一個來月，有天夜里，她起來如廁。等上完廁所，她恰好張了眼那只倉鼠籠。這一張可不得了，倉鼠不見了。跑輪、飼料盒邊全無它的蹤影?；\子的右邊被咬開了道口子，那家伙八成是從這里逃出去的。

正是工作日，祺祺睡得正熟。盡管她剛剛把衛(wèi)生間門關(guān)上，可那之前門是打開的。萬一倉鼠從衛(wèi)生間溜出來，一路跑到客廳、廚房、臥室，隨地亂拉屎事小，咬壞家具、電線可就事大。再者，要是它不幸地死在哪個旮旯里，又或者趁著她睡著后爬到祺祺身上……她不敢往下想了。

袁新蘭決心找到那只倉鼠，可那只倉鼠就像是蒸發(fā)了。廁所總共才那么點地，淋浴室里、盥洗臺下、馬桶后邊，廚房，還有客廳、她那間臥室都找了，就是沒有倉鼠。兩個多小時后，她都快崩潰了，那只倉鼠卻跑出來了。它低著腦袋左嗅嗅，右聞聞。原來馬桶后面凹進去一塊，從外面根本看不到藏進去的它。

四

樹屋的右邊是一片竹林。來菩提前，袁新蘭是做足了功夫的。每年長假，袁新蘭朋友圈里便會冒出各地旅游的照片。這些照片有的在海南、廈門，有的在日本、新加坡、歐洲各國。袁新蘭不想祺祺低人一等，更重要的是，她想借這次旅行緩和謝志浩和鄭英之間的關(guān)系。

在認識謝志浩前，袁新蘭談過一次戀愛。戀愛的時間不長，用鄭英的話說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按說以袁新蘭的條件，不可能沒有男朋友。袁新蘭身高一米七二，身材算不得纖細，卻勝在勻稱。高顴骨、大眼睛，再加上深眼窩，讓人一眼便聯(lián)想到新疆美女。許是因為袁新蘭的條件太過優(yōu)越，反而使得不少人望而卻步。

鄭英起先并不著急。一來，袁新蘭的條件擺在那里；二來，家里的親戚、朋友給袁新蘭介紹的對象著實不少。每回相親，鄭英都會雷打不動地從長樂鎮(zhèn)趕來。她會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觀察整個過程，再根據(jù)對方的相貌、談吐、工作、家庭背景等給對方逐一打分。這個年薪太低，不夠沉穩(wěn)；那個家里沒房子，長得不夠好……親是沒少相，可就是沒人入得了鄭英的眼。

如此又過了兩年，眼見袁新蘭年紀(jì)越來越大，對象也就越來越難找。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老鄰舍陳玉萍給袁新蘭牽線。陳玉萍的兒子李景文初中畢業(yè)后念了警校，后來在杭州一家派出所上班。曉得袁新蘭還沒對象后，便熱心地幫袁新蘭張羅。介紹的對象叫謝志浩，是陳玉萍一個遠房親戚的朋友的兒子。據(jù)陳玉萍說，謝志浩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加拿大留學(xué)、工作，一直到半年前才回來。

海歸、工程師的頭銜（他在一家通信公司做通信工程師）和一套一百二十方的三居室無疑為謝志浩增色不少。缺點嘛，也不是沒有，年紀(jì)太大（他比袁新蘭足足大十歲），又矮。謝志浩一米七的個頭，站在袁新蘭旁邊看上去更矮了一截。兩人見了面也聊不上幾句。本來這樁婚事肯定是黃的，但偏偏那陣子鄭英老喊頭暈。袁新蘭陪著鄭英來醫(yī)院，順帶讓袁發(fā)強也一并做一下檢查。誰成想鄭英倒沒什么大礙，袁發(fā)強卻查出了癌癥。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袁發(fā)強一萬個不相信。別說袁發(fā)強，就連鄭英、袁新蘭也一度以為弄錯了。老實說，袁發(fā)強算不得什么好丈夫、好父親。白天，他在鎮(zhèn)上的郵政儲蓄所上班，等回了家，就往凳子上一坐，嘬兩杯黃酒。家里的家務(wù)以及袁新蘭袁珺珺兩姐妹的事他自然是不碰的。袁新蘭還記得袁珺珺有回弄臟了袁發(fā)強的一件的確良襯衫，鄭英怎么洗都洗不干凈。袁發(fā)強為此發(fā)了一大通脾氣，連著好幾天對她們?nèi)藳]好腔。不過話說回來，鎮(zhèn)上哪個男人不是這樣？袁發(fā)強好歹不嫖不賭，還供她倆上大學(xué)。等袁新蘭兩姐妹上大學(xué)以后，家里頓時冷清了很多。但就是這樣，鄭英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搞衛(wèi)生、養(yǎng)雞養(yǎng)鴨。這結(jié)果若是換了日夜操勞的鄭英，大家還覺得正常，可偏偏是袁發(fā)強。

袁發(fā)強確診后就像變了個人。酒戒了，話也不大說了，原來精氣神十足的一個人成天對著空氣唉聲嘆氣。謝志浩得知消息后，每隔一天到醫(yī)院來。他也不說話，只是買一籃水果，在袁發(fā)強邊上坐上半個鐘頭。鄭英只當(dāng)謝志浩孝順、穩(wěn)重，事情就這么定了。和謝志浩結(jié)婚后，袁新蘭才發(fā)現(xiàn)他是真悶。兩人在一起，袁新蘭若是不開口，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吭一聲。

袁新蘭婚后一年，鄭英眼見袁發(fā)強的病情控制得不錯，來杭照顧袁新蘭母子。仿佛是為了控訴自己缺人照顧，僅僅半年，袁發(fā)強癌癥復(fù)發(fā)。袁新蘭、鄭英從此得在醫(yī)院、家里兩頭跑。祺祺無人看管。袁新蘭思量再三，決定辭職。也就在袁新蘭辭職后不久，謝志浩被解雇。這次解雇來得突然。眼下一家人要吃、要穿，還有祺祺的奶粉、輔食、尿不濕、各種早教課程全都張著嘴巴要錢。袁新蘭希望謝志浩能盡快找到一份新工作，但那份新工作卻遲遲沒有進展。焦灼之余，袁新蘭意外得知一個真相：這不是謝志浩第一次被解雇。他是在加拿大混不下去才回國的。

五

謝志浩被解雇后，足足有兩年時間賦閑在家。起先，鄭英不說什么，但時間一長，難免跟袁新蘭抱怨。新工作怎么樣了？趁謝志浩吃好中飯回臥室，鄭英努嘴問袁新蘭。還在找。袁新蘭收拾好碗筷，他想要找份薪水再高點的。不是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全都好高騖遠，這山望著那山高?？墒聦崝[在那里。你們吃的、用的，哪樣不要錢？當(dāng)然，我不是要他的錢。只是媽看你辛辛苦苦管孩子，料理這個家，他也沒半點表示。天天待在家里，這天上會掉餡餅？媽，就快了。上個月你也說快了，可結(jié)果呢？沒工作也就算了，家務(wù)也從來不曉得幫忙。你不要嫌媽多管閑事，男人還是要給點壓力才行。你看你爸，不管怎么樣，工作上那可是拿得出手的。

鄭英不曉得袁新蘭不是沒給過謝志浩壓力。謝志浩在家的第一個月，袁新蘭問他，但他只是回了句知道了便結(jié)束了。等謝志浩在家的時間越來越長，袁新蘭常?？吹街x志浩把自己悶在臥室里，什么也不干。謝志浩平時煙酒不沾，沒什么愛好。他也沒朋友。兩人結(jié)婚時，袁新蘭這邊來了兩個大學(xué)同學(xué)。謝志浩那頭更少，連一個都沒有。謝志浩的同事倒還有些，但工作外鮮有聯(lián)系。每周，他除了固定同他父母聯(lián)系，再無別的社交。有次，她試探性地和他提起家里的開支，他的臉唰地變了，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而等鄭英了解謝志浩在國外的情況后，再也坐不住了。他這是欺騙！赤裸裸的欺騙！我們那時要是知道實情，憑你的條件，還會嫁給他？鄭英打電話給俞美婷討說法，但俞美婷表示，樹挪死人挪活，我們志浩不過暫時調(diào)整下，怎么就不行了？又說，他就是一直不上班，我們也養(yǎng)得起。倒是你女兒天天指著我們志浩給錢，算怎么回事？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差一點，鄭英就要袁新蘭和謝志浩離婚了。但真離婚又能好到哪里去？且不說袁新蘭年紀(jì)大了，沒工作，還有祺祺該怎么辦？婚是沒離成，但那以后，鄭英看謝志浩，鼻孔里總像捏著氣。謝志浩呢，原來就不說話，如今見了鄭英就把頭壓低了。

兩人的關(guān)系直到謝志浩找到新工作后也沒改變。新工作是謝志浩的一個親戚介紹的。一周五天，他都在甬城，只在雙休日才回來。找到新工作的謝志浩每月重新給了袁新蘭一筆家用。這筆家用不算多，但考慮到他年薪縮水，工作又不穩(wěn)定，也算可以了。

家里的開銷能省的都省了。袁新蘭辭職前會不定期購置衣服、護膚品，現(xiàn)在一并省去，只用最基礎(chǔ)的代替。鄭英的一千塊錢管三個人的飯菜，除此之外，還有水電費、手機費、祺祺的衣服（虧得平時都穿校服，花費不多）、鞋子（考慮到學(xué)校的孩子都穿耐克、阿迪達斯，祺祺自然也不能落下）、玩具等。捫心自問，家里的大小事務(wù)一件件、一樁樁沒有一樣她不精打細算過。超市團購、餐飲打折、支付寶滿減……她是把能省的全省了，但有些東西卻是不能省的。每周一到周五，祺祺有兩個興趣班。跆拳道強身健體，防身自衛(wèi)；兒童畫豐富想象，都是她悉心挑選過的。至于周六的國際象棋、機器人編程能培養(yǎng)邏輯思維，周日的自然英語則是將來的硬通貨。

要不是為了你和祺祺，我早就回去了。誰要待在這里！等謝志浩上班后，鄭英對袁新蘭說。鄭英說的半是氣話，半發(fā)自真心。袁發(fā)強死后，鄭英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去了。過去，她在鎮(zhèn)上養(yǎng)養(yǎng)雞、養(yǎng)養(yǎng)鴨，空下來還可以到鄰居家串門，而在這里用她的話說就像是“蹲牢籠”。袁新蘭特意和鄭英強調(diào)，“菩提”離長樂鎮(zhèn)才半小時的車程，是謝志浩的主意。別看謝志浩平時不善言辭，其實心里頭明白得很。第二天的行程他也安排好了，可以去長樂鎮(zhèn)看看。

袁新蘭原以為到了“菩提”會置身于竹林遠山之中，看云卷云舒，聽鳥啼蜂鳴，回歸自然，盡情體會山中不知年歲的滋味。但實際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整個民宿沒有一點游樂設(shè)施。盡管風(fēng)景相當(dāng)不錯，但天氣太熱，又悶。從樹屋出來，沒走幾步，她的背上便濕了一片。竹林深處有一間古寺廟，不過早破敗了。寺廟前橫生出一面墻。墻面正在翻新，外頭用一塊大塑料布遮著。

媽媽，這里一點都不好玩。祺祺的小臉通紅，兩行汗從額頭流下來。鄭英趕忙掏出紙巾給祺祺擦汗，寶寶累了吧，要不我們回去看電視？一聽到有電視看，祺祺轉(zhuǎn)悲為喜，興奮地朝樹屋跑去。袁新蘭暗自叫苦，早知道就不選這里了。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四期）

池上，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獲首屆“山花小說雙年獎新人獎”、第六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集《無麂島之夜》《曼珠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