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糖匪:亞丁的羊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 | 糖匪  2023年08月21日07:56

一陣松快。水流劃出飽滿的弧線落在兩腳前,歡脫地往地勢低處淌,油亮小蛇般,飛快鉆進沙地,只留下一道印。

亞丁長舒一口氣,懶洋洋不著急起身。風歇了。真靜。天氣也是真好——上面透亮透亮蛋清色的天,下面起起伏伏望不到頭的赤砂地。天地中間,是亞丁,蹲在砂巖背陰處,光著屁股。屁股涼颼颼的,和地上的石頭一樣光明自在。

身后響起動靜,細微急促,好像疾風吹過灌木叢樹梢。亞丁提上褲子,迎向聲音——是她的羊。一個紅色卷毛團,歪歪斜斜地朝她跑來,腦袋前伸,神情專注嚴肅。

亞丁大笑著迎過去抱起羊。羊累壞了,黑鼻頭湊近她的臉濕漉漉地一抹,就整個貼在她胸口,軟綿綿熱乎乎的小身體像是沒有骨頭似的。亞丁手順著背脊一遍一遍摸,口里反反復復念著羊啊羊啊,聲調(diào)隨著懷中小身體的起伏而起伏,又許是小身體隨著聲調(diào)起伏,說不清楚就這么自然而然合上了,在空闊茫茫的野地里傳得很遠。

娘說亞丁太寵羊了,把羊搞得膩歪得不行,不能離人。

亞丁把臉埋進又卷又硬的羊毛里,熱烘烘的皮脂氣味直沖腦門,她頓時來了精神。就剩下你了,膩就膩吧。亞丁湊近羊的腦袋喃喃說。

整個龍骨爾,就這么一只羊。都說在太奶奶小時候,坐在氈包里都能看到牧羊人帶著幾百頭大羊從門口奔突而過。隔老遠,就覺得腳下大地震動,連帶家什一起狂顫。轟隆隆滾雷壓近,上千只碗大的蹄子踏來,揚起漫天紅沙,好像天上的赤色大河奔涌而來。亞丁每每想象那場景,渾身的血跟著翻騰洶涌,但又難免頹靡。畢竟她不單沒見過那場面,連一只真正的大羊都沒見過。比她小的許多孩子,更是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亞丁從沒想到有一天她能得著一頭羊。那天她抱了羊一宿,連它拉屎撒尿都不撒手。問,給起什么名字?她說就叫羊,就它這一只了,不會錯。十五年一晃,亞丁長成了大人。羊只大了一丟丟,才長到人膝蓋。傳說里碗大的蹄子,等人高的身軀都沒有著落。

亞丁也不是沒著急過,四處向沒有羊的世界打聽養(yǎng)羊的心得:牧羊的老人都走了;大大小小砂巖洞上的壁畫被風毀了;各家能找到的毛線畫都臟舊得看不出個樣子。她回想當時給羊的那人囑托過:喝液態(tài)凈水,曬太陽,遛彎。簡單得很,沒別的。沒有可錯的。最輾轉(zhuǎn)難安的時候,被羊一雙黑晶晶杏仁眼給看明白了。羊趁她仰面平躺著時,前腳帶著后腳,踩到她身上,神氣活現(xiàn),大眼肆無忌憚地往她臉前湊。多精神的一頭羊!亞丁的腦子轉(zhuǎn)過彎來。她的羊好得很。打那以后,亞丁再也沒為羊犯過愁。

脖頸的提示器發(fā)出蜂鳴。到打水的點了。亞丁匆忙往回走,去氈包里提桶。春天起,要打水就得跑去幾龍里外。原先的井徹底枯了。

出氈包時撞到娘,她本能轉(zhuǎn)肩護住了羊。

“你慢點!”娘喊。

“不行。馬上還要回來補氈包,種藍晶?!?/p>

“不急。等你。”

“不行。我設了時間。這個晚了,下面就全亂套了?!币呀?jīng)走出老遠,其實娘已經(jīng)聽不見了。亞丁喘著粗氣說給自己聽。是她自己要學外邊的人做事有條理有計劃,買了提示器仔細設好時間表——哪個點該干什么,哪個點該干完。一年下來還是手忙腳亂。氈包里長大的人從生到死不看鐘表不用提示器。每天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手腳不停,活兒好像流水,自然流轉(zhuǎn)一件件就做成了。龍骨爾人不懂時間,不懂一塊亙古就有的東西怎么能切成等分。亞丁不一樣。她橫下心要學會按時間表干活,將來好去外邊闖蕩。就是橫下心容易,身體腦子還是跟不上。每天都像被趕著跑,沒道理的累。

打水多跑的路,不在時間表計算內(nèi)。亞丁告訴自己得加快。她小跑起來。懷里的羊一顛一顛的。幸好有四只手,兩只手提桶,兩只手抱它。不然真顧不上。也虧羊聽話,蜷著不動彈。以前羊總要伸長脖子四處張望,隨時會被什么惹到吼幾嗓子?,F(xiàn)在它懂事了,安靜許多,身子也跟著沉了許多,好像安靜有它的重量,結結實實壓在羊身上。

水位又下去一些。得盡快挖新井才行。

亞丁直起身,小心地把羊放下。羊屈著后腿搖晃兩下?lián)渫ㄗ?,斜靠井壁等她?/p>

先往井里投一包解固劑,等井里固體水液化,放桶沒入水面,打滿,往上提。等桶上來的時候,里面的水又凝成固態(tài)。亞丁并排放好桶,登上旁邊土丘。往西瞧,天空下一片齊齊整整灰綠色灌木方陣蓋在赤砂上。果然又有人做好事了。公益林比上次見又大出許多。外邊人熱心幫龍骨爾治理沙地。捐一棵樹的錢,植樹機就種一棵灌木。灌木吃水吃得厲害,還兇。它們在,其他草就長不了,連沙地里的動物都繞著走。但外邊人不知道。亞丁撓頭,四下張望過,下面兩只手插進兜里,又慢慢抽出來。一些藍色粉末跟著掉出來。龍骨爾人管這個叫藍晶,一種沙地細菌,用來做解固劑和分解清潔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孩子中間流傳著藍晶能阻擋灌木的說法,于是總有小孩背著大人偷偷在灌木邊界撒藍晶。

“你都快二十了,怎么還胡鬧?!惫换氐郊乙露颠呎粗乃{色粉末還是被娘發(fā)現(xiàn)了,給她一通罵。

“我看了,上面沒有監(jiān)控機才撒的?!彼妻q。雖然明知要是動真格真查,衛(wèi)星監(jiān)控一定拍到她的小動作。

“亂來,又沒用,浪費藍晶。家里不夠用你不知道?”

提示器打斷娘。該補氈包了。亞丁連忙取出兩桶固體水放進儲水柜里,另外兩只手開始穿針引線做準備。其實娘正在補呢,剛才因為罵她罵得急,手上的針線追著話,說話間就把最大的窟窿給補完了。氈包是用幾百塊沙琴蟲的皮做的,輕薄結實透光又驅(qū)蟲,但還是扛不住大風里的飛石。隔三岔五得檢查,發(fā)現(xiàn)刮擦印痕立即縫補加固,等真的有窟窿再補就晚了。亞丁從小做,四只手麻利起來不比娘差——只要她不分心摸邊上的羊。亞丁對著一道刮痕落下針。

“聽說外邊的房子不用每天補?!?/p>

“我和你爹都不攔你。你也別指望我們給你收拾爛攤子。”娘瞥了一眼羊。羊枕在亞丁腿上,又睡了。

“羊跟我走?!?/p>

娘的四只手停住?!皫е颍縿e說上飛船,你連去聯(lián)絡站的車都上不了。外邊什么樣都不知道呢,還帶著它?”娘咽下后面的話。

亞丁傷了娘的心,不敢看她,低頭摸羊。羊抬起頭,濕漉漉的鼻頭拱她的手。“不試怎么知道?也沒說不能帶羊。”她嘟囔著。

娘的手又動起來?!霸龠^兩個月,你就滿二十了。到那時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p>

羊鉆進亞丁懷里,拿她的衣服蹭臉,又懶懶地舔她。亞丁抱住它回蹭。要沒有羊,她大概也不想走。羊太可憐了,孤零零的就它一個。亞丁想讓它見見其他的羊。她也想見見有許多羊的世界。這些話都說不出口。一架無人植樹飛行器從氈包上飛過,留下嗚嗚的尾音不散。

娘招手叫羊。羊不動。亞丁把羊放地上,往娘那兒推。羊晃了兩下稍微站穩(wěn),踉蹌邁腿往那兒挪。娘等不了它,伸手夠它抱到腿上,兩只手在它身上比畫,用手頭彩線記下羊的身量?!暗米鰝€放它的兜,你出門上路背著它也不顯眼。過兩天去集市你也問問車和飛船都能上羊嗎?”

亞丁更沒法看娘了。她撿起地上的玩具球逗羊。羊交叉步晃過來,一屁股重重坐在腳面,斜瞅了一眼球,頭伏下,不動了。亞丁皺眉?!斑@是怎么了?以前纏著我丟球給它撿。娘——羊不會是有小羊了吧?”

一根針扎進了娘的手指。娘笑出了聲。

奶奶留下的毛線畫又被翻出來。上次是想知道羊為什么長不大,這次是為了——為了證明娘錯了。

男女的事,大人們不避諱。稍微大點的小孩都懂。但是羊不一樣。大人們又都沒真見過,怎么能肯定。就算被娘笑話,亞丁還是覺得羊有了孕。那個倦怠樣和娘懷上妹妹時一個樣。娘不說話,看她翻弄,還搭手幫她翻出了編織機。

亞當翻來覆去看著手上毛線畫,和龍骨爾所有毛線畫一樣,這是一個斜截圓錐體。毛線謎一般復雜綴連又有規(guī)律地重復著這種綴連方式,最后在三個面上經(jīng)緯交織出形象生動的圖案。即使時間和細砂讓毛線褪掉不少顏色,還是能辨認出上面大大小小的羊。每一面的羊都不一樣,沒有一面能告訴亞丁她的羊到底是怎么了。

亞丁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蜂鳴器響了。要去洗藍房子了。明天站長會來檢查。亞丁怏怏拿上工具往外面走。

“你別又去折騰,挨家挨戶問人家要毛線畫看?!蹦锊鲁鏊男乃肌?/p>

亞丁不吭聲,走到氈房正后方蹲下,挖開一截土蓋。下面深洞里藍晶剛好鋪上一層。她鏟出夠用的量放進袋子,又撒了藍晶的菌苗,蓋上土,往藍房子走。藍房子在氈房正后面,看著不遠,走走也要二十分鐘。亞丁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抱起跌跌撞撞跟著的羊。

第一次見羊,就在藍房子里。也是在那兒,造房子的人把羊給了五歲的她。那人叫李數(shù),外邊人,來龍骨爾做維護和勘測。李數(shù)長得好看,單眼瞼下長眼睛刃一樣亮,可惜是個殘疾,只有一雙手。他倒不覺得自己可憐,嫌活兒不多,建起小藍房子。他說他要給龍骨爾每家建藍房子。亞丁說我們有氈包。他笑起來,眼睛彎成鉤。藍房子是給你們做廁所的。他解釋給亞丁聽。原來他剛到龍骨爾時發(fā)現(xiàn)哪兒都沒有廁所,大小解都是隨便找個空地一蹲,難為情。他下了決心走之前一定要讓龍骨爾每一家都用上廁所。亞丁明白了個大概。這個廁所就是個給人大小解的地方??纱笮〗鉃槭裁捶且獋€盒子把自己關進去,如果不這樣就是難為情。龍骨爾人從來不覺得。地方那么大,只要不弄到別人身上就好。有目光才會羞恥,可誰會去看?亞丁咬住唇,她知道自己說不明白。就是現(xiàn)在的亞丁,也一樣說不明白。

李數(shù)十五年前就走了。他造的廁所現(xiàn)在還在,里面還和當時差不多新。龍骨爾人都不用,嫌它費水費藍晶。每次上邊派人來檢查前,才咬牙擠出一點藍晶和水去清洗藍房子。亞丁做得駕輕就熟,濕布擦過角落,均勻散上最少量藍晶,然后從外面把門縫封上。亞丁靠墻坐下。羊一直在懷里,現(xiàn)在抬頭看她,迎著光,羊眼睛里泛出白色濁影。濁影上面還是她的影子。亞丁拿臉貼羊的圓腦門。真暖。

沒遇到羊之前,亞丁幾乎沒抱過什么,不知道扎進熱乎乎的氣息里掂量別人重量是個什么滋味。娘一天到晚好多的活兒片刻都停不下,爹跟著天上的鐵跑一年也回不了兩次家。再說了,龍骨爾人不興抱。日頭毒,身體貼身體都覺得難受。就連龍骨爾的動物都是不興抱的。砂地下成千上萬的動物長刺長殼自行其事活得生猛。

“你有沒有聽到——那是什么聲音?”

“爬蟲還有獸在地里折騰。龍骨爾的動物都在地下?!背搜?。但它們已經(jīng)沒了。

“真安靜?!?/p>

他們并肩坐在藍房子的投影里,目光在無遮無攔的大地上飄蕩。那天也沒有風。亞丁沒有回話。她覺得自己明白李數(shù)的意思。因為安靜,才能聽到不易捕捉的綿綿細小聲音。

“就像血液流動的聲音。我一個人在太空執(zhí)行艙外任務時,也這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身體里血液流動的聲音。”

“一樣嗎?”

“一樣?!?/p>

“因為是一個人?”

“因為你面前的世界太大了?!?/p>

熱氣急促地噴到臉上。是羊?qū)χ诖?。亞丁半睜開眼,摟住羊。不急,還要再等會兒。她累壞了,眼皮沉得很。也不知道是夢見,還是回想,總之又見到了李數(shù),和五歲的她一起坐在這兒。房子建了一半。在亞丁腦海里,李數(shù)永遠在說話。房子永遠建了一半。亞丁又睡著了。

她想起李數(shù)跟她說地球上的水是流動的,面積大過陸地。天空是藍色的,因為大氣分子散射的關系。他說話時她一邊拼命想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一邊忍不住為這個人難過。

他離開地球一個人到太空勘測可以用的行星,直到任務完成或者燃料用完才能回去。行星怎么叫能用?亞丁沒明白?!霸谕膺叺臅r候你就一直一個人?”亞丁問。李數(shù)不說話,手伸進鼓鼓囊囊的那個兜,掏出一團紅色卷毛。卷毛輕輕動了一下,露出晶亮的眼睛還有鼻頭。亞丁再也移不開眼了。

“我有它。這是能在各種重力條件下生存的新品種。在太空和地面都沒問題?!?/p>

“是啥?”紅毛球突然站起來。亞丁手伸到一半又嚇得縮回去。她盯著那毛球,毛球也盯著她,尾巴搖得那個歡?!笆茄??”

“是狗。地球上有……”

“真是羊?。『兔€畫上看到的一個樣!”

“在這兒叫羊啊?什么毛線畫?”

亞丁給他看毛線畫,大概是在李數(shù)最后一次來的時候。她不記得他到底來了多少次——就他們家藍房子修得最慢。她給他看毛線畫,連帶編織機的等比例模型。用娘的話說,這模型雖小,用它也是可以織毛線圖的。李數(shù)眼睛一亮,接過模型,又拿起上面夾著的一張打了很多洞的卡片看,小心翼翼擺弄著,突然“啊”地叫起來,臉上好像有一部飛行器正在發(fā)射升空。

“洞眼打得那么整齊,一定是有意的。這是打孔卡片啊。編織機根據(jù)打孔卡片的孔洞來控制經(jīng)線緯線,還有第三個方向線條的上下關系。這張卡片是機器儲存記憶的地方。機器靠它記憶學習處理抽象的指令完成復雜的運作。你懂嗎?這是程序。所以,你們,龍骨爾文明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計算機?!?/p>

李數(shù)的話颶風一樣刮過。亞丁不知道意思,所以記不齊整。程序、指令、計算機、龍骨爾文明。亞丁想說龍骨爾沒人知道他說的這些。她開不了口。她也記不得她當時要說但沒說的話到底是什么,只記得李數(shù)那張臉那雙眼睛——即使在記憶里在夢里也沒辦法直視的耀眼白光,來自未來的強光。

李數(shù)想要模型。亞丁給了,空手換來沉甸甸熱烘烘的身體。羊。

“給我?”亞丁不敢信。

“嗯,你給了我模型嘛?!?/p>

“那你呢,一個人不要緊?”

“不要緊。我還可以再——”李數(shù)說了什么?好像是說他會回來。有一天他會回來。他說要回來。

每次到這時候,亞丁的夢就會醒來。

她睜開眼,在她和李數(shù)夢里坐著的同一片陰影里醒來。

藍晶應該已經(jīng)完成了清潔工作,再用濕布擦一遍就行。亞丁起身打開藍房子門。

亞丁早該想到會這樣的。

上午聯(lián)絡站的站長來檢查藍房子。她和羊在氈包后面種藍晶,往洞里細細鋪腐土,聽到娘向站長抱怨藍房子費水費事,沒人用,還拖累人,為維護它,人都不能遷走,氈包只能圍著它轉(zhuǎn)。哪怕附近地下水就要用完,都不能去別處。為啥要建這個藍房子,為啥這個藍房子不能和氈房一樣能遷走。站長已經(jīng)聽出繭子來,一邊打著哈哈一邊仔細檢查藍房子。站長負責所有對外事務,藍房子要是出問題,他飯碗不保。例行檢查沒啥問題,站長打招呼要走。蜷在腳邊的羊站起來要送,四條腿勉強撐起身體,沒撐住,轟然倒下。真的好大動靜。在亞丁心里和沙丘塌了一樣。

亞丁抱起羊,攔在站長前面?!吧游乙欢?。”

“去哪兒?”

“你那兒。”

“哪兒?”

“聯(lián)絡站。我要發(fā)個信兒?!?/p>

“別鬧了。發(fā)啥信,發(fā)給誰?我那個聯(lián)絡站早就不頂事了?!闭鹃L虛笑著,看向娘。娘不說話?!爸安皇菐湍惆l(fā)過嗎?是給那個李數(shù)吧。一點回音都沒。別說你的信兒,我們這兒多少正經(jīng)事要和他們商量,發(fā)出的信兒都沒回音。當初明明是他們給我們建聯(lián)絡站要求保持通訊順暢。外邊人就是這樣。只知道在我們這里種樹玩。造這個造那個都不當真?!?/p>

“我就問你每次檢查完藍房子給他們報不報信?”

站長不接茬。亞丁轉(zhuǎn)身坐上他的鐵皮車,兩只手抱羊,兩只手牢牢抓住座位。娘跟上來,越過車欄桿看亞丁。亞丁一張口,全是哭腔,說不出話。娘伸手摸她懷里的羊,一遍遍。羊沒反應,身體起伏著,全部力氣都用來喘氣。

“萬一,就回來?!蹦镎f。

天黑透了,站長才把亞丁送回來。

這一次,亞丁是看著站長把自己的信兒發(fā)出去的。等了一天,沒有回音。從羊眼神不好起,她就托站長幫她發(fā)信,她問李數(shù)羊怎么了,該怎么辦。她說,不能沒有羊。沒有回音。亞丁覺得興許是站長偷懶——直到今天看著站長就在跟前發(fā)出信息。回來的路上她四只手緊抱住羊。這一來一去,羊的身子好像忽然輕了不少。路中間顛簸,車的減震履帶也不太管事。她輕聲喚羊,仿佛怕喊聲弄疼它。羊抬起眼皮,用鼻子找著亞丁,找到了,深深看了一眼亞丁,眼皮重重落下,好像就此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開。亞丁好像兩腳踩空,幾乎什么都覺不得,只剩下一種陌生的不舒服,要蜷成一團,要抱緊羊,要收縮皮膚血管和肌肉。

娘說躺下睡吧她才醒過神。原來已經(jīng)坐在家里。低頭看羊,羊和她一樣恍惚,軟軟伏在那兒。

“吃點東西?”

亞丁瞧著羊沒有醒來的意思,便搖頭。

“不要瞎魔怔。遲早的事。羊跟人一樣會老?!蹦锝o她蓋上被子。

可是娘懂什么?她也沒養(yǎng)過羊。十五歲的羊怎么算老?亞丁背對娘。羊還在懷里昏睡。和以前一樣,她倆臉對臉睡在一個被窩。羊的鼻頭真有意思,濕漉漉黑乎乎,布滿細紋,和人的指紋一樣。有時候亞丁想,要是以后龍骨爾砂地上羊群遍地,她也能憑著鼻頭紋路認出她的羊?;杌璩脸翛]睡好,半夜聽見氈包外呼呼風聲,氈布啪啪作響,聽到曠野在凄厲嗚咽。不知道哪里氈布裂了口子,沙灌進來。亞丁捂住口鼻,羊突然抽搐幾下,白色糊糊從嘴里涌出來。亞丁急忙扶起它,拍背,清理口鼻。等羊不抽了,她騰地站起來。

“你去哪兒?”娘在后面叫。

“找爹去。萬一他有法子。”亞丁掀開簾子,抱著羊沖進夜里。沒兩步就一個趔趄。風從斜后方狠狠推她。亞丁把羊裹進大氅,壓低身子走。沙子飛石打過來,痛得分辨不出是哪里痛。天太黑,只靠大氅上帶的小電筒,那點光和人一起吹得東倒西歪。她沒看見腳下石頭,幾乎是順勢,倒在了風里。風壓得人爬不起來。她忽然覺得懷里一空。羊呢?亞丁慌了神,趴在地上打轉(zhuǎn)瞎摸,羊啊羊地大叫。她腦子里全是羊倒在地上不動的畫面,又恨又怕,黑膩膩的東西在身體里燒起來,迎著外面的大風。她的絕望像一面火旗在風中獵獵。她的羊呢?

有什么蓋住了她。就像撲火時拿毯子蓋住著火的那個人。亞丁明白過來一點,知道是娘在抱住她。羊呢?她問娘。

一個軟軟溫溫的小東西落在她懷里。手心一濕,是羊在舔她。“一直就跟在你后面。倒下好幾次還是勉強跟著。我再不來你就把它弄丟了?!蹦镎f。

亞丁說不出話。還是娘開口。娘說:“走,去找你爹?!?/p>

下了車,娘推著她進到爹的帳篷。三個人在里面都直不起身,只能面對面坐下,眼瞪眼。

娘簡單說了個大概,問爹有什么法子救羊。

“我有啥法子?”

亞丁躲開爹的眼。面前這個男人眼生。爹常年在外面撿鐵,她從出生起就沒見過幾面。

“說話?!蹦锎了?。

“不要你有救羊的法子。你能聯(lián)系到外邊的人嗎?”亞丁哽住,“爹不是一直在撿天上掉下來的鐵?這些鐵不都是外邊人發(fā)到天上的東西嗎?他們用這些鐵來勘測龍骨爾,測出的數(shù)據(jù)總得上傳吧?上傳數(shù)據(jù)的時候能不能再捎帶個信兒?”

“數(shù)據(jù)都傳到聯(lián)絡站,聯(lián)絡站匯總再傳他們那兒?!钡m正。

“聯(lián)絡站我去了。好多年都沒回信。”

“我聽說有特別重要的鐵,那上面的數(shù)據(jù)都是直接上傳?!蹦镎f。

“早沒了。早都掉下來被我們撿了拆了賣了。”爹撓頭。“都好多年了。你們在家不知道。這些鐵好久沒有人管,也不再派人打理照顧,更沒有人實地校準?,F(xiàn)在只有植樹機還管用。我們能靠撿鐵過日子,就是因為這些鐵都報廢了,從天上掉下來。好多人都說,外邊的人不管我們了?!?/p>

“不管我們?”

“以前說龍骨爾可能會派上大用處,后來好像外邊的人改主意了,就不管我們這邊。也好,他們說真要是派用處,所有人都得遷走?!钡湍镎f著不相干的話,離亞丁越來越遠。她好像獨自回到了漆黑的外面,弓身忍受大風肆意抽打。不過這次,羊還在。她的羊還好著,在她懷里,緊貼她的胸膛。她能感到它的心跳,和她的心跳著同一個節(jié)奏。

“他——他們不會回來了?!钡⌒囊硪碚f。

“以前龍骨爾好多人也是一輩子只能遇見一兩次,相互給個物件彼此記住。造藍房子的人,不是收了我們家的編織機模型。他以后看到……”

“和他沒關系,我就想知道怎么救我的羊?!眮喍〈驍嗄锏脑?。

“別?!钡乃谋?,拍得很笨。但爹沒說,就一只羊有啥可難過。

亞丁揉鼻子,斜身子讓開爹的大手,讓它如愿落在羊身上?!鞍⊙?,還是那么小,和剛來的時候一個樣?!?/p>

羊身子一顫,但不是抽,它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立起來,歪臉蹭阿爹的手。

一下,兩下,三下。

用掉了它全部力氣。羊軟軟地順著亞丁胳膊滑下來。

回到氈包,風也停了。

天地之間忽然沒了氣息。安靜得很。

娘站在一邊,看亞丁蒙頭翻出織布機和毛線畫,又翻了半天什么也沒翻出來。亞丁開始拆毛線畫。就這么一幅老人留下的毛線畫。亞丁找到線頭沒有半點猶豫地往下扯。娘不說話,蹲下來幫她抓住毛線畫。

亞丁一邊拆一邊盤,線團盤成球。另一雙手里抱著的羊一動不動。

她早該想到的,有一天她的羊會孤零零地死去,在它身上聯(lián)結的過去和將來,外邊和龍骨爾,自己和李數(shù),還有她和羊的十五年。

這就是生命,可又比生命多出好多,紛紛亂亂,有四只手都理不清楚,牽扯得人疼。

當初在龍骨爾,她想盡辦法也沒找到會養(yǎng)羊的人?,F(xiàn)在,她費盡功夫也問不到李數(shù)問不到外邊的人怎么救羊。

回家路上她問娘會不會使編織機。娘說得想想。亞丁要娘教她?!拔乙椕€畫,把我的羊織上去。完完全全按它的樣子。以后也不會忘。永遠?!?/p>

“試試吧。不過可能沒多余的毛線。你得把現(xiàn)成那幅拆了。龍骨爾的毛線都是老人傳下來的,小一代拆了老一代的毛線畫織自己的。你奶奶說,做毛線的本事失傳很久,連她的奶奶都不會……”

亞丁不在乎。有毛線就行。她盤好毛線,架起編織機,跟著娘一步步學。不難。手腳并用。而她有兩雙手。她把羊放在腿上。羊的腦袋耷拉在外面。她托起那顆小小的頭顱放好。它是龍骨爾最后一只羊,是亞丁第一只羊,從小到大她們都在一起,它將她和世界聯(lián)結在一塊兒,又完完全全信賴依靠她。

“懂了嗎?”娘問。

亞丁點頭。她學會了編織,一針一勾連,經(jīng)線、緯線、縱線有序交織?,F(xiàn)在還看不出來樣子。但是沒關系??炝???炝恕?煊袠幼恿?。她的羊就快上到毛線畫上了。那是她的羊,是龍骨爾最后一只羊,也是全宇宙最好的羊,一點都不讓人操心。十五年過去仍然又暖又軟美得很。

娘讓到一邊,她知道可以放心了。亞丁已經(jīng)學會了。有些事遲早都要學會。娘望著亞丁,望著亞丁的淚水滾滾落下,心疼得很。她想,那可是水啊,眼睛里流出的水。

Last

如同隨風撒播的蒲公英種子,共有一百二十名人類受命前往太空,在浩瀚宇宙中尋找適合成為深空量子通信中繼站的星球。他們獨自一人駕駛飛船,面對不可知的挑戰(zhàn)。李數(shù)就是其中一員。這是一項大海撈針的任務。除了尋找量子通信中繼星球外,中繼星勘測人員還要對沿途所有聯(lián)合星球開展數(shù)據(jù)實地收集以及設備維護,綜合評估將這些星球改造成中繼站的可能。如果最后沒能找到天然合適的中繼站星球——自然條件合適以及沒有智慧生命,那么就只能改造聯(lián)合同盟里的行星。

在一顆名叫龍骨爾的伽馬級小行星上,李數(shù)用他的陪伴犬從當?shù)厝耸掷飺Q來一臺他們的打卡編織機模型。那臺機器除了傳統(tǒng)編織功能外,似乎還具備初級的記憶儲存系統(tǒng)和自動化功能。李數(shù)推測它不僅僅是一臺編織機,還可能是一臺電子計算機。如果是這樣,那就意味著當?shù)匚拿饕呀?jīng)發(fā)展到相當高的階段,地球方面必須予以高度關注。為了證實猜想,他利用業(yè)余時間摸索編織機的使用方法,但失敗了。

同樣沒能成功的是,龍骨爾星的各項數(shù)據(jù)匯總計算結果都表明這個星球不適合改造為中繼站。李數(shù)放棄了。他很快就忘記了這兩次失敗,也就忘記了龍骨爾,繼續(xù)在上億顆如太陽般的恒星和它們的行星中間航行,尋找一顆百分百適合作為人類深空量子通信中繼站的星球。

就在前兩天,勘測人員發(fā)現(xiàn)中繼站行星的消息輾轉(zhuǎn)傳到他這里。李數(shù)在靜默中品嘗著這個消息。巨大的幸福,巨大的遲來的幸福落在他身上。潔白的無重力的太空艙里,他想象著太空和地球上同伴們慶祝的樣子。終于,他可以回家了。

如果不是在回家途中,他應該不會注意到從龍骨爾傳來的訊息。當時他正在整理雜物——為了確保有充足燃料返航,減輕飛行負重。那臺編織機模型突然動了。原本掛在機器上的三個維度的彩線受到某種召喚交織成一個毛線斜截圓錐體。李數(shù)看不懂上面的圖形,事實上,很難稱那些混雜錯亂的顏色集合為圖形。李數(shù)心里發(fā)毛。編織機繼續(xù)輸出狂亂的顏色。那種只有瀕臨瘋狂的大腦才能想象的顏色。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太久,或者因為可以回家過度興奮……這時,編織機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打孔卡片的卷軸轉(zhuǎn)動,卡片讀卡位上的孔洞位置和數(shù)量發(fā)生了變化。李數(shù)下意識拿起卡片,透過孔洞去看毛線畫。他認出那個圖像——亞丁的“羊”。

李數(shù)忽然意識到,被他當作計算機的龍骨爾編織機,其實是一臺超出人類理解范圍的通訊機器。曾經(jīng)在龍骨爾星上普遍運用的古老技術,隨著生活方式改變以及某個物種的滅絕,被那里的人徹底遺忘了。發(fā)現(xiàn)龍骨爾星的人類當然也不會可能理解這項技術。他們不會想到在這個未開化之地上,曾經(jīng)擁有過他們夢寐以求的基本粒子遠程通訊技術。在毛線的微管里運動著的粒子能夠與遙遠天際的粒子發(fā)生糾纏,并改變它的狀態(tài)。由于毛線畫的三維空間體征,描述這些粒子狀態(tài)的態(tài)矢量可以在無窮維空間。這就意味著這種信息傳輸方式具備了無限可能。

人類差點與這項技術失之交臂,全力以赴在太空鋪展量子通訊通道的同時,卻對手中已經(jīng)擁有的裝備和成熟技術視而不見。這并不是李數(shù)的問題。人類只能接受他們愿意接受的事實,任何與他既有智慧鏈條不能連接的事實和想象,他們都看不到。好在,一只羊的圖案延長了李數(shù)的智慧鏈條。

現(xiàn)在,他接收到了信息。李數(shù)毫不猶豫地修改了航向參數(shù),向龍骨爾星飛去。

“你知道在量子力學里,測量不是一個單純的顯示過程,而是參與到系統(tǒng)的演化中。從這個意義上,亞丁對于一只‘羊’的愛就是一次測量,參與到兩個文明的演化過程,改變了深空通訊技術,人類的未來以及整個宇宙的命運?!崩顢?shù)對身后的克隆陪伴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