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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蔡測海:本草二十一(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 | 蔡測海  2023年08月25日08:25

夢里見到一個人,應是仙人。我醒來想見那個人,那個人先來了。他是和大雪一起來的,他身上的雪正在融化,像是在融化一路上的腳印,融化他經(jīng)過的地方,失去蹤跡,不再回頭。他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里,把時間忘在路上。他是那種只記得大地而不記地名的人。他沒報名字,我們叫他胡先生。

從四川那邊來了一位好醫(yī)生,這一帶病就多起來。沒病的人,到他那里會看出病來。有病的人,到他那里藥到病除,有如手取。石家老人,多年不能行走,兒子背他到好醫(yī)生那里,好醫(yī)生在病人身上隔尺許抓了幾下,往火塘里一扔,撥出病根,焚化灰燼,老人能走路回家。吃了幾副藥,石家老人病完全好了。村支書李六叔結(jié)婚三年,不見生育,好醫(yī)生泡了藥酒,李六叔夫妻喝了半月,一年后生下龍鳳胎。

好醫(yī)生就是好醫(yī)生,姓胡,四川人,我們叫他胡先生。在多病的鄉(xiāng)村,他是個神醫(yī)。

那時,村里還有公屋,石木結(jié)構(gòu),集體儲糧和開會的一棟屋。村支書李六叔安排胡先生住公屋,給遠近的人看病治病。公屋改名為好醫(yī)生大屋。胡醫(yī)生是外來人口,要查清來歷。村支書李六叔放話,能治好病的人不是壞人,查他來歷做什么?來歷清白,胡亂治病,把人治殘治死,就是個好人?

我是不是有???想找胡先生看看。遠處近處的人,找胡先生看病,都看出病來。有病早治,命活得長。胡先生看病,不把脈,只看精氣神。精主筋骨,主津液。氣主聲音,聲如貓叫,氣必如游絲;聲如雄雞報曉,必氣旺;聲如獅虎,兇象。神主耳目,主心。神亂必譫妄,幻聽幻視;神衰必命弱,力虧,命危。胡先生用藥,取酸甜苦辣四味。酸收斂止瀉收汗,甜滋補元氣,苦清熱敗火,辣祛濕解毒。又有青葉帶露助生育,枯花焦籽消孽胎,茅劍開喉,常山祛寒熱,皂角刺治耳襲,夜好樹結(jié)靈芝治眼昏,防風治腰腿酸痛。有急癥來求醫(yī),反手扯一把草便是藥,也正好醫(yī)那個病。世間良藥,如是所遇。

我白日間像做夢,夜里又覺冷風吹星,搖搖欲墜,怕哪一顆星砸著頭。想到有個人睡在床上,蚊帳塌下來把他砸死了,心里惴惴,夜夜難眠。

我找到胡先生看病,他伸出左手,讓我在他手掌心吐一泡口水,他再用右手食指扒拉口水,說我天河水太盛,水盈則溢,不溢則滯,滯積多夢。積滯之危,心神不安。口水,即天河水,滋潤言語。開口說話,是為引流,天河滔滔,為話語之源。閉口如塞,生病。說我這個病叫夜夜心。又說說話太多,耗干天河水,口干舌燥,話語無口水滋潤,是枯語病。

我提了一籃雞蛋、一只老母雞、一塊臘肉、一壺酒,去找胡先生看病。我要繞過村衛(wèi)生所,我跟衛(wèi)生所的彭醫(yī)生是棋友,一邊和彭醫(yī)生下打三棋,一邊聊草藥和病。我要找胡先生看病,是要躲開彭醫(yī)生的。但胡先生再高明,也不該忘記朋友。他也是個好醫(yī)生,針灸、推拿、中草藥,樣樣會。他還會西醫(yī)。他這個時代,會點西醫(yī)不稀奇。他還會開刀做手術(shù),會看X光,會看顯微鏡。內(nèi)科、外科、小兒科、五官科、婦產(chǎn)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神經(jīng)外科,他都會。在大醫(yī)院,他算是全科醫(yī)生。他也治動物和植物的病,同給人治病一個道理。彭醫(yī)生愛喝酒,愛趕嘴,哪家有好吃的,就背了藥箱往哪家趕。哪家有紅白喜事,彭醫(yī)生到場,哪個見他,不都說一聲彭醫(yī)生你也來了啊。他一到場,添喜氣。他要真是給誰家治病,從不吃人家的。遠近病家,知道他這個規(guī)矩,也不留他吃飯。

彭醫(yī)生喝了酒,大白天頭上掛紅燈籠,一丈多遠是紅光酒氣。他一喝醉,就找我下打三棋。傳說這打三棋是八洞神仙下的。棋盤是回字外邊再加個框,內(nèi)外三重口。三重口每邊三條線連貫,每條線三處交點,點上落子,三三成局勢,折棍為棋子,落子不悔,互有輸贏。石板上畫個棋盤,席地對坐。他一邊下棋,一邊說些醫(yī)生話,酒醉,講天話,說生死,說治得好病,治不好命。我說,看棋,莫悔。他又說,治病不治疾。瞎子、聾子、跣足、駝背、啞巴,是疾,不治。我說,看棋,莫悔。他又說,疾不至死。瞎子可以繡花、拉二胡;聾子是捉魚高手,他能聽到魚說話;跛子會做篾匠,做裁縫,編筐制衣;啞巴會記數(shù)、識人,不會說,不會唱,知音識樂。有一疾,必有一技。他又落錯一子。我說,看棋,莫悔。他又說,棋無病,不成棋。自有棋生,便有病來。下棋,是為棋醫(yī)病。好棋手,都是好棋醫(yī)。我勝一局,對他說,你不會說我是好棋醫(yī)吧?他白了我一眼,鄙視我。偶爾小勝,也算棋醫(yī)?不要同醉酒的人下棋,不要和輸棋的人嘚瑟,任何時候,都要把對手當作高人,得棋心,長棋藝。我說,我是在與八洞神仙下棋呢。彭醫(yī)生于是狂笑不止,酒氣掀落棋子,地上橫七豎八,像躺了幾條醉漢。

彭醫(yī)生身邊總有那條大黃狗,和他下棋,大黃狗總是警惕地望著我,盯著我每一步棋。我不敢悔棋,怕狗。我一對二,陣勢上就輸了。有時候,我也會牽一只羊做棋伴。這樣,局面會好一些。彭醫(yī)生的狗是條好狗,每次下完棋,黃狗會把棋盤收拾好。它把棋子攏成兩堆,叼一塊石頭壓好。最后,它會對我搖尾巴,像一位有禮貌的侍者。它去同我的羊親熱,羊用犄角頂它,很粗魯,一只小母羊。

我提了一籃子雞蛋、一只老母雞、一塊臘肉、一壺酒,去找胡先生看病。我繞過村衛(wèi)生所,躲過我的棋友彭醫(yī)生。我有過許多可恥的行為,這是最可恥的一次。我想,就這一回,不會再可恥了。我穿過村衛(wèi)生所屋后的小樹林,彭醫(yī)生的黃狗跑過來,扯我的褲腿。彭醫(yī)生在林子里找樅菌,已撿了半籃子樅菌。他見了我說,帶這么多好吃的來和我下棋,先好好吃喝,下棋精神好。

就這樣,我成了彭醫(yī)生的俘虜。

雞肉煨樅菌,喝大酒。爛醉。我沒對他說出我的秘密。我大笑,他也大笑。

彭醫(yī)生對黃狗說,一邊去,今天不下棋,不要你守著。黃狗過來,伏在我腳邊,對我親熱,也是約束。它要我別動,別插嘴,像好狗一樣,聽人說話。我好幾次有插話的沖動,真想說,我是要去看胡先生的,后來被拉扯到這場酒局,勉強改變了主意。對彭醫(yī)生,對胡先生,對自己,我都缺少真誠。對伏在我腳邊的黃狗,我也有些排斥。我和彭醫(yī)生把一壺酒喝光,一人喝了兩碗半,他喝得痛快,我喝得勉強。我缺少熱情,缺少誠實,缺少親近感,缺少專注,打不定主意。這是病,彭醫(yī)生也許早看出我這個病,他找我下棋,可能是為我治病。想到這一點,我應該感動,就是感動不起來。我能看見日出日落,看不見景色,知涼熱,卻沒有下雪的驚喜。這些缺失,是病,早治早好。那天,我去找胡先生,要是不被彭醫(yī)生和黃狗拉扯,我就見到胡先生了。

蚊子不叮喝醉酒的人,沒有什么打擾彭醫(yī)生說話。彭醫(yī)生不是講棋,是講病。他不是講一個人,是講一個村寨。舍家寨沒人以前,不叫舍家寨,也沒瘟疫。最早來到這里的那個人,是項羽的馬夫。項羽在烏江邊自刎的時候,他給楚霸王遞過刀子。項羽把自己的頭割下來,那顆頭還會說話,你把這顆頭獻給漢王,他會賞你,后半生過日子不愁。馬夫?qū)椨鹑祟^說,大王還不如把虞姬半截身子賞我。項羽血淋淋的人頭罵了一句狗奴才,噴一口血,真的就死了。項羽死亡真相,是先自刎,然后讓馬夫氣死的。

馬夫在河邊葬了項羽和虞姬,用石頭壘了兩座墳。劉邦領(lǐng)兵退后十丈遠。張良在高處吹簫。江東鄉(xiāng)曲。此曲吹散項羽百萬兵。項羽人頭落地,是要吹散項羽魂魄。

馬夫潛過烏江,隱姓埋名,到了這里,有山有水,化劍為犁,耕作田土,生養(yǎng)后代。一只烏鴉也跟他飛到這里,他知道,那烏鴉是張良吹簫的余音。他生養(yǎng)多少代,那烏鴉也繁殖了多少代。人鴉成群,人聚山寨,鴉聚四野。那山里人家,先是叉木架屋,后來有了吊腳樓、沖天樓。哭爹喊娘呼兒喚女是一家人。沒人會認錯爹娘,不會把過路人叫爹,孩子也不吃別人的奶。烏鴉會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叫。在人能看得見的地方,烏鴉不叫,嗓子發(fā)酸,叫不出聲。傳說是張良給烏鴉念過咒語。烏鴉變成喜鵲,才會在人看得見的地方叫幾聲。一顆烏鴉蛋,有時會孵出喜鵲。

山里有了人家,就有了瘟疫。人感染了山水,然后又感染了人。也可能是吃了五谷染病,有吃五谷生百病的說法。又說病是烏鴉帶來的。人有病死的,烏鴉也有病死的。人呢?烏鴉呢?后來的彭醫(yī)生和胡先生都沒搞清楚,那只烏鴉是張良吹簫余音,只可繞梁三日,烏鴉三天就死了。它死之前,來得及下了顆蛋,在馬夫的照料下,長成一只烏鴉。一個人和一只烏鴉,是山村最早的樣子。傳說馬夫不是病死的,他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做夢,在夢里漸漸變成石頭,就是后來的馬夫石。又說他是坐在那塊石頭上等漲水,騎了一根木頭走烏江,給項羽喂馬去了。那條河,有龍?zhí)叮续P灘,有魔鷹巖,有虎跳峽,還有騎木九道水。這是馬夫當年走過的地方。

馬夫留下了農(nóng)具、良種、家畜家禽和人口。子孫綿綿,山寨有了一兩百口人。鳥群千萬只。山坡上是小米,田里是稻谷。雀鳥與人爭食。山寨由冷寂到熱鬧,幸得漢王不殺馬夫。

黃狗伏在我的腳上睡著了,彭醫(yī)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問我,說到哪兒了?我說,到哪兒了?

舍家。舍家寨。庚子年。藥王散人說瘟疫要來了,家家戶戶在門上掛菖蒲艾草,驅(qū)痛避邪。

艾草,菖蒲。從山上到水邊,白天黑夜,人們打著燈籠火把,尋找這兩樣救命草,滿世界就剩這兩樣對生命有益對人畜無害的東西。那些沒有找到艾草和菖蒲的人,一斗米換一支艾草,一只雞換一支菖蒲。寧餓死也不要病死。山寨人發(fā)病,一人有病,全家有病。一家有病,全村寨有病。菖蒲艾草不靈,藥王散人叫人們找來松柏枝和茅草,在院子里點燃,用風車往屋里吹,熏疫氣。家家戶戶點燃松柏枝和茅草,陣勢大,只是疫氣不退。病人先是吃不下東西,最后連水也喝不下。村里人一個一個躺下,沒人往山上抬,屋成墳。

沒有靈藥,只有夜夜心。

村寨的活人,全離家出走,找地方躲病。彭醫(yī)生說,這個村后來叫舍家村,百家姓里,可有姓舍的?多年后,那些離家出走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帶回幾樣手藝,一些錢,還有秘藥。那些荒廢的田土又重新耕作,頭幾年,不用施肥,莊稼長得好。紅薯、蘿卜長得大。以前那些人的生命變成肥料,長成莊稼。舍家村很干凈,屋周圍沒一粒雞屎,沒一片落葉。瘟疫只是傳說。舍家村上了報紙,是愛國衛(wèi)生模范村。彭醫(yī)生以前做過縣愛國衛(wèi)生委員會干事,下到舍家村辦點,在茅廁和污水坑撒石灰,放山莨菪草,滅蚊蠅;要村里人勤洗衣被,消滅臭蟲、虱子、跳蚤;要人人刷牙,防牙病,防病講衛(wèi)生。愛惜身子就是愛惜舍家村,愛惜舍家村就是愛惜一個鄉(xiāng)、一個縣、一個州、一個省,愛惜國家。舍家村評上愛國衛(wèi)生模范村,彭醫(yī)生評上先進個人。說是要提拔彭醫(yī)生,當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他沒走,留下來辦了這家村衛(wèi)生所,做個好醫(yī)生。彭醫(yī)生人不見老,看不出他的年紀,三四十歲,還是六七十歲。未娶,無妻室兒女。據(jù)說他是藥王散人的真正傳人,修童子身,得真氣,用藥靈,醫(yī)百病。那一回他喝醉了,對我講,他年輕時風流浪蕩,染風流病,一氣之下,吃了斷根藥,自斷男根。不娶不育,怕誤紅顏。他先是跟了一位江湖醫(yī)生學醫(yī)。師父是江湖醫(yī)生,他也是江湖醫(yī)生,也行醫(yī),也賣藥。他們師徒賣的藥不假,醫(yī)術(shù)也好。賣麝香不摻冰片艾葉,不拿豬苦膽充熊膽,不拿干土豆充天麻。他們師徒是江湖醫(yī)生中的好醫(yī)生。師父對年輕的彭醫(yī)生好,拿他當親兒。別的手藝,是一生衣祿,修出個魯班,修出個趙州橋,修出個都江堰,修出千秋功業(yè),不修萬壽。行醫(yī)這行,是修仙。修出來那些神仙,都會醫(yī)病。疑難雜癥,那位師父先看病下藥,待病人好到八九分,師父讓彭醫(yī)生下最后一副藥,吃完這最后一副藥,那病便完全好了。病人說,彭醫(yī)生的藥,比師父的藥靈。吃師父的藥十幾副,不見好,吃彭醫(yī)生一副藥,病就好了。師父治病頭,弟子治病尾。如開水渠,師父千鋤萬擔,弟子挖一鋤引水。又如開山鑿石,師父劈山破堅,弟子一鋤見光,一條長長的隧道,見出光亮,那些疑難病癥治好了。天亮了,山村的早晨沒病了。

借師父的神力,年輕的彭醫(yī)生對師父說,師父——

嗯。

師父,你讓我用好藥,傳好醫(yī)術(shù)給我,教我醫(yī)疑難雜癥,把人世間的好名聲給我了。師父,有你才有我呢。

師父說,為師所傳不多,你自己多用心。我回獅子庵做道士去了。就此別過,莫再見我。哪天我死了,自有去處,不勞你費心。為師還有一句話,會心即會藥,萬千變化,始于寸心。醫(yī)患同心,可醫(yī);人心各異,不治。師父歸隱道庵,師徒再未相見。彭醫(yī)生到醫(yī)學院進修時,還是少年,十四五歲吧。他修醫(yī)學院那年月,老師還是粉筆寫黑板,黑板比鄉(xiāng)下黑板高級,磨砂玻璃面,不脫漆。學生記筆記,還是筆墨紙硯。學著學著就明白了,明白了又不明白了。跟師父教他的完全不一樣。學人體生理解剖,骨頭、肌肉、器官、神經(jīng)、血液、體液。一個人,好像是由木匠或泥瓦匠做成的。學病理學、藥理學。病是細菌、病毒、寄生蟲這三種生物引起的,人自己不會病。發(fā)燒和疼痛不是病,是表現(xiàn)。明白了,又糊涂了。生病明白了,生死沒明白,有病就有藥醫(yī),多開幾家醫(yī)院就不會死人了。哪家醫(yī)院沒有太平間?

修一年,拿到結(jié)業(yè)證,不算正式文憑,不能在縣人民醫(yī)院坐診??h衛(wèi)生局安排他到愛國衛(wèi)生運動委員會坐辦公室。這里不看病,坐得不自在。下到舍家村,辦了個村衛(wèi)生所,彭醫(yī)生又是彭醫(yī)生了。

我很早就知道,彭醫(yī)生是彭醫(yī)生。我只同他下棋,不找他看病,也不會生病。他的藥再好,也與我沒關(guān)系。他身上總有藥香味,他摸過的棋子也有藥香。他的藥房,真香。他身上常有當歸的氣味,仿佛他是一支當歸。我能一覺睡到天亮,五顏六色的夢,和白天的顏色一樣。那時,我也見過死人,唱歌一樣的哭喪。人怎么會死呢?我想,我沒死過,也不會死。我懷疑自己有病,也只是懷疑,想到死亡的時候,是因為我好好地活著,誰不珍惜生命呢?生命由自己保管,只有愛惜。太陽大的時候,我會在大樹下躲蔭,樹上有鳥,有果子。在背蔭處久了,又去曬太陽,把皮膚曬黑,把骨頭曬硬。把人煉成化石,就是長生不死。靈官廟懸崖處,在九重龜,疊龜成塔,扶搖直上。此處有張石嘴巴,四季吐泉,大旱不枯涸。石嘴巴里有一排牙齒化石,已是白玉。彭醫(yī)生說那是人的牙齒,有這樣牙齒的人,生前會醫(yī)藥,會道術(shù),可能還練過氣功。這一口好牙,必定長壽。這處崖壁,晴雨間,可見“九千壽”三個白石大字。崖下積水深潭,徹骨清寒,可治筋骨損傷,治皰瘡癰癤,麻風病也能治好。潭中浸泡一個時辰,使肉身如玉。清水濁身,忽然變化。那石嘴巴里的牙齒,有人磕了,當玉賣錢,幾年后,又長出新牙,再有人取牙,被石嘴巴咬手,不再有人取牙。

九千壽那處懸崖,有路,如掛壁天梯。崖上有坪,有槽,有天坑古,山上有山。有洼地,叫阿虧。有灣。有坡。有人以后,有村寨。掛壁天梯,只有人和猴子能上,飛鳥能過。當年項羽那馬夫上去,沒懸崖上那條陡路。一馬夫,有走壁功夫。項羽麾下,誰不是英雄?

崖山也有牛,那些有蹄動物,是幼崽時由人背上去的。一頭大水牛大黃牛,要長上翅膀才能飛上去。天旱,牛群到處找水喝。一頭牛見到巖縫隙的水,伸頭進去舔水,頭被卡在巖石里,看牛的人沒把它拉出來,牛吊死了。一群牛來到懸崖邊上,望著谷底的河水,有的牛沉默,有的牛哞叫。有一頭牛躍下懸崖,別的牛一齊垂下頭。

彭醫(yī)生和我下了一百盤棋,講了一千遍牛故事和千年壽崖。他講牛從不為爭喝水打架。好像真是這樣。把牛趕到塘邊喝水,等前邊的牛喝夠了,后邊的牛再上來喝水。牛力大,打起來喝不好水,打架不解渴。水好,牛性情好??誓芙膛?。水救命,也要命。牛到處找水,人也到處找水,田家姑娘找到一絲巖縫兒,守了一夜,接了大半桶水,向家小伙子來,說那巖縫水是他先發(fā)現(xiàn)的,要搶那半桶水。一拉扯,打翻水桶,一夜守水,一滴不剩。田家姑娘用水瓢砸到向家小伙子太陽穴,人倒地死了,向家的獨生子呢。小伙子的娘來了,一邊哭一邊用竹枝抽小伙子,哪個要你搶水,哪個要你找死啊。

看棋,老哥,你這個講好多遍了。吳記者寫過內(nèi)參,一位老將軍看哭了。老將軍離鄉(xiāng)幾十年,說山上水旺,亂砍森林,水就枯了。他和總理講了,濫伐成災,要退耕還林,樹多水旺。

樹多水旺的時候,四川那邊的胡先生來了。他來,不是為行醫(yī)治病,是找個沒病的地方,和沒病的人在一起,聽他們說話,看他們做事,看他們吃飯,看他們哭笑,聽他們唱歌。山上,男人吹木葉,拿片樹葉做口琴,吹樹葉的情歌。胡先生就想找這樣一處地方,一路打聽,來到這里。山里的風,有草木氣味,星亮月明。有泉水吟詩,莊稼說話。沒病人,不操醫(yī)生那份心。沒作奸犯科的人,不受警察那份累。沒有外敵入侵,邊塞也是風月。

一日,和彭醫(yī)生下完一盤棋,他勝。趁他高興,我問他,有沒有過紅顏知己?他嘆了口氣,說有,也有,我對她動過心;說沒有,也沒有,她后來又嫁了人。女人就是一朵花,你看見了,別人也看見了。從你嘴里說出來,是紅顏知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就不是紅顏知己了?我想聽他講下去,講一個轟轟烈烈或者纏綿悱惻的故事。然后,我記住這個故事,填補一個獨身男人的人生。如果他什么時候說女人的不堪,說愛情無望,我會用他的話堵他的嘴。

我正要聽他講下去,來了一個人。細長,像一根竹子,也像日落時分的影子,比人身長出幾倍。他四肢也很長,手垂到膝蓋處,雙耳垂肩。身長,卻寧折不彎的樣子,銅鐵般結(jié)實,能經(jīng)受風雨的樣子。人長成這樣,像是來扛事的。這地方,這年月,有什么事要他一個人扛呢?

他望一眼村衛(wèi)生所的牌子,問我,你是醫(yī)生?我下巴一揚,說他是,指彭醫(yī)生。來人一口川音,說醫(yī)生在醫(yī)院門口下棋,這地方真沒病。他說以前也會下棋,多年不和人下棋,全忘了棋譜棋路。

這個人就是胡先生。如果有個時間安排,他早到了十二年,也可能是早到了六十年,十二生肖,六十甲子,他早到十二年,一輪歲月。他趕早十二年,丙午年,馬年。十二年后,也是馬年,丁午。那時,大路修成。又若胡先生聲望為人所知,他必是乘車馬而來。桂花滿樹,遍地金鱗。胡先生早到十二年,大路未通,他從九千壽石崖處上來,他身子細長,結(jié)實,四肢很長,適合長途跋涉。人有天才和天材。天才是頭腦好,天材是軀干和四肢好。胡先生是不是天才?再說,他肯定是個天材。四肢和軀干長得好,像他這樣身子細長,食量小,沒贅肉,重量輕,行走如風,徒步可敵車馬。他長成這樣,專門對付無車馬的時代。他是騎了自己的影子到來的。他用自己的影子當橋、當船、當馬過河過澗過大山。

他攀上千年壽石崖,一個從未經(jīng)過此處險陡的人,需要兩個人幫他,一個人從上邊拉,一個人從下邊推。他是由自己的影子拉上去的。那時,太陽升起,他的影子在前,他在后,他拉著影子的長腿,一陣風就上去了。

……

(節(jié)選自《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