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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東文學(xué)》2023年第6期|于曉威:馬桶
來源:《山東文學(xué)》2023年第6期 | 于曉威  2023年08月14日08:31

我和趙彤找了好久,總算選中了這間公寓。

兩年前,我倆從不同的方向來到這座城市,那會兒我們還不認識。據(jù)說這座城市會有一些就業(yè)機會,其實也不是。我們找工作很辛苦,但是找到工作后,感覺更加辛苦。好在分別找到工作后,我倆認識了,并且住到了一起。

我之前有過一位女友,因為她酗酒,就分手了。趙彤倒是不酗酒,可她喜歡撒謊??磥砼藳]有十全十美的。她喜歡清潔,經(jīng)常在房間擦地板,洗衣服。我目前還十分愛她。將來。誰知道呢。

這間公寓處在市中心,雖然朝向不夠好,見不到多少陽光,可是價格便宜。更重要的,與我倆之前租住的那個平房不同,這間公寓有智能馬桶。嗯,之前我倆住的那個地方是蹲廁。

趙彤有時候坐在那里,玩手機,不過這沒關(guān)系。那個馬桶坐圈溫?zé)釡責(zé)岬?,坐在上面,像是簡陋的生活遇見了美好的日子,誰不喜歡多坐在那里一會兒呢?趙彤有時候在那里給她媽媽發(fā)短信,或者視頻,也有時候在手機上逛淘寶,瀏覽一些商品。不過她很少買,更沒有網(wǎng)上購物癥。她更多的只是看。我說過,我們的經(jīng)濟很拮據(jù)。

我們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其實公寓也就三十幾個平方。地面中央有一張床,靠窗那里有一張書桌,上面堆了幾本平裝書。沒有沙發(fā),放沙發(fā)的位置是一個方形茶幾,我們平時在那兒吃飯。趙彤喜歡吃自己做的沙拉。就這樣。對了,還有一條狗,是小巧的、白色的博美狗,我認識趙彤之前她就帶在身邊的。也就是這個原因,我們很少遠足。因為帶著狗出門,實在是不方便。

有一天,趙彤從衛(wèi)生間出來,跟我說:“周茂君,我實在是忍受你好久了。”

周茂君是我的名字。天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想的,當(dāng)初給我起了這么一個老氣橫秋的名字。那時候,我正在翻幾幅我新拍出來的攝影片子,我準備選幾張貼在墻上。盡管墻上已經(jīng)有很多這樣的攝影了。

“怎么啦?”我問。

趙彤還是怒火沖沖,看來我不陪她一起走進衛(wèi)生間不行。她指著馬桶說:“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每次小便完后,不能把馬桶坐圈放下去嗎?”

聽好了,她是說要我把馬桶坐圈放下去??墒?,我為什么要把馬桶坐圈放下去?我每次站著小解完畢,提上褲子,拉好拉鏈扣,系好褲帶,然后去彎腰把馬桶坐圈放平?這難道是一種什么儀式么?

可能是那天我真的心情不好。我忍不住反問:“你每次解手完畢,為什么不能把馬桶坐圈立起來,害得我每次小解前,都得先伸手去扶起它?”

由于男女生理結(jié)構(gòu)的不同,也由于社會習(xí)俗的不同,女人是坐著小解,而男人是站著小解。女人坐著小解的時候,需要把馬桶坐圈放下去,男人站著小解的時候,需要把馬桶坐圈立起來。就這么簡單。

到底使用完馬桶,該放下去還是立起來,這事有沒有一個公允的答案?

對女人來說,她如廁前,當(dāng)然喜歡馬桶圈是平放好了的,便于她直接坐上去。而立起來的馬桶圈,也便于男人直接小解。

除了捍衛(wèi)自我權(quán)利、從自我角度出發(fā)之外,這事有沒有一個純粹的客觀公論?

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使用完馬桶,坐圈應(yīng)該放下去還是立起來?”竟然有幾百萬條爭論。爭論者當(dāng)然只分兩類人:男人和女人。

我和趙彤的爭吵,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

其實我仔細想了一下,我打從工廠辭職后,就感覺到了趙彤對我的疏遠。

我在工廠上的是三班倒?;蛘呤撬陌嗳\轉(zhuǎn)。早班是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中班是下午四點到夜間零點,夜班是夜間零點到次日早八點。每一個循環(huán)為八天,休兩天。你們聽起來很亂,其實我更亂。它打破了我的正常生活規(guī)律。要命的是,趙彤的工作時間也不規(guī)律,這直接導(dǎo)致我跟趙彤親熱的時間并不多,甚至變得罕見。

在工廠里,我開機床。我每天看到的就是旋轉(zhuǎn)的機器,耳邊是轟鳴的噪聲,它們令你眩暈,甚至嘔吐。有時候高溫烤著你,你覺得褲帶上的鑰匙都是熱的。我也討厭那些同事,尤其那些坐辦公室里的人,以及班組里習(xí)慣四處溜達、找你毛病的人,他們生就了一副病懨懨的面孔。我想再這樣下去,我也會病的。

我跟趙彤說了我不想干了,我得辭職。“你辭職后做什么?”趙彤吃驚地問我,“再說你當(dāng)初來到這個城市,不就是為了找到一份工作嗎?”當(dāng)然,我記得。我投的各種應(yīng)征簡歷像雪花一樣多,我跑的各條小巷也像蛛網(wǎng)一般密集,我還托了許多朋友幫我,可是我不想干了。

“我也不想干了?!壁w彤說,“可是我不干,我們就得分手了?!?/p>

“你這么想過?”我問。

“這不用想。我得養(yǎng)你。你他媽的。”趙彤說。

我想抽她。但是沒有,我們接下來做愛。在那個凌亂但是潔凈的床上,陽光根本照不見它。我們的房間有窗,平時卻很難見到陽光照射,尤其夏天,可能是子午線夾角的關(guān)系,也可能是這座城市的建筑設(shè)計問題。好在夏天要陽光也沒什么用。冬天會好些。我們在這里還沒度過第一個冬天。

這樣的時候,她經(jīng)常穿著襪子。哪怕全身都脫光,也要穿襪子。她穿的又不是性感的絲襪,就是普通的睡眠短襪,有時候是灰色的,有時候是橘色的,也有時候是帶條格的。為什么要穿這個?她說她的腳怕涼,涼了很不舒服。嗯,我覺得這更多是一種心理記憶而不是生理問題,于是就問她,你的那些前男友習(xí)慣你這樣嗎。她變得十分生氣。但那次,我還是強行把她的襪子給脫了,扔到一邊。我們和好后,卻怎么也找不見另一只。我想是她的博美狗,給叼到哪里去了吧。

我曾想,冬天來了的時候,我給趙彤買一雙暖和一些的好皮鞋。但是這事也就是想想罷了,回頭我就給忘記了。

我喜歡邊走邊攝影,現(xiàn)在很多人把它叫成街拍。辭職后,我沒事就經(jīng)常到處溜達,握著我那部二手的富士X100V,這東西的好處是小巧,便于攜帶,另外過片聲音也不大,拍人物時不會引起對方格外反感。只不過價錢貴了一些,但還算可以承受。

再說,辭職后,我把養(yǎng)老保險斷交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這樣我又能省出一點錢。

我什么都拍,沒有專題。店鋪密集的街市、菜市場、老胡同、工廠廠區(qū)、農(nóng)村田園,甚至垃圾場,都是我隨時光顧的地方。我的拍攝也不講究什么傳統(tǒng)審美,大多是一個歪曲的角度,或橫截面,我覺得片段和局部比整體更真實,也更有力量。

我拍裸露的大地、毫不掩飾的建筑,以及女人的鏡頭多一些。我覺得它們之間有著某種未知的聯(lián)系,起碼都是給你提供某種坦誠而安全的需要。裸露與安全,似乎是一個悖論,但令人著迷。

當(dāng)然,我拍女人,大都是背影,或者是她們的下頦,潔白的、各種弧形的下頜,稍微連帶局部嘴唇。再就是小腿。在強烈的陽光下或陰影里,她們小腿的后腘部形成的迷人的窩形,無不展示出時代的某些健康或低調(diào)。我有時候把這些照片挑選出來,發(fā)在自媒體上,在不涉及侵權(quán)的前提下,會接受一點打賞。也有一些雜志喜歡這些攝影,他們會給付我一些稿酬。但更多的,是我自己保存和欣賞,我像個生活的采集者,記錄一些過程。這是我生命的需要。否則我不知道我還能干什么。

總之,我覺得,我的一切還過得去。

當(dāng)然,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如果沒有那天夜晚。

因為一個工友有事請假,而答應(yīng)替他值班弄機床的同事突然有病,我辭職的那家工廠主任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去替他們代一個夜班。他們熟悉我,再說我有開機床的經(jīng)驗和資質(zhì)。這沒問題。主任答應(yīng)給我兩倍的夜班費。

我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好,去值班室那里簽了字,然后下班回家。這時候已經(jīng)是零點一刻了。

我吹著口哨走在路上。那天的路燈還真是明亮,也許是有月光,我忘記了。總之,道路上燈火通明,視線也不錯。就在我接近我公寓附近時,在馬路邊,我看到我們公寓的保安站在那里,他的面前躺倒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我說:“怎么啦?”

“他看起來不很好?!北0矊ξ艺f。我不確定這個保安是不是熟悉我。

我低頭看了一眼那個人,穿著一件半棉的衛(wèi)衣,因為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他頭發(fā)微彎,衣服很潔凈,看起來是個比我還小的年輕人。他躺在路邊,頭部伏在馬路牙子上,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大聲叫了他兩下,他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我蹲下去,絲毫聞不到酒味。

我和保安都不敢去碰他。說真的,這事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

“趕緊打報警電話?!蔽业吐曊f。我掏出了手機。

電話接通后,對方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出了地址和街道位置,我也說出了眼前的情況。我擔(dān)心他是突發(fā)疾病,就在我將要這么表述的時候,我一直冷靜地觀察地上的那個人,我發(fā)現(xiàn)他動了一下。這明顯不是突發(fā)心肌梗塞的癥狀,于是我對電話里說;“應(yīng)該是喝多了,他醉得不省人事?!蔽乙舱f出了我的擔(dān)憂,天氣很冷了,如果他這么在路邊躺一宿,沒準會凍死的。

“好,稍等。派人去?!彪娫捑蛼炝?。

過了大約十分鐘,或者頂多十二分鐘,一輛閃著警燈的車子無聲地從遠處夜間的街道開過來。車停下后,下來兩位年輕警察,其中一個拎著黑色的包,包里是什么我不知道。

“你報的警?”一位瘦瘦的年輕警察問我。

我說是。

“你住在這里?”警察指著旁邊的公寓樓。

“對,我下夜班回家?!?/p>

另一個警察戴一副近視眼鏡,在我和他同伴對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干練地蹲下去,從他兜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馬上說:“是韓國人?!?/p>

這個年輕人兜里沒有任何其他證件。除了那部手機。而且,警察在簡單而快速地翻看他手機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任何通訊聯(lián)系人。只有一個今天打過的電話,名單是韓國字母。

警察按照那個電話撥了過去。已經(jīng)是快夜里一點了,但是滴滴聲只響了兩下,對方就接通了。對方是一位女性,聽聲音,似乎不很年輕。

對方說的是韓語。警察只會說中文。警察“喂喂”了幾聲,問:“能聽懂我的話嗎?”

對方仍舊在說韓語。

不過對方可能是覺得發(fā)生了什么,因為熟悉的手機號,是來自陌生的人打給她的。她的語氣聽起來,是一直在那邊焦急地問著什么。

警察嘗試著講了幾句英語,但也不成,對方還是在講著韓語。那位瘦瘦的警察馬上掏出自己的手機,通過一個翻譯軟件,將情況和地址寫在上面。手機里很快出現(xiàn)一個機器人用韓語的讀取聲,警察將這部手機對準那部正在通話的手機重復(fù)播放,對方連連發(fā)出“啊,啊”的聲音。應(yīng)該是她明白了什么。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仍舊很麻煩。對方只是在繼續(xù)說著什么,這邊沒辦法聽懂。我大聲地喊著那個年輕人:“喂,你家在附近嗎?你家在哪里?我們送你回家!”

年輕人什么都聽不到,他醉得死死的。好在電話那邊的人一直沒撂電話,她一直在講韓語。警察在用年輕人的手機通話的同時,快速地翻看了一下他的手機相冊,他找到一張他的照片,問我,就是這個人,你認得他嗎?

那是一張合影。我不認得他——躺在地上的年輕人。但是我看旁邊合影的那個人的時候,不禁吃了一驚,那個人竟然是趙彤。

背景是一家西餐店里,在桌子前,兩個人自拍的合影。他們笑起來很親切,或者說很親密。

我快速地看了一眼手機相冊顯示出的拍攝時間,是一年以前。那時候我還沒有辭職,每天在工廠里沒黑沒白地三班倒。

“我不認識?!蔽抑貜?fù)了一句,說。

警察關(guān)了相冊,要我和保安幫忙,把他扶起來坐著,把腦袋扶正。警察要給他拍照。年輕人力量太大了,他坐在那里,一不小心就要前傾到地面,那樣會把面部磕破的。我死死地扳住他的腦袋,警察在手機上拍完照,說,好了,能識別出來了。

警察遞給我一個手機上自動出現(xiàn)的年輕人信息以及住址圖像:XXX大街XX號,中央花園X座X單元XXX室。警察問我,中央花園是附近那個小區(qū)吧?

我說是。我用手指了一下,過了我這個公寓樓,前邊一點就是。

戴近視眼鏡的警察叫來保安,他倆去年輕人的住處找家人過來。我當(dāng)時有一個意識,這年輕人家里一定沒人,而那個電話里的女性,她此時應(yīng)該在韓國,她雖然著急,但是無法前來。

所幸手機里的韓國女性聲音一直沒斷,她一直在講著什么。反正也是等待中,我就將那個不斷講話的手機放在年輕人耳邊,給他聽。手機里的女性一直在說話,或者詢問,帶著焦急的口吻。突然,年輕人“嗯”了一聲,接著又“嗯”了幾聲,嘴里咕噥著什么??梢妼Ψ揭欢ㄊ撬煜さ穆曇簟N掖舐暤貜闹泻?,“對,大點聲,不要停,接著講!”

年輕人突然睜開了眼睛,掙扎了一下,看著四周。他本能地把我擎在手里的手機抓過去,開始跟對方慢慢講話。他們講的都是韓語。

“你會說漢語嗎?”我大聲地問。

年輕人點了點頭,說會。

看來他清醒了一點。那位瘦瘦的警察說,我們扶他站起來吧,扶他回家。

路上,我們?nèi)齻€人遇見了那兩個去他家敲房門的人,一位警察和一位保安。他倆果然空手而歸。于是我們一起,按照年輕人的地址,把他送回公寓。

我扶著他的時候,心里五味雜陳。趙彤怎么會認識這個人,又怎么會跟他一起親密地吃飯?不過我自始至終,都沒有仔細去看他。

到了他公寓的房門口,年輕人按了一下指紋鎖,門開了。里面的燈是亮的。警察問:“有人嗎?”

沒人。他應(yīng)該是獨身,一個人住。我不知怎么說了這么一句。

年輕人跳進房間,接著又出來,給我們深深鞠躬。他看起來完全清醒了。

走下電梯,臨到跟警察告別的時候,我問:“為什么他醉得那么厲害,可是渾身沒有酒味?”

“他喝的是韓國真露,這種酒后勁大,但是不仔細聞,是聞不到酒味的。”

警察說。

我覺得我跟趙彤的生活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但我沒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從來沒說。我覺得趙彤跟我怎樣,不是我現(xiàn)在要想的事。我不了解她的過去,她也不了解我的過去。在我還沒想跟她領(lǐng)結(jié)婚證之前,連“我”都是她的“過去”。如果我將來和她領(lǐng)結(jié)婚證了,那她才是一個跟我有關(guān)的人。

也許吧。我就是這么想的。

否則,我相信趙彤馬上就會離開我。

有一天周末,趙彤似乎心情很好,她約我一起出去吃飯。我們先是打車來到了郊外,爬山,攀巖。后來又在室內(nèi)游泳。躺在躺椅上的時候,我在翻看一份報紙,趙彤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這里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壁w彤說。她坐在椅子上,正在給自己的腳趾涂蔻丹,一種紫色的會發(fā)亮的蔻丹。她在游泳的時候是脫光襪子的。

她的腳趾很潤潔,很可愛。

“也許我真該干點什么。”我說。

“可是你不愿意干。”

我是不愿意干么?我沒反對。我還年輕。另外,我也知道活著是怎么回事。得活著,活下去。

臨近有幾桌人也在聊天,帶著孩子,孩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他們穿得花花綠綠的。

“講一件你小時候的事吧。”她說。

“嗯?”

“比如說,難忘的事,或者有意思的事。一件就行?!?/p>

“小時候,嗯,其實也不小了吧,十七八歲,正是年輕和有精力的時候。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后座載著我一個哥們,我倆進城?!?/p>

趙彤歪著頭看著我。

“騎到一個道路向上的大坡的時候,我累得很,腳底下實在沒勁了,但是我不服輸,我加倍了氣力蹬自行車的踏板,我想,我非得載著這哥們騎上這個大坡才行。”

“你有的是力氣?!壁w彤說。

“可不,我有的是力氣。結(jié)果真是,我把自行車騎到了道路平坦處。”

“我說么。”

“你聽我說,”我慢悠悠地回道,“你不是要我講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嗎。我繼續(xù)騎著車子,跟身后的哥們說,‘咱倆今晚去看一場電影怎么樣?’偏巧這時,我身邊也有一位女孩子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我身邊,只不過我沒發(fā)現(xiàn)。我的哥們不做聲,我只好又問了一句:‘哎,你他媽的倒是說話呀,我倆今晚去看一場電影怎么樣?’結(jié)果,身邊騎自行車的女孩子終于忍無可忍,歪頭瞥了我一眼,罵我一句,臭流氓?!?/p>

“為什么?”趙彤問。

“因為啊,我的哥們不在后座位上,他見我上坡吃力,很早就跳下車了,自己在后面走,但是我竟一點都沒發(fā)覺。而身邊的女孩,以為我是跟她搭訕?!?/p>

趙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不斷地回味著我講的事,想一遍笑一遍。她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又彎下身子,她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周茂君,你可真有意思?!壁w彤說。

“但是你就要這么過下去嗎?”趙彤想了一會,又說。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得拿出真氣力,你去爬坡。好吧,求求你?!?/p>

我們坐的地方不遠,墻壁上掛著一幅油畫。我看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那幅畫竟然掛倒了。所以看起來那么抽象,那么奇怪。

這個月我們得付房租。我得給我的手機續(xù)費。但是這個月,我決定不再跟我的父親借錢。我們好久沒通話了。上次的通話,我跟他借錢,他在電話里說,你是跟我要錢嗎?我的病都沒錢治,我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錢,你去死吧。

我父親離異了,我母親很早就嫁了別人。我跟母親的家人更沒有什么聯(lián)系。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我街拍,我很好。通過街拍,我看到無數(shù)比我還活得不好的人。我開銷不大。并且我從中得到快樂。哦,別吹牛,這世界能感到快樂的人,你覺得有幾多嗎?

趙彤還在冥思著什么,我掏出我的富士X100V,認真地為她拍了一張照片。我還沒有為她拍過照片。

“為什么要拍?”趙彤問。

“我拍照是為了看看事物被拍攝下來的樣子?!蔽艺f。其實,我說的是美國的街拍大師加里·維諾格蘭德說過的一句名言。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另一位美國著名畫家賈斯珀·約翰斯對攝影談過的話:“一個物件,講述各種物件的消失、毀滅。不談自己,談別的東西。它會把它們包括進去嗎?”

我覺得,“它們”其實是口誤。應(yīng)該是:“它會把它自己包括進去嗎?”

我拍照,是把自己包括進去了嗎?

一個穿比基尼的女人,可能邊走邊只顧照看她身邊的孩子了,她從我身邊走過,我的腳自然地垂落在躺椅邊,她經(jīng)過時,不小心腿部碰了我腳一下。

她沒注意到我躺在那里。她只是回頭看了我一下。事情就這么可以過去了,但是她遠處的男人很敏感,他問:“有什么事嗎?”

“沒有?!蹦莻€女人說。我覺得她有點漂亮。

“我看到了,”那個男人走過來說我,“你碰了她一下。”

我仍舊半躺在那里,報紙在我胸前攤著。我說:“是她碰了我一下?!?/p>

“你是說,她用腿,故意碰了你的腳?”那個男人長得像鷹,鼻子尖尖的,個頭并不高。但是他身上明顯有一股迂腐氣。我說不好。

“她不是故意的?!蔽艺J真地澄清。

那個女人對身邊的孩子說,小米,叫爸爸去給你拿雪糕吃。

那個男人不依不饒,他說:“我們打一架怎么樣?”

我一直躺在那里想著,如果跟他沖突起來,我是把他揍進泳池里,還是把他的短褲打飛。趙彤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就在男人走近準備拉我的時候,趙彤像一頭獅子一樣,立刻跳到他面前,大聲地說:“你信不信,你敢動他一下,我先抽你的嘴巴。”

那個男人看著趙彤。趙彤說:“這是我老公?!?/p>

女人趕緊拽過男人,說:“你多什么事!”他們漸漸走遠了。

趙彤撒謊的時候,總喜歡說她愛我。

我有點相信了。

我還是迷戀街拍。瘋狂地迷戀。我不太擔(dān)心鄰居們說我不務(wù)正業(yè)。有一次,一個鄰居說,你有什么困難,盡管告訴我。

這個城市有很多故事,跟它錯綜復(fù)雜又難以記憶的街道一樣。每條街道都有無數(shù)的銀杏樹。尤其秋天,或冬天來臨之前,滿街的路上都是翻飛的金黃的銀杏葉。有時候,你凌晨五點起來,會看到有人在打掃店面,掃那些落葉;也有的人背著旅行包,匆匆地行走;賣豆?jié){的,給他的孫女或外孫女裝好果子,拍拍她的背。一切都顯得霧氣蒙蒙,像毛玻璃里面的鏡頭一樣。

圖片?

我打算跟趙彤結(jié)婚。時間也許是春天,也許是下一個秋天。我沒跟她說。

不過后來,事情還是變了。如果世上有奇緣,嗯,我相信有。否則怎么會有“奇緣”這個詞呢。簡單說吧,它還是跟我的街拍有關(guān)。

有一天,派出所的警察找到我,只不過不是我之前認識的兩位警察,而是另一個轄區(qū)的,離我住的地方隔著七八個街區(qū)。我街拍的時候,最遠步行過十五公里。

我記不得我有時候拍過什么了。富士X100V,每次最多可以拍攝近千張照片。我公寓的電腦里,應(yīng)該存了三萬多張照片。但是警察找我,只是要查看一下,我12號在勝利橋臺階上拍的那些照片。

為什么要查看我拍的照片?

“12號上午在勝利橋下面的胡同里,發(fā)生了一樁大宗的掉包盜竊案,涉案數(shù)額巨大。10時1分56秒,我們在監(jiān)控器里看到你了,你舉起相機正沖一個方向拍。而那個方向,是監(jiān)控死角,我們看不到他,我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卻看不到他的面容?!边@次,面對我的是一位老警察,頭發(fā)花白。

我交出了我當(dāng)天所有在勝利橋拍攝的四十多張照片。鏡頭里,大都出現(xiàn)的是天空,橋的一角,和一些犬牙交錯的電線桿。也有行人,雜亂而匆忙行走的行人。照片角度有仰視的,也有平視的,更多是俯視的。鏡頭在默默地俯視著人群和物象。

警察在我的相機里,熟練地導(dǎo)出了一張照片。他放大來看,然后說了一句:“就是他!”

我都沒留意我拍的是什么。警察在放大照片的時候,我一眼認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個人。

——那個韓國年輕人。我扶過他回家的、深夜里醉過酒的年輕人。

只不過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好了,事情如果就到此為止,那還算什么“奇緣”呢。過了幾天,警察請我去轄區(qū)派出所補一個物證的手續(xù)。這事簡單。我去的時候,頭發(fā)花白的警察正在屋里忙開會,我順便問了另一個警察,他也認得我,我說:“情況怎樣了?”

“謝謝你,他被找到了,已經(jīng)被控制三天了?!?/p>

“到底為什么盜竊?”我是說,我感覺那個韓國年輕人,有教養(yǎng),懂禮貌,我還記得我們把他深夜送回家的時候,他從房間又走出來,給我們深深地鞠躬。

“為他的女朋友?!本靽@口氣又說,“誰知道呢,他的女朋友很辛苦,而他不想跟自己在韓國的母親要錢,他想讓他女朋友過得更好一些。喏,這些都來自他的口供。”

“他女友叫什么名字?”

“趙彤?!?/p>

我轉(zhuǎn)身默默走開。我感覺地板晃動了一下。“哎,你的包忘拿了。”警察喊我。

我回到家里。我的公寓里。趙彤還沒下班。那天我等了好久,我覺得我要跟她談?wù)?。談什么呢,我不知道。到了晚上快八點,我猛然覺得不對,我想,趙彤是消失了,她離開了這里,離開了這座城市。因為,她經(jīng)常使用的行李箱不見了,而她的那只白色的博美狗,我找遍整個房間,也不見了。

我記得,我曾跟趙彤交流過愛情。那是我們唯一認真交流的一次。我問她:“什么是愛呢?”

“為她做一切。”趙彤不假思索地說。

“如果為此失去了他自己呢?還如何去愛?”

“周茂君,我在跟你談愛情,你在跟我談道理?!?/p>

我決定我一個人,好好活下去。讓自己顯得輕松的一個好辦法就是讓自己忙起來。我挨個的收拾和擦洗每個房間,每個抽屜,每個角落。在一摞子攝影雜志中,我看到了那只襪子。我曾給趙彤脫下來的、丟失了的襪子。我愣了愣,我準備把它丟到衛(wèi)生間的垃圾桶里。

那只馬桶矗立在衛(wèi)生間的地面上,你一進去就會首先看到它。我端詳著那只馬桶,趙彤在上面坐過,當(dāng)她急不可待地要坐在上面的時候,她先要放下那個坐圈,否則會很涼。就像我急不可待地去小解的時候,我總是惱恨那個坐圈為什么沒有被人提前搬起來。

現(xiàn)在,我默默地、小心地放下那個馬桶坐圈,我凝視著它。有一刻,我也想到上面嘗試著坐一下,但是,我胸腔里一陣突如其來的巨大的疼痛,使我禁不住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