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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魔山》:“靜臥”七年,直到“大廈崩塌”?
來源:澎湃新聞 | 閆力元  2023年08月14日08:07
關鍵詞:《魔山》

用兩條厚厚的毛毯將自己結結實實裹起來,躺在陽臺躺椅上,抬眼是終年不化的雪山,晚上群星密布。

?這情景是否愜意?這是托馬斯·曼的杰作《魔山》中描繪的山上療養(yǎng)院的“靜臥”生活。他在這部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小說的一開頭便為主人公漢斯設置了一個怪異的境遇:漢斯是俗世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到山上的肺病療養(yǎng)院中探望他的表哥。他遵照療養(yǎng)院的日程,同這些病人一起散步、聊天、用餐、靜臥。然而,就在為期三周的旅行即將結束之時,他被確診了肺病,只能留在山上療養(yǎng),這一停留就是七年。

《魔山》

從世俗的角度,這七年也是他人生的“暫?!?。上山之前,他正準備入職一家船舶公司,成為一名工程師。這是他平凡人生的自然結果,他如所有人一般,提不起興致但還算勤勉地上學,沒有目的但一步步讀到了大學,挑選了一個較有興趣(相較其他更無聊)的領域準備工作,工作同時感到精疲力竭。平平庸庸,但還算體面。未來他可能如此中規(guī)中矩地過一生,又或者,由于他雖已衰落但還算體面的資產階級家庭背景,將來不是從政就是成為律師。

?但這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被突如其來的肺病打斷了。他被拋入“魔山”之中?!澳健笔且粋€幾乎與現實顛倒的世界:現實中遵循現代社會時刻不停、分秒必爭的線性時間,“魔山”上時間像是完全靜止了,人們常常忘記時間的存在;現實中人們追求各種各樣的榮譽、各種聲名,但魔山上的人大部分寡廉鮮恥,他們在隔音極差的房間里大聲做愛,他們聲稱“我不用再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現實中人們唯恐失去健康,魔山上人們攀比患病的嚴重程度,越嚴重越被尊重,患有氣胸的病人會在經過輕癥患者時,譏諷地發(fā)出由氣胸引發(fā)的哨音。山上也沒有了四季,八月可能下雪,也可能晴天。

?“靜臥”是山上人最主要的活動,他們早飯、午飯及晚間,都要如文章開頭那般“靜臥”,療養(yǎng)院中崇拜理性文明和進取精神的人文主義者塞特姆布里尼(他自己當然也是病人)譏諷他們?yōu)椤捌脚P之人”。的確,這山上的大部分人不僅身體孱弱,精神也昏昏沉沉,飯桌上充滿了粗俗的笑話和無聊的八卦,亢奮,卻絕非生命力的表現。他們擺脫了榮譽的包袱,世俗時間的催迫,在山上靜止的時間里,感到甜蜜又令人戰(zhàn)栗的舒適。

?這種“靜臥”與時間的“暫?!笔遣皇侨焙??至少大部分時間里漢斯不這么覺得,即便在他有機會下山時,他也依舊選擇留下?;蛘哒f,作為顛倒的現實世界隱喻的“魔山”的存在本身,即代表了對現實矛盾性的揭示。類似漢斯這樣,來了就不想走的例子有很多。這至少說明,寧靜安詳的俗世生活,或許沒有那么有吸引力。山上不正常,粗鄙不堪,但人們還是留下了;這反而說明,“正?!倍敖】怠钡氖浪资澜纾苍S比想象中更“不正?!?,更“不健康”,只是被平庸和慣常掩蓋了。

?那么,當時的時代患了怎樣的病?故事背景在20世紀初,這是動蕩、分裂的時代。同時,德國剛剛經歷了幾十年的經濟高速增長。但對于漢斯們來說,這一切是他們父輩的榮耀。在他的時代,過往那種高速擴張的激情已然不再,世紀末的頹廢情緒卻依然頑固,他無法全力使勁,總是得過且過,“這并不是害怕吃苦,而是絕對看不到有任何必要”。他們渴望激情,但面臨的時代卻是“不管外力怎么推動都從根本上缺少希望和前景,讓人暗暗感到是無望的、沒有前途的、一籌莫展的”。

這是一個提不出問題也沒有答案的時代。

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年6月6日-1955年8月12日)

在此“沒有前途”“一籌莫展”“無望的”,并且根本上缺乏“激情”和“意義”的世俗生活中,漢斯即便過著平常甚至優(yōu)渥的生活,也總是感到疲憊。“暫?!痹诖擞辛朔e極的意義,因為原本渾渾噩噩的行為也沒有任何意義,而山上的反常與停滯反而提供了一個契機,他可以在“靜臥”中全心思慮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漢斯“還是一張未曾書寫的白紙”, 他頭腦還很柔軟,對于那些關鍵問題,還沒有頑固的意見,也沒有頑固地認為這些問題不重要。他有意愿也有能力接受教育。他普普通通,但同時有著發(fā)展?jié)摿?。這也就是作者既說他普通,又稱他為“好樣的”,并且認為他的生命具有“超乎個人”的意義的原因。他是“眾人”,同時可以成為“任何人”。

?“魔山”上也提供了讓他“自我修養(yǎng)”的環(huán)境。在頹廢但自由、疾病與死亡蔓延的環(huán)境下,他得以通過親身經驗來探索這些命題。同時,盡管山上大多數人既粗俗不堪,也不具備任何潛能,但仍有少數人抽象而深刻,能帶給他智識上的刺激。從這個意義上,“魔山”上的七年確實具有某種漫游的性質。漢斯提供了一個客觀的視角,讀者可以跟隨他的種種經驗,聽到各方聲音,一同走入那個有關“意義”的謎題。

?首先跳出的答案是“愛欲”。這是一種可以預料的答案,在浪漫主義運動那里,浪漫愛情早就被當做一種與功利現實相對的價值,被賦予了崇高的意義。愛可以代表沖破秩序,代表對理性霸權的反叛,甚至成為自我的證明。但這一思路始終存在難點,畢竟“愛欲”如此難以捉摸。漢斯上“魔山”的第一天,便對隔壁夫婦不加掩飾的欲望感到驚異。在餐桌上,突如其來的“關門”聲又引出了漢斯在山上迷戀的對象,肖夏夫人。她是一位美麗而粗魯的俄國女性,長相讓漢斯想起他少年時曾產生過愛戀的同性友人席培。他對肖夏的迷戀構成了他停留在山上的重要動機。托馬斯·曼在書中借“精神分析”理論直接明示了山上的疾病與愛欲的關聯:“病癥就是偽裝起來的性欲沖動,一切疾病都無非是變態(tài)的情欲而已?!睗h斯發(fā)熱的度數詭異地隨著他的情感狀態(tài)的變化而變化,當他受到肖夏一個眼神的青睞時,他的度數立刻上升,而當他感到無望抑郁,甚至決定平靜下來的時候,他的體溫也隨之下降。這種對應過于明顯:在魔山上,愛欲本身就是一場熱病。

然而,漢斯的迷戀基本全程都只是抽象的幻想,直到肖夏即將第一次下山前,他與肖夏才有了正式的交流,而他少年時與愛慕的同學席培,更是只有一次借筆機緣。在那場告別的狂歡節(jié)上,他近乎向肖夏重現了少年時向單戀的同學借筆的情景。這更使得成年后魔山上對肖夏的這場迷戀,更接近少時被壓抑的欲望的滿足與重現,而不涉及真實的人與人的關聯。

電影《魔山》(1983)劇照

其次,塞特姆布里尼與納夫塔代表了相互對立的兩種思想。他們都努力成為漢斯的教育者,爭取漢斯的認同,代表了漢斯思想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由于他們常常成對出現,又時刻辯論不休,因而不妨放在一起。

塞特姆布里尼是一位意大利的人文主義者,他的祖父曾參與革命斗爭,他狂熱地信仰啟蒙和人道主義的力量,這曾是一百年前人們抱有的對于“意義”問題的終極答案,但在這個時代已顯得陳舊不堪。因此,盡管塞特姆布里尼有著強烈地教育他人的欲望,但總是在喋喋不休的教導中呈現幾分滑稽色彩。他崇尚啟蒙精神、人道主義,對于現時代資本主義帶來的一切“文明”成果幾乎毫無批判地贊揚,并且樂觀地認為,在啟蒙的基本價值的指引下,人類社會將不斷進步,美好的未來近在眼前。但正如納夫塔無情揭穿的,塞特姆布里尼的最大問題在于他的理論帶來根本性的虛偽。他一廂情愿地向往世界和平的愿景,以至于誤判了當時世界上的所有隱含危機,他信仰文明和啟蒙,卻忽視實際存在的不平等(他幾乎不討論任何有關階級的問題)。他的理論最終帶來一種過度亢奮過后的自我厭惡:當他極力稱贊精神的崇高,批判疾病和虛弱的肉體時,聽者幾乎很難不注意到他本人正是他所嚴厲批判的那種“病人”;他極力贊揚工作精神和現代文明,但他本人正是被這一文明淘汰的人(他幾乎不工作,且脫離俗世)。他每次到來總是打開漢斯房間明亮的燈光,讓自己置身一片看似完美的光明之中,而漢斯卻只是在這強光的反襯下感到羞慚。

納夫塔則是另一幅景象。他出現在故事的后半段,此時漢斯其實已經通過個人經驗和學習看透了塞特姆布里尼的偽裝。納夫塔是一位耶穌會士,基于信仰,他對理想世界的設想以及一切根本問題的答案是“上帝之國”。他對現代社會有著非常深刻的批判,在此基礎上,他總是毫不留情地拆穿塞特姆布里尼的偽善。他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yè)邏輯摧毀了倫理道德,基于此,他的思想中又混雜了一些共產主義的批判意識(據說這一形象的原型之一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盧卡奇)。但他通向“上帝之國”的道路卻是血腥暴力,他鼓吹戰(zhàn)爭和暴力,追求一種“神圣的恐怖”。從他對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的先見之明的角度來說,他或許確實比塞特姆布里尼更敏銳,也更誠實。但他對暴力的崇拜卻很難讓人身心誠服。漢斯承認,在納夫塔與塞特姆布里尼的論戰(zhàn)中,更深刻的一方往往總是納夫塔,但“塞特姆布里尼至少是個善良的人”。

然而,無論是漢斯對肖夏帶有很強的“幻覺”性質的迷戀也好,還是塞納二人極盡思辨的爭論也好,都太具有抽象的色彩。在這所有的追問的基礎上,其實還存在一個更本質的矛盾。這是山上所具有“沉思”性質和人世生活根本的“實踐”性質的矛盾。無論塞納的思想交鋒多么令人振奮,迷幻的愛欲多么引人激動,都因其抽象而帶有“死”的色彩,這也是“魔山”根本的隱喻,這是“死”的場所。而山下再怎么令人厭惡,都仍是人們活動的最終場所,是“生”之地。

因此,在抽象的智力漫游之外,在療養(yǎng)院這個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死亡帶給漢斯的教育也是不可忽視的。對死亡的體驗和反思最終導向了“生”。漢斯很早就經歷過父母、祖父的死亡,但那時他對死亡并沒有真切的感受,他總是被告知親人的死亡,而從未親眼目睹。他第一次目睹“死亡”是在魔山上。親歷他人的死亡,會讓人第一次真切感知到人的“有死性”,這幾乎是一切關于“意義”的思考的起點。當時先進的透視技術,讓他借助光學的力量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結構,“提前見到了日后肌體的腐爛朽壞”,看到了“他本不該看到的——他自己的死亡和墳墓”,他還學習了許多有關生命、有機體、化學分子、疾病的科學知識。他與表哥約阿希姆在山上臨時客串起了給病人做臨終關懷的“騎士”角色;而表哥約阿希姆的死亡,是他最終醒悟之前最大的刺激。

電影《魔山》截圖

無論魔山是一個多么適合沉思的場所,他所沉思的一切最終仍然是圍繞塵世的那些苦樂,“靜臥”的日子終有盡頭,如何下山將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漢斯在一場大雪中,已經領會了“下山”的必要性,盡管這種領會依舊基于沉思:他意識到塞特姆布里尼與納夫塔“都是空談家,一個放蕩而邪惡,一個只會吹理性的小號角……為了善與愛的,人不應讓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

漢斯選擇了“生”,選擇“愛與善”,這是他對于人生“意義”的最終回答。然而問題在此處恐怕剛剛開始。因為“愛與善”仍然是兩個抽象的概念,他將如何下山?如何在下山之后踐行他所追求的“愛與善”?他如何肯定這“愛與善”是真誠而不是虛偽的?

?小說沒能給我們答案。事實上,漢斯在最后也并非全然自覺地下了山。盡管在此之前,山上的“靜臥”狀態(tài)已經很難維持,大家都陷入焦躁不安的情緒之中,但一戰(zhàn)的到來,改變了所有的時間進程,將一切中斷。漢斯帶著“愛與善”的覺悟,奔向了一場“血與惡”的戰(zhàn)斗。故事的結尾,漢斯沖向戰(zhàn)火,生死不明。

?漢斯的故事結束了。他追求“愛與善”,最終卻是一場談不上“正義”的戰(zhàn)爭驅使他下了山,奔向了“死亡”。這似乎是這個故事最悲觀的一面,但同時也足夠誠實。它將深刻的現實赤裸地呈現出來,無論個人對于“意義”問題的沉思經過了多么漫長的求索,這個問題本身無法逃離時代的建構。我最近很喜歡的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最終落腳到一句感人的主題:每個人都是存在的謎題,同時也是這個謎題的答案。但它沒能更進一步點明的,就是《魔山》結尾向我們揭示的:每個人都是存在的謎題,也是這個謎題的答案,但時代才是謎題的出題者,它規(guī)定謎題的結構,也規(guī)定謎題的所有可能結局。在這結構之中,才有上山下山的無窮求索,才有自由及其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