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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明》2023年第3期|張惠雯:故人(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3年第3期 | 張惠雯  2023年08月23日07:06

看到那個年輕人在海邊自殺的消息后,我想給東誠打個電話。這些天,我一直在關(guān)注那個年輕人和因他尋親而起的風(fēng)波。人們起初像是同情他,他也找到了他的親人??赏蝗恢g,親人再度拋棄了他,人們的同情變成了惡毒的猜忌和攻擊……現(xiàn)在,網(wǎng)上都在談?wù)撍淖詺⒑妥詺⒌募毠?jié)——在空曠的海邊服用過量藥物……

我很想和東誠聊聊這件事,但也有些猶豫。糾結(jié)了兩天后,我還是決定給他打個電話。在等待應(yīng)答的過程中,有一瞬間,我竟希望無人接聽。我突然想起,這種惶恐不安的、想中途放棄的等待,兩年多前我也曾經(jīng)歷過。那是我“找到”東誠后第一次給他打電話。我和東誠自小相識,之所以說“找到”,是因為在之前十幾年的時間里,我們“失散”了。我知道大部分責(zé)任在于我的疏忽、我的淡漠。直到兩年多前,在一次初中同學(xué)聚會上,我見到了我們共同的朋友佳佳。

聚餐的地方離佳佳家很近。聚會后,我主動送她回家。午后的街道很安靜,亮得晃眼的陽光像在街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潔白的鹽。我們走在寬闊的新街上,它是在老南大街的基礎(chǔ)上加寬重修的。很多年前的晚上,我和東誠就一起推著自行車走在老南大街上。當(dāng)然,周遭的景物已全變了。

和佳佳聊了會兒彼此的近況,我自然而然地問起了東誠。我沒有告訴佳佳,我參加聚會就是為了見她,而見她是想得到東誠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我常想起東誠。想起他時,就看見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眼珠靈活明亮,眼白部分格外清澈。那雙眼多半是含著笑意的,洋溢著少年時的歡快和天真,但突然間,像是一朵云的陰影遮住了它,它蒙上了成年人的憂愁、落寞……

佳佳講到那次庭審,那是東誠人生的轉(zhuǎn)折。事情發(fā)生那年,我正在廣州讀大四。朋友里,只有她一個人去聽了庭審。她提到在法庭見到了我媽媽?!鞍⒁淌亲鳛樽C人出庭的?!彼f。佳佳講述時,我又想起一些瑣碎而不怎么相關(guān)的往事,想起有天夜里,我把東誠忘在了一家餐館的外面……我對佳佳說:“那天晚上,已經(jīng)到睡覺的時間了,我又想起我們的約定,就回去找東誠。我以為他肯定走了,但他竟還在那兒,在一盞路燈底下等著。”

“他就是這么死心眼兒?!奔鸭训卦u價,“我們都覺得不可能找到了,但他還非要一直找下去?!?/p>

我們很久沒說話。

“他的兩個姐姐,還和他聯(lián)系嗎?“我問。

“早就不來往了。她們?yōu)榱艘惶追孔影阉Τ蛇@樣。如果他不知道……”

“他早晚會知道。”我打斷佳佳,不想讓她說下去,因為我覺得這種假設(shè)沒有意義,而去聯(lián)想這些只會讓人難受。

“他一直沒結(jié)婚?”我又問。

“結(jié)過,又離了。不過離了也好,對方挺刻薄的,東誠和她在一起,也不會過得多好?!?/p>

我說:“我能想象,像他那種情況,如果沒有一個非常寬容的妻子,日子會更難。”

佳佳看了我一眼,輕輕嘆口氣,對我說:“你沒見過他現(xiàn)在的樣子,他真是被折磨壞了……你還記得他以前的樣子吧?多俊多講究啊,好多女孩兒都喜歡他?!?/p>

我當(dāng)然記得他以前的樣子。我想,那些女孩兒也包括佳佳你吧……但我什么也沒說。

我從佳佳那里要到了東誠的號碼。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反鎖上門,拉上窗簾,仿佛要進行一場神秘的儀式。撥通電話的一剎那,我非常緊張。每一聲鈴響,都像涼涼的雨水滴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我?guī)缀跸氚央娫拻斓簟蝗婚g,那邊傳來了他的聲音——聲音有些疲倦,比過去暗沉了些,但仍然是我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他聽到我聲音的那一瞬間,恐怕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緊張,想退縮,因為他頓住了。似乎我們相隔太遠,也相隔太久了,想再穿過時間陰暗的汪洋,回到往昔,自己也覺得害怕。但很快,重逢的喜悅?cè)绯彼惆盐覀冄蜎],使我們處在一種激動的狀態(tài)。我們盡量說些不帶感情色彩的話,聊聊生活現(xiàn)況,表現(xiàn)出克制的熱情和好奇??捎幸粫?,只是聽著那聲音,淚水就從我眼里直直地淌下來。我想,打電話總是好過視頻:你至少有暗自流淚的自由。

東誠說:“現(xiàn)在是在西安打工,那件事發(fā)生后出去了一段時間,回來后廠醫(yī)的工作就丟了,就一直靠外出打短工掙點錢,然后再去那邊找,這樣時間上也可以自由靈活些……”這個幾乎失去一切的人,這個像一朵孤云、一把飛蓬般到處飄零的人,極力想把他的生活說得簡單輕松,仿佛“那件事”只是過眼云煙,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多深的痕跡。我試圖想象那邊的他“被折磨壞了”的模樣,可我想象不出?;蛟S這就是多年不見一個朋友的好處:你總是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最好的時候的樣子。

小時候,我和東誠都住在商業(yè)局家屬院,我倆是院子里年紀最小的男孩兒,我比他大半歲。但他很少和院子里的孩子玩兒。原因是他的媽媽秀梅阿姨把他看得太緊,唯恐磕著碰著,更怕別的孩子傷到他。如果我和他搶東西或是打鬧,秀梅阿姨就會大驚小怪,然后我媽媽就會狠狠斥責(zé)我。我有一個姐姐,東誠有兩個姐姐,但她們都不肯帶我們玩兒。所以,我們倆經(jīng)常在各自家門口,拿樹枝挖土,看螞蟻搬家……

有一件事,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四五歲時,有天我在院子里看螞蟻搬運米粒兒,秀梅阿姨剛好經(jīng)過。她說:“小安,你知道嗎?你不是你媽媽親生的,你是撿來的哦?!蔽艺f:“我不是撿來的,我是媽媽生的?!彼首髟幟氐負u頭,說:“你媽媽騙你的,你是撿來的。不信你問問其他大姨大伯,大家都知道?!蔽覛忄洁降卣酒饋?,對她喊道:“你才是騙人的,我問過我媽媽了,她說我不是撿來的!”秀梅阿姨看我真生氣了,就笑呵呵地走開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玩笑,我也不是大院兒里唯一被開過這種玩笑的小孩兒。其實,幾乎每個小孩兒都被大人開過這種玩笑——你不是親生的,你是討來的、撿來的……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的大人喜歡和小孩子開這種既無聊又有些陰暗的玩笑。但在我的記憶里,秀梅阿姨最愛開這種玩笑。家屬院里,秀梅阿姨和我媽媽關(guān)系最好。每當(dāng)我對媽媽抱怨秀梅阿姨又說我是撿來的,媽媽就會說,她是和你鬧著玩兒呢,她最喜歡小孩子。

小學(xué)三年級,我和東誠分到一個班。我經(jīng)常忘記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放學(xué)后就跑到東誠家問他抄作業(yè)。溫暖的天氣里,秀梅阿姨喜歡把一張小折疊桌放在家門口的樹下,讓我倆可以趁著白日最后的天光一起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我們就在院子里一起玩兒,直到家里的大人喊吃飯。冬日里,她就把折疊桌放在用來取暖的小煤爐旁,還常給我們發(fā)些炒花生、酥糖吃。可能因為我長大了,秀梅阿姨終于不再和我開“你是撿來的”這樣的玩笑了。但她又有了新的“玩笑”:“小安,你認我做干媽吧!以后就在我家吃住,和東誠做個伴兒。人家要是問,我就說你倆是雙胞胎?!睎|誠忍住笑,而我假裝沒聽見。

一天中午放學(xué),我和東誠走到老十字街口,我們縣城有名的女瘋子“傻花兒“突然跑過來,一把拽住我。我受到驚嚇,完全無法動彈。這時,東誠跑到“傻花兒”背后,用書包使勁拍打她的背,“傻花兒”這才松開我,掉頭去追東誠,但東誠跑得快,一縷煙兒跑進了旁邊的公安局大院兒。

我看過很多連環(huán)畫,知道什么是義氣,認定東誠為了救我敢惹瘋子,是真的義氣。從那以后,我覺得東誠就是我的親兄弟。一天晚飯后,我爸爸媽媽照例出去散步,姐姐也去了她朋友家。我和東誠神秘兮兮地鉆進我的小屋里。桌子上已經(jīng)擺上了兩個小酒杯,里面盛著我從爸爸的柜子里偷出來的一點兒酒。我點上半截蠟燭,和東誠對拜了三拜,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就這樣完成了兄弟的“結(jié)拜”儀式。我對東誠說:“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東誠說:“一言為定。”我們倆臉都紅紅的,看著對方傻笑,心里特別豪邁。東誠說:“喝了酒身上有味道,別讓大人聞到了,咱們出去吹吹風(fēng)吧。”我們就跑到西街上,來回兜著圈走。那是秋天,天氣沁涼,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撲簌簌地飛落街頭,但酒讓我倆渾身發(fā)燙??吹皆诼窡粝掠螒虻耐瑢W(xué),我和東誠都裝出傲慢的樣子,不理不睬,覺得喝過酒、結(jié)了義的我們比他們成熟多了。

四年級的夏天,我們放學(xué)后常常溜到附近的池塘去玩兒。有天傍晚,我們在池塘邊碰見了班里的同學(xué)方剛和他的朋友。他倆正拿著樹枝,在水邊打青蛙。那時候,因為方剛喜歡班上一個女孩兒,而那女孩兒偏偏愛和東誠說話,方剛正看東誠不順眼。兩人狹路相逢,方剛先是罵罵咧咧地挑釁,東城和他吵了起來。最后,兩人沖向?qū)Ψ交ハ嗑敬蚱饋怼N乙婚_始蒙了,但一想到我和東誠是結(jié)拜兄弟,硬著頭皮沖了上去。和方剛一起的那個男孩兒看我沖上去,立即跑來給方剛當(dāng)幫手。我們四個在水邊扭打成一團。

停戰(zhàn)以后,我們?nèi)紥炝瞬省;厝サ穆飞?,東誠的鼻子還在淌血,我的嘴角也破了,上衣被拽掉了兩粒紐扣?;氐郊?,我爸爸氣我在外面和人打架,還想再揍我一頓,被我媽媽阻止了。但作為懲罰,晚飯是沒有了。

晚上,秀梅阿姨找上門來問打架的事。她看起來有點兒著急,話語間好像在責(zé)怪我?guī)е鴸|誠打架。

“我是幫他呢,是他和方剛先打起來的。”我說。

我媽媽在一旁打圓場說:“小男孩兒嘛,打打鬧鬧也是難免的。”

秀梅阿姨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家東誠老實得很,從來不和別人打架?!?/p>

“學(xué)校里總有壞孩子,他不打別人,別人也可能會招惹他。”媽媽說。

“小安也受了傷,看看臉上打得……”媽媽說著,把我拉過去,讓秀梅阿姨看我腫起來的右臉和抹了紫藥水的嘴角。

秀梅阿姨沒再說什么,匆忙離開了,說要去找方剛的家長。

秀梅阿姨走后,媽媽對爸爸說:“秀梅真是溺愛東誠。男孩子打個架也不算什么大事兒,還專門跑來問小安,好像是怪小安把東誠帶壞了似的?!?/p>

“她這個人就是重男輕女,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爸爸說。

媽媽這時突然站起來,使勁兒瞪了爸爸一眼,打斷他說:“要不是什么?你千萬別在孩子面前亂說別人的壞話?!?/p>

爸爸清清喉嚨,沒再說話。

第二天,和東誠一起上學(xué)的路上,我對他說:“秀梅阿姨昨晚來我家‘訓(xùn)話’了?!睎|誠說:“我不讓她去,但她非要去?!?/p>

“秀梅阿姨也太慣著你了,不就是打個架嗎?大驚小怪,好像天塌下來了?!蔽艺f。

“你媽媽不慣你?”東誠反問我。

“我媽媽至少不像秀梅阿姨那么煩,什么都管?!蔽覜]好氣地說。

東誠臉色有點兒變了,好一陣子悶聲不響,但最后還是說了句:“我媽媽是管得嚴,但她是為我好。我知道好歹。”

我惱了,心想,昨天我是為了誰打架受傷,還餓了肚子?我說:“好,你知道好歹,我不知道好歹……”

“我沒有說你?!彼t著臉爭辯。

“反正以后你的事兒我不管了?!蔽艺f。

過后,我們好幾天沒說話。直到有天傍晚,東誠來找我,說:“晚飯后一起去街上玩兒吧?!蔽蚁耄@算是他主動求和,我不能再撐著不理他。但從那以后,我知道絕不能在東誠面前說秀梅阿姨的壞話。

到了五年級,我們倆沒有分在一個班,相處的時間也漸漸少了。升入初中的那個暑假,我家搬去城南的自建房。我讀了離新家很近的二中,東誠讀了家屬院附近的一中。那年代沒有手機,連座機電話都很少,漸漸地我們斷了聯(lián)系。

初二那年,有天早讀課快結(jié)束時,老師領(lǐng)進來一個轉(zhuǎn)學(xué)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是東誠。他長高了,人也瘦了,穿著牛仔褲,背了個洋氣的雙肩包。他朝班里迅速瞅了一圈,看起來有些興奮,也有些羞澀。我以為他沒有看到我。但一下課,他就轉(zhuǎn)過頭沖我笑。我得知他家搬進了城南新建的商品樓,所以轉(zhuǎn)來了二中。他說:“本來以為能和你在一個學(xué)校,已經(jīng)很高興了,沒想到還碰巧分到一個班?!蔽覀兊降赘墒炝?,兒時的友情在心里有了分量,甚至感覺到親人般的溫暖。

我把東誠介紹給我當(dāng)時的好哥們建華,還有和我關(guān)系不錯的女生佳佳。我們四個人自然而然成了最親密的“團伙兒”。在學(xué)校里,我們總是在一起,課間跑到操場上溜達、聊天。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約著一起逛街,看電影,打臺球,騎自行車到郊外去,倚在大樹下,躺在麥田里……我知道還存在一些朦朧的感情糾葛,佳佳有點兒喜歡東誠,而建華有點兒喜歡佳佳,但這一點兒朦朧的感情并沒有影響我們彼此的友情,也沒有結(jié)出任何果實。它始終只是那么一點兒仿佛存在的好感和眷戀。那些輕松、美好、悠長的光陰,現(xiàn)在想起來,都像是蒙著當(dāng)年流行的朦朧照般的柔和光線。我們四個人以為我們永遠都會是最親密的朋友,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無休無盡而又溫柔自然地流淌下去。

時間轉(zhuǎn)眼到了初三。我記得東誠就他的未來選擇和我鄭重討論過:讀中專還是讀高中?建華和佳佳那時都已經(jīng)決定考中專,而我打算讀高中。東誠有些猶豫,說:“我也想讀高中考大學(xué),但媽媽身體不太好,我想早點兒上完學(xué)找個工作,可以多陪陪她?!蔽液荏@訝他把秀梅阿姨、把家庭看得這么重。當(dāng)我考慮到自己的前途時,幾乎從未考慮過這些“羈絆”。

東誠最后還是去省城讀了醫(yī)專,我不知道他選擇這個專業(yè)是否和秀梅阿姨的身體有關(guān)。三個好友都離開了,我一個人留在縣城讀高中。一開始,我們彼此頻繁寫信,信里往往充滿了懷舊、傷感的情緒。對他們來說,這傷感是離開故鄉(xiāng)、獨在異鄉(xiāng)的落寞;對我來說,則是朋友遠行、自己被留在此地的孤獨。但在最初的強烈不適和傾訴欲望后,每個人不得不投入自己的新生活。于是,這些信件也漸漸稀少了。

高二時的某天,媽媽說:“你秀梅阿姨去世了,凌晨起床上廁所,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救護車趕到時,人已經(jīng)過去了,是心臟病突發(fā)。”媽媽說起這些很唏噓,又說:“快兩年沒見你秀梅阿姨了,沒想到人就這樣突然走了。早知道這樣,應(yīng)該經(jīng)常見見面?!焙髞?,媽媽去參加了葬禮。我問她:“在葬禮上有沒有看到東誠?”她說:“看到了,東誠穿著孝服,一直跪在地上,沒能和他說上話?!?/p>

“等周末你不上學(xué)了,去看看東誠,安慰安慰他。”媽媽對我說。

我沒答話,因為我不確定是否會去。男人對男人,也說不出什么像樣的寬慰的話,再說這樣的事根本無從安慰。那個周末,我沒去找東誠,盡管擔(dān)心著他,但還是覺得在人最悲傷的時候不應(yīng)該去打擾他。等下一個周末,我去了,給我開門的是他的二姐。她沒有認出我,只冷淡地說:“東誠已經(jīng)回學(xué)校了。”我也沒有對她解釋我是誰,我想,她還在喪母的悲傷中。

直到寒假,我和東誠才見上面。第一眼看見他,我覺得他有些異樣,并不是因為他胳膊上依然戴著黑袖箍,也不是因為他悲戚得有些遲鈍恍惚的神情,而是因為他的樣子變了:他的頭發(fā)看起來很久沒理了,衣服也舊了,甚至不怎么干凈??⌒愕乃麥喩砩舷掠泄慑邋?、落魄的氣息,像一件明凈的物件蒙上了塵土。他讓我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兒歌:“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我問:“鄭伯伯和姐姐們都還好吧?”他說:“我爸身體還好,就是有點兒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彼麤]有提及兩個姐姐,我也沒有追問。最后,我說:“秀梅阿姨已經(jīng)走了,你要保重,照顧好自己……”他嘴唇抖動了幾下,仿佛想說什么又說不出。我怕他會忍不住哭出來,再也不敢提起秀梅阿姨。

第二年的暑假,也是東誠中專畢業(yè)、我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他經(jīng)常來我家玩兒。從他的樣子,尤其是他帶破洞的T恤衫,誰都能猜到他的日子不好過。我盡量淡然處之,怕東誠發(fā)覺我注意到這些。可我媽媽似乎不懂得掩飾,她總是拉著東誠說話,眼神里藏不住關(guān)切和憐憫,甚至?xí)岬叫忝钒⒁?。那一次,媽媽突然拿出件衣服給他,說是給我買衣服的時候多買了一件。東誠看起來有點兒尷尬,但耐不住我媽的熱情,最后還是收下了。東誠走后,我對媽媽說:“以后別這樣了。”媽媽不覺得她做的有什么不妥,說:“你鄭伯伯雖是個好人,但男人哪懂得照顧孩子?我作為阿姨給東誠買件衣服有什么不對?”

“誰都不愿意被施舍?!蔽腋嬖V她。

“東誠從小和你那么好,我也把他當(dāng)自己孩子,怎么能說是施舍?”

“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他內(nèi)心很敏感的,你看他剛才臉都紅了,又不好意思不收。你這樣明顯地可憐人家,只會讓人家更難受?!?/p>

媽媽沉默不語了。

我知道話說得有些重了,又說:“他不是還有兩個姐姐嗎?”

我的意思是東誠還有別的女性家屬可以照顧他,不用她操心。媽媽卻來氣了:“你自己想想啊,他姐姐管過他嗎?她倆從小就不待見他。”

我驚訝媽媽竟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她很少赤裸裸地指責(zé)別人。不過,回想起來,我的記憶里的確沒有任何東誠的姐姐們和他親密相處的畫面。在那個總有點兒怪異的家庭里,仿佛兩個女孩兒在一邊,而東誠獨自在另一邊。

大一那年暑假,我回到縣城,東誠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他在一個廠里當(dāng)廠醫(yī)。白天他沒有時間,晚上出門要提前安排,因為鄭伯伯去年冬天中風(fēng)過一次,有點兒行動不便,需要他照顧。有天晚上,他終于有時間出來,我們鉆到文化館二樓的臺球房里打了幾局臺球,然后就在大街上來回溜達,累了就到路邊冷飲攤子上要瓶啤酒,喝完繼續(xù)走路。夏天的夜晚,一陣陣溫?zé)岬娘L(fēng)若有若無地吹著,風(fēng)里有濃烈的燒烤味、淡淡的塵土味兒和人身上的汗味兒。我想起小時候我倆喝了酒去大院兒外面的西街上吹風(fēng)的情景……我們倆還有我們周圍的街景都已經(jīng)變了那么多。東誠不像秀梅阿姨剛?cè)ナ罆r那般悲傷、落魄了,臉上又像過去一樣時不時地浮現(xiàn)出笑意,但那笑意里卻不都是快樂,總有絲絲縷縷的陰影倏忽飄過。他的話也比以前少多了,過去的朝氣和靈氣變成了一種溫柔靜默的東西,仿佛他的喪母之痛,他所有的憂愁、孤獨,全都溶解在深水般的靜默中。

……

全文見《清明》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