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程永新:最佳酒鬼是怎樣誕生的(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 | 程永新  2023年08月24日08:17

1979年,對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因為那年我跨入了名牌大學的校門。1979年是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三個年頭。七七和七八,絕大多數(shù)的學生是歷屆生,一般都有或長或短的工作經(jīng)歷,并以老三屆居多。到了我們這一年,情況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以中文系為例,我們班一共58個人,歷屆生工齡五年以上的有8人,工齡兩年以上的有6人,余下44個全都是應(yīng)屆生,占比百分之八十多。他們堪稱青年才俊,差不多都是以顯赫的高考成績,直接從中學考入大學。歲月的大河因為社會變革在七十年代末忽然拐了個彎,團團打轉(zhuǎn),漩渦套著漩渦,漣漪串起漣漪,往四處漫延滲透;時間行進至1979年被折疊起來,像一只彩色紙鳶,頭部略微窄小,身體纖細羸弱,卻拖曳著一條長長的壯碩的鳳尾。

我們班的輔導員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留校的教師。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期,國家從工廠、農(nóng)村及部隊選拔了一批人直接進入大學,這批人統(tǒng)稱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今天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道“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含義了。輔導員是從部隊來的,四十來歲,國字臉,理著齊整的板刷頭。中文系的老師都有研究的主攻方向,輔導員走了一條捷徑,他研究的是二三十年代的報刊出版業(yè)。輔導員很少來學生宿舍,但只要一來,就會在各個寢室轉(zhuǎn)悠,與同學們打成一片,一起抽煙一起聊天,也會說到系里那些名教授的逸聞和八卦,抽煙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蹺起二郎腿,漸漸地褲管愈擼愈高,露出濃密粗黑且一根根支棱著的腿毛。

剛?cè)胄2痪?,在輔導員的主導下,我們班成立了班委會。班干部基本由年齡較大的同學組成,年齡最大的當了班長,三十五歲,副班長三十三歲,班委及各小組組長都由歷屆生擔任。公正客觀地說,輔導員當時這樣安排也沒什么毛病,他從部隊來,相信有工作經(jīng)驗的學生,他們比較成熟、聽話、好管理。

我在上大學前有三年農(nóng)場工作的經(jīng)歷,屬于中間層的那一茬。中間層只有一個胡子拉碴的家伙進入了班委。這個家伙后來晉升班長,因為班長去當系學生會主席了。那個胡子拉碴的家伙最大的本事是什么課都不缺席,什么課他都能從頭聽到尾,筆記那是記得工工整整,一點涂改都沒有。他后來成為我們班共同的偶像絕非偶然,每每考試來臨,我們就爭先恐后地抄他的筆記。他非常大度,毫不吝嗇地將他的筆記奉獻給我們。他的筆記就是我們的精神食糧,就是我們的指路明燈,說是救命稻草也不為過。

當時的我,感覺進入大學就像進入天堂,整天泡在圖書館和系閱覽室,對沒意思的課經(jīng)常逃課,抓緊每一分鐘讀書,惡補世界名著,那情形就像一個多年缺鈣的人,一有機會就大把大把地吞食鈣片。輔導員一手策劃的班委選舉,我完全沒興趣關(guān)注,我在所有候選人的名單后面都不負責任地草率地打了鉤。

大學第二年,我開始狂熱地著迷于西方戲劇史,幾乎通讀了所有中外的經(jīng)典劇本。那段時間我固執(zhí)地認為詩歌與戲劇是離哲學最近的兩種文學樣式。從古希臘悲喜劇到莎士比亞全集,再到斯特林堡、奧尼爾、契訶夫、貝克特、薩特、迪倫馬特、阿瑟·米勒、威廉姆斯等人的劇作我都耳熟能詳。萬比諾夫的《打野鴨》我整整讀了三遍,他與他的前輩契訶夫一樣地節(jié)制和含蓄,日常在他那里都變成了隱喻和象征。

有一次夕陽西下,我從圖書館徒步回宿舍,林蔭道旁的告示欄張貼出學校話劇團招聘編劇和演員的公告,我去學生食堂匆匆吃了晚飯,偷偷跑去學校的活動室應(yīng)試,臨走時還從宿舍順帶了一只塑料臉盆。這是我表演抓蚊子小品所需的道具。小品設(shè)計在盛夏時節(jié),苦苦復習迎考的人備受蚊蟲侵襲,左右拍擊,依舊難敵那些嚶嚶嗡嗡的族群,小品結(jié)尾處我在臉盆上涂了很多肥皂,滿世界亂舞(這地方應(yīng)該有音樂),想象中的一群群蚊子紛紛鉆進塑料臉盆,沾滿臉盆的內(nèi)壁。

教室里的老師和學生哈哈大笑。我原意是想去應(yīng)試編劇的,也許劇團指導老師被我的小品所感染,見我形象還算端正,竭力說服我當演員。我暗忖莎士比亞曾在劇院干過許多雜活,這些經(jīng)歷為他日后的劇本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有莎老師的先例在,我想我也不妨試試。

從此我除了去圖書館和閱覽室,還多了一個去處,那就是話劇團的辦公室。話劇團新招的團員中有兩個美女,一個是外文系的,另一個是計算機系的。外文系的美女同學很快與話劇團的指導老師同進同出,計算機系的女同學也與另一位指導老師關(guān)系曖昧。雖說兩位老師都是單身,可這在當時的校園氛圍中還是需要勇氣的。因為一般來說,師生戀是不被允許的。我對班里的事情不聞不問,完全像個局外人。奧尼爾有個劇本叫《天邊外》,非常契合我當時的心境。雖說天邊外有什么樣的風景,我并沒有清晰的認知。一直到班里的應(yīng)屆生中間一股不滿的情緒暗流涌動,我這個局外人還蒙在鼓里渾然不知。

三年級剛開學不久,輔導員來找我,我們站在中文系宿舍樓前面的草坪上面對面談話。輔導員囁嚅地一邊說話,一邊拼命撓著平頂頭,他好像有點拘謹,因為兩年多的時間里,我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句。他說,系里決定我們班要派出十幾個同學去留學生樓陪住,十幾個人里也包括我。

我問輔導員,為什么有我?我們?nèi)ジ陕??我說,我從小最痛恨告密者,我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輔導員說,你想多了,你們?nèi)ゾ褪菐椭魧W生學習中文,沒有任何其他的任務(wù)。

他板著臉,沒有表情,我盯著他的眼睛端詳半天,似乎不像是套話。當時我有點猶豫,我該信他呢還是不信?這仿佛是哈姆雷特的糾結(jié)。

我們中文系一間宿舍要住7個人,留學生樓的一間宿舍最多是2個人住,那是何等誘惑人的待遇???為什么這樣的好事會落到我頭上呢?輔導員解釋說有個法國留學生來研究相聲史,他想來想去只有我最合適。

最終我相信輔導員的話去了留學生樓,喜出望外的是,我發(fā)覺那個窗明幾凈陽光照射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住。我陪住的是個法國留學生,號稱來中國研究相聲史,我的話劇團背景讓輔導員覺得我與那個法國人同住比較對口。其實我一個南方人哪懂什么相聲史,那個法國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哲學家,薩特存在主義的徒子徒孫,法國前幾年的工人罷工他都參加了,還是個小頭目。他只是借著研究相聲的名義來中國考察東方的社會主義。留學生樓的居住條件比較優(yōu)渥,有淋浴房、餐廳,餐廳只對留學生開放。留學生的門衛(wèi)室有二十四小時的門衛(wèi)值班,來訪人員皆需要登記,還有嚴格的時限。

法國人與他的妻子住一個宿舍,他喜歡早晨起床后洗澡,心情好的時候,會穿著睡袍,端著一杯咖啡來我(我們)的房間。房間里有兩張書桌,他坐在靠門邊的一張書桌前。我要是不理他,他就假模假式坐在書桌前唉聲嘆氣,一個人自言自語,抱怨中文太難學。他不停地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我根本看不進去書,雖說不情不愿,但還是記得自己有幫助面前這個老外學習中文的任務(wù),勉強回轉(zhuǎn)身幫他認中文字。法國人即刻眉開眼笑,還帶著討好我的神情。他的中文差不多相當于中國小孩二年級的水準。他最喜歡的一件事情就是跟我討論報紙上的新聞,他擅長分析,能把有關(guān)吃喝拉撒的任何日常細節(jié)上升到哲學高度。每次我連猜帶蒙,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有時候因為中文不夠用,他著急了,叫來他妻子當翻譯。我們常常爭得面紅耳赤,他的妻子中文好,反應(yīng)快,她如若要幫腔,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說不過他們。后來我靈機一動,對法國人的妻子說:你的工作是翻譯,為公平起見不要發(fā)表任何意見。

正是在相對封閉又相對自由的留學生樓,我與我們班的女生凌琳相遇了,說“走近”也許更準確。

我們班男多女少,女生不超過十個,大部分女生住進了留學生樓。學校外辦為了營造氣氛,周末經(jīng)常在留學生樓的餐廳舉辦舞會,中國學生也會受邀參加。我不會跳舞,周末有時還回家,所以很少去參加舞會。有一天晚上我恰好留在宿舍,一樓餐廳的音樂聲震天響,整個大樓仿佛為之戰(zhàn)栗,我的目光老是在一行字上徘徊,悻悻然抱著一種獵奇的心理下樓了。

那天晚上餐廳的燈光特別黑,四周墻上環(huán)繞一條彩色燈帶熠熠閃爍,屋中央十幾個中外學生隨音樂群魔亂舞,燈光下的角落里,坐著孤單的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凌琳。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慢慢朝凌琳的方向移步。凌琳坐在擺滿水果零食的餐桌旁,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招招手。這情形就像兩個落水者在大海中互相揮手呼喚。之前幾年里我不記得與凌琳有沒有說過話,點頭微笑大概是有的。

我緩緩移步到凌琳的旁邊,問她:

“你為啥不跳舞?”

“不會。”凌琳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細弱的聲音很快被巨浪般的音樂聲淹沒。

在我們班凌琳幾乎就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她的話太少了,而且在我印象中,她的語言僅僅由單音節(jié)的“嗯”“是”“對”等構(gòu)成。我們班最出挑的女生無疑是黑白珍珠,那對姐妹也許是我們班很多男生的夢中情人。凌琳在女生中太普通了,普通到?jīng)]人注意到她。她是年齡最小的應(yīng)屆生,難得說話也是輕聲輕氣,細若游絲像蚊蟲叫,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凌琳中等身材,圓圓的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她最吸引人眼球的是胸脯,那就像……兩座火山,隨時有爆發(fā)噴涌地動山搖的可能!凌琳穿任何衣服似乎都無法兜住那兩座高聳的火山。

在昏暗的燈光下,凌琳的目光晶亮,神情異常興奮。她沒話找話,問我最近在讀什么書。我就胡吹了一通迪倫馬特,將《羅慕路斯大帝》《物理學家》《老婦還鄉(xiāng)》等劇本的劇情都羅列了一遍。凌琳問我羅慕路斯為什么那么昏庸,我說他不是昏庸,他是裝傻,養(yǎng)了一群雞,與雞們尋歡作樂,故意讓皇權(quán)走向衰落,讓人民過上自由幸福的生活。

后來有個英國留學生過來請凌琳跳舞,凌琳連連擺手,臉上飄過一片紅暈。那個英國留學生有點尷尬,兩只手攤開,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英國留學生走后,我心血來潮,忽然起身邀請凌琳跳舞。凌琳勉強站起,頭湊在我的耳邊柔聲說她不會。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堅決地拉起她的手,說:“我教你?!崩氖亲笫郑沂猪槃輸堊×枇杖馊獾难?,在音樂的鼓動下,我們緩緩起舞。我的心其實有點虛,可當發(fā)現(xiàn)凌琳更加笨拙的時候,我陡增了不少勇氣。凌琳跳舞就像走路,這讓我想起開學時的軍訓,列隊行走。兩個笨拙的人無法踏準節(jié)拍,也無法配合,于是我的前胸不停觸碰到凌琳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心跳頓時加快。

那天晚上分手前,在二樓樓梯口,凌琳突然站住,轉(zhuǎn)過身來說她想看《羅慕路斯大帝》,問我可不可以把劇本借給她。我說當然,抽空去中文系宿舍拿。上大學時因為有工作經(jīng)歷我有18元的工資,伙食費花掉差不多15元,余下可以買書。那時候的書都很便宜,更何況我經(jīng)常去福州路舊書店淘書。凌琳是應(yīng)屆生,他們的伙食費都是家里補貼的,所以他們手頭沒有那么寬裕,很少買書。

凌琳點點頭,笑微微地沿著樓梯往三樓款款走去。二樓是男宿舍,三樓是女宿舍。我愣在那里,神情陷入遐想之中。我去過三樓,那是法國人過生日,邀請我去他與妻子的房間喝酒,喝法國香檳,吃意大利番茄肉醬面。凌琳的背影在我的目送下漸漸升高。

留學生樓對外界相對封閉,門衛(wèi)老頭臉色鐵青,對所有訪客都持敵意的目光,探訪的時間一到,他一秒鐘都不會耽擱,馬上按響房間的鈴聲,一個愛爾蘭留學生幾次從樓上沖下來,與門衛(wèi)老頭大吵一頓。第二天,我從留學生樓回中文系的宿舍去拿迪倫馬特的劇本《羅慕路斯大帝》,寢室里只有戴著賽璐珞眼鏡的秦志國一個人坐在窗臺邊篆刻印章。

秦志國是應(yīng)屆生,中學語文比賽的狀元,他號稱自己是周作人散文的傳人。在他的嘴里,我們的任課老師基本沒有一個是合格的。宿舍住7個人,我與秦志國都是上海人。之前他會經(jīng)常跟我閑聊,他居然對話劇團的女演員了如指掌,他注意到的兩個漂亮女生就是外文系和計算機系的。我笑了,勸他別意淫了,告訴他人家名花已經(jīng)有主。秦志國聽了我的話鼻子里絲絲地出氣,他說真不知道這些女孩怎么想的,年齡大的男人就一定成熟可靠嗎?未必吧?

秦志國個子不高,腦袋碩大,挺著個肚子,賽璐珞的眼鏡片一閃一閃地發(fā)光。他接著說:

“你比我大三歲,可我并不覺得你比我成熟,你承認嗎?”

我嘴上沒吭聲,心里是默認的,秦志國曾私下與我探討過性經(jīng)驗,當時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里暗暗叫苦,誰會相信一個去過農(nóng)場的23歲的人還沒嘗過禁果呢?

秦志國拉開書桌的抽屜,將印章和篆刻工具刀擱放進去,然后神秘地告訴我:我們班將會發(fā)生一些重要的事情。你也是不被重用的人,我相信你應(yīng)該會支持我們的。

我后來才意識到,秦志國所說的“我們”指的是誰。接下來就發(fā)生了體育課打架的事件。

體育課的老師是足球運動員出身,大概那天他心情不太好,讓我們班分成兩隊踢足球,他不知道躲哪兒消化他的負面情緒去了。于是所有的組隊都由秦志國和韓強出面安排,韓強也是應(yīng)屆生,他是區(qū)中學生足球隊的主力,自然他有更多的話語權(quán)。秦志國和韓強挑選他們的隊員全是年紀小的,這樣自然而然的剩下會踢足球的另一隊的隊員都是年齡偏大的。足球場上的兩隊對壘,更像是時間與時間的搏殺,年代與年代的對決。

場邊是我們班女同學組成的啦啦隊,她們本來在旁邊的操場練墊上運動,見足球比賽開打就紛紛圍攏過來。我不會踢足球,只能站在場邊觀戰(zhàn)當看客。

韓強明顯是中場組織者,所有的進攻都是他發(fā)動的,在這么激烈的對抗中,韓強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始終保持笑嘻嘻的表情,笑起來還帶有兩個酒窩。秦志國是門衛(wèi),他個子矮,穿著長褲,戴著一副手套,雙手不停朝前揮起,示意他的后衛(wèi)向前壓上。不得不說,秦志國的幾次魚躍撲球還是很驚艷的,場邊的女同學一起拍手也是可以理解的。最起勁的是黑白珍珠,那是我們班最受歡迎的姐妹倆。黑白珍珠的旁邊站著凌琳,她拼命用小手鼓掌。

足球賽進入到高潮的時候,韓強摔倒了,大頭無意識地絆倒了他。大頭是歷屆生,他比較胖,跑動時很笨拙,頭大軀體轉(zhuǎn)身慢,他能夠絆倒韓強一看就是一個意外。但應(yīng)屆生隊中北京小子開始在那罵罵咧咧,還夾帶著臟字。北京小子個子瘦長,平素不理人,是應(yīng)屆生中的一個異類。他說的北京話語速極快,上海本地的同學誰也聽不懂他的話。

這時候胡子拉碴的家伙非常有風度地走過去,拉起韓強,韓強笑嘻嘻的,擺擺手,表示他沒事。遠處的北京小子不識時務(wù),還在罵,胡子拉碴的家伙忽然拉下臉,指著北京小子說你給我閉嘴!北京小子來勁了,嗓音更大,臟字迭出。胡子拉碴的家伙是我們班特別書生氣的同學,他回頭走幾步,突然回轉(zhuǎn)身朝北京小子沖過去,抬手就一巴掌扇過去,北京小子敏捷地一低頭,巴掌像一陣風從他的頭上掠過。韓強與秦志國迅疾上去,安撫住了胡子拉碴這個家伙的情緒。胡子拉碴這個家伙對北京小子說:“你再吐一個臟字,老子直接削你!”

又到了一個周末,我與凌琳在留學生樓的餐廳再次相遇。舞會結(jié)束,凌琳說要還書給我,我就跟著她上了三樓。在宿舍門口她掏出鑰匙打開門,我站在門口遲疑著,凌琳歪歪頭,示意我進去。房間里的日光燈敞亮,但空無一人。

我問,你的同屋呢?凌琳說她回國休假去了。也許是我們的心緒還沒有從舞會的氣氛中擺脫出來,凌琳跑去書桌前,擰響了臺式錄音機,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頓時從宇宙的盡頭裊裊升起,穿越而來,燈光下的房間被籠罩得像月球一樣空曠而迷蒙。我踱步過去,站在窗欞邊望出去,午夜時分的校園格外寧靜,遠處林蔭道上的路燈與夏季的星星交相輝映。

以后的幾天里,在去學校食堂的甬道上,我與凌琳幾次碰到,凌琳都臉一紅,低頭匆匆走開了。迪倫馬特一直沒有回到我的身邊。凌琳再也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再參加過留學生樓的舞會。

臨近畢業(yè)的那個春天,我們班的大頭出事了。

大頭是上海人,胖乎乎的臉長滿絡(luò)腮胡子,但他每天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兩鬢長長的黑色鬢角隱約可見。大頭見誰都臉上堆笑。他的家境很好,據(jù)說是資本家的后代。中學畢業(yè)后一直逃避上山下鄉(xiāng),后來是從里弄街道工廠考上大學的。學校規(guī)定家在上海的學生周五下午才可以回家,而大頭經(jīng)常下課后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偷偷溜出校門。大頭經(jīng)常去市中心的一個場所,那是出入境人員購買外匯產(chǎn)品的地點。當時規(guī)定從國外回來人員可以用兌換券購買一件免稅產(chǎn)品,比如剃須刀電吹風之類的電器。大頭的姑媽從美國來探親,帶來一臺電視機,大頭去提實物時發(fā)覺很多人放棄購買免稅商品的額度。腦子靈活的大頭從中覓到了商機,他給放棄購物的對象一點小恩惠,用兌換券買了電器又議價出手,一進一出,可以凈賺一兩百元的利潤。這在八十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要知道我當時的助學金每月只有18元。

有一天,不知誰傳出的消息,說大頭因為投機倒把被公安抓了。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在校園里傳開了。

大頭是第二天回到學校的,他拿著毛巾走去盥洗室擦了半天的臉,對著墻上的鏡子,大頭一遍遍端詳自己被太陽暴曬后布滿紅暈的臉,然后回到宿舍,從里搬出一張凳子,坐在走廊中央,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大聲叫嚷:

“誰說我被公安抓了?誰說的?有本事散布謠言就站出來,有種嗎?出來一個打一個,出來兩個打一雙!”

一樓走廊的男生宿舍共有六間,隱忍的笑聲像老鼠般吱吱叫喚,四處流竄。大頭在走廊里鬧了一個多小時,班長晚自習回來,見狀左勸右勸,才把他勸進宿舍,讓其消停下來。

第二天,從外面回來的大頭剛出現(xiàn)在宿舍樓的門口,與他同屋的韓強笑嘻嘻地從房間搬出一張凳子放在走廊中央,韓強的后面跟著秦志國等幾個應(yīng)屆生。

韓強對大頭說:“時間到了,開罵吧!不能讓造謠生事的人就此安寧。”

一臉無辜的大頭在眾目睽睽下,駁不了面子,嘴唇蠕動著,大腦袋一晃一晃的,順勢說罵就罵,誰怕誰???于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又開始漫長的肆無忌憚的罵街。圍在旁邊的一干人哈哈大笑,笑聲在走廊里久久回響。

第二天不知誰把凳子搬到中文系宿舍樓門口,神情恍惚的大頭像個牽線木偶,無條件聽從一只無形手掌的安排,乖乖地依舊坐在那里開罵。再后來那把凳子好像會走路,會飛,它神奇地轉(zhuǎn)移到了學校的中央大道,中央大道兩旁綠樹成蔭,是學生們上下課的必經(jīng)之路。大頭的罵街變成了行為藝術(shù),也變成了中文系最大的笑柄。持續(xù)了好幾天之后,學校的保安終于出面干涉了。

我在從教室回宿舍的半道上,曾經(jīng)見過大頭坐在林蔭道下罵街的情形,他的表情異常豐富,說到動情處,臉上掛著鼻涕眼淚。四周的弧圈內(nèi),人群簇擁,我在攢動的人頭中看到了捂嘴而笑的凌琳。

緊接著又發(fā)生另外一件事情,誰也想不到,這次輪到班長了。有人給系里寫匿名信,說班長在報考大學填表時隱瞞了“已婚”的事實。

1979年,那年原則上已經(jīng)不鼓勵已婚青年報考大學,但也不是死規(guī)定,成績特別優(yōu)異的除外。班長填表時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在婚姻狀況一欄填了“未婚”。這件事情的性質(zhì)其實也沒那么嚴重,七七、七八級有很多已婚的同學,班長只是求學似渴,擔心考試成績不理想而落選。事實上,班長的成績在班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即便他在表格中填了“已婚”字樣,也照樣會被錄取的??墒且驗橛辛四涿牛道锊坏貌幻馊ニ嚅L的職務(wù),以平息輿論和事端。半年后,被免職的班長出任中文系學生會主席,這是后話了。

連續(xù)在我們班發(fā)生的幾件事情,互相之間看不出什么聯(lián)系,你說是一個陰謀吧,好像有些言過其實,但你又真切感受到有一股情緒暗流涌動,像一條長長的地下河汩汩流淌。最讓人焦慮和忐忑的是,你不知道明天又會發(fā)生什么。巨大的暗影中,那只無形的手會不會還在繼續(xù)布局呢?

一天,留學生樓的門衛(wèi)叫住我,遞給我一張字條。我打開一看,是凌琳留給我的,她約我下午五點在學校后面的鐵道旁見面。

凌琳與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即便在校園內(nèi)邂逅,也就彼此點點頭而已,我不確定她要找我干什么。聯(lián)想到我們班接二連三發(fā)生的怪事,以及背后那只無形的手,我似乎有些猶豫和遲疑。但仔細一想,那個晚上可以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即便發(fā)生點什么,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得不說,凌琳真會挑選見面的地方。學校后面的鐵道原先是軍用的,閑置多年變成廢棄的通路,生銹的鐵軌淹沒在草叢中,像是歲月的遺腹子靜靜躺在記憶的懷抱里。我都不知道學校后面有這樣的好去處,可見我的大學生活是多么寡淡無趣,我想只有談戀愛的學生才會來這么幽靜的地方。

穿著呢裙子眼睛發(fā)光的凌琳拿著一本迪倫馬特站在夕陽下,一雙白色旅游鞋被雜草覆蓋。她的身軀挺立,夕陽為其勾勒出嫵媚的線條。 “嗯,還你?!绷枇沼秒p手把迪倫馬特遞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凌琳是用滬語說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會拉近我們的距離還是相反。在校園里,即便是上海籍的同學也習慣說普通話。

“你還記得?”我有點驚訝。

整整半年了,我已經(jīng)忘了這一茬。晚霞、鐵軌、草長鶯飛、延伸到遠方的樹林,這些景物組合拼湊在一起,真像文藝電影里的一種告別橋段,帶著淡淡的憂傷,具有很強的儀式感。我的目光望出去,那個迷人的令人回味的長夜,正順著廢棄的鐵軌快速滑行,像滑板車一樣漸行漸遠。

“再過幾個月,我們就畢業(yè)了,那時候想還也沒法還了?!绷枇照f。

“沒關(guān)系的,不還也無所謂的?!蔽矣悬c嘴笨,心里卻在猜測凌琳的來意。

“你對畢業(yè)分配是如何打算的?”凌琳突然問道。

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根據(jù)中文系的畢業(yè)分配方案,歷屆生哪里來回哪里,應(yīng)屆生可能有一半要去外地,我是獨子,根據(jù)條件無疑可以留在上海。但對未來的就業(yè)我沒有規(guī)劃,也無法規(guī)劃,一切只能聽從系里的安排。

“不知道,不去想,想了也白想。我們誰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吧?!蔽艺f的是事實,但這話聽起來有點生硬,一碗敷衍了事的心靈雞湯。

凌琳的手一下一下不停撫摸長及腰身的草纓子。她的身體微微左右擺動,內(nèi)心似乎一直在掙扎。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

【作者簡介:程永新,筆名里程,作家、編輯家;1983年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分配至《收獲》雜志社任編輯、副主編、主編。著有長篇小說《穿旗袍的姨媽》,中短篇小說集《到處都在下雪》《若只初見》,散文集《八三年出發(fā)》,中國第一部“個人文學史”《一個人的文學史》等;現(xiàn)居上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