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xué)版)2023年第8期|張新祥:荒出沒
一
冬至后第一個星期六,天空藍(lán)得不成樣子。如果沒有一輪圓日掛在空中,會讓人懷疑,整個勐傣壩,都倒扣在海洋之上。這是造物主憐憫蒼生。如果她愿意,只要倒置乾坤,我們都得變成海洋中養(yǎng)分,重回到萬物起始原點(diǎn),誕生、進(jìn)化,慢慢爬上陸地。
“香菇炒雞蛋油膩了,”小艾說,“還有蒜苗爆炒精肉,鹽味重了點(diǎn)?!?/p>
“好,”我說,“下午我們吃粉條燉豆腐皮?!?/p>
“不,不要?!毙“f,“豆腐皮陳味太重,我吃了會作嘔?!?/p>
“好。”我說,“下午給你爆炒醋熘白菜……”
“啪”小艾把筷子放在餐桌上?!胺鑫移饋恚乙舷词珠g?!彼齼墒謸沃烂?,就要站起來。我忙放下碗筷,攙扶她站起來。
“給我削個蘋果,待會兒我要在床上吃……”
午餐。我給小艾燉蘿卜排骨湯,煎香菇炒雞蛋,還有蒜苗爆炒精肉。
上完洗手間,我攙扶小艾回到臥室。她腰間墊著兩個蠶絲睡枕,斜靠在床頭,手里捏著我給她削的蘋果。她瞇著雙眼,露出滿意的笑臉。這是她作為準(zhǔn)媽媽,應(yīng)該享有的待遇。走出臥室,我在廚房里收洗碗筷。
小艾帶有身孕已八個月,再過一個月零十五天,就是預(yù)產(chǎn)期。
我邊收理廚具邊盤算著,下午去買白菜,順便再買一本《寶媽按摩寶典》。家里《寶媽經(jīng)典胎教》《寶媽胎教鋼琴曲》《寶媽食譜》《寶媽健身》等書籍、樂曲都齊了,就是給小艾舒筋按摩的書籍,還不齊。隨著腹內(nèi)胎兒長大,壓迫到她腹腔與盆骨的血管和筋絡(luò),她小腿和腳面有些水腫。起床時(shí),四肢發(fā)麻?!秾殝尠茨毜洹愤@書本,我在康佳圖書城見過,這家書城離我們小區(qū)不遠(yuǎn)。出了小區(qū),穿過兩條馬路,直走,過四個紅綠燈就到了。
沒等我多想,門鈴響了。
我收洗干凈最后一個碗,擦干手上水漬,準(zhǔn)備去開門。來客用拳頭擂起了門。小艾步履蹣跚,手里捏著吃剩的蘋果核,從臥室走出來。先我前一步,打開門。是表弟依團(tuán)和他的女友秀秀。
秀秀有一張清純、精致、迷人的瓜子臉蛋,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喜歡扎馬尾辮,渾身彌漫著化不開地青春氣息。她絕美的卡姿蘭大眼睛,是個男人都會對她動心。
“巖賧哥,大中午你們干嘛呢?”依團(tuán)氣呼呼說,“老半天不開門!”
說完話,依團(tuán)從小艾大腹便便的身軀一側(cè),擠進(jìn)客廳。秀秀扶著小艾,關(guān)上房門,走進(jìn)客廳。
“就你猴急,”小艾邊往垃圾桶里扔蘋果核邊說,“又打算來蹭午飯!”
“早就吃了,”依團(tuán)頭也不抬,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有事找你們商量?!?/p>
聽有事,我和小艾呆呆站在客廳中央。依團(tuán)成了我家主人,大大咧咧坐在沙發(fā)上。秀秀把小艾攙扶到沙發(fā)另一角,一起坐下。
“巖賧哥,”秀秀問我,“你們吃飯了?”
“吃了,剛剛收洗好?!蔽艺f。
妻子懷孕了,我不敢多看秀秀的臉蛋。她與表弟,一年前才確立戀愛關(guān)系。我有些嫉妒表弟,能有個絕美的女朋友。
秀秀是名校法系畢業(yè)的碩士生,有律師從業(yè)資格證。在我們勐傣城一家律師事務(wù)所上班,收入頗豐。表弟是個吃貨,但帥氣,在電力公司上班。我和小艾在體制內(nèi),上行政班。沒和秀秀相處之前,每到雙休日,表弟都在我家蹭吃蹭喝。與秀秀相處后,表弟帶著秀秀,常來我家大吃大喝。
雙休日,我的崗位在廚房里,琢磨一些新鮮菜品。秀秀喜歡我做的菜肴。聽表弟說,很多時(shí)候,秀秀打著看望小艾旗號,主動約他來我家,讓我給他們下廚。小艾有了身孕后,他們來我家次數(shù),更密集了。表弟說,多虧了我的廚藝,他才能持續(xù)與秀秀交往。
這種話,表弟說多了,小艾就用玩味的眼神,打量我和秀秀,讓我有種火辣辣地灼痛感。
“出大事了,巖賧哥!”依團(tuán)盯著我說,“我家那頭大白牯子水牛死了!”
“你說啥?”我問,“你家大白牯子水牛死了?”
“一個小時(shí)前,我家大白牯子水牛被鄰村的水牛撞死了!”
“那么壯實(shí)的一頭牛,鄰村有哪一頭牛能把它撞死?它是我們壩子出了名的斗牛王!”我驚詫地說。
“是真的,”依團(tuán)說,“是被東老寨子的一頭大牯子水牛撞下水壩石基上,摔死了!”
“鄰村那頭大牯子水牛呢?”我追問。
“也死了。聽我媽說,東老寨子那頭大牯子水牛死得更慘。”依團(tuán)砸了砸嘴巴說,“它把我家大白牯子水牛撞下水壩后,面對著我們寨子的色林,眼睛大睜,七竅流血,跪在田埂上,就那樣死了!”
“哦!”我有些釋然。心里為依團(tuán)家大白牯子水牛叫冤的同時(shí),暗暗松了口氣。上初中時(shí),我和依團(tuán)經(jīng)常騎那頭牛。它是我們寨子的牛王。每年大季稻收進(jìn)倉,壩子里,幾個寨子統(tǒng)一放大場子牛,牯子牛都會死斗。依團(tuán)家大白牯子水牛,從沒輸過。想不到,它會被另一頭牯子水牛撞死掉。還好,它也把對手干掉了。
沒等我回過神,我的手機(jī)響了。母親打來的。我趕忙接通電話。
“喂!巖賧?!?/p>
“媽!”
“你二舅家大白牯子水牛撞死了!就在今年剛剛放大場子牛的第一天。東老寨子那個你隴依大爹侄子家的大牯子水牛,跑到我們寨子水壩頭那里,把大白牯子水牛一頭撞到水壩腳下砸死了。東老寨子的大牯子水牛也當(dāng)場撞死了。真是怪事了,兩頭牛一起死掉?!?/p>
“媽,我知道了。依團(tuán)剛剛給我說了。”
“依團(tuán)跑去你那兒了?”
“嗯?!?/p>
“你們兩兄弟在城里,相互照應(yīng)著那就好了。他還小,沒有主見,你要多關(guān)照他。哦,對了,小艾身體好好的吧?”
“好的,媽。小艾由我服侍著,你不用擔(dān)心。”
“小艾帶身孕八個月了,你們男人毛手毛腳的,要細(xì)心些。都八個月了,你們也沒回過家,真想看看她怎么樣了!”
“媽 ,你放心,小艾好著呢!”我和母親通話之余,用目光掃視著小艾他們。幾個人屏住呼吸,默默看著我。
“你三舅公說,這不是好兆頭??赡?,可能是荒要出世了!”聽得出電話那頭,母親甚是擔(dān)憂。
“媽,別亂想,沒事的。”我出言安慰母親。
“唉,如果小艾沒帶身孕,倒是可以回來一趟!”母親說話時(shí),有三雙眼睛,灼灼盯著我看。他們都期待著我說:沒事,我們都可以回去!我啞在一邊,不知要怎么接母親的話。
“喂!巖賧,還在嗎?”
“哦,在、在,媽你說?!?/p>
“小艾帶身孕,村里出這樣的事不好。叫你們回來怕小艾懷里的孩子沾染了邪氣?!蹦赣H的話,我相信。我的確不想帶妻子回去??扇姥凵?,完全與我地想法相悖。表弟已喊出了聲,“姑媽,沒事。我們正與表哥商量著回去的事呢!”
我狠狠瞪了依團(tuán)一眼,想叫他閉嘴。
“媽,沒事!”小艾接話說“巖賧會照顧好我的,我們馬上就回去!”
“小艾,你們真地要回來?”電話那頭,母親聲音顫抖。有嘈雜聲傳來,接著是依團(tuán)的大哥巖團(tuán)的聲音?!皫r賧哥,帶著嫂子和依團(tuán)他們回來。要吃牛肉宴席了,你負(fù)責(zé)回來拌牛撒撇?!彪S后,傳來母親開心地責(zé)罵聲,“你們就知道吃、吃,回來路上小心點(diǎn),慢點(diǎn)。我要過去你二舅家?guī)兔?。”電話掛斷了,客廳里一片歡呼,只有我像個傻子,呆呆站著,不知所措。
“你傻站著干嘛?”嗔怒的小艾喊,“還不快去把我的洗漱用具和床上用品收拾好!”
“巖賧哥,”秀秀小聲說,“快回去拌牛撒撇!”
“巖賧哥,拿車鑰匙來。我去挪車?!币缊F(tuán)手舞足蹈地說,“有些事,到車上跟你商量商量……”
一群吃貨,貪戀鄉(xiāng)下風(fēng)景的瘋子。我搞不懂,他們亢奮的底氣從哪里來。完全不顧及我男保姆地憂慮,不考慮生出事端的后果。
出門之前,我雙手合十,在家堂神龕前,默默禱告出行安全。
二
我出生在邊境線上,一個叫戶東的村寨。有無數(shù)個像戶東村一樣的村寨,遍布在廣袤的國界線上。戶東村,過去有三十幾戶人家,現(xiàn)在也只有三十幾戶人家。東老寨子與我們寨子,水田連在一起,土地插花著。東老寨子的人家比我們寨子更少,只有二十幾戶。近幾年來,外出務(wù)工遷走了幾戶,人家更少了。我們寨子也不例外,有幾戶人家外出務(wù)工后,再沒回來過。大塊大塊田地閑置著。
我駕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思緒亂成一團(tuán)麻線。小艾和秀秀坐后排座,小聲說笑著,討論女人間私密事。依團(tuán)坐在副駕駛位上。
十年前,我滿懷激情進(jìn)城,在勐傣城尋夢。十年光景,我在城里磨出了一個我希望有的家,磨掉了我所有銳氣和戾氣。十年前,從我們寨子到勐傣城,要走三百公里的鄉(xiāng)村便道。坐班車,一個來回,耗去兩天時(shí)間。那時(shí),只要是雙休日,我會帶著小艾,往返穿梭在勐傣城與家鄉(xiāng)道路上。
兩年前,高速公路修進(jìn)了勐傣城。我駕駛自家小轎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八十公里,出一個高速路口,再在鄉(xiāng)間柏油路上行駛?cè)?,用不了兩個小時(shí),便回到寨子里。便捷的交通,把家鄉(xiāng)的路程由兩天縮短成幾個小時(shí),我卻幾個月回不了一次家。
“巖賧哥,這次帶秀秀回去,”依團(tuán)遲疑地說,“我們是有目的的?!?/p>
“你該不會帶秀秀回去打官司吧?”我反問依團(tuán)。
“我是有這種想法。”依團(tuán)說。
若不是我雙手扶著方向盤,就想狠狠給依團(tuán)一巴掌。
“巖賧哥,這事你也別怪依團(tuán),”秀秀接話,“我來到你們勐傣城也有兩個年頭了,接過幾十起訴訟案件,但像這種案件,我還沒接過,如果他們愿意的話,我可以免費(fèi)打這場官司?!?/p>
“誰要打官司了!”我把聲音提高一個八度說,“誰要讓你們?nèi)ゴ蚬偎玖?!媽媽不是說了,是荒要現(xiàn)世嗎!”
“巖賧,你又猴急,”小艾聲音顫抖著說,“好好開你的車,你手里可是握著五個人的生命呢?!?/p>
我不會頂撞小艾。秀秀與我們相處不久,不了解我脾氣。車內(nèi)陷入短暫沉默,只有馬達(dá)轟鳴聲,證明我們彼此的存在,與剛剛激烈交鋒過的事實(shí)。
“依團(tuán),‘荒’是什么東西?”
“‘荒’是我們老輩子流傳下來,會給村寨帶來災(zāi)難的瘟神?!币缊F(tuán)小聲給秀秀解說,怕再次引起我生氣。
我為自己莫名的生氣,感到懊惱。二舅家飼養(yǎng)那頭大白牯子水牛,不容易。要是活著,在市場上當(dāng)肉牛賣,也值個一萬五六。我聽依團(tuán)說,去年二舅帶它去參加鄉(xiāng)村斗牛大賽,名列前茅,得了五千元獎金。據(jù)說鄰村一個斗牛愛好者,出三萬元,要買大白牯子水牛,二舅硬是沒賣?,F(xiàn)在沒了,二舅肯定心痛肉疼。依團(tuán)帶秀秀回去,用法律手段,幫二舅挽回一點(diǎn)損失,我的確沒有沖他們發(fā)怒的資格。
“秀秀、依團(tuán),對不起,”我說,“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這個爛脾氣,從娘胎里帶來,改不掉。”
“巖賧哥,你不用自責(zé),”秀秀說,“和你們相處一年多了,沒見你發(fā)過火,我以為你是個沒脾氣的人呢!”說完話,秀秀自個兒笑出聲。
“秀秀,我相信世界上有鬼,相信母豬會上樹,但不相信男人。你看,你一直認(rèn)為溫和的巖賧哥,露餡了……”小艾開始數(shù)落我。
我沒有反駁小艾,默默承受她數(shù)落,因?yàn)槲乙糁鴼饬φ湛此?/p>
“秀秀,這個事情,如果走法律程序,”我問,“我二舅家會得到多少賠償?”
“這種情況,如果責(zé)任在對方,根據(jù)大白牯子水牛在地方的影響力,你二舅家少說也會得到二至三萬元賠償?!毙阈愫V定地說。
“那你們的訴訟費(fèi)用是多少?”我問。
“我這次出來就是來學(xué)習(xí),我個人不收費(fèi)?!毙阈阏f,“像這種案件,所里一般是有兩種收費(fèi)方法。一是固定收取律師個人出庭費(fèi)用。二是按照案件價(jià)值的百分比抽取?!?/p>
“嗯、嗯,我也覺得秀秀說得對?!毙“胶椭f。
“你地看法呢?”我瞥了一眼依團(tuán),詢問他。
“巖賧哥,你是知道我的,”依團(tuán)有些膽怯地看著我說,“我這個人沒有主見,和你一起來到勐傣城,什么事都要你拿主意,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p>
“我們寨子不大,矛盾也有過一些”我說,“但自我記事以來,就沒有聽說哪家鬧矛盾請律師打過官司。家里家外,村里村外都一樣,從來就沒有讓外人來調(diào)解過糾紛?!?/p>
“那你的意思是讓兩個村的人自己調(diào)解?”小艾說,“巖賧,這是依團(tuán)的家事,我勸你不要干涉人家的家庭私事。我家沒有一萬兩萬的票子補(bǔ)貼給二舅家。我這還挺著大肚子呢!”
妻子的話,的確有殺傷力。車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二舅家死了一頭明星級的大白牯子水牛,這個損失不小。我家很快要添一張嘴巴,我的確幫依團(tuán)做不了主。
“理是這么個理,嫂子。”依團(tuán)開口說,“但巖賧哥說得在理,我們寨子里的確沒有找律師打過官司。我還是聽巖賧哥的話。”
“這好辦,”秀秀說,“只要你們村里自己能夠解決好,我就不插手。如果有人胡來,讓你二舅家吃虧,我再幫你們論個是非曲直?!?/p>
“還是做律師地說話讓人信服,”小艾說,“依團(tuán)你能攀上秀秀,是你祖上修來的福分……”
我們在忽而緊張,忽而歡笑的氛圍中下了高速,行駛在鄉(xiāng)間柏油路上。道路一會兒隱藏在一山連著一山的橡膠林地里,一會兒又呈現(xiàn)在一片連著一片的稻田中。勐傣壩的橡膠林,一片墨綠色,沒有一點(diǎn)冬天的跡象。只有稻田里,已收割的大季稻,留下一堆堆灰白色的稻稈,還有滿田谷梗,才讓人觸碰到冬天氣息。秀秀在北方長大,沒見過南方鄉(xiāng)下四季常青景色。她一路歡呼,拿手機(jī)拍照。
車子快要駛進(jìn)我們寨子前,道路兩邊正在建蓋一排排廠房,頗具規(guī)模。廠房后面是我熟悉的色林。這塊色林有上千畝,長著密密麻麻的雜木。色林深處,有十幾棵五六人合圍不來的老菩提樹,還有一座十幾米高的白塔。說是白塔,其實(shí)塔面已是灰褐色。是哪個年代修建,我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塊色林,是我們寨子和附近幾個寨子,先人們埋骨之地。現(xiàn)在色林邊緣,多出一排排房屋,變成一顆顆貪婪地利齒,正在咀嚼這塊叢林。
“依團(tuán),這是蓋什么房子?什么時(shí)候蓋的?”我問。
“我的哥,你問我,我咋知道!”依團(tuán)說,“我也是快一年沒回來了?!?/p>
“你們這是忙些什么?連自己的家都沒時(shí)間回來。你們不想家嗎?”秀秀問。
是啊,我們都在忙些什么?一年到頭,幾乎沒回過一次家。除了工作,除了顧自己的小家庭,我們不能回家外。但我們的人生軌跡,除了這些還有什么?這個問題,不止我發(fā)問自己,我想依團(tuán)和小艾,也在捫心自問。沒人回答秀秀地提問,一車人再次陷入沉默。下午四點(diǎn),車終于駛?cè)胝T。
寨門還是那個寨門。道路兩邊,兩排有些年歲的鳳凰花樹,托舉著一道,各用四棵粗壯的鳳尾竹做柱子,竹篾片做頂,編織成的拱形竹大門。我熟悉鳳尾竹散發(fā)出的氣息。它們是從我們寨子周邊,某棚竹棚里砍伐出來,經(jīng)過全村人共同栽柱編織屋頂,再由我們的祭司三舅公誦經(jīng)加持,它們才會矗立在這里,為我們?nèi)弪?qū)魔衛(wèi)道。
寨門前橫著一根濕竹竿,站著我熟悉的幾個人,他們沒有一個人戴口罩。我把車停在竹竿前,依團(tuán)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面值不等的人民幣,我們一起走下車。
“你們這里疫情防控都不戴口罩?”秀秀驚訝地問,“依團(tuán)你要給他們交錢?”
“秀秀,這是他們寨子的風(fēng)俗,是在掃寨子,交點(diǎn)份子錢,不在乎多少。不是疫情防控,也不是出買路錢。”妻子小聲對秀秀說,“看來不用你這個大律師親自出馬了,村里老人們已經(jīng)把事情解決了。”
我和依團(tuán),回頭對張著小嘴巴,瞪著卡姿蘭大眼睛的秀秀,微微一笑。大步走去,向村里人打招呼。
“巖賧哥、依團(tuán)哥,你們回來了!”幾個表弟迎上來,與我們打招呼。依團(tuán)把一小疊面值不等的人民幣,放進(jìn)竹竿邊一個小篾籮里。篾籮里,已放著些面值不等的紙幣。妻子從車上挪下來。秀秀兩步三步蹦到我們身邊,笑嘻嘻摸出幾張十元紙幣,放在篾籮里,拿著手機(jī)狂拍。
“哎、哎,美女、美女,依團(tuán)哥已經(jīng)交了。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一個守大門的表弟,笑著對秀秀喊話。
“是的、是的,我和巖賧哥他們一起來的,”秀秀說,“我也交點(diǎn),湊個份子。剛好今天帶著現(xiàn)金?!?/p>
“沒事,美女。你不帶現(xiàn)金可以掃微信。掃我的,加個微信!”
“掃我的,掃我的……”秀秀一番操作,成了焦點(diǎn)人物。滿足了她好奇心后,我停好車,攙扶著小艾,先回到我家。家里沒人。父親、母親去二舅家了。我在小賣鋪買了幾箱飲品和啤酒,去二舅家。
三
二舅家果然熱鬧。依團(tuán)回到自己家,拉著秀秀跑到廚房邊,一堆忙著打下手的婦人群里,找到二舅媽。向一群老婦人和小媳婦宣告,他有女朋友了。一群鄉(xiāng)下女人,圍著秀秀說說笑笑,二舅媽高興得合不攏嘴。巖團(tuán)和幾個下廚的男人,在眾人嘰嘰喳喳議論聲中,不時(shí)從廚房里伸出頭來看秀秀。
母親從二舅家客廳走出來,看到人群中的我和小艾,她眼神異常明亮,滿臉喜色。她喊著我和小艾的名字,邁著不太靈活的步子,來到我們身邊。她用枯瘦的手,拉住小艾的手,移步到院角老芒果樹下。母親攙扶著小艾,讓她坐在一把靠椅上,婆媳二人開始攀談。
父親出來了,二舅出來了。幾個在客廳里的姨媽,也出來了。他們的焦點(diǎn),落在秀秀和小艾身上。
我趁著二舅和父親他們,忙著與小艾、秀秀打招呼的空隙,打量二舅家寬敞的院落。院子一角,幾個小侄生著一堆火,火苗竄得老高?;鸲雅?,零散地?cái)[放著,那頭因打斗摔死的大白牯子水牛的頭和四肢。它的頭顱,多處被摔碎了,就連它粗大彎曲的牛角,也有一只被摔斷了。它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注視著被踩成稀泥的院子,注視著熊熊燃燒的火苗。
我趕忙收回目光,不去看大白牯子水牛的頭。我怕它永不瞑目的眸子里,包藏著給我們?nèi)鍘頌?zāi)難的荒。
“巖賧,回來就好!”二舅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興地說。
“二舅,”我向他們打招呼,“你們都好好的吧?”
“好、好著呢!”二舅說,“走,進(jìn)屋里說話?!?/p>
“你們正在說事,”我說,“我進(jìn)去不大合適吧?!?/p>
“就等你們來聽聽呢,”二舅捋了捋胡須,笑嘻嘻說,“有你三舅公在,沒什么事解決不了……”
二舅拽著我的手,往客廳里走。
客廳正中央,擺放著兩張連在一起的大篾桌,占據(jù)了客廳四分之一的位置。篾桌上放著兩個熟透了的菠蘿蜜,兩大包牛皮紙自封袋茶葉,兩條香煙,兩捆甘蔗。除外還有蠟條、米花、紅糖、經(jīng)書等。其中兩個沉甸甸的菠蘿蜜,每個足有二十斤,壓得桌面凹陷下去。
三舅公坐在客廳正前方的神龕下。他身前漆器篾桌上,擺放著一杯白酒,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幾支香煙。客廳左邊是二舅、父親等村里老人的坐席。他們盤腿坐在草席蒲團(tuán)上。右邊坐著一群老者。為首的一位,頭發(fā)、胡須花白,面容慈祥、溫和。我進(jìn)門,他便瞇著眼,看著我微笑。他是東老寨子的祭司兼村長——隴依大爹。
“巖賧,”三舅公笑呵呵喊我,“你們回來了。自己找個地方坐下?!?/p>
“這就是在勐傣城工作的巖賧,”隴依大爹笑瞇瞇注視著我說,“十幾年沒見著你了。不錯、不錯,一表人才??!”
一屋子的長輩們,對我這邊投來友善的目光。我感覺,進(jìn)來的人不止我一個。扭頭回看。
果然,秀秀鬼使神差跟在我身后,正用卡姿蘭大眼睛向屋里的長輩們,投去友善和乞求原諒的目光。她緊跟在我身后,我猛然回頭,幾乎把臉頰貼在她粉嫩的額頭上。嚇得我心頭一緊,換來的卻是她小酒窩深陷下去后,顯現(xiàn)出來地迷人笑臉。
我邊點(diǎn)頭向長輩們回禮問好,邊在腦海里驅(qū)除有妻的男人,對美女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
以三舅公為首的眾位長輩,對突然出現(xiàn)的秀秀,有點(diǎn)吃驚,但沒有責(zé)怪之意。要是在二十年前,一個女娃子敢闖進(jìn)長輩們議事廳,肯定要受到責(zé)罰。
“都進(jìn)來了,”三舅公說,“自己找個位子坐下來?!?/p>
這話是三舅公說給秀秀聽的,明顯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我在靠近門口的一條長凳上坐下,秀秀毫不客氣與我同坐在一條長凳上。她的眼睛,被篾桌上的貢品和瓜果給定住了。特別是看到兩個碩大的菠蘿蜜,嗅到熟透了的菠蘿蜜散發(fā)出的果香氣,她眼睛都看直了。
“你這姑娘,長得像蓮花公主一樣漂亮?!比斯鲁鲆豢谙銦?,慢條斯理說,“老家在哪里?聽說和我們依團(tuán)相處著,是嗎?”
“東北的?!毙阈慊卮鹑斯珕栐?,點(diǎn)頭默認(rèn)她是依團(tuán)女朋友的事實(shí)。眼睛始終盯著篾桌上的菠蘿蜜看。
“你叫什么名字?”三舅公接著問話,“做什么工作?”
“秀秀?!毙阈銘賾俨簧崾栈啬抗?,看著三舅公回答,“在勐傣城一家律師事務(wù)所上班?!?/p>
聽了秀秀的話,我看見二舅臉上,泛著一絲不易察覺地笑意,花白的胡須微微抖動了幾下。隴依大爹溫和、慈祥的面龐有點(diǎn)僵硬。在坐的長輩們,都把目光集中到秀秀身上。
鄉(xiāng)下人對律師這個職業(yè),了解得不多。我擔(dān)心秀秀,一時(shí)管理不好她大腦,像她的目光一樣,出賣了她,說出她就是“律師”這個詞。好在這個小妮子,沒有說她是律師。
“哈哈,你這姑娘,想吃那個菠蘿蜜?你們東北沒有這種果子吧?”三舅公笑著問。
“嗯、嗯、嗯,沒有?!毙阈阈‰u啄米般點(diǎn)頭,又把目光鎖定在兩個菠蘿蜜上。讓在坐的長輩們?nèi)滩蛔⌒ζ饋怼?/p>
“愛吃就好!”二舅說,“巖賧,等下你抱一個菠蘿蜜出去,讓依團(tuán)剝開給秀秀吃個飽。”
我連忙答應(yīng)。長輩們看著秀秀,愈加笑得開懷。秀秀知道大家笑她,白嫩的臉頰上泛起了玫瑰紅。她也跟著笑,然后得意地瞪了我一眼。
“我看人都到齊了,嗯、嗯?!比斯D了頓,平和地說,“我們雖然在兩個寨子,但都是一家人。這第一天放場子牛,就斗死了兩頭大牯子水牛,損失不小啊!”三舅公說完話,看了看所有在坐的人。一屋子人安靜下來。秀秀瞪著三舅公。她和眾人一樣,等三舅如何處理這起突發(fā)事件。
“嗯,這種事,我們這個壩子里,幾十年來沒發(fā)生過了,不是好兆頭?!比斯铝丝谙銦?,對著東老寨子的隴依大爹說,“我記得上次發(fā)生這種事,是四十多年前你們東老寨子和芒東寨子,對吧?”
“怕是要發(fā)生災(zāi)難了!”隴依大爹說,“六十年前,巖賧他大舅公家那頭被荒奪舍的大白牯子水牛,引發(fā)的災(zāi)難,我們不可不防??!”
“是啊,那次我大爹家那頭大白牯子水牛引發(fā)的災(zāi)難,把我們這個壩子變成了地獄?;奶膳铝?!”二舅一臉驚恐著說,“隴依哥,你說這次事端會是荒引發(fā)的嗎?”
“嗯,這個不好說?!彪]依大爹低著頭抽著煙,慢悠悠回二舅話。
“是荒出世了嗎?”
“我們壩子又要有災(zāi)難降臨了……”
長輩們在沉悶和壓抑的氛圍中,小聲討論關(guān)于“荒”的話題。提到“荒”我莫名恐懼,雖然我從未見過“荒”。只聽長輩們說,它是災(zāi)禍的源頭,是瘟神。每次荒出沒,我們這個小壩子就有大災(zāi)發(fā)生。聽說“荒”一直被鎮(zhèn)壓在色林中心的大白塔底下。
“巖賧哥,荒長什么樣子?”
我正沉浸在對“荒”的恐懼中,秀秀湊到我耳邊,小聲問我。
“我也沒見過。”我小聲回答她。
“六十年前,你們村子發(fā)生過什么?”秀秀問我。
她呼出的氣,噴了我一臉。我不敢側(cè)過臉去看她,怕對上她攝魂的卡姿蘭大眼睛。
“等出去了我講給你聽。”我小聲回答她。
“咳、咳,大家聽我說?!比斯倏人粤藘陕曊f,“這事多半是喻示著荒出來了。發(fā)生這種事,隴依也帶著人過來了,我們兩個寨子人和和氣氣好說話。兩頭牛打架,兩邊各損失了一頭大牯子牛,你們兩家誰也不要去責(zé)怪誰,賠償給誰。按老俗老理,兩邊都把死牛拖回來,剝皮。把牛肉分到各家各戶去。剩余的都煮了,全村人一起吃席。然后誦經(jīng)掃寨子。晚上,我們幾個老家伙到色林里看看……”
三舅公的話,沒人反對。秀秀看看三舅公,又看看我。向我投來詢問目光,她質(zhì)疑三舅公的調(diào)解方式。
“隴依,”三舅公問,“你覺得這樣處理合適嗎?”
“嗯、嗯、嗯,”隴依大爹說,“只要你們村沒有意見,我們自然同意?,F(xiàn)在我們要共同對付的是荒。”
“賀依團(tuán),”三舅公盯著二舅問,“死的是你家牛,這樣處理你同意嗎?”
“三叔處理得恰當(dāng),”二舅忙點(diǎn)頭說,“隴依哥他們的禮信一樣不少,也說得在理,我家死了牛是小事,共同對付荒才是大事?!?/p>
“這樣處理好……”長輩們小聲嘀咕著,都表示同意。只有秀秀瞪著我,表示無法理解。
“別看我,你再懷疑,還想吃菠蘿蜜不?”我小聲回了她一句。秀秀果然乖巧了,不再質(zhì)疑,只是瞪著篾桌上的菠蘿蜜發(fā)愣。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三舅公說,“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等吃好飯,掃好寨子,我們就去色林。巖賧,你隴依大爹他們拿來的菠蘿蜜,抱一個出去,剝給秀秀吃?!?/p>
“哦。”我回了一聲。秀秀站起來,貓著身子去搬篾桌上的菠蘿蜜。菠蘿蜜太大了,她抱不動。引來一屋子哄笑聲。
“巖賧,人家一個小姑娘哪會抬得動那么大的果子,你幫著拿一下?!倍诵χf,“你趕快去廚房里幫巖團(tuán)拌牛撒撇,好久沒嘗你的手藝了。我要去給大家分牛肉呢?!?/p>
我再次“哦”了一聲,抱起篾桌上的菠蘿蜜,走出客廳。秀秀緊跟在我身后。走出門口,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頭看,是隴依大爹,他笑瞇瞇看著我。
“巖賧,”隴依大爹說,“菠蘿蜜我們寨子多,想吃你們開車過來拉。小時(shí)候,你們愛吃我家無花果,現(xiàn)在熟了。要不,我讓你大媽給你們摘些過來。那果子對帶身孕的小艾有好處。”
“不用了,隴依大爹。”我不好意思地說。
“你跟我客氣什么!你們小時(shí)候,不是常到我們寨子來摘果子吃嗎,明天早上,我讓你大媽摘好帶來給你們?!彪]依大爹一臉笑著回我話,領(lǐng)著幾個漢子,走出二舅家,回東老寨子去了。
四
小時(shí)候,我們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東老寨子,總會偷偷摸進(jìn)路邊果園里摘果子吃。隴依大爹家的果園就在路邊。果園里,芒果、李子、石榴、菠蘿蜜、無花果……樣樣都有。特別是無花果,一年四季都有熟透了的果子,紅彤彤的,掛在幾米高的枝頭上,我們最愛吃。隴依大爹知道,我們偷他家果子吃,很少責(zé)備我們。他要讓隴依大媽送果子過來,是怕小艾去他家果園里摘果子。我們這里人忌諱懷孕的人,攀爬正在掛果的果木。
到了院子里,秀秀一直跟著我。很多熟悉的目光,不知是看我,還是看秀秀。讓我感到走在院子里,比在客廳里壓力大。
“巖賧哥,過來!”廚房里的巖團(tuán),大聲叫喚我,“牛肚子我們都切好了,你來驗(yàn)收刀功,配佐料,拌撒撇……”巖團(tuán)的吩咐,我如釋重負(fù)。寨子人多數(shù)圍攏在院子門口,一塊坦笆邊。坦笆里有序地?cái)[放著三十幾堆牛肉,依團(tuán)站在坦笆邊,與寨子人講話。二舅走到坦笆邊,給寨子人分牛肉。
“過來,依團(tuán)?!蔽掖舐暯袉疽缊F(tuán)。
依團(tuán)看到秀秀跟在我身后,小跑過來。我把菠蘿蜜交給他。秀秀便黏上了依團(tuán)。我走進(jìn)廚房里。巖團(tuán)和四五個表弟,在幾個臨時(shí)堆砌起,生著火的土灶邊,各操著廚具,圍著大堆小堆牛肉,忙得不可開交。
幾個小銻盆和竹篩子里,放著洗干凈了的小米辣、生蒜、野芫荽、韭菜、香蓼、野韭菜……鑼鍋里煮好了??嗄懰肜锸悄ニ榈幕ń访?。這些是拌牛撒撇的佐料。一個大銻盆里,全是切得規(guī)整的熟牛肚肉絲。
“巖賧哥,佐料你自己切,我們怕切得不規(guī)整,你愛不著?!币粋€表弟站在櫥柜邊,邊切牛肉片邊與我講話。
“都一樣。”我說,“不過小米辣和野韭菜有點(diǎn)少?!?/p>
“不夠,我叫他們拿來?!睅r團(tuán)翻攪著牛扒烀,大聲叫著,“安柄,再拿一些小米辣和野韭菜進(jìn)來。”
“馬上拿給你們?!睆N房外,有個女人答應(yīng)。是巖團(tuán)的妻子安柄。一會兒,一個蘋果臉,身體壯實(shí)的少婦,雙手端著一盆佐料進(jìn)來。
“巖賧哥,這些夠嗎?”
“夠了?!?/p>
“要我?guī)湍闱袉???/p>
“要?!?/p>
安柄蹲下來,拿起菜刀。我們兩個一起切佐料。她的刀功不賴。我說了一下要求,她便切了一大堆。
我心里暗暗贊嘆,巖團(tuán)能夠找到這個女人為妻,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不免拿她與秀秀和小艾做對比。要講容貌,安柄不及小艾,更無法與秀秀相比。但安柄給人一種踏實(shí)感,是那種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的女人。
“巖賧哥,”安柄邊切佐料邊說,“秀秀真漂亮!”
“你也漂亮??!”我說。
“秀秀吃我們?nèi)碎g的煙火味嗎?”安柄不接我的話,疑惑地問我。
“你看,她就是一個吃貨?!蔽抑钢巳褐斜еぬ}蜜,吃個不停的秀秀讓安柄看。安柄看了看秀秀絕美的臉龐,凹凸有致的身材,自卑地低下了頭。
“比起秀秀來,我這三粗五大的,還能叫漂亮?”安柄反問我。
“每個女人的美都不一樣?!蔽艺f。
“對,巖賧哥說得對。女人屁股大好生娃娃,腰粗好挑擔(dān)子,臉大有面子。我婆娘安柄比誰都漂亮!”正忙著的巖團(tuán),插了一句。逗得廚房里的人,哈哈大笑。安柄紅著臉,放下菜刀,跑出去了。
“巖團(tuán), 你來幫我切佐料?!蔽覜]好氣地說。
“巖團(tuán)哥是心疼嫂子,不想讓她勞累,故意說的,巖賧哥。”一個正下廚的表弟說。
“廚房里本來就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我們幾個男人,邊下廚邊說笑。我把所有佐料準(zhǔn)備好,站起來伸伸腰,瞟了院子一眼。秀秀仍舊抱著菠蘿蜜,站在坦笆邊,吃得津津有味。
依團(tuán)幫他父親,挪動坦笆里堆放的牛肉。村里的阿公阿婆們,提著漆器小竹籮,竹籮底部墊著綠油油的芭蕉葉。他們一個個走到二舅身邊。二舅和依團(tuán),把坦笆里的一堆堆牛肉,放到他們竹籮里。老人們各自分到一份牛肉后,一個個提著竹籮,顫顫巍巍回家去了。
這是掃寨子,攆走荒的祭品,村里每戶人家都要分食一點(diǎn)。
院子里很是熱鬧。我四處尋找小艾和母親,沒看到她們。就連幾個姨媽,也沒了影子。之前,她們與母親和小艾,蹲在老芒果樹下說話。是母親帶著小艾她們,回家里說話去了。祭祀場合,不允許孕婦參與。
我再次看了一眼,二舅分牛肉的角落。秀秀抱著菠蘿蜜,還在咀嚼著果實(shí)。她扭過頭來,正與我對視上。我趕忙收回目光,心臟“砰砰”加速跳動。我越來越不敢與她對視,害怕內(nèi)心深處某道防線,被她卡姿蘭大眼睛射出的光刺穿。好在廚房里牛扒烀、牛肉小炒、牛肉涼片,各種佐料香氣,一股股向我襲來。提醒我,廚房里還有事情要做,容不得多想。
拌牛撒撇了。我用一個大銻盆,先把灰色多白色少的大肚和毛肚肉絲,均勻混合在一起。切碎了的牛肚肉,散發(fā)著濃烈香氣,混雜著動物內(nèi)臟腥味。這種氣息,是牛撒撇原始香味的源頭。我把切好的野芫荽、野韭菜、韭菜……一層一層散在肉絲上。
“巖賧哥,你們這里牛肉香!還有牛撒撇味。我餓了?!便y鈴般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還有香香甜甜,混雜著果香氣息的菠蘿蜜味道,充斥在我周圍。我心臟跳動加快一拍,血液流動加速。秀秀闖進(jìn)廚房里了。我轉(zhuǎn)過身。秀秀瞪著眼眸,笑瞇瞇盯著我。
“巖賧哥,我來幫你拌牛撒撇。”秀秀抱著菠蘿蜜,在我身邊蹲下來,與我貼得很近。她淡淡的體香味,撕破了廚房里的牛肉香氣。她懷里的果香味,幽幽鉆進(jìn)我鼻孔里。我得承認(rèn),小艾和她一樣年輕時(shí),身上并沒有這種讓男人腎上腺素迅速飆升地特殊氣息。
“你也會拌牛撒撇?”我故意反問秀秀,借此壓制住已婚男人不應(yīng)該生出的,不切合實(shí)際的多種念頭。
“我不會,你可以教我??!”秀秀眨著大眼睛,粉嫩的臉頰上,寫滿讓男人難于抵擋地天真和爛漫,笑嘻嘻盯著我說話。
“去、去,不教。要教,我也只教給依團(tuán)?!?/p>
“為什么只教給依團(tuán)不教給我?”
“讓依團(tuán)抓住你這個吃貨的胃?!蔽艺f完話,突然覺得欠妥當(dāng)。秀秀天真、爛漫的笑容,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伤耘f坐在我身邊。懷里碩大的菠蘿蜜,近三分之一果粒,已被她吃掉。她的藍(lán)色牛仔套裝,裹不住她若隱若現(xiàn)的小蠻腰,肚皮沒有凸起的跡象。無法想象,那么多菠蘿蜜果粒,被她吃到哪里去了。
巖團(tuán)和幾個表弟,邊下廚邊用余光打量著秀秀。
秀秀嘟囔著小嘴巴,一臉委屈,大眼睛眨呀眨,不再言語。她的目光從菜盆移到廚灶上,從廚灶上移到廚房里每個人身上。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打量著五彩斑斕而又五味陳雜的人間。
我看見秀秀眼神里,住著伊甸園里那條神秘的蛇。它乘著上帝打盹時(shí),極力蠱惑我和表弟們,采摘亞當(dāng)和夏娃吃過的那顆神秘果實(shí)。我們無力拒絕它地誘惑,分食著那顆神秘的果實(shí)??晌覂?nèi)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反復(fù)告誡我“吃下去的,總是要償還!天地間有一本賬簿,已經(jīng)在悄悄給你們記下了這筆賬。”
“好吧!”我說,“你幫我配佐料?!?/p>
“好啊、好?。【椭缼r賧哥對我好?!毙阈銡g快地說著話。她放下懷里的菠蘿蜜,手舞足蹈把櫥柜上盛有醬油、味精、鹽巴、花椒面等的瓶子和瓷碗,一股腦兒抱到我身前,等著我發(fā)話。
“先放野韭菜、醬油、味精,”我說,“再放小米辣、花椒面……最后加鹽巴和煮熟了的??嗄懼骸!?/p>
秀秀圍著我和盛牛撒撇的大銻盆,一會兒天女散花般抖落佐料,一會兒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是戰(zhàn)場的指揮官,指揮著眼前唯一的一個士兵,決定著戰(zhàn)爭勝負(fù)。幾個表弟停下手中活,圍過來看秀秀配佐料。
安柄與幫忙煮飯、洗碗的幾個少婦,圍攏過來,看秀秀動作有些夸張地表演。她們的目光,落在秀秀發(fā)辮上、臉蛋上、服飾上……我詫異和感慨,男人看女人是吸引,女人看女人算什么!況且她們還看得那樣認(rèn)真。
“你嘗嘗,”我對秀秀說“看看還需要加什么佐料?!?/p>
額頭已滲出細(xì)微汗珠的秀秀,興奮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牛撒撇,送到她紅唇白齒的小嘴巴里,“咯吱咯吱”咀嚼。能感受到,酥軟而富有彈性的牛肚肉絲,和著各種野生天然香料,給人的味覺享受,非筆墨可書寫。我為自己有一手好廚藝自豪起來。
“好吃,太好吃了!”秀秀允吸著小嘴說,“比起你平時(shí)給我們拌的,要偏辣偏苦偏麻偏咸了點(diǎn)?!?/p>
“這就對了,”我說,“我們農(nóng)村人,個個干農(nóng)活,吃的都要偏咸一些。大家都是重口味,又辣又苦又麻又咸,才叫牛撒撇。吃著才過癮?!?/p>
“吃點(diǎn)牛扒烀吧,看把你辣壞了!”一個表弟說著,遞給秀秀小半碗熱騰騰的牛扒烀。
“喝瓶礦泉水?!卑脖磉呉粋€村婦說著,遞給秀秀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秀秀用調(diào)皮、純真和感激的眼神,看著圍在她身邊的人,接過眾人遞給她的食物和水,胡吃海喝。我乘著沒人糾纏,選了塊精牛肉,剁成肉沫,配上少許調(diào)料。燒開油鍋,單獨(dú)給小艾炒了一盤青椒牛肉沫。小艾帶身孕后,對腥味重的食物沒有食欲。給她下的菜,油、食鹽、醬、醋等調(diào)料,都是減半又減半。就連下菜的油鍋,也不能像常人那樣,高溫?fù)尰鸨?。我怕她吃了上火,?dǎo)致消化不良,引起腹瀉或便秘。
廚房里,有一些沒蒸煮完的白菜芽、洋瓜條、土豆絲和西紅柿。都是妻子愛吃的菜蔬。我各做了幾碟小菜,分別打包好。巖團(tuán)幫我打包了牛扒烀、爆炒牛肉絲、牛肉涼片。等一切收拾妥當(dāng),母親剛好打電話過來。告訴我,她和幾個姨媽在家里陪小艾吃飯,讓我給她們帶些熟菜過去。
廚房里,所有菜肴都做好了。院子里,二舅和依團(tuán)指揮著大伙,擺放桌凳。七八個孩童忙著掃地、散碗筷,村婦們準(zhǔn)備上菜。我把打包好的熟菜,分別放進(jìn)兩個篾籮里,要給母親她們送過去。
“巖賧哥,我和你一起給嫂子和伯母她們送菜送飯去?!毙阈氵呎f話,邊從我手里奪過一個篾籮,沖到我前面。
五
我和秀秀剛走出二舅家大門口。迎面走來六個年輕男女,他們每人抱著兩箱禮品,都是罐裝啤酒、酸角汁等飲品。為首的一個年輕人,西裝革履。其他五個年輕人,穿著頗為隨意,年齡與秀秀相仿。
我不認(rèn)識這群年輕人,禮貌性向他們頷首。他們回了我的禮,眼睛好奇而又驚詫地盯著秀秀看。我們交錯而過,他們還回頭盯著秀秀看。
“巖賧哥,他們是什么人?”秀秀問我。
“誰知道呢?!蔽艺f。
我們走在村間水泥路上,穿過幾戶栽滿果樹的農(nóng)家小別院。路邊有幾條土狗,瞪著黑白分明的小眼珠,向我們吠幾聲,搖著尾巴,走回自家庭院去了。幾只母雞,領(lǐng)著一群群雞仔,旁若無人的在路邊覓食,毫不理會我們。
道路正前方,躺著幾千畝連片的稻田。田里的稻谷已收割,只有灰突突的谷梗。今天是大季稻收割后,放大場子牛的第一天。數(shù)百頭水牛、黃牛,還在稻田里悠閑地啃食著谷梗。這些牛,就是鄰近幾個村子的牛群。它們?nèi)煌浟?,中午有兩頭健壯的大牯子水牛,就斗死在它們身旁的水壩邊。
稻田的盡頭,是一片幾百米高的丘陵,匍匐在那里,南北貫穿了整個小壩子。西沉的太陽趴在丘陵肩頭,把黃澄澄軟綿綿的光,傾瀉在小壩子里。這個傍晚,我們寨子和東老寨子,很多人家沒有升起炊煙。兩個寨子的人,各自聚集在二舅家,還有另外那戶斗死了牛的人家里,吃席。
“巖賧哥,遠(yuǎn)處山崗上那一片連著一片的是什么樹?”秀秀指著前方丘陵上的樹林問我。
“橡膠樹?!蔽艺f。
“太陽就要照不到它們了,它們像一片墨綠色的海洋?!毙阈阏f,“好美的景色??!”
“再等一個月,等膠葉紅成一片火海的時(shí)候,那才叫真的美?!蔽艺f。
“真的?”秀秀吃驚得張大嘴巴,盯著我求證。
“你看,我們寨子后面那片山林,一半是色林,一半是膠林。等一個月后,它們就一半綠一半紅。像大火在海洋里燃燒?!蔽肄D(zhuǎn)過身去,指著寨子后山,說給秀秀聽。秀秀和我一起轉(zhuǎn)過身,看著身后被金燦燦的陽光,照得一片鵝黃色的山林??吹萌绨V如醉。
“等膠葉落滿山崗,在落葉下躲貓貓,就是我童年時(shí)玩不膩的游戲?!蔽艺f,“看,進(jìn)村的公路就是從橡膠林和色林交匯處修出來?!?/p>
“好美??!我都不想回去了?!毙阈汔f著話,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整個人呆呆杵在路中間。
“走吧,你嫂子肚子餓壞了。再不送飯去,我是要被挨罵了?!蔽掖叽傩阈?。“哦。”秀秀回了我一聲,轉(zhuǎn)過身來,跟在我身后,默默向著我家走去。
“巖賧哥,你知道現(xiàn)在你們這里還缺點(diǎn)什么美景嗎?”秀秀回過神來,重新跑到我前面問。
“缺什么?”我反問秀秀。
“缺黃澄澄的稻田?!毙阈阏f,“可惜我們來晚了,稻谷剛剛收割完了,這是這次出行唯一地遺憾。”
“不是來了沒官司打而遺憾?”我逗秀秀。
“不是,沒官司可打更好,”秀秀盯著我,一字一句說,“這里不需要律師,永遠(yuǎn)也不需要!”
“可惜?。 蔽覈@了口氣說,“可惜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像勐傣城周邊的田野一樣,變成冬早蔬菜種植基地?!?/p>
“我不喜歡勐傣城周邊那些田野,變成冬早蔬菜種植基地?!毙阈惆欀碱^說,“覆蓋在成片大棚上的塑料,刺得人眼發(fā)痛流淚。特別是蔬菜地里吹來的風(fēng),滿天都是刺鼻的農(nóng)藥味,讓人絕望到窒息。”
“那又能怎樣。在我們勐傣地方,種植冬早蔬菜的利潤是水稻的好幾倍,甚至是暴利?!蔽艺f。
“可是種了冬早蔬菜,這樣美的風(fēng)景再也看不到了!”秀秀辯駁。
“沒有人愿意貧窮,我們鄉(xiāng)村也是一樣!”我說。
“是?。 毙阈愕拖骂^哀嘆,“唉,他們失去了鄉(xiāng)村,會得到城市嗎?”
“走吧,你嫂子可能餓壞了。”我沒有回答秀秀地問話,再次催促她走快點(diǎn)。
“你怎么知道,這里也會種植冬早蔬菜?”秀秀磨磨蹭蹭走著,反復(fù)追問我。
“你沒看到,剛才帶著禮品走進(jìn)二舅家那群年輕人嗎?他們肯定是在路邊蓋廠房的人。那些廠房,一看就是冬早蔬菜冷凍庫。既然蓋了冷凍庫,這里還能不種冬早蔬菜嗎?”我說。
聽了我的話,秀秀不說話了,她變得乖巧,跟在我身后。我家在村子西端頭,平時(shí)只有父親和母親在家。我有兩個姐姐,早年出嫁到外鄉(xiāng)去了。
“巖賧哥,你能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嗎?”我們默默走著,秀秀突然發(fā)問我。
“只要我能辦到的,我就答應(yīng)你?!蔽艺f。
“你能辦到的,只要你愿意?!?/p>
“什么要求?”
“現(xiàn)在不告訴你……”
踏著軟綿綿的陽光,我們跨進(jìn)我家大門。母親和幾個姨媽圍著小艾,她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到我們進(jìn)來,姨媽們圍上來,接過我們手中篾籮,擺上兩張?bào)?,又從廚房里端出十幾個菜肴,擺了滿滿兩桌。
小艾挺著大肚子,看到我們遲遲才趕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她有些許不快,我有些愧疚。她看到我為她做的菜肴后,眉開眼笑了。吃飯前,小艾拉著秀秀走進(jìn)客房,小聲嘀咕了一會兒。不知道她們講什么。房間里傳出“咯咯咯”笑聲。聽著笑聲,我有種不好地預(yù)感,莫名焦躁。等小艾出來坐定,我找了個位子坐下,準(zhǔn)備吃飯。
“你不用在這里吃,”小艾說,“回來了去二舅家吃席,不要來這里湊擠。”
“是啊,”母親附和著說,“巖賧,去幫你二舅他們陪陪客人?!?/p>
“哦?!蔽掖饝?yīng)著站起來。幾個姨媽似笑非笑看著我,沒人接話,沒人挽留我。
“你等一下,”母親說,“你爸把驅(qū)荒的篾繩編織好了,就放在墻角邊。你把它拴在大門頭上,我們女人不碰那東西?!?/p>
“好的,媽?!蔽一亓四赣H的話,走出家門找到篾繩,找來一把木梯搭在大門上,把篾繩緊緊拴在大門頭。
拴篾繩時(shí),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荒千萬不要找上我家來,我一家老小全在屋里,閃失不起。今晚,村里家家戶戶都要在大門上拴緊篾繩,要不然荒會闖進(jìn)家里禍害人。
“巖賧哥,等等我。我要和你去依團(tuán)家吃席?!蔽覄偪绯黾议T口,秀秀抹著油膩膩的小嘴,喊著跑出來,跟在我后面。
“照看好秀秀,不要讓他們勸她喝太多酒?!毙“诤竺婧霸?,“秀秀出了什么事,就是你的責(zé)任……”
小艾話還沒講完,秀秀已跑到我身邊。她向我吐了吐舌頭,瞪著卡姿蘭大眼睛向我賣萌。
“又吃上了?”
“嗯,伯母她們做的菜飯好吃!”秀秀笑呵呵回話。
“你個吃貨,早晚撐破肚皮!”
秀秀小跑著,緊跟在我身后。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呼出的空氣,吹到我脖頸上的毛發(fā)。
“巖賧哥,你慢點(diǎn)。我吃飽了,走快了肚子痛。”秀秀說著話,伸出一只小手,抓住我的衣袖。我心里又是怕又是莫名地期待。
我擔(dān)心,小艾看到她拉著我的衣袖。她拉到我衣袖的一瞬間,我空落落的心里,被無名的實(shí)物填滿,感到莫名地踏實(shí),有著莫名地期待。我放慢步伐,讓秀秀和我并排行走。她跟上我,才肯松開小手,小鳥依人般和我貼得很近。
“巖賧哥,你們在依團(tuán)家講的那個大舅公和荒是怎么回事?”秀秀問。
“都是陳年往事了,講得很玄?!蔽艺f,“那時(shí)我還沒生,后來聽父母講過一些?!?/p>
“你說,你快說?!毙阈阕プ∥沂直?,急切地?fù)u晃著,要我講給她聽。
大舅公家的事,我也覺得玄,不好得多講。也不知要從哪里講起。
“巖賧哥,你說呀。就算我求求你了!”秀秀扯著我手臂,靠得更近。她呼出的空氣,噴在我臉上,熱乎乎的。我有些恍惚,不知所措。
“六十年前,我們這個小壩子發(fā)生過一場瘟疫?!蔽艺f。
“是你大舅公家引發(fā)的?”
“是大舅公家的一頭大牯子牛,被荒奪舍后引發(fā)的?!蔽矣行┎蛔孕诺卣f。
“真的有荒,荒還會奪舍牛?”秀秀追問,“還會引發(fā)瘟疫?”
“是真的?!?/p>
“怎么講?”
“六十年前,大舅公家有一頭全村最壯實(shí)的大牯子牛,在村子后面的色林里整整丟失了一個月。有人看見那頭大牯子牛,就躲在色林里的白塔邊。一個黃昏十分,那頭大牯子牛滿眼血紅地回到大舅公家。祭司說大牯子牛被鎮(zhèn)壓在白塔底下的荒奪舍了,讓村里人把它宰殺了,向今天二舅家一樣分食牛肉,掃寨子,祭祀白塔,重新鎮(zhèn)壓荒。要么就把大牯子牛放生,讓它留在色林里,自生自滅。大舅公舍不得,沒有宰殺那頭大牯子牛。七天后的黃昏,那頭大牯子牛發(fā)瘋了。它跑到寨心亭的老菩提樹下,用牛角瘋狂地沖撞老樹。直到它自己把自己的腦袋撞碎,死在老樹下為止。大牯子牛死后,老菩提樹就像被火燒了,一天一個樣。僅僅過了一個月時(shí)間,老樹就落光了葉,徹底死去了。老菩提樹枯死后的幾天里,大舅公家接連有人死去。先是大舅婆,后來是大舅公的三個孩子。他們都是七孔流血,面堂發(fā)黑,極其痛苦地死去。再后來,村子里也接連有人死去,死狀都像大舅公家的人一樣。人們才知道鬧瘟疫了。接下來,我們這個小壩子的人也遭殃了?!敝v到這里,我不想講了。
“過去鬧瘟疫不是正常嗎?這也不能證明你們村寨的色林里有荒存在,不能說明大牯子牛是被荒奪舍啊!”見我不講了,秀秀瞪著大眼睛,關(guān)于荒地存在,要我給她說清楚講明白。
“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們村里的老人都是這么說的。也許真相只有大舅公清楚。自從那場瘟疫發(fā)生過后,大舅公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覺得愧對許多因他而死去的人,獨(dú)自搬出寨子,到白塔邊蓋起茅草屋,孤孤單單地生活了五十多年。一直到十幾年前,他老得不能再老,才在寨子人和三舅公他們反復(fù)勸說下搬回來。但他倔強(qiáng)地認(rèn)為他不能住進(jìn)寨子里,怕把荒帶到寨子里來。大家拗不過他,就在后村路邊,給他蓋了一幢小竹樓,讓他單獨(dú)住著。村里人輪流照看他。大舅公都年過九十了,身體卻是非常硬朗。年初,聽母親說大舅公身體抱恙,也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如果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大舅公?!蔽抑v著大舅公的奇人異事,故意挑逗秀秀。料定她一個女孩,絕對不敢去找大舅公問話。
“去就去,待會兒吃好飯,我就去找你的大舅公!”秀秀柳眉倒豎,大聲懟我。
“大舅公一個人都敢在色林里的大白塔邊生活了五十多年,寨子里的人都說他能和鬼怪打交道,還能困住荒。小時(shí)候,我們不聽話,大人就會拿大舅公嚇唬我們。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去找大舅公?!蔽覈樆P阈恪?/p>
“我現(xiàn)在就要你陪我去問你大舅公!”秀秀雙手叉著小蠻腰,鼓著通紅的腮幫,堵到我前面,大聲嚷嚷。我們相識一年多了,還從沒見過她這樣生氣和認(rèn)真過。
“我的姑奶奶,我肚子餓著呢。先回二舅家吃飯去,晚上我讓依團(tuán)陪你去?!?/p>
“不,就讓你陪我去!”秀秀仍舊氣鼓鼓地堵在前面,不依不饒。
“好、好、好,吃了飯,晚上陪你去?!蔽掖饝?yīng)著秀秀,有些忐忑,有些莫名期待。聽了我的話,秀秀轉(zhuǎn)怒為喜,又貼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嘮叨個不停。
六
我們走進(jìn)二舅家大院時(shí),太陽剛剛在西邊丘陵上沉下去,寨子后面的色林和橡膠林頂端,還染著一段極短的濃稠霞光。二舅家院子里,宴席已開始。
“秀秀,你們怎么才來啊!”依團(tuán)一臉興奮迎出來喊著,“我都喝了一大碗老燒了?!?/p>
“巖賧哥,快過來這邊坐,給你們留著位子呢?!睅r團(tuán)跟在依團(tuán)后面迎上來,說著話拉著我,往桌邊走去。我和秀秀,坐在巖團(tuán)與依團(tuán)中間的兩個空位上。
我們的坐席在院場正中央,用五張大號的篾桌拼湊成,桌面鋪墊著一層新鮮芭蕉葉。五六個以牛肉為食材的主菜,加上四五個素菜,分別用大瓷碗各盛成三份,分成兩排,在篾桌中心,擺放成兩條線。桌面四周空當(dāng)里,擺滿飲料和酒水。寨子里三十幾個年輕人,還有我們遇到那六個年輕人,都圍坐在大桌子邊。
院子左手邊,靠著正房大門口旁,擺著三張連在一起的篾桌,菜肴樣式與我們大桌子相同,算是上首席。三舅公、二舅和我父親等,寨子里十五六個老人,坐在那張桌子上。
臨近院子大門口,也用三張?bào)榔唇又瑪[放的菜肴和我們的一樣,只是少了酒水,只有飲料。那一大桌坐著十五六個孩童,他們是寨子里上小學(xué)和初中的學(xué)生。除了在外務(wù)工未歸的十幾個年輕人外,這便是我們一寨子的人口總數(shù)。
我們這一大桌,沒人喝飲料,大家都喝寨子里自釀的老燒酒,用碗喝。三舅公那一桌則是用小瓷盅喝。
我和秀秀入席時(shí),一群年輕人已喝到第二碗。眾人嚷嚷,要罰我和秀秀先喝一碗遲到酒。依團(tuán)著急了,怕秀秀喝不下一大碗老燒酒,竭力勸阻。
我懂得寨子里吃席地規(guī)矩,自知理虧,倒了一海碗酒,一口喝光。秀秀看著我喝酒的陣仗,毫不示弱,也是一口喝光了一海碗。滿桌子人,都為我兩豪爽地喝法歡呼起來,很快便有人喝光了第二海碗酒。巖團(tuán)和依團(tuán),率先喝完第二碗酒。依團(tuán)酒氣上頭,舌頭打結(jié),但不影響他接著喝第三碗、第四碗……
巖團(tuán)是家里長子,有許多活計(jì)還等著他去做,喝酒相對克制和理智。喝到第三碗,他明顯放慢了速度。我喝到第二碗,一個肚子火辣辣地?zé)?,只能放慢速度。我不能多喝,不能喝醉。小艾還等著我回去照看。秀秀喝到第二碗,明顯上頭。小臉蛋緋紅緋紅的,大眼睛一愣一愣的,美得一塌糊涂,驚艷到一桌子男男女女。
幾個外來的男青年,看著仙女般的秀秀,喝酒興趣大增,輪番給秀秀勸酒。村里以依團(tuán)為首的男青年,為保護(hù)自己女人,與外來青年拼酒。沒過多長時(shí)間,五六個外來青年,已有三四個喝爬在篾桌上。依團(tuán)也是頭重腳輕,說話顛三倒四,酩酊大醉。酒喝過頭了,眾人狠勁吃菜。白天做的牛撒撇、牛扒烀、牛涼片……上了一次又一次,還是不夠吃。
外來青年中,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叫楊旭。他邊喝邊講建生態(tài)食品冷凍倉的事,計(jì)算種植水稻與種植冬早蔬菜的經(jīng)濟(jì)賬,動員村里人建蓋蔬菜大棚,種植冬早蔬菜。
一桌子年輕人都是當(dāng)家的,對楊旭的話很是上心,個個來了興趣。就連言語表達(dá)明顯混亂的依團(tuán),都竭力參與討論,甚至表明,要回到村子里參與種植的想法。桌上,只有我和秀秀,對冬早蔬菜種植沒興趣。秀秀除了偶爾與人碰杯小酌一口酒外,便安安靜靜坐著,沒喝完第二碗酒。
三舅公那一桌,老人們慢慢品飲。他們上了年紀(jì),不大喜歡喝滿桌子紅紅綠綠的飲料,大銅罐蒙泡的老苦茶,喝了一罐又一罐。大門邊的孩童們,把桌上的飲料喝光了。盤中的菜肴卷席一空。男孩們,偷偷喝著易拉罐裝啤酒。發(fā)現(xiàn)娃娃喝啤酒,多數(shù)孩子的父母沒說什么。有幾個父母過去,不輕不重說教了喝啤酒的男孩幾句。孩子們不愛聽。大人多說幾句,他們干脆散伙了。
夜幕籠罩著村寨,下旬月升起的時(shí)間還早,黑暗強(qiáng)行擠滿大地每個角落。二舅有些醉意,過來我們這桌,與我們打招呼,讓我們慢慢吃喝。他要和我父親、三舅公他們?nèi)フ耐?,聽佛爺窩老伍誦經(jīng)祈福掃寨子,驅(qū)趕可能躲藏在寨子里的荒。各家老人要回家去,把驅(qū)趕和鎮(zhèn)壓荒的篾繩,在大門頭上拴好,免得不干不凈的東西,僥幸躲藏在家中禍害人。特別是荒,一定要驅(qū)趕出去。
佛爺窩老伍,是我們寨子佛寺里唯一住寺的一個僧人。近十年來,多數(shù)年輕人外出務(wù)工去了。除了孩童升小和尚,到佛寺學(xué)習(xí)經(jīng)文一小段時(shí)間外,沒人住在佛寺里。
窩老伍小時(shí)候遭了一劫,一只眼睛瞎了,一條腿殘了。他住在佛寺里吃齋念佛,享受著一寨子人的供養(yǎng)。他嚴(yán)格遵守佛家弟子戒律,不參與寨子里開辦的宴席。今晚,念誦經(jīng)文掃寨子驅(qū)趕荒地重任,就落到他肩上。
二舅說,窩老伍早在寨心亭等著。他與我們打完招呼,便與三舅公他們一起離席,帶著備好的祭品,去了寨心亭。一個大院里,只剩下我們一桌酒席。年輕人,沒了老人約束,暫不用操娃娃的心,更是狂起來。聲音如浪濤,一浪高過一浪。
秀秀喝完第二碗酒后,不論誰來勸,她都不喝。她坐在我和依團(tuán)中間,很是乖巧。緋紅的小臉蛋,眨巴著大眼睛,配上絕美的容顏,一桌子喝酒的男人,都管不住眼睛,來來回回在她身上掃視。我沒喝完第二碗酒。大家知道我要照看小艾,沒有難為我。
依團(tuán)喝完第四碗后,終于趴下。被巖團(tuán)攙扶到屋里躺平。小艾不放心我和秀秀,先后兩次打電話過來。一再叮囑,不能讓秀秀喝醉,我也不能喝過頭。
坐在秀秀身邊,聽著妻子叮囑,我漸感忐忑、不安、焦慮和煩躁,喝酒吃菜興趣全無。我想早點(diǎn)回去陪伴妻子,給我們的孩子做胎教,又鬼使神差想坐在秀秀旁邊。享受她地絕美容顏,帶給男人們荷爾蒙激素飆升,想象力無極限延伸,那種不可名狀地刺激快感。心里極其矛盾和煎熬。
我突然想起窩老伍。他定是能抹去七情六欲,不必承受我地煎熬了。他的年紀(jì)與我相仿,他的信仰讓他內(nèi)心強(qiáng)大無比,人間生死、情欲、愛恨,應(yīng)該放下了。他還沒升小沙彌時(shí),就跟我說過,他對寨心亭那棵菩提樹,產(chǎn)生了特別的情感。好像那棵樹是他的導(dǎo)師,也是他的再生父母。他無法割舍那種情愫,且與日俱增。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命中注定他要遁入空門。從窩老伍身上,我看到當(dāng)年佛陀在古印度布達(dá)葛雅菩提樹下,悟道地軌跡。
每次掃寨子,過潑水節(jié)、關(guān)門節(jié)、開門節(jié)等祭祀和節(jié)慶活動,窩老伍都要在寨心亭的菩提樹下,誦讀經(jīng)文、冥想和打坐。只是可惜了,寨心亭的菩提樹,是六十年前大舅公栽種下的,年歲不夠久遠(yuǎn)。之前那棵老菩提樹,被大舅公的大牯子牛給撞死了。如若窩老伍能在之前那棵老菩提樹下悟道,他定能悟透更多佛的奧義。都是荒惹的禍。
“巖賧哥,”秀秀把緋紅的臉蛋湊到我耳邊說,“我想讓你陪我去上廁所,我一個人害怕?!?/p>
“你是想離開酒席,去拜訪我大舅公吧!”我小聲回她話。
“知道了還不陪我去!”秀秀眉毛上揚(yáng),噘著小嘴說,“你可是答應(yīng)過我的!”
秀秀怕我食言,我每喝下一口酒,她便湊到我耳邊,小聲咕嘟一次。搞得一桌人,都用異樣眼光,多次看我們。我不是滋味,覺得再坐下去無趣。于是向大家說明,要回去陪小艾,要送秀秀回去與小艾一起住宿。眾人又拿我和秀秀尋開心一番,讓我們兩個,與大伙喝了一輪離席酒,方才放我們離去。
七
走出庭院時(shí),秀秀似乎毫無醉意,走在我身后,與我保持一定距離。我心里有些失落。走出庭院后,燈光完全被夜色吞沒,冷風(fēng)把冬天的寒氣,毫無保留地拋向我們。
“真冷!”秀秀嘟囔了一句,突然上前抱住我的左手臂,準(zhǔn)備把頭靠在我肩上,與我相依同行。我全身顫抖了一下,推了推秀秀。她緊緊抱住我手臂,我掙不脫。于是,我們相互依偎著,七拐八拐順著水泥路,向后村大舅公的小竹樓走去。秀秀越來越放肆,大半邊嬌軀貼著我。我們雙臂交匯處,我感受到一陣陣溫?zé)?。她淡淡的體香,瘋狂地鉆進(jìn)我鼻孔。我有些把持不住。
“你不會真地醉了吧!”
“真小氣!不就是不想攙扶我唄,我有那么可怕嗎?”秀秀邊說著話,邊把她的臉蛋靠在我肩上。
“我……”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兩個人相互依偎著,慢慢地默默地,走在夜色下的村間小道上。我心里升起對小艾地愧疚情感,與秀秀手臂上傳來的溫?zé)崾孢m感,做著最為艱難地對抗。
我既希望立馬走到大舅公家去,又希望一生都與秀秀相依著,走在昏昏慘慘的夜色村間小道上。如果可以的話,我情愿用一生,凝結(jié)成這樣一個夜晚。
后村水泥路盡頭,一間吊腳竹樓,幽靜地矗立在色林與寨子交匯處。仿佛跨過小竹樓前的水泥路,就會走到世界另一面。竹樓篾笆縫隙里,有暗黃色燈光透出來。大舅公還沒睡,我們來得不算晚。
“大舅公?!蔽覕v扶著秀秀站在竹樓下喊了一聲。
“誰???”竹樓里傳出大舅公蒼老嘶啞的聲音。
“大舅公,我是巖賧。”
“哦,巖賧啊。上來?!?/p>
我牽著秀秀,踏著“吱吱呀呀”作響的竹梯子,推開竹笆門。竹樓里比外面的夜空還冷。大舅公斜靠在火塘邊竹椅上,火塘已熄滅。他頭頂上的白熾燈,被炊煙熏成黃褐色,發(fā)著一片灰蒙蒙的暗光。他佝僂、蒼老的身軀,一半被昏淡的燈光隱蓋著,一半被竹椅隱藏著。我只看清他皺褶成一張抹布的臉頰上,一雙深陷下去的眼珠,泛著一個九十多歲老人不應(yīng)該有的光暈。他額頭上,有塊指頭大的紅色胎記,模模糊糊,難于辨認(rèn)。
“你大舅公眼光好瘆人!”秀秀縮在我身后,輕輕扯了扯我衣角,小聲說。
“大舅公,雖然年紀(jì)大,”我說,“可精神著呢?!?/p>
“老了,不行了?!贝缶斯吭谥褚紊?,幽幽地說,“這是小艾嗎?快一年不見,長得更好看了?!?/p>
“不是,”我說,“是我的同事秀秀?!?/p>
“秀秀,”大舅公微微直起身軀,看著秀秀說,“我看你是蓮花公主轉(zhuǎn)世吧!”
“大舅公真會夸人?!毙阈阋琅f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回著話。我忙彎下腰,拾起一截柴火,扒開火塘里厚厚的火灰。幾塊還燃著的紅火炭,冒著絲絲青煙。我拾起火塘邊,幾截燃燒剩下的柴火,放在紅火炭上。對著火塘里的柴火堆,吹了一陣,一股股煙霧騰起后,燃起了豆黃色的火苗。有了火,竹樓增添了些許溫暖。我和秀秀圍著火塘,坐在大舅公對面的竹篾凳上。
“大舅公,聽說你見過荒?”秀秀怯生生問大舅公。她白天和在酒桌上,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不敢與大舅公對視。
“小姑娘,”大舅公慢悠悠說,“荒是瘟神,是個禍星。看到的人都沒好下場。”
“你見過嗎?”秀秀追問。
“唉,姑娘,我用我的身子整整困了荒六十年?!贝缶斯耘f慢悠悠說,“你說我見過荒嗎?”
“那你不就成了荒!”秀秀說。
“秀秀,不許亂說!大舅公怎么會是荒呢!”我小聲出言制止秀秀。秀秀躲過大舅公眼神,像犯了錯的孩子,乖乖低下頭,向我靠近了些,不說話了。
“我是荒?”大舅公重新靠回竹椅上,盯著竹樓屋頂,自問自答,“那就好了,荒就不會出來禍害村里人了。”
“只要你健在,荒不敢出來禍害人?!蔽艺f。
“唉!六十年了,我是困不住它了?!贝缶斯珖@著氣說,“這瘟神不肯回到大白塔里去。我是指望窩老伍那孩子,可以替我困住它??墒?,唉!難啊,難??!”
“大舅公,你別嚇我們。”我說,“只要有你在,什么兇神惡鬼都別想進(jìn)村害我們?!?/p>
“孩子,荒已經(jīng)出來了,窩老伍鎮(zhèn)不住它?!贝缶斯f,“首先要遭遇的就是寨心亭邊,我種下的那棵菩提樹。如果它死了,你讓窩老伍去大白塔邊挖一棵菩提樹苗來,重新栽種。”
“大舅公,你可別嚇我們……”我害怕了。大舅公的神態(tài),語氣,傳達(dá)的信息,讓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巖賧哥,我們回去吧,我怕?!毙阈銘K兮兮地拽了拽我衣袖,小聲對我說。我瞥了一眼秀秀??吹剿纫蚓凭夏槪t彤彤的小臉蛋,變得一片慘白。
“你們兩個小娃,不早了,回去吧。”大舅公把整個身軀靠在竹椅上,閉上雙眼,慢悠悠說,“我累了,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上一覺?!?/p>
大舅公自顧自地慢慢睡去。火塘里燃起的火苗,不知何時(shí)熄滅了?;钁K慘的燈光下,他額頭上的胎記,更明顯了些。小竹樓內(nèi),冷嗖嗖的。我和秀秀周邊,被一道道濃得化不開的寒氣,包裹著。
“巖賧哥,走啊!”秀秀扯著我衣角,急切的小聲叫喚我。我也覺得沒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沒有叫醒大舅公,向他當(dāng)面辭別,默默起身關(guān)上竹笆門,盡量不讓竹梯發(fā)出吱吱呀呀響聲,悄悄離開小竹樓。走了一段路程,秀秀突然用雙臂搭在我肩上,幾乎把整個嬌軀都貼在我后背。
“怎么了,秀秀?”我有些發(fā)慌地問。
“我怕!巖賧哥,我真的怕!”秀秀帶著哭腔,在我身后訴說。她整個人瑟瑟發(fā)抖。我顧不了許多,把她顫抖的嬌軀一把摟在懷里。她順勢把臉頰貼在我脖頸上。她臉頰上濕漉漉、溫潤潤的。秀秀被嚇哭了。
“秀秀不怕,有我在呢!”我安慰秀秀說,“我們趕快離開這里吧?!?/p>
我攙扶著秀秀,疾步向村子里走去,大舅公的小竹樓,徹底消失在我們視野里。只剩下半張臉的下旬月,終于掛在寨子后面的東山頭,發(fā)出朦朦朧朧光亮。
我們兩個人,在離幾家農(nóng)戶不遠(yuǎn)處水泥路邊,一石階上坐著。秀秀一直撲在我懷里啜泣,淚眼婆娑,胸膛起起伏伏??粗龂樀没ㄈ菔?,我心痛得喉嚨發(fā)硬,茫然不知所措,輕輕拍著她后背。企圖讓她舒坦些。
過了許久,秀秀不在嗚咽。月光昏昏慘慘照著整個寨子。后山色林里,不知名的夜鳥,發(fā)出瘆人鳴叫聲。秀秀無所顧忌地躲在我懷里,胸膛仍在微微起伏著,眼睛仍舊濕漉漉的。我敞開胸懷,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輕輕撫摸她的馬尾辮。她躺在我懷里,很是乖巧。
今夜,我只想安慰和保護(hù)一個,人人都會憐愛的人間尤物。
“秀秀,剛才你看到什么了?”我問,“把你嚇成這個樣子?!?/p>
“巖賧哥,我說了你會相信嗎?”
“會。”
“在小竹樓里,你大舅公的身子是虛幻的,”秀秀在我懷里,像小豬佩奇一樣,蹭了蹭我胸膛,閉著眼睛說,“特別是那雙眼睛,沒有活人地氣息。小竹樓里,還藏著許多飄忽的影子。它們在我們身邊,飄來飄去?!?/p>
“是真的嗎?”質(zhì)疑的話才說出口,我便后悔。趕緊把懷里的秀秀,抱得更緊些。
“我知道,我說的話你不會相信?!毙阈阏f,“你會認(rèn)為我酒喝過頭了,說胡話?!?/p>
“不、不、不,秀秀你別這樣說。我相信你!”
秀秀又開始在我懷里啜泣。我真恨自己長著一張不討人好的嘴巴。
“巖賧哥,我講我小時(shí)候的故事,你愿意聽嗎?”秀秀在我懷里仰起頭,看著我,認(rèn)真地問。
“講吧,我的蓮花公主。今夜我是你最忠實(shí)的聽眾。”我說。
“我出生在東北的一座城市里,我父親是大學(xué)教授,母親是個商人。但我父母感情不好,原因來自我。”秀秀在我懷里蹭了蹭,與我的目光對視后,繼續(xù)講下去。
“小時(shí)候,我總會看到死去了的親人鬼魂,它們在我家里走動??砂盐腋改竾槈牧恕K麄兘o我找了不少醫(yī)生,但一點(diǎn)效果都沒有。是我們那座城市里一個出名的算命先生說給我父親,我長著一雙陰陽眼。只有把我送去鄉(xiāng)下,躲開纏擾我的鬼魂,我才會好轉(zhuǎn)。父親要送我去鄉(xiāng)下伯父家生活,母親不愿意,他們?yōu)榇藸幊沉硕啻?。后來我還是被父親送到鄉(xiāng)下伯父家去了,那時(shí)我才五歲。我在伯父家住了五年,父母從沒來看過我。我以為我被他們賣了。為了討好伯父一家,我竭力讓自己變成最懂事、最乖巧的孩子,完全沒有童年人該有的生活。其實(shí)在鄉(xiāng)下,我仍然看到鬼魂,可我不敢說給伯父他們聽,我怕被伯父他們賣掉。五年后,父母把我接回了家,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哪里才是家的歸屬感?;氐礁改干磉?,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情可言了。母親成天在她公司里忙活,父親除了上班就是酗酒和打麻將。他們一見面就吵架。我學(xué)會了隱忍,乖巧得不像一個孩童。那些鬼魂依然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不敢說給他們聽。因?yàn)槲遗卤凰麄冑u掉,怕再回到鄉(xiāng)下的伯父家去。巖賧哥,我不想講了,嗚嗚嗚……”
“沒事,累了你就休息一下,”我輕輕撫摸著秀秀的發(fā)辮說,“不想講了,可以不講?!?/p>
“不,我還是要給你講,只有你才會聽我過去的故事?!毙阈阍谖覒牙锊涓闪搜劢堑臏I花,繼續(xù)講。
“十歲那年,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在深秋的一個星期六早晨,父親把我從床上叫醒,說是要帶我去一個鄉(xiāng)下的朋友家奔喪。父親開了半天車,繞山繞水不知走了多遠(yuǎn)的路,才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家正在舉辦喪事的人家里。我暈車,昏昏沉沉,那個喪事場里,除了父親我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我不敢講一句話。中午,我實(shí)在困了。就在那戶人家的客房里睡著了,醒來已是傍晚時(shí)分。我又渴又餓,開始尋找父親,可始終沒見到父親的蹤影。那戶人家主人告訴我,父親回去了,要等第二天才來接我。我心里再次生起,父親把我賣了的念頭。我想象著,我可能會成為那個村里某個老光棍的童養(yǎng)媳,或是被人販子關(guān)進(jìn)某個暗無天日的地窖里,慘遭強(qiáng)暴、蹂躪、分尸,甚至成為那場喪葬的冥婚人選。我害怕到了極點(diǎn),連哭出聲的勇氣都沒有了,只能讓眼淚無聲地流淌。有人叫我吃飯和我講話,試圖安慰我,但我不搭理任何人。就在黃昏時(shí)分,我跑出那戶人家,跑到那個小山村外的一座小山丘上。那里可以看到,我來時(shí)的一段公路,彎彎曲曲在叢林和丘陵中穿行。我就在那個小山丘上蜷縮著,眼巴巴看著遠(yuǎn)處的公路,期盼著父親會出現(xiàn)在公路上。我在那個小山丘上,整整等了一夜,不敢合眼,只能和星星講話??粗恍┠:墓砘?,在身邊飄來飄去。等到第二天中午,父親終于駕駛著車出現(xiàn)在馬路盡頭,我才確信自己沒被父親賣掉。等父親的車越來越近時(shí),我從小山丘上跌跌撞撞跑下來,拼命喊叫他,然后暈倒在路邊。嗚嗚嗚……”
秀秀再也講不下去了,在我懷里放聲大哭。我沒有打擾她,任由她發(fā)泄內(nèi)心地委屈。良久,秀秀啜泣著哭訴,“巖賧哥,你知道嗎?那次我承受著無邊無際地恐懼和孤獨(dú),忍受了超過二十四小時(shí)地饑餓和煎熬??赡莻€時(shí)候,我才有十歲啊……”
“不哭,不哭,秀秀不哭……”我愈加抱緊秀秀顫抖啜泣的嬌軀,愈加感到莫名地悲傷,找不到合適安慰她地任何言語。只覺得自己眼睛火辣辣的,開始模糊。悲傷像一條大河,在我血管里奔騰、咆哮,引來狂風(fēng)呼嘯,電閃雷鳴。
“巖賧哥,如果那晚我能躺在一個關(guān)心我的人的懷里,就像現(xiàn)在一樣,看著天上的星星,沉沉睡去,那該……”秀秀仍在啜泣訴說著,“從那次經(jīng)歷后,我就愈加焦慮、抑郁,后來感覺到腦袋里總是有人講話。父親帶我去了許多醫(yī)院,最終地診斷結(jié)果是我得了嚴(yán)重的幻想癥……”
我緊緊抱著秀秀,聽她斷斷續(xù)續(xù)講述著,她悲慘的童年往事,努力做一個合格的聽眾。慢慢的,我眼前浮現(xiàn)出,夜幕下一座突兀的小山丘上,一個小女孩瞪著卡姿蘭大眼睛,對抗著天地間,無窮無盡涌來的絕望、孤獨(dú)和恐懼。
“巖賧哥,你知道嗎,我雖然患病,但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論在班級上還是年級里,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秀秀毫無保留的向我訴說,“我上高中時(shí),父親再也頂不住生活壓力和與母親的情感糾葛,他選擇在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投入我們小區(qū)附近的一個湖泊里,再也不肯回家了。別人都以為父親死了,其實(shí)父親沒有死,只是不愿回家而已。每次我想他了,就到那個湖邊走走。他總會出現(xiàn)在湖面上,陪我講話。這個過程一直延續(xù)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母親知道了我和父親之間的秘密后,她讓我遠(yuǎn)離我生活過的那座城市,來到你們南方工作……”
我沒有阻止秀秀訴說。不知道,她倒出心里最隱晦的秘密后,會不會好些。我抱著她的雙臂,有些發(fā)麻。我仍舊舍不得松手,怕打斷她地訴說。天空中,只有半張面孔的下旬月告訴我,偷窺是一種執(zhí)念,也是一種邪念,卑鄙、可恥、無恥。我不管不顧,任由月亮控訴我。我只管做秀秀最忠實(shí)的聽眾。殘?jiān)掠指嬖V我,時(shí)間不早了,已過午夜時(shí)分,小艾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回去。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我小聲勸說懷里的秀秀。
“不,我還想在你懷里待會兒?!毙阈闳鰦芍f,“你的胸膛好溫暖??!我還想待會兒?!?/p>
“你到我背上,我背你,一樣的溫暖?!蔽艺f,“你嫂子還等著我們回去呢。”
“巖賧哥,你三舅公和大舅公都說我像蓮花公主。蓮花公主是什么人?”秀秀說,“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就回去?!?/p>
“蓮花公主是佛經(jīng)故事《京省勐晃》里最漂亮的美人。京省和勐晃兩位大神,為了爭奪蓮花公主,打爛了三千大世界?!蔽艺f。
“我有那么美嗎?”
“有,你和蓮花公主一樣美!”
“那好吧,你走慢點(diǎn),我這一輩子就只要這個夜晚……”秀秀說著話,乖巧地閉著眼睛。我扶她起來,半蹲下身子,她窸窸窣窣爬上我后背。我邁開步子,往西村頭緩慢走去。
背上的秀秀,雙手松弛地?fù)е业牟鳖i,靠近我耳朵的小嘴巴,很快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我感覺到,背上背的就是她故事里,那個蜷縮在山丘上等待父親的小女孩,嬌小、輕盈、無助而又讓人憐愛。走回家的路不遠(yuǎn),如果趕時(shí)間,五分鐘路程而已,我卻走了半個小時(shí)。
八
回到我家大門口,我叫醒背上的秀秀,把她輕輕放下來,給她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馬尾辮。秀秀揉了揉眼睛,抹抹衣袖,沖我笑了笑,跟在我后面,走進(jìn)院子里??头康臒暨€亮著。妻子果然沒有睡。我推開客廳門,領(lǐng)著秀秀走進(jìn)客房。
“還知道回來!你們兩個再多喝些時(shí)候,就可以接著在二舅家吃早餐了?!毙“笨吭诖差^,似笑非笑地打趣我們。
“嫂子,我喝醉了,借你肩膀靠靠。”秀秀笑嘻嘻走到小艾床前,邊說話邊脫下鞋襪,爬上床去,打開蓋住小艾肚皮被褥的一角躺下去。乖巧得不成樣子。我走到床前,打算給她們兩個蓋好被褥,順便撫摸妻子圓滾滾的肚皮,安撫我們的孩子。
“去、去、去,睡沙發(fā)去?!毙“f,“喝酒了,還不知道規(guī)矩點(diǎn)?!?/p>
我笑了笑,走出客房,關(guān)上門??蛷d沙發(fā)上,母親早給我準(zhǔn)備了一套被褥。我躺在沙發(fā)上,蓋好被褥,聽著客房里小艾和秀秀模糊地談笑聲,又開始忐忑起來。腦海里,秀秀的卡姿蘭大眼睛,絕美的面龐,她驚恐而顫抖的嬌軀,在我懷里啜泣的樣子……一幕幕浮現(xiàn)出來。我甚至感覺到,她撲在我懷里,爬在我背上留下的余溫,還沒有散去,正絲絲縷縷鉆進(jìn)我身體里,與我內(nèi)心深處最后一道防線激烈交戰(zhàn)。
我慌忙屏棄不切實(shí)際想法,強(qiáng)迫大腦去想些其他人和事。譬如做了佛爺?shù)母C老伍,三舅公與隴依大爹地對話,大舅公戰(zhàn)勝荒的經(jīng)歷,寨心亭的菩提樹會不會死……
天亮了。母親在廚房里做早餐,客房里沒有動靜。妻子和秀秀,還在酣睡。我從沙發(fā)上起來,收起被褥,悄悄走出客廳。洗漱完畢后,走進(jìn)廚房幫母親做早餐。
“媽,我們寨心亭那棵菩提樹要死了。”我說。
“誰說的?”母親放下手中的活,神色慌張地看著我發(fā)問。
“大舅公??!”我說。
“他什么時(shí)候跟你說了?”母親追問。
“昨晚?!?/p>
“你大舅公一個月前就死了!”母親驚恐地看著我說,“小艾懷著身孕,不能參加喪事,我才沒有說給你們兩個?!?/p>
“那依團(tuán)怎么沒回來奔喪?”
“你表弟那個大嘴巴,他要是知道了會不說給你們?你二舅他們故意不讓他知道你大舅公的死訊。”
“哦,是這樣!”我小聲喃喃自語,心里恐慌得不行。
“巖賧,你、你昨晚真地見到了你大舅公?”母親驚恐得用顫抖的語調(diào)詢問我。
“媽,我昨晚是在夢里見到大舅公。”我說,“他告訴我荒已經(jīng)現(xiàn)世了,會先害死寨心亭的菩提樹?!?/p>
“哦,回去之前你去找一下窩老伍,他可能有話要跟你說……”
面對母親驚恐的眼神,并提出讓我去見窩老伍的要求,我不敢與母親對視,不敢再多言語。我比母親更驚恐。昨晚我和秀秀看到的大舅公,算是什么!
做一頓早餐,母親一個人足以應(yīng)付。我說,想早點(diǎn)回去。趁小艾她們還沒起床,我先去見見窩老伍。母親應(yīng)允。在恐慌和不安中,我出了自家大門,向寨心亭走去。寨子的佛寺,離寨心亭不遠(yuǎn)。走到距寨心亭百米遠(yuǎn)處,我看到枝頭滿是黃葉的菩提樹下,有個身著紅衣袈裟的人,坐在樹下。是窩老伍。我走到菩提樹下,窩老伍沉默不語。
“還沒到潑水節(jié),這菩提樹的葉就黃了?!蔽蚁乳_口說話。
“不是落葉,是這棵菩提樹要死了?!备C老伍腿腳不方便,他仍舊坐著,用僅剩的一只眼珠盯著我回話。
“不會的,菩提樹千年不死!”我說。
“大舅公說了,它會死。會在這個月內(nèi)枯死去?!备C老伍說,“是我讓伯母打電話請你回來一趟?!?/p>
“為什么?”我問。
“大舅公肉身消亡了,他沒法再對抗荒?!备C老伍說,“大舅公說下你有對抗荒的方法?!?/p>
“等這棵菩提樹枯死了,你去大白塔邊挖一棵菩提樹苗,重新栽上?!蔽艺f。
“大舅公說的?”
“嗯?!?/p>
我們坐在菩提樹下,沒有更多言語交流。后來,我用沉默與窩老伍告別,窩老伍用沉默送別我。
早晨,太陽剛剛升起,晨光柔和,軟綿綿地瀉在田野上。各村寨的水牛、黃牛,成群往收完稻谷的田野里涌去。這是故鄉(xiāng)習(xí)以為常地放大場子牛。隴依大爹,讓人送來一提籮熟透了的無花果,看著非常誘人。
吃過早飯,依團(tuán)來到我家,神情憔悴。秀秀有氣無力。父親把冬瓜、土豆等菜蔬,分裝成幾大袋,塞滿轎車后備廂。兩個老人,一再叮囑我,路上要小心,照看好小艾。車子駛出寨門后,我在后視鏡里,看到父母送別我們的身影,漸漸變小、模糊,最后消失。
依團(tuán)和來時(shí)一樣,坐在副駕駛位上?;爻堑恼麄€路途中,他都處于昏昏入睡狀態(tài)。妻子和秀秀,坐在后排座。她們兩個,講了些閨蜜間話題后,秀秀靠在妻子肩膀上,昏昏入睡去了。怕我一個人開車犯困,小艾挺著大肚子,偶爾和我說上幾句話。
車子駛過色林邊,那些正在建蓋的廠房很刺眼。車子駛?cè)敫咚俟泛?,我在后視鏡上,偷偷看了妻子幾次。她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回到勐傣城,我們的工作、生活照舊。小艾臨產(chǎn)期越來越近,我對她百依百順。給她按摩、擦洗身子、胎教,陪她散步,做她喜歡吃的菜肴。
秀秀和依團(tuán)頻頻來我家。每次來,秀秀都會帶來大包小包的牛肚子、生態(tài)雞、大閘蟹、羅非魚、黃鱔、黃瓜、水蕨菜……她在廚房里學(xué)著我,做各種菜肴,特別是拌牛撒撇、酸筍煮魚、香茅草烤雞、豆豉煮黃鱔等菜肴,她更是學(xué)得認(rèn)真。
依團(tuán)就管蹭吃蹭喝。秀秀與小艾,總有講不完的話題,但我從沒聽秀秀提起過,那晚我們見到大舅公的事。那晚的邂逅,她不說,我也不提。
九
小艾臨產(chǎn)前半個月的一個早上,母親來電話了。
“巖,寨心亭的菩提樹掉光葉子死了?!?/p>
“荒,”我焦急詢問,“真的出來了?”
“不會!”母親篤定地說,“窩老伍去色林大白塔邊,挖回一棵壯實(shí)的菩提樹苗,重新栽種在寨心亭邊。荒被鎮(zhèn)壓在大白塔下了!”
“那就好!”
“寨子里都忙著搭建塑料大棚,準(zhǔn)備栽種冬早蔬菜?!蹦赣H興奮地說,“你爸掏光了家里的積蓄,正在搭建蔬菜大棚……”
小艾臨產(chǎn)前第九天,母親來電話告知我們,鄰村波高村與芒東村,發(fā)生一起放大場子牛,斗牛傷亡事件。兩頭大牯子水牛,一死一傷。一個放牛老人,在兩頭?;ザ分斜蛔矀?,生命垂危。老人已被送入醫(yī)院搶救,尚未脫離生命危險(xiǎn)。因?yàn)閭饺耍壳斑€沒有商定要如何解決。
母親詢問我,小艾要生產(chǎn)了,她要不要提前進(jìn)城來,照看小艾。我回復(fù)她,暫時(shí)不用急著來。
小艾臨產(chǎn)前第七天,正是雙休日。一大早,我給小艾燉了一碗野生香菇土雞蛋湯。小艾一臉享受地靠在沙發(fā)上,小口小口吃著。我在廚房里準(zhǔn)備早餐。秀秀和依團(tuán),提著大包小包菜蔬,來到我家。依團(tuán)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掏出手機(jī)玩英雄聯(lián)盟。秀秀眨著卡姿蘭大眼睛,跑進(jìn)廚房里。
“巖賧哥,”秀秀站在我身旁說,“我要吃牛撒撇和香茅草烤雞。”
“好?!蔽艺f,“你幫我打下手?!?/p>
“好嘞!”
得到我應(yīng)允,秀秀興奮得絕美的小臉蛋泛起了紅暈。她穿上廚衣,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牛肚子。廚房里,滿是淡淡的牛肚腥氣味。我站在她身旁,呆呆看著她。暗暗感嘆,秀秀是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廚房的仙女。我還未回過神,秀秀手機(jī)突然響起。她掏出手機(jī),看了一眼,有些不悅地到走廊接聽。我接過她手中活計(jì),在廚房里忙活著。
“巖賧哥,今天我是沒有口福了?!毙阈阕哌M(jìn)廚房,瞪著卡姿蘭大眼睛,一臉陰郁地對我說。
“怎么了?”我頗為不解地問。
“我們所里接到波高村關(guān)于斗牛傷人事件法律援助請求,要與芒東村打官司?!毙阈阏f,“所里接下了官司,現(xiàn)在就派我下去實(shí)地取證,做好開庭工作?!?/p>
“今天不是星期日嗎?”客廳里的小艾,聽到秀秀的話,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
“唉,我也不想去?!毙阈銦o奈地?fù)u頭說,“所里領(lǐng)導(dǎo)很強(qiáng)勢,他們還給我派了個助理,現(xiàn)在就派車過來接我了?!?/p>
說完話,秀秀不舍地脫下廚衣,與小艾說了幾句話,帶著依團(tuán)離開了我家。我的心變得空落落的。
“某些人是失魂落魄嘍!”小艾挺著大肚子,走到我身邊,一臉玩味地說。
“沒有,”我有些不自然地說,“你想多了!”
“看來,秀秀更適合你啊!”小艾仍舊一臉玩味地看著我說。
“我給你下廚。”我說完話,不顧及小艾地反應(yīng),走進(jìn)廚房里繼續(xù)忙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好端端一個雙休日,興趣全無。
小艾臨產(chǎn)前第五天中午,我在廚房里給小艾做菜時(shí),接到秀秀的電話。秀秀說我們寨子周邊的橡膠葉一片火紅。她央求我履行曾經(jīng)許給她的承諾,回去一趟,晚上陪她到橡膠林里躲貓貓。我婉言拒絕了。妻子沒有聽到我們地通話。
凌晨,秀秀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來一段文字和一張圖片。文字是“夜很黑,天很冷,我獨(dú)自在橡膠林里躲貓貓。有風(fēng)吹過,火紅的橡膠葉紛紛飄落,像天使的眼淚。孤獨(dú)比大山厚重,無數(shù)魂靈披著黑暗的外衣,四處窺視我?!眻D片黑暗,模糊。只能看清秀秀的卡姿蘭大眼睛,滿是憂郁的眼神??赐晷畔⒑蛨D片,我悄悄刪除了。那一夜,我心里充滿自責(zé)和擔(dān)憂。
小艾臨產(chǎn)前第四天早上,依團(tuán)火急火燎來我家。他告訴我們,秀秀在波高村生了奇怪的病,整個人神志不清,看似很嚴(yán)重。我和小艾催促他,趕快去波高村把秀秀接回來。
中午,依團(tuán)給我們來電話說,律師事務(wù)所已派車把秀秀接回勐傣城。秀秀的母親,正從東北坐飛機(jī)趕過來。下午,我悄悄給秀秀打了一個電話。她的電話關(guān)機(jī)。晚上,妻子連續(xù)給秀秀打了幾個電話。秀秀的電話仍舊關(guān)機(jī)。依團(tuán)沒了人影。我感到無比自責(zé),整夜失眠。
小艾臨產(chǎn)前第三天早上,秀秀住進(jìn)了醫(yī)院。小艾身體不方便,她讓我去探望秀秀。我趕到醫(yī)院腦神經(jīng)科,依團(tuán)和一個長相與秀秀相似的中年美婦人,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他們表情凝重。不用猜也知道,那個中年美婦人就是秀秀的母親。
秀秀躺在病床上,注射著點(diǎn)滴,處于深度睡眠狀態(tài)。秀秀需要轉(zhuǎn)院回東北那邊治療。依團(tuán)自告奮勇,給她辦理轉(zhuǎn)院手續(xù),在醫(yī)院各科室跑來跑去。只剩下我和秀秀的母親,獨(dú)處一處。
“你叫巖賧是嗎?”秀秀的母親問我,“你能給我講講你們帶秀秀去掃寨子的事情嗎?”
我呆呆注視著秀秀的母親,看著她略顯滄桑又不乏優(yōu)雅的面頰,不知要講什么。秀秀的母親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再次開口說話。
“秀秀在電話里,經(jīng)常提起你。她說能吃到你做的勐傣風(fēng)味菜肴,是她來你們勐傣城最大的收獲。她突然病了,我想找一下她發(fā)病的原因,不知你能不能為我提供一點(diǎn)線索?”
“阿姨,回去掃寨子那個晚上,我和秀秀看到了我死去一個多月的大舅公?!蔽遗ψ屪约浩较⑾聛?,整理好思緒說,“秀秀給我講了她童年的故事,講了她在鄉(xiāng)下伯父家的生活經(jīng)歷,她父親帶她去參加葬禮的經(jīng)過,還有她與她父親的秘密……”
秀秀的母親聽完我地講述,滿臉是淚花,小聲啜泣。仿佛一瞬間,她便蒼老了好幾歲。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遞給她紙巾擦淚。
“謝謝你們對她的照顧,”秀秀的母親啜泣著說,“我欠她的太多了!我要把她帶回去,用余生好好陪伴她……”
下午,秀秀還沒醒過來,便被救護(hù)車送往機(jī)場。我和依團(tuán)站在機(jī)場大廳安檢門口,秀秀躺在醫(yī)護(hù)床上,還在沉睡,她絕美的臉頰,泛著不正常地蒼白,沒有一點(diǎn)血色。我有種想上去親吻她額頭地沖動,最終克制住了。依團(tuán)躲在我身后,小聲啜泣著。
看著秀秀的母親,推著沉睡中的秀秀,過了安檢,與我們漸行漸遠(yuǎn),我心里充滿遺憾和自責(zé)。真心想留秀秀的母親,在我家吃上一頓我做的菜飯!想當(dāng)面和秀秀說聲再見??!
晚上,母親和幾個姨媽從戶東村乘坐班車,趕到我家。父親因?yàn)橐罱ㄊ卟舜笈?,沒與母親她們前來。
小艾臨產(chǎn)前第二天中午,剛剛吃過午飯,她便感到腹痛。是胎兒要出生的征兆。我們把小艾送進(jìn)醫(yī)院婦產(chǎn)科,辦理好入院手續(xù),住進(jìn)愛嬰室里,等待她生產(chǎn)。
一個下午,我們在愛嬰室里陪著小艾。值班醫(yī)生給她打了幾次催產(chǎn)針,她腹痛一次比一次劇烈。開始還能強(qiáng)忍著,后來疼痛得叫喊起來,再后來她更是眼淚婆娑地哭喊。
母親和幾個姨媽,輪番安慰小艾,給她全身撫摸按摩。她仍舊疼痛哀嚎。我又是言語安慰和鼓勵,又是按摩撫慰她圓滾滾的大肚皮,她疼痛感不減,反而加碼升級。我只能干著急。
等到晚上十點(diǎn),小艾還不能順利生產(chǎn),她已疼痛得無法忍受。因疼痛過度,她的嘴唇和面頰發(fā)青發(fā)紫,我們極為擔(dān)心。主治醫(yī)生來看過幾次,覺察不對勁。重新把小艾推進(jìn)彩超室,對她腹中胎兒,再次做全方位檢查,發(fā)現(xiàn)臍帶纏繞住了胎兒的脖頸。
晚上十一點(diǎn),主治醫(yī)生到病房告知我們,小艾難產(chǎn)地特殊情況,順產(chǎn)不了,需馬上剖腹產(chǎn)。否則孩子和母親都會有性命之憂。母親和姨媽們,習(xí)慣了農(nóng)村孩子要順產(chǎn),要個吉利的下地時(shí)辰。聽了醫(yī)生的話,她們著急了,等著我拿主意。我立刻與醫(yī)院簽訂了手術(shù)協(xié)議書。小艾被護(hù)士用手術(shù)車,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
凌晨一點(diǎn)鐘,手術(shù)室里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聲。半個小時(shí)后,護(hù)士抱著一個粉嫩的嬰兒出來。給我們報(bào)喜——母女平安。母親和幾個姨媽,歡歡喜喜接過護(hù)士手中的嬰兒,回愛嬰室打理去了。我一個人,焦急萬分等在手術(shù)室外。
凌晨一點(diǎn)半,小艾在手術(shù)車上,蓋著厚厚的醫(yī)用被褥,閉著雙眼,臉色蒼白,打著點(diǎn)滴,被護(hù)士推出手術(shù)室??吹叫“哪樱覈樀媚_攤手軟,哆哆嗦嗦走上前去,抓住手術(shù)車被褥一角,大聲叫喚小艾名字,眼淚不爭氣地流淌下來。
“年輕人,不要著急?!蔽疑砼砸粋€中年女性醫(yī)生說,“對,就是要不斷叫喚她的名字,她很快就會醒過來?!?/p>
“小艾、小艾……”
我不管不顧周邊人的目光和言論,只管大聲呼喊著小艾的名字。小艾沒有醒來,午夜的醫(yī)院走廊里,白熾燈發(fā)著刺眼的光,四周到處是我呼喊小艾的回聲。直到把小艾推回愛嬰室,我仍在不斷呼喊著小艾的名字。
回到愛嬰室,小艾被我喚醒了!她用極度虛弱的眼神,滿懷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便開始閉目養(yǎng)神。安放好小艾,我看了一眼我的女兒。渾身粉紅色,胖嘟嘟的小臉蛋,眼睛還沒睜開,額頭上有一小塊暗紅色胎記,小腦袋長了不少的毛發(fā)。她的四肢有事無事扭動著,小嘴巴得閑下來便開始啼哭,真是淘氣。
女兒長得像誰呢?我說不出來。母親和幾個姨媽,看著女兒貌相,她們神情陰郁。我突然想起了,女兒的貌相與大舅公有些相似!
小艾剖腹產(chǎn),需住院療傷,我們只能住在醫(yī)院里。母親和幾個姨媽,還有后期趕來的岳父岳母,幫我照看女兒,我配合醫(yī)生照看小艾。
醫(yī)生給小艾換藥時(shí),我看到她小腹上那道十幾厘米長的傷口,像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我心里,有說不出地疼痛和憐憫。按照醫(yī)生囑咐,我定時(shí)送小艾到烘烤室,照看她烘烤傷口。配合她給孩子哺乳,扶著她圍著病床緩慢行走,做產(chǎn)后康復(fù)運(yùn)動……
初為人母的小艾,看著我忙里忙外,悉心照看她和孩子,她虛弱的臉蛋上,一直掛著甜美的笑意。有好幾次,我看見她,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五天后,我們出院回家。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巖團(tuán)把三舅公接到我家。家里更熱鬧了。是母親打電話讓三舅公來。三舅公喝過我給他沏的茶,抽過香煙后,把襁褓中的女兒抱在懷里,細(xì)細(xì)端詳。女兒在三舅公懷里,既不哭也不鬧。三舅公看著女兒臉上的胎記,沉思了許久。
“像,像我大哥!”三舅公喃喃自語。
“大伯這是轉(zhuǎn)世了嗎?”母親著急地詢問三舅公。
“也許吧,他認(rèn)為沒能及時(shí)制止荒對村寨地禍害,用身體鎮(zhèn)壓了荒六十年?!比斯f,“他真是苦?。【退阌凶镞^,也償還清了?!?/p>
“他要是轉(zhuǎn)世在我這孫女身上,這孩子要遭劫嗎?”母親問出了她最擔(dān)心的話。
“不會了。他轉(zhuǎn)世在一個女娃娃身上,因果就削去了一半。小艾剖腹產(chǎn)那一刀不是白挨的,幾乎把他生前所有戾氣都割斷了。這個孩子會大福大貴的!”三舅公說。
“那就好,那就好……”聽了三舅公的話,母親和幾個姨媽,連連喃喃自語。
“巖賧,你們要記著,多做善事,莫做惡人。多為你女兒積點(diǎn)功德。等會,我再給娃娃念誦一遍消災(zāi)祈福的經(jīng)文,拴魂線?!比斯f。
“巖賧,還不快過來拜謝你三舅公!”母親催促我。
“是、是、是,三舅公,都聽你的?!蔽疫呎f話邊到三舅公身前,磕了三個響頭。恭恭敬敬給三舅公敬上,早準(zhǔn)備好的禮信錢。
隨后,我端出母親為我準(zhǔn)備的漆器篾桌,盛著用芭蕉葉包裹好的旱煙葉、茶葉、蠟燭……三舅公接過篾桌,盤腿端坐在神龕前,為女兒念誦消災(zāi)祈福經(jīng)文。念完經(jīng)文后,三舅公在孩子右手腕上,拴了一截魂線。吩咐我拿一面小圓鏡子和一把剪刀,掛在臥室門頭上。儀式完畢后,三舅公吃過早飯,讓巖團(tuán)送他回去了。
小艾在家坐月子,單位給了我半個月陪產(chǎn)假。家里很熱鬧,我每天下廚做菜飯,忙得夠嗆。有點(diǎn)空閑時(shí)間,還要幫小艾做產(chǎn)后康復(fù)運(yùn)動、給女兒洗澡、喂奶粉……女兒穿紙尿褲,皮膚過敏,只能用母親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舊布料,裹著她嬌小的身軀。每天,洗屎布尿布,是我的必修課,時(shí)間就在屎布和尿布間穿梭。小艾不讓母親或岳母她們,代替我做照看女兒和她的活兒。
小艾在家做月子一星期后,依團(tuán)來到我家。他整個人都變了,著裝邋遢,胡須老長,面容憔悴。他不說,我也能猜到發(fā)生了什么。既然他不說,我也不便于過問。
依團(tuán)到我家,便把我家當(dāng)成他的安樂窩。天天大吃大喝。有時(shí),他一頓喝光我儲存的一瓶茅臺酒。我有些心疼那些酒,我自己買不起,都是幫朋友辦了事,朋友送的。但想到秀秀,想到回村掃寨子那晚發(fā)生的事,我覺得對不住依團(tuán)。
十
依團(tuán)在我家,連連大醉幾天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廚房里放聲大哭。母親和幾個姨媽問他話,他一句不搭理。我放下手中活,陪他去小區(qū)園林散步。從來不抽煙的依團(tuán),一支接一支抽,嗆得眼淚花直冒。我搶過他手頭的煙,一支接一支抽,嗆得我滿眼是小星星。
“秀秀要和我分手。”依團(tuán)淚眼婆娑地說。
“你惹她生氣了?”我問。
“她說她是病人,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币缊F(tuán)說,“她回東北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能怎么辦?”我問依團(tuán)。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生什么病。我就是要和她生活在一起!”依團(tuán)扔掉煙頭,跳到我身前,大聲吼叫。
“你去啊!”我也大聲對依團(tuán)說,“你去東北找她!她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好!”依團(tuán)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走出我們小區(qū)。我沒有阻止他??粗x去的背影,沒入夜色中,我心里五味陳雜。
依團(tuán)離開我家后,沒幾天的一個深夜,小艾和孩子都睡去了,母親和姨媽們也休息了。我在洗手間,搓洗孩子屎布和尿布,接到秀秀的電話。
“巖賧哥,你還沒休息?”電話那頭,秀秀聲音有些沙啞。
“沒有?!蔽倚呐K狂跳,壓低聲音回答她。
“巖賧哥,醫(yī)生說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秀秀頓了頓說,“說不準(zhǔn)哪一天,我會變成一個瘋?cè)恕!?/p>
“你是天使!”我加重語氣,一字一字說,“不,你是蓮花公主。”
“蓮花公主只能活在勐傣地方,”秀秀說,“之前給我算過命的那個先生說,我遲早要吃他們那碗飯。”
“你是律師?!蔽仪榫w激動,聲音顫抖,極力辯解著說,“秀秀,你是律師?!?/p>
我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精神處在奔潰邊緣,隨時(shí)會大聲喊出來。秀秀在電話那頭,察覺到我失態(tài)了。我們地通話,陷入短暫沉默。
“巖賧哥,依團(tuán)找到我家來了。我沒讓他進(jìn)家門。我不配得到他的愛,不配做你們勐傣人?!毙阈阏f。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有母親陪伴。還有父親,也會時(shí)?;貋砼阄艺f話。我不孤單。巖賧哥,不要為我擔(dān)心?!毙阈阏f。
“是我對不起你!”我發(fā)自內(nèi)心向秀秀道歉。
“不,巖賧哥,”秀秀有些激動地回話,“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關(guān)心我,嫂子更關(guān)心我。有些事你會知道的,我們是閨蜜。”
“哦!”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事,大腦里有一顆原子彈炸開了,人也呆住了。
“巖賧哥、巖賧哥,你還在聽我說話嗎?”秀秀在電話那頭,急切地喊我。
“在,我一直都在?!蔽移届o地回答。
“忘了那個夜晚吧,巖賧哥!”秀秀說。
“好。”我回答。手里捏著電話,在洗手間呆了半晌。等平復(fù)了情緒,才知道秀秀早掛了電話。我把沒來得及發(fā)泄的情緒,全部出在洗衣桶里。女兒的屎布和尿布,幾乎被我搓碎。
等我晾曬好衣物,已過凌晨一點(diǎn)。為了照看女兒和妻子,臥室里一直開著暖燈。我躡手躡腳推門進(jìn)入房間,在墻角沙發(fā)上躺下。我感覺后腦勺被人注視著?;剡^頭看去,小艾蓋著暖被,斜靠在床頭邊,用久違而熟悉的笑臉看著我。這種笑臉,談戀愛時(shí),她經(jīng)常顯露。結(jié)婚后便少了,特別是她懷孕這十個月來,幾乎沒有過。
“巖賧,辛苦嗎?”小艾笑盈盈問我。
“不辛苦?!蔽颐銖?qiáng)擠出一個笑臉,對小艾說。
“巖賧,以后我和女兒的幸福就交給你了?!毙“詭敢獾卣f。
“你怎么了?”我不解地問小艾。
“我懷孕這段時(shí)間,”小艾露出一絲狡詐地笑意說,“如果秀秀對你做了出格的事,你不要當(dāng)真,不要多想。這是我們閨蜜之間的小秘密?!?/p>
“呵、呵……”我腦袋里,有千顆萬顆原子彈,一起被引爆。我呆在沙發(fā)上,一時(shí)緩不過氣來。
“不要在沙發(fā)上睡了。”小艾柔聲對我說,“難為你睡了這么長時(shí)間沙發(fā),上來睡在我身邊。看看你姑娘多可愛,她會笑了。不信,你看看?!?/p>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床邊,俯下身去看躺在床面里側(cè),用睡毯裹著的女兒,她果然露出了笑臉。女兒還在襁褓中,她的時(shí)差還沒調(diào)整過來。白天,母親用布條松垮垮捆著她的小手。晚上,她掙脫了束縛,一雙粉嫩的小手,在睡毯外慢慢揮動著。甚是可愛!
看看女兒賣萌樣子,看看妻子甜美笑臉,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妻子輕輕掀開她身邊的被褥,我順勢鉆進(jìn)去。頭貼到枕頭,無邊無際睡意席卷而來。很快,我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我又回到戶東村。
靜悄悄的夜晚,月光努力撕開黑暗的臟器,大地沉淪在介于黃昏的光亮中,萬物戴上了模模糊糊的面具。我看見荒從色林深處,灰色的大白塔石基下鉆出來。它羊頭牛身。一雙似牛非牛,似羊非羊的長角下,長著一張奇怪的臉。夜色掩蓋下,荒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慢慢看清它的臉龐。那是一張女人的臉,一張熟悉的臉。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荒的長相,與表弟巖團(tuán)的妻子安柄相似,顯現(xiàn)出女性成熟、穩(wěn)健和溫婉的氣息?;碾x我越來越近,我看到荒的臉,更像小艾的臉,美麗、端莊、知性的面頰上,透露出城市生活的高冷、倔強(qiáng)和陌生感。
荒來到我身邊。我終于看清了它的面龐。原來,它長得和秀秀一模一樣,精致的瓜子臉蛋,生長著粉嫩如嬰兒的肌膚。一雙卡姿蘭大眼睛,對著我眨呀眨。一股清純、浪漫、絕美、魅惑的氣息,刺破昏暗的光幕,擊碎我內(nèi)心深處那道最堅(jiān)固的防線,帶給我無邊無際地致命誘惑感。
月光愈加明亮,我再細(xì)細(xì)看?;牡哪?,又變成了我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蛋,額頭上的暗紅色胎記,非常顯眼。再后來,荒的臉,又變成一個個我所熟知的人的臉……
女兒地啼哭聲,吵醒了我。我強(qiáng)行睜開疲倦的雙眼,已是凌晨四點(diǎn)。妻子正給女兒哺乳。她的乳汁分泌得少,不夠女兒吮吸。我得趕快起來燒點(diǎn)溫水,沖泡六十克的乳液。女兒一次性吃不飽,就要哭鬧小半夜。
媽的!荒早就現(xiàn)世了,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荒。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dāng)。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共黨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1年參加工作,現(xiàn)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