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國維:以學術探尋“人間”的意義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 陳赟  2023年08月21日07:48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又號永觀,浙江海寧人,是具有世界聲譽的學術大家,在文史哲等多個學科均有杰出造詣。曾有學者談及王國維的學術,覺得王國維用功不過二十年,然“出手即高”,在所涉足的多個領域都能產(chǎn)生奠基性的影響。但問題的關鍵是,王國維何以能“出手即高”?答案可能就在他“為學問而生,非為生而學問”的人生中:其學問起源于人生之大疑,為解大疑而以學術慰藉人生,反過來也成就了其人生。以辛亥革命為界,王國維的學術可分為兩大時期,前一個時期從事于文哲之學,后一個時期從事經(jīng)史之學。從他的學術與人生中,可以找到上述問題的答案。

以哲學回應時代和人生之困

1901年夏,從日本東京回國的王國維進入其“獨學時代”。由于身體虛弱,性情憂郁,苦于人生問題,他決定投身于哲學研究。王國維以為,哲學能滿足人之形而上學的深層需要。學術所爭在是非和真?zhèn)?,而不在有用無用。哲學以追求永恒普遍真理為目的,這正是哲學之所以神圣和尊貴的原因。王國維堅持哲學及其真理的超越性,強調(diào)學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在中西學術相遇的大時代,他認為,“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并且,王國維以為,大學課程設置不能缺少哲學,一國文化也不能無哲學。國家和社會如不能尊重其價值,影響所及則國勢瀕危。復興國家也必自振興學術(尤其是哲學與文學)始。王國維“自奮于西學”,顯示了“憂世”之情。

在《紅樓夢評論》(1904)中,王國維直接提出人生意義這一終極問題。他以為,德國詩人裒伽爾(G. A. Büger)“愿言哲人,詔余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之言,是“人人所有之問題”,也是“人人未解決之大問題”?!都t樓夢》的偉大在于,“非徒提出此問題,又解決之者也”?!都t樓夢》寶玉與和尚對話,有“來處來,去處去”之言,即王國維所見《紅樓夢》對此問題的解答?!啊都t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薄都t樓夢評論》立足于叔本華哲學,以為生活之本質(zhì)恒在于欲,欲與生活、痛苦三位一體;而美術使人超然利害、忘懷物我而入純粹知識,以達解脫;人生苦痛出于自造,解脫在于自求,其道存于出世?!都t樓夢》為“悲劇中之悲劇”,其美術上的最終目的與倫理學上的最終目的合二為一。這就是王國維在《紅樓夢》中對人生意義終極之問所看到的解答。這一回答基于叔本華哲學的框架,但同時也有了深刻的質(zhì)疑。叔本華哲學被王國維視為一種以主觀解脫為目的的美學,美學追求“出世”,而倫理學則追求“入世”,此二者難以協(xié)調(diào),構成叔本華哲學的內(nèi)在矛盾。王國維認識到,“美之對吾人也,僅一時之救濟,而非永遠之救濟”。故叔本華與尼采的哲學,雖相應于王國維憂郁之性格,但無法滿足王國維情感上持久安頓的需要,更是無解于其所處時代愈來愈深重的社會政治和文化之危機。

相對于叔本華人與學的分裂,王國維在康德那里看到統(tǒng)一的可能性。王國維認為,若康德的哲學是海,則后來的其他哲學則是河;若康德哲學是根干,則他人的是枝葉。在1906年發(fā)表的《德國哲學大家汗德傳》中,王國維詳盡刻畫了康德的生活和品行??档碌纳罘绞綄ν鯂S影響極大。1906年,王國維在北京學部編譯圖書局擔任譯員時,其生活頗似康德。每天進入編譯局后就固定在一個座位上,幾不離開,在局三年所說的話加起來不到一百句,別人在高談雄辯時,他卻靜坐不語,可謂呆若木雞,一言不妄發(fā),一事不妄為??档碌挠绊?,不惟入其心,且能體于身。相處數(shù)十年,張爾田未嘗見王國維臧否人物,“靜庵之學不特為三百年所無,即其人亦非晚近之人也”。自始至終,王國維一直保持著讀書人身份,自云:“余畢生惟與書冊為伴,故最愛而最難舍者,亦惟此耳?!逼錇槿撕喣c羅振玉通信良多,“雖有他事,而言學問者約居其半,中國恐無第二人”。王國維正是那種“為學問而生,非為生而學問”者的寫照。

王國維認為,意志之自由構成了康德哲學的根本關注。他對康德的道德與宗教學說之關聯(lián)進行分析,并將相關思想概括為“約宗教于道德”,將宗教建基于道德之上,指出“真正之宗教必與道德合一”。由此反觀中國哲學,王國維撰寫了《原命》(1906),以消化康德第三組二律背反,即自由與自然之必然性之背反。王國維將人的動機亦納入因果關系中,因而質(zhì)疑意志之自由,提出“責任之觀念,自有實在上之價值,不必藉意志自由論為羽翼也”,其核心在于將教育及社會之影響,以及心理上之勢力等納入責任觀念的結(jié)構中。出世(解脫)與入世(經(jīng)世)這一具有時代性意義的大問題仍纏繞著王國維,而僅從主體的意志而不是世界的角度探求責任的起源,當然不能讓他滿意?!对穼χ袊軐W的主流傳統(tǒng)進行了概括:既不持定業(yè)論(Determinism),亦不主張意志自由,因而西洋哲學中未能解決的決定論與意志自由論的沖突,亦得以避免。借由對康德之“局限”的認識,中國哲學得以被重視。

面臨可愛與可信的困境

自奮于西洋哲學的王國維,上下探究的結(jié)果是將自己的個人精神解脫與時代的經(jīng)世要求融合為一體,由此而成“人間”之大義?!叭碎g”代表了王國維哲學探求的結(jié)論,這一結(jié)論在對孔子的重新理解中終于達成。完全之人,并不執(zhí)著于一己的解脫,而是將解脫展開在人與人“之間”,人己并立,己達達人,這就是在“人間”生而為人的根本意義。沉溺于功利而不能自拔者乃“人間”之人,同樣,尋求從功利與欲望中解脫的亦是“人間”之人。“人間”乃人與人之間,“之間”構成了人理解與刻畫自己位置的出發(fā)點:經(jīng)世致用不過是入乎“人間”之內(nèi),而解脫出世亦不過是出乎“人間”之外,然不論出世與入世,“人間”構成了其真正的地基。故而“人間”一詞可謂王國維1902年自奮于西學以來至西學探究結(jié)束時所達到的歸宿。王國維大量并刻意使用“人間”是從1906年開始的?!度碎g詞甲稿》《人間詞乙稿》《人間詞話》等,無不以“人間”命名。王國維本人甚至以“人間”為號,吳昌綬致王國維書信中稱王國維為“人間先生”,羅振玉家族成員也常直呼王國維為“人間”?!叭碎g”一詞體現(xiàn)了王國維對長期困擾自己的人生終極意義之理解。正是對此的理解,使其人生告別了哲學探究的時段,而轉(zhuǎn)向文學。

1907年7月,王國維表露“疲于哲學有日”的心境。在王國維那里,哲學無法解決可愛與可信之矛盾。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倫理學與純粹之美學可對應康德的三大批判,然終歸于可愛而不可信。哲學中的實證主義趨向則使得體系性哲學幾乎不再可能,之后的哲學家雖然可信而不再可愛。當哲學不再沉迷于體系的建構,而自求立足于經(jīng)驗基礎之上,成為經(jīng)驗之綜合與修正因而變得可信起來時,也就失去了可愛的性質(zhì)。王國維所向往之偉大、莊嚴、純粹之哲學也隨之而褪色。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哲學家,則實哲學史家耳”。對王國維而言,純粹哲學乃使人超脫功利、忘懷物我,本身即有精神解脫之意義,但欲自建哲學體系,一則己力所不能,二則時勢所不許,而他又無法滿意于哲學史家的身份定位。

就時勢而言,一方面,哲學之自身趨勢,已偏于可信而不可愛,哲學的時下趨勢往往陷落在不求純粹的第二義;另一方面,純粹哲學對于切于實際而不尚思辨的國民性,對于以學術為利用厚生之具的歷史傳統(tǒng)等皆有所未合,故而難以與(當時中國之)“世”有補,甚至哲學不若美術與宗教來得直接。故于“己”而言,建立一純粹的自創(chuàng)之哲學系統(tǒng),對當時的王國維來說極其困難。因而,他所追求的一無倚傍的大學術,必須超越哲學而在人文的大家族中重新尋找。于“世”而言,純粹之哲學無助于當時之中國國民之解脫,乃不愿也。故而,經(jīng)過兩相權衡,他不得不謀求新的學術方向。

正是著眼于“人間”,美術與宗教的意義得到強調(diào)。于個人而言,美術之超脫利害的非功利性質(zhì)提供精神安頓;就風俗而言,美術與宗教同樣,通過作用于人的情感而達到風俗之轉(zhuǎn)移。精神空虛和苦痛等感情上的疾病,并非干燥的科學與嚴肅的道德所能治療。感情的疾病只能以感情治之,方法在于使人閑暇之時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雕刻、繪畫、音樂、文學等等,都是王國維所謂的廣義的“美術之慰藉”。更重要的是,文學和美術沒有可信與可愛之矛盾的困擾。

對“人間”意義的領悟

王國維從哲學到文學的所謂“轉(zhuǎn)向”,是探究“人間”大義的繼續(xù)?!叭碎g”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構成“世”,橫向地而有個人與家國社會,縱向地而有歷史與未來。王國維對文學的認識,亦以“人間”為著眼點?!霸娭疄榈溃纫悦鑼懭松鸀槭?,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币蚨俗鳛椤叭碎g”的存在者,不能不“憂生”與“憂世”,正如彭玉平所說,“相比較而言,憂生側(cè)重在對個人——尤其是士大夫命運之憂慮,因為其眼界大感慨深,憂世則側(cè)重在對于國家、社會命運之擔憂”;且“憂生實兼有憂世之意”,“憂世也當兼有憂生之意”。劉熙載《藝概》云:“《大雅》之變,具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睉n生與憂世乃《詩》之傳統(tǒng)。古之士君子不能不生活在“生”與“世”之間的張力中,然而又不能不尋求從中解脫,即超越對世情的執(zhí)著。

王國維將中國文學分為兩派,即北方派與南方派,前者貴族派,后者平民派;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前者熱性派,后者冷性派;前者國家派,后者個人派?!氨狈脚芍硐?,置于當日之社會中;南方派之理想,則樹于當日之社會外?!痹谕鯂S看來,偉大之文學詩歌必在會通二派。屈原對王國維的意義在于,他從文學(大詩人)的角度對“人間”的意義做出了回答,即將隱逸、超脫的遁世與憂生、憂世的入世深刻地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形成了其廉貞的品性,既超脫“人間”又不棄“人間”。此與《紅樓夢評論》階段的解脫之“大疑”相比,其差別在于“人間”構成出世解脫之地基,而出世乃構成對“人間”(生與世)的肯定之方式。

此“人間”大義在《人間詞話》中得以明白表述?!度碎g詞話》第60則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边@無疑是王國維對“人間”大義之深邃體驗。入乎其內(nèi)者,不能不愛其生,珍其世,務其義,其生在世乃為一生之姿態(tài),與生民同其憂戚,與國運同其盛衰,與斯文同其存歿,念茲在茲,所其無逸,由此而與生不絕,與世不隔;然又能出乎其外者,則所謂“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天眼中所見之山河、法身中所見之世界,是謂“出乎其外”。所謂超然物外,兼懷物我,是為“無我之境”。詩人之于事物,“其所寫者即其所觀,其所觀者即其所蓄”,而其人自身本為“入乎其內(nèi)”的世間之物,一旦達到“物我無間而道藝為一,與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就“出乎其外”矣。以出乎其外者入乎其內(nèi),則有高致之境界;而出乎其外不能入乎其內(nèi)者,其非真能出乎其外也。是以個人之解脫與憂時濟世必當融為一體,“出世”恰恰不是遠離“人間”的方式,而是在更高時空維度上關懷“人間”的方式。斯蓋為王國維所得“人間”之大義。比較而言,叔本華與康德式的純粹哲學偏重于“不著實際”而力求“出乎其外”,而文學則由感受而入人心,故而能深入人之性情與世情,故而可謂“入乎其內(nèi)”。

出入西學,繞道康德,對于處在中國“人間”的王國維可謂“出乎其外”。帶著新的視域重新進入中國的歷史文化世界,則是在新的層次上的“入乎其內(nèi)”。于是,王國維后期的學術與人生開始啟幕:轉(zhuǎn)向中國經(jīng)史之學,甚至轉(zhuǎn)向被士大夫視為“小道”然而卻具有民間基礎的戲曲,這是其向著中國社會及歷史文化世界的“入乎其內(nèi)”。

在疑古思潮大盛、三代敘事被質(zhì)疑的時代氛圍下,王國維轉(zhuǎn)向經(jīng)史之學,以紙上材料與地下新材料相互印證的二重證據(jù)法,基本證實了司馬遷書寫的殷王世系,確證了殷商歷史的可靠性。他鐘情于三代禮制,以存亡繼絕的心態(tài),撰寫《殷周制度論》,并自視此文為經(jīng)史之學的“大文字”。在王國維那里,最令人憂心的還是歷史中形成的中華文化的命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給世界與人類帶來極大不確定性的背景下,在中西學術交遇帶來“道出于二”的思想處境下,王國維通過《論政學疏》重思中華文明的未來意義,通過《殷周制度論》重建中華文明的開端。他將殷周之際的變革,視為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并將周人制度創(chuàng)設的精義概括為“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以達成“天下一家”的世界圖景,這一洞見飽含對中華文明精義的理解。同時,王國維又以極度的理性和冷峻審查周禮,發(fā)現(xiàn)了嫡庶之制構成周公所有創(chuàng)制的制度基礎,對于周禮中內(nèi)蘊的親親、尊尊原理有著極為深刻的闡發(fā),對于其中內(nèi)蘊的德與禮之間的張力更有入微的體察。他以深度會通中西的學養(yǎng),以“出乎其外”的眼光,深入到中華文明的殷周時空之內(nèi),為其重建給出了啟示與方向。

(作者系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